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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漫过铁轨(组诗)

2020-03-27文珍

文学港 2020年1期
关键词:铁轨文学奖

文珍,女,青年作家,中山大学金融本科,北京大学中文硕士。历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十一届上海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第十四届十月文学奖、第二届山花双年奖、储吉旺文学奖等。出版有小说集《柒》《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十一味爱》,散文集《三四越界》,台版自选集《气味之城》。部分小说、诗歌被译成英、法、阿拉伯文等。

诗歌前沿

一些时刻

1

一些时候强烈地感到寂寞

必须习惯。路的后半程是不断失去

白天睡太多或太少,晚上都理应失眠

单行道就是这样。

但也有更多微妙的瞬间

比方说

他们并没有那么尊重我们

我们也一直并不够喜欢她们

2

忘记关窗了:远处八达岭高速的车声

凌晨两点三十分五十二秒

货车司机打了一秒钟瞌铳

友好的星星打了个寒噤

3

我希望踏实地付出热爱

拥有稳定和长久的关系

其实这是懒人的情感管理

4

而这个春天却走散了很多朋友

死去的。和活着的

5

为什么要这么敏感呢?

好的天线常常更快失灵

花洒的水不是太热

就是太凉

但好在已经不能真的伤害谁了

花朵从高处一跃而下

在但丁开始漫游的年纪

在但丁开始漫游的年纪遇见你们

有一点点惊奇;有许许多多愉快。

检视半生所得:所失亦所得。

毁坏打破自己又耐心修补。同类

错误一犯再犯。大体是惶恐多于

快乐。并不配如此之多爱与友情

若干信任,眼泪,欢乐与痛饮

何其有幸又何其悲哀。路有惊慌

杏树开破裂的花。蚱蜢压断银链

毫无喜乐的日子到来之前

在无人空旷的长街上行且歌

沉思而强韧地活如初老的芦苇

大步走过如一阵生出眼睛的疾风

如何毫无愧色地对世人温柔

如何保全内心做真正的幸存者

如何漫游

如何发现

如何命名

如何以沉默说出

以目盲看见

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如何变作承载雨水的空罐

练习说出一切并听到心如银币

纷纷坠地每一块都足够清脆沉重。

在空气中陈旧。不耀目但持久

很慢。屈身推磨低头往来

日子如麦粉高扬低坠。饥饱之间

昼与夜决然分野。炼狱直落地狱

天堂难以具体,但阶梯恒在意念之中

街门关闭,又重为无希望的爱者打开。

是后半生。谢前半生

不必祷辞祝以快乐,好与坏都必定发生。

但同时做好丰盛和衰败准备——

是的它们总是发生在同一时间。

手心翻转。命运线消失

每一颗星星都是初生。重新认识你

我的朋友。你好

并不严肃的半夜诗

披头散发的小马。

冬月的第一天

敲打键盘

不写作。

有人在六公里处喝酒。

有人在六百公里之外喝酒。

有人从不喝酒。

有人在酒店的房间做梦

有人在借来的房间做梦

有人徒劳无益地割断过去

有人耽于漫长的自我分析

有人渴望去爱并相信会爱到死

有人对老友说:我需要更多的钱

火焰中心反省自己的冷淡

天真的人总是在相互指责

“对待素材应该如同对待流言”

态度迥异的小说家最终走上不同道路

甬州十二月的冻雨里

二十八楼的酒店打了个寒噤

那么多人同时在睡梦里叹了口气

而情侣手拉手站在电梯里

无论上升或者下降。他们始终在一起

这是唯一值得高兴的秘密

就像金的匙落进了银的盘子

好人的一天

一個好人的一天:

不应当说太多话。

大部分言语都是无效的

不该轻信任何人:

并不因为自以为好

就值得被爱。更难的是了解

不应当太热情地横冲直撞

醒悟后又沮丧得过于久

不可对自己放弃怀疑

不应当感同身受

导致温度忽高忽低

变压器易坏:

它太便宜。这不好

某傻子的一生

芥川龙之介早就写过了:

“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当时他是在书店里。多么好

却绝望得像个失败的创世主

毁灭所有不义才是应当的

世道不会变好了南京的基督如是想

但真的动手制造大洪水他又懒得

鸽子拒绝衔着橄榄枝低空飞

它们咕咕叫着接吻。有多么爱

就有多少恨。怒气如息壤随生

不良善的人。撒谎者。爱自己太多的

八百万种目盲。时刻都面临生死抉择

时间漠漠然在街市间流逝着。

受伤害的人在暗中哭。哭那伤人者

永恒的敌手走向我,最后只隔镜子

但就这样仍勉力相信着。郁郁地

既然一树一树的花还肯在这春天开

事情还没有变得完全坏。我们想

另一首即事诗

此刻倦极而不能睡

犹如开口却忘了说

台下年轻陌生的眼神们

正踮起脚张望一个早逝者的生平

那以狂喜指向时代的怀疑客

童年和青春期画面的强变形

铸在白纸黑字上生锈了的爱

太过活跃的,不讨喜的未亡人

更多可信,不可信的口叙史

人死如灯,被他人拉灭

但这个夜晚仍旧是美好的

一些人坐在此谈论一个人

假定他一直设法活得强健,丰富

理解力一流,有趣且真实。

不可预料的某艾略特式四月

属于个人的终止音奏响

留下的席间空位将很快有人坐下

换上新的碗碟

不必再提的逻辑学:

死亡原本毫无逻辑。

生者继续轻浮。互相鄙夷和装假

同时陷入更深的困惑当中

是一样无望的读者们:台上和台下

大家都有点打不起精神来:这个新四月

某处正有我们所不知的,新死亡和新浪费

错付了的爱。不合衬却被一再重提的热情

却再没有这样一个笨拙温柔的大个子

别扭地支棱在天地之间。如王二摇摇晃晃

哪里都不需要他;除了死后

比如这样一间小小的夜间书店

若干问题滑到嘴边转瞬即忘的人们

生如此阔绰但死:死几乎就是所有

一部分的他被迫活在字词和八卦里

但他不再知道。不再想知道

另一部分则大踏步行在黑暗里

天空向上生长。水怪在唱歌

半明半暗的云很软

有人和他说话

他笑得像个傻瓜

Fierce

这件事情最坏的部分是我不曾忘记。

这件事情最好的部分是我不曾忘记。

也许这样的认真决绝是让人厌倦的

但总有一些痛苦比欢乐的车辙更深

那些显而易见的残酷,误读和冷漠

那表层之下压抑已久的愤怒与追问

那迟迟不能出口的指责。

种种桩桩不能置信、无法理解

根本不值得。

纤弱而不堪一击的美就这样一点点损耗。

巨大失望,总在巨大的信任之后发生。

到底有无确切无疑之事我是说,比如原则。

清坚决绝后来便永不相见。

朋友的沉默葬送一切曾有的可能:

那么便不是朋友

瘟疫蔓延。一次伤害造成无穷后果

悔恨于事无补

倘若个体终究相异别离注定发生。

“不可过分理想主义!”

但首先要证明过去现在未来一切全体谬误。

爱,同情,友谊。或仅仅只是“知道”。

毫无慈悲可言

一个人真正认识另一个人并知哀矜

竟比骆驼穿过针眼更难。

而一个聪明人活着只是为了证明

另一个聪明人的愚蠢。爱为了去恨

一生是绝大错误的总成。相遇略小于

毁灭,同样也是错的。

倘若没有希望那也就不会失望。

最平淡无奇的开始与终结

仍然是从地铁站往回走的路上

仍然是没有朋友的一个良夜

骑车穿行过人世黑暗凉爽的风

像回到最初从未怀疑的时刻

河水漫过铁轨

我喜欢我的朋友们,也许

只因为他们从不假装关心任何政治正确

但私下三观又何其相似的朴素

他们根本不像《四重奏》那样互相追逐。

根本顾不上认识。在这么庞大的城市里。

这么繁忙无意义的事务中。

这么多不幸福的案例面前。

他们也许会齐刷刷在我某条朋友圈下点赞,

十分和谐;但毫无交集,鲜少交谈

更遑论争辩。

有一天我们约好一起骑车到郊区去。

在堆积如山的单车坟场最上面

找到了几辆还能扫码的,

一直骑到城外的铁轨边去。

就在那儿看到了倒流河从东往西,

逐渐漫过铁轨,

像倒悬的银河一样向我们涌过来。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仿佛被什么击中

但回去路上也并没有爱上彼此。

非常平静地失眠。

就像一个病人慢慢走出医院

十分镇定地站在阳光之下

手里攥着他的病情通知书

一切遲来的好天气都美得惊人

所有与自己不相干的外部事件

都比自己突然死去更值得注意

并且比道德问题更迫在眉睫

在这个塞满了十四亿人口的世界上

是的他还在爱着,也被另一些所憎恨

但已无人关心

天气预报有一场不大的雪

在即将到来的十五小时后

一 日

后来才想母亲在我这年纪上

大抵也有过许多困穷之日

引幼年的我去抚平眉心川字

不断重复的弱者之爱

然而她至少因之短暂微笑了

再重投身入滚轮冰炭

而今我疾驰在夜晚的大霾中

无法想,无处去。四面楚歌

一双小手破空而来

冰凉,细巧,体察并慰抚一切

而安乐仍匿于我们都不知的某处

一如那我尚不识的手的主人

但来日大旱如何忍心

你若皱眉又何以抚平

辎车细细碾碎筋骨尘土眼泪

已来这世上的自承担苦役

永不降生者安心领受福祗

事先张扬的大风吹得散霾雾

吹不散眉弯

查拉图阿思琅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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