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新安四家”山水画笔法特征及其美学思想
2020-03-27梁少膺
梁少膺
【摘要】本文旨在论述16至17世纪中国安徽地区所出现的“新安四家”即弘仁、查士标、孙逸、汪之瑞山水画中形成的一派孤峭、冷艳、疏简、萧寂、荒寒之画格,从其笔法特征及其美学思想试做考察与分析研究。
【关键词】新安四家;笔法特征;美学思想
黄宾虹《新安派论略》:“歙僧渐江(弘仁),师云林,江东之家,至以有无为清俗,与休宁查二瞻、孙逸、汪之瑞,号称新安四家。”王士祯:“新安画家……以僧渐江开其先路。”程邃:“吾乡画学正脉,以文心开辟,渐江称独步。”张庚《国朝画征录》:“新安画家多宗清閟法者,盖渐师导其先路也。”又按《歙县志》:“迨明清间,渐江上人出,宗法倪、黄,始趋坚洁简淡,昌然成派。汪之瑞、孙逸、查士标所尚略同。”上述所叙渐江、查士标、孙逸、汪之瑞皆于16至17世纪出生在中国安徽新安地区,合称“新安四家”。于传世画作的艺术而言,以渐江的成就最为著,故自王士祯、张庚、程邃及至黄宾虹,列其为四人之首。本文就“新安四家”山水画中的笔法特征及其美学思想作一论叙。
一、“新安四家”山水画中的笔法特征
(一)弘仁
《清史稿》卷五○四《弘仁传》:“弘仁,字渐江,安徽休宁人,姓江,字亦奇。明诸生,亦甲申后为僧。工诗文,书师倪瓒,新安画家皆宗之。然弘仁所作层崖陡壑,伟俊沉厚,非若世之以疏竹枯株摹拟高士者比。”弘仁本姓江名韬,字六奇(《清史稿》作“亦奇”)。曾习举子业,中过秀才。清朝入主中原,他家乡巢倾卵覆,旋远避闽地,遂改名舫,字鸥盟。剃发,从古航(道舟)禅师为僧,释名弘仁,字无智。弘仁在闽,曾游武夷山。后返歙,游历黄山,并往南京、扬州、杭州间。五十余岁时又居黄山五明寺,此际作短期庐山之游。回歙时,再居五明寺。未数月,寻曩游匡庐脱破芒鞋,若将远行者,“临终掷帽大呼‘我佛如来观世音而逝”①。弘仁山水早师宋法,自入闽后,而转改“元人一派”。譬如龚贤:“僧渐江得大痴为多。”石涛:“笔墨高秀,自云林之后罕传,渐公得之一变。后诸公学云林,而实是渐公一脉。”弘仁除了师古人,还学时人。周亮工《赖古堂集》卷二○《题与然大师画册》:“渐江上人绘事为世所重,闻上人一水一石皆脱胎于(与然大师)。”又如龚贤:“渐江学程嘉燧之学云林,以及李永昌学沈周之仿云林。”又如曹寅:“渐江学于尺木(萧云从),而品致迥出其上。”弘仁后期干枯笔法的日臻成熟,倪瓒之外,可能从程嘉燧与萧云从、梅清中有过借鉴。
弘仁是诗人,其题《画偈》:“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岩独仗藜。”②这是他以“天地”为师,法自然造化之宣言。弘仁的师造化以黄山为最。攀天都、上莲花,在黄山,按唐允甲《跋渐江〈黄山图册〉》:“(日)与樵青牧竖为侣,坐卧其下,不计岁时。举凡山中明晴之变幻,陵壑之迁移,日月之亏蔽,与夫鸟鸣花语,水涨霜明,靡不贮其胸中,从其指腕脱出。”他结庵慈光,寝食于兹,胸怀浩乐,遂取山中诸名胜,制为《黄山图》六十幅。黄宾虹《渐江大师事迹佚闻》所引石涛语:“渐江游黄山最久,故能得黄山真性情也。”弘仁创作的《黄山松石图》《黄海松石图》与《始信峰图》《天都峰图》,既为黄山本色,然又有超然尘外之趣。他自云:“武夷之胜,胜在方舟游泳,而黄山之奇,海市蜃楼,幻于陆地,殆反过之。”③
弘仁师古时喜黄公望。他构图、章法存子久程式。表现在具体的笔墨上,即使是巨大的山体也只是勾勒轮廓线,少见皴擦,看上去却是瘦峭坚凝,犹如折铁。枯笔的出现,始于元四家。但是,弘仁的干笔除法于古人,尚与当地的版画插图的制作有关。王泰徵《渐江和尚传》载弘仁“以铅椠膳母”,“铅椠”,意指书写、绘画和雕刻。又据上之曹寅所述,他从萧云从“学画于尺木”,萧氏亦致力于版画的创作。弘仁的笔墨与徽州版画有着浓厚的渊源。山水皴法的笔触与水墨的晕染消失殆尽,代之的则是完全以线条为主的手法来经营。从表现力的角度看,这种线性的风格,应说是受到版画的影响,致使对笔墨的品味有所改变,而趋于瘦简的平面风格。④如其《黄山图册》,全显版画本色。这种版画和绘画相互影响的现象,其后也一直成为新安画派特有的显著特征。
(二)查士标
《清史稿》卷五○四《查士标传》:“查士标,字二瞻,号梅壑,安徽歙县人。明诸生,后弃举子业,专精书画。家饶于赀,多藏鼎彝古器,及宋元名迹。初学倪瓒,后参以吴镇、董其昌法,称逸品。明益以幽淡为宗,疏嫩罕接宾客,盖讬以逃世。”查士标出身休宁望族。他的一生也处于明末清初的社会大动乱中。清兵破南京,进入中原,他就成了遗民,整天以书画消日。
当时因徽州有许多商贾居于扬州,查士标也从新安避地于此。清李斗《揚州画舫录》载其行事。他家境殷富,好于宾客,经常高朋满座,赋诗论画,唱酬颉颃。笪重光、恽寿平、王翚都是座上客。嘉庆《重修扬州府志》卷二七《杂志》云“家家画轴查二瞻”,可知他在扬州的名气之大。查士标有浮家泛宅之志,常往还于金陵、镇江、杭州间。因念家山,亦时常回徽州,晚年终为维生计,未能归去。“黄山云海天下闻,三十六峰长氤氲”,“黄山相距千余里,名胜乡关洵可夸”⑤,只能把思乡之情付诸笔下。
查士标书法,深得董其昌精髓。后虽学米芾,但终未能去其窠臼。《江南通志》:“书法精妙,人谓米、董再世。”新安画派重于学古模拟。他的绘画显然受这种时风感染,对前人之迹广泛涉猎,兼收并蓄,上追五代宋人及元人。云林自称“懒散”,他自诩“懒标”。查氏题画诗:“闲向秋风写碧梧,墨池洗出写倪迂。”“我家若有云林画,江左流传优钵图。”流露出对云林山水的赞赏。他时常在画上自书“拟云林笔意”,“拟倪迂笔意”,如《秋林远岫》与《水竹茅斋》,其中的笔墨与造型,皆得倪瓒旨趣。再者,查士标的笔墨还得益于“二米”。“图画出自米家船,高氏尚书更造玄。我亦当时分滴墨,泼来散入万峰烟。”黄宾虹中认为他“晚年直接梅道人”,作品中由“米家”中来的重墨粗点,常给人一种湿笔淹润的感觉,这正是取法吴镇所带来的笔墨效果。在元一代,吴镇与其他三家重视用笔,且干笔皴擦不同,他相对重视用墨,且湿笔重墨,水墨饱满。梅道人的重墨对查氏山水所起作用很大。
张庚《国朝画征录》谓查士标画“风神懒散,气韵荒寒”,“散”是查士标笔法特征。他的画草草而成,被誉之“逸品”。
(三)孙逸
《清史稿》卷五○四《孙逸传》:“逸,字无逸。流寓芜湖,曾绘《歙山二十四图》。”孙逸号疏林,休宁人。他身处明末清初年代,不事清廷,避世山林,托迹尘外,庭户萧然。年轻时在新安,与弘仁、查士标、汪之瑞有着深厚的感情,经常诗词唱和。后居芜湖,与萧云林并称“孙萧”,名声已显于当时。
按《国朝画征录》:“山水兼法南北宗各家,人以为文待诏(徵明)后身。”孙氏山水源于吴派,取文徵明法。《山水轴》皴擦繁密,山重水复,属文之画意。他又临过《鹤林玉霞图》,萧云林题曰:“余髻时便模唐解元此册,不能淡远,与子西所云超轶尘外之义殊失也。无逸静者也,太古少年,殓缉于一毫端,故落笔有青蓝之异。”他虽旁临唐寅,然最终还是师法倪、黄。汤燕生《穰梨馆过眼录》:“(无逸)唯床头有数卷书及倪、黄诸轴而已。”《山水图》三叠重岗,三棵枯树,一个茅亭,深得云林画境。又如山水常作浅降,笔势简约,又得大痴画意。孙逸山水风格,在精神上咸能与弘仁相通,山石由几何体组成,线条方折,极少皴笔,也给人以清瘦劲硬,疏朗宁静之感。
(四)汪之瑞
《清史稿》卷五○四《汪之瑞传》:“之瑞,字无瑞。豪迈自喜,渴笔焦墨,酒酣挥洒如风雨。”汪之瑞,休宁人。他的行状大致与查士标近似,早期在新安,后期浪迹江湖,游于三吴两浙,居住扬州。《国朝画征录》说他“善山水,以悬肘中锋,运渴笔焦墨,多麻皮荷叶皴等,爱作背面山。酒酣兴发,落笔如风雨骤至,终日可得数十幅”。汪氏初师李永昌,后学子久、云林。其中对倪画用功最勤。“渴笔焦墨”是他绘画的作风,不拘法度,率意而为,在新安画派中独树一帜。
最能代表汪之瑞的绘画风格是他这种简疏和淡雅的山水。几笔线条勾勒出一个山坡,三笔五笔勾勒出一棵老树。山石也多用几何体。构图萧萧寂寂,景象洗练,可谓简到极致。这种画格,既得之于家山胜概,同时也得之于弘仁的画风。
汪之瑞下笔快捷奔放,线条圆浑、劲刚,似“绵里藏针”。黄宾虹《山水图册》谓其“一勾一勒,无不从书中来”,一语道破了汪之瑞线条与书法之关系。他的书法宗文徵明、祝枝山、董其昌,后专师李北海,笔力劲坚,锋芒内敛,故写来风回电激,掀举若神。
二、“新安四家”山水画中的画学思想
“新安四家”在山水作品中所表现出清逸淡雅的笔墨,造成了他们空灵蕴藉的艺术境界。而这种境界的生成,是与他们持久地追慕宋元、寄情家乡以及恪守遗民节气的画学思想是分不开的。
(一)宗尚宋元
王士祯论曰:“新安画家,宗尚倪、黄。”新安诸家一般都推崇倪云林与黄公望。冯仁湜《图绘宝鉴续纂》中说渐江“初学宋人,及为僧,其画悉变为元人一派,于倪、黄两家尤其擅扬也”。李玉棻《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山水师云林。”杨翰《归石轩画谈》:“画仿云林。”类似的文献记录甚多。如他的《墨笔山水》,其山石、坡岸、杂树全似倪云林。查士标主要亦师法倪云林,其《仿云林雨山图》构图一河两岸,近处疏树数枝,远处低缓山丘,形式颇类云林笔墨,疏秀明洁,清劲干爽。然查氏另师黄公望。他在为笪重光所作的《仿黄公望富春胜览图》中题曰:“余性古人论画在笔墨,今人论画在丘壑。然而丘壑易见,笔墨难知。子久千丘万壑不厌其繁,云林一丘一壑不嫌其简,当有笔墨得耳。得笔墨则丘壑见,繁简勿论矣。”黄以繁胜,倪以简胜,然无论繁简,唯在笔墨。查士标道出了黄公望与倪瓒画格之差异,及笔墨与丘壑之关系。其画学思想于此略见。孙逸早期取法吴门画法,后来师事倪、黄。汪之瑞也专注于倪、黄。“新安四家”独尊倪、黄似乎成了一种风尚。他们是将宋、元,尤其是元人的各种技法融入自己笔墨之中,为自己山水风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二)师事造化
“新安四家”以“近水楼台”之便,屡于徽中名山——黄山、白岳(齐云山)尽搜奇峰,造妙创真。弘仁《画偈》:“风流失尽是荆关,后学衣传亦等闲。独怪本师无付处,犹分钵水作云山。”他研习宋人之画源,认为董北宛以江左山水为粉本,黄子久以虞山作稿本,郭河阳取云姿作山状。归根结底,绘画即源于自然。故在学习传统的同时,师法造化。弘仁平生游历武夷、黄山与庐山,尤其是黄山,对他的艺术风格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查士标长期游荡于吴、浙。《种书堂遗稿》:“行尽千山更万山,终朝蹑屐不曾闲。绝人自信无他事,只与渔樵共径还。”说明他也从大自然中吸取养料。查氏后来登临黄山,作《黄山典海歌》:“黄山云海天下闻,三十六峰长氤氲。随风飞出复飞入,离奇蜿蜒生龙文。”表达了对家山的倾慕与自豪之情。他晚年的作品,常常是萧然数笔,便有千岩万壑之势。这种笔墨固出之于黄山。孙逸置身于徽州、芜湖一带。其《夜半听哑哑》题曰:“慈鸟所栖处,城南孝义家。月明霜满枝,夜半听哑哑。”描绘的即为徽州风光,笔简意足,情景真实,是师事造化的最佳之作。汪之瑞也以家山为本,在自然胜景中树立了自家面目。诸家无不以自然为本,造化为师。他们都把黄山、白岳之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一涧一溪,以自己的笔墨手段提炼和升华到至高的境界。在古代众多的绘画流派中,“新安四家”对于师造化的重视程度可谓首屈一指。
(三)遗民意识
如果说,师法传统与师法自然造化是构成“新安四家”画学的笔墨特性,那么,遗民意识就是孕育了他们画格之精神气质。
“新安四家”的出现时间是在明末清初的社会动荡时期。清朝入主中原,江南地区兴起了武装反抗战争。这时多数明朝遗民选择了隐居。弘仁避地形夷,独居山林,并出家做僧,而“逃于禅”。《偈外诗》:“偶将笔墨落人間,倚丽楼台乱后删。花草吴宫皆不问,独余残沈写钟山。”表明了他的遗民意志。查士标在明朝度过了30年,“避地新安山中,弄笔遣日”,他有诗云:“故乡乱后莫言家,南北浮踪度岁华。别后逢人频问讯,恐经明月又天涯。”这是查士标一生浪迹江湖的写照。孙逸流寓芜湖。汪之瑞则与查士标行踪相似,早期于新安,后期游于江、浙,居无定处。在这明清易祚之际,新安画家并没有随波逐流而臣服于降,把全部精力投入于绘画,把思想与情绪表现于自己的作品之中。他们借助绘画的方式表达了内心的愤懑与丧国之哀痛。因此,元代的倪瓒便成了他们膜拜之对象,其画格与笔墨也被他们所参照。
总之,在表现技巧上,“新安四家”师古态度统一,而又能变通。他们有着以“天地”为师的共同艺术主张,即使在异乡漂流,这些游子还是对黄山的松石烟霞魂牵梦萦,“貌写家山”。而以审美特征而言,诸家就当日所处的时代环境来说,在明清易祚后绝意仕进,隐于砚田。即使走出“万山之中”,书剑飘零,“游迹所至,莫不擅写”。内心的孤愤、苍凉和伤感可想而知,故是这种宗古人、师造化,以及遗民意识造成他们精神上的契合,同时造就了他们山水画上共存一派的孤峭、冷绝、疏简、萧散、荒寒之气象。
注释:
①闵麟嗣:《弘仁传》,《渐江资料集》,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第11页。
②弘仁:《画偈》,《渐江资料集》,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第36页。
③闵麟阁:《弘仁传》,《渐江资料集》,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第11页。
④[美]高居翰:《气势撼人》,王嘉骥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第193页。
⑤查士标:《种书堂遗稿》,《查士标集》,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