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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之难

2020-03-27孙景刚

美术界 2020年2期
关键词:蜀道生动油画

孙景刚

何红舟,1964年生。中国美术学院绘画艺术学院院长、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家画院特聘研究员。2016年度浙江省优秀教师称号,2018年入选浙江省首批“万人计划”。

1999年《孕》参加第九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获省展银奖。

2000年《我们的土地、我们的民族》(合作)参加庆澳门回归艺术大展获银奖。

2003年油画《午后》获第三届中国油画展优秀奖。

2005年油画《热土》参加第十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获省展银奖。

2009年油画《启航》(合作)获“浙江省重大题材美术创作工程”金奖。

2014年油画《桥上的风景》获第十二届全国美术作品展油画金奖。

2016年油画《满江红——岳飞》(合作)参加中华文明史诗美术大展。

作品被宁波华茂美术馆、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浙江省美术馆、浙江展览馆等单位收藏。

写实绘画在今天之难,难在有太多可以做比较的参照。如与当代艺术的其他门类相比较,它的标准太明晰,限制也太多,且不论我们熟知的经典高悬在博物馆的殿堂之上,这是一把被观众随时用来丈量画家的尺子,还有更加“写实”的摄影艺术,它时时提醒着画家,如何在图像时代让绘画有自己的领域,同时又赋予新意。与红舟同龄的画家,当初大都在写实这条路上开始艺术的启蒙,而能留下来,并在此领域有成就者却寥寥无几。因为难,因为太难,即便穷尽一生,也未必能有所建树。红舟却偏偏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一条类似于“蜀道”的艰难之路。

在红舟从艺的道路上,有太多可以选择的路径。凭着四川人对时风的敏感,也凭着他那出色的手艺,本可步履轻松得多,成名早得多,可他偏偏选择这费时、费力的写实绘画,又是那种一眼看去最平凡、最不容易出新的方式方法。这种平实之中的华彩,当年只有委拉斯贵兹能够做到。这样的艺途,说它堪比“蜀道”是不为过的。

红舟给我的短信里曾这样说他自己:“我不是一个很生动的人,画也受牵连……”他总是这样,无论在什么人面前,总把姿态放得很低。这种来自骨子里的谦虚和诚恳,以至于让他在面对自己的画作时总有一点诚惶诚恐。因此我从来没有看到他得意忘形的样子,即便在他亮出画作,引来同道发自内心的喝彩的时候,他也会笑眯眯地把你推开,好像那画中依然有太多的“羞涩”之处会被你看出。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他接受褒奖的特殊方式,也是他对自己“煎熬”出的东西的短暂的认可。

怎样才是一个“生动”的人?一个很“生动”的人?红舟心里知道,并且对此耿耿于怀。因为,他认定自己“不生动”也就罢了,可是“画也受牵连”,他便放不下。也许正因为此,他选择的朋友个个都是活灵活现的“生动”之人,如常青、小冬。只有他们纠缠在一道“舌战”时,我们才看到红舟的另外一面,那种在“防御”之中的机智和幽默,甚至有几分“小坏”;也许正因为此,他并没有把自己高超的写实能力变为精雕细刻的描画,而是毫不掩饰地用自己的画笔和态度表达着对委拉斯贵兹、哈尔斯这类画家的敬意。无论世风如何变化,他都坚定地以自己的画笔和行为去实践他对绘画的理解。

仅就一般的说法而言,画一定是画家性格和阅历的综合体现。那么,红舟认定自己“不生动”,却偏偏向往形意潇洒的绘画,便陷入一种“自寻烦恼”的矛盾之中。这是红舟给自己下的结论,也会引导我们以这样的“先见”来审视他的人和画。

生活里的红舟不是那种霸气十足的人。在他的家中,父亲过世之后,除了他,全是女人——他的妈妈和妻女。他得用大半的心思来尽孝道、夫职和父爱。对待朋友和同事他谦和礼让,在聚会的场面上总是甘当“配角”,从不抢他人的“戏份儿”;对待学生他也是有求必应,几近那种没有脾气的“好好先生”……日常生活让他不知不觉地多了一份细心的体察和做事为人的周到。其实这是画家的福分,尤其是那些偏爱“笔意”的画家的福分,因为在那纵横驰骋的挥洒中,不知不觉地蕴含着一种内在的细致。这种细致,不雕琢,不刻意,是一种来自心的体悟和日常习性的指使。

红舟是那种暗地里使劲的人,甚至有点“举轻若重”。面对画布的时候,他总是紧锁着眉头,绝不会有情不自禁吟唱的时候,也看不到他开怀大笑的瞬间。他的画里展示给我们的洒脱,应该是他呕心沥血而得到的结果,他把过程中反复煎熬、千锤百炼的艰辛通通留在了观者的视线背后。也因为我们熟知他作画的过程,才对他笔下的犀利和洒脱有着一份格外的敬重。较之那种信手拈来、才华四溢的画手,红舟的华彩中多了一份醇厚。他笔中有锋,却不咄咄逼人;画中有气,却文质彬彬。他的画不愤世嫉俗,是因为他识得平凡之中的“个中三昧”,他仅用他的笔让平凡多一点心跳。

1985年我在赵无极学习班时,曾问过一个很幼稚的问题:马蒂斯画画时是不是应该是很轻松的?赵先生回答我:不,他是把愉快留给观众的画家。多年后我才懂得作为一个好画家的道理,明白“六法”之中的“惨淡经营”之说,还有成语“呕心沥血”的含义。

画家的“难”,只有画画的人知道。哪怕是形意潇洒的画家,在他作画时心无旁骛、信手挥寫的背后,仍然有画外的潜心研习和日复一日的苦修。红舟当是这样的画家。

红舟有原则,也偶有脾气,但更多的时候他是温良与谦让的。他在酒桌上难得的“豪饮”,一定是遇到了知己,满脸赤红的他才会忘了平时的内敛。创作一张大画会让他减去十几斤的体重,这样的情景或许只有与他合作过的老友才知道,也只有他的老友才能从他客客气气的处世方式中知道他也会因为画到深处而将自己遭遇的不顺和内心的烦恼“迁怒于人”。其实,在这样的时候,红舟是个很“生动”的人,他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流露出他性格中的另一面。

红舟身上没有那种“大而无当”的习性,他的性格不能用“豪迈”一词来形容,画也不是“肝脑涂地”般壮烈。他不是那种平时显山露水的人,却能在关键时刻堪以重任。大凡学校里有重要的绘画定件,他总是不二人选。只要有他在,多重要的国家定件便有了八成的保险。正像那幅历史画《启航》,可谓“受命之作”。每当这时候,许江定会想起能“横刀立马”的何红舟来。

是的,没有了赵云,谁能堪当诸葛孔明的“抱负”呢?

我觉得红舟向往的是那种内敛的潇洒和生动,是那种赵云式的风采。刘备的五虎将里,赵云不是戏份与传奇最多的人,但定有驰骋在百万军中单骑救阿斗的精彩传奇。

说到这里,我觉得红舟的人与画并没有互相悖行。相反,他是如此诚实地将自己性格中的多重性呈现在了画布上,并老老实实地叙述着……他的喜悦,应该是在他的画配上外框、挂上墙面的刹那,刹那之后又是无休止的内心纠结,一如他所自嘲的“画不好”,然后便是下一个轮回。

红舟经常调侃自己,“除了画人物,别的不会画”。实际上,在今天的绘画格局中,人物最难画。首先,因为在西画的领域里,人物画的成就实在难以超越;其次,因为人的具体性以及身份的指向很容易落入写实主义的“叙事”陷阱,同时还面临着摄影的挑战。因此,西方近现代关于绘画本体的探索大都避开人物画。红舟深知美术史,深知面对这一命题的困境。

相悖的是,往往困境之中,便是希望所在。20世纪,几位让中国画界“心跳”的画家恰恰都是逆流而行的人物画家。在中国,人物和主题性的绘画已有百余年的历史,但较之西画的高度,也仅仅是个开始。因此红舟的选择和定位,是建立在对自己、对国情的深刻了解之上的,同时他坚信写实绘画仍然有很多的可能性。

红舟绘画的题材多半是肖像和人体。这个题材从他1988年的毕业创作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在这样一个看似狭窄的领域里,他有自己认定的抱负。他的画有情节,但绝不止步在写实性的叙事上,而更多的是借此题材表达他对油画语言的理解,以及对当代人日常生活状态的看法。

红舟十分在意笔下对象的精准,同时警惕着由于过度精确而滑向描摹的边缘的危险。因此,他的画从不流于小笔的精雕细琢,哪怕刻画再精致,也是用大笔“带”出形的精准,是在“绘”的过程中用笔“带”出來的洒脱,并在寻求形态和笔锋双双饱满的建构之中,达到他心中对绘画界定的高度。这样的画是最难的。好像董其昌的画,也好像王蒙的画,不险峻,不张扬,也不靠奇山怪石、奇葩异草的烘衬,而是以温厚内敛的笔墨学养诠释着对绘画的理解;也像魏晋时的小楷,平和,醇厚,有节制。这真是艺术中的高难境界。

其实画家所关心的始终是怎么画,怎样描绘我们司空见惯的事物的问题。在绘画史的谱系中,画家一方面传承着观看和表现的惯性,另一方面志在冲破这种习惯,而寻求一种新的可能。因此,从专业的角度来说,画家内心深处的话是对其他画家所说的,是对美术史所说的。

写到这里,我在想,生活中怎样才是一个“生动”的人、“有血有肉”的人?又如何用好与生俱来的性情品质,并将它化为笔中词汇铺写到画布上?“生动”是因为有具体和实在的内容,并且充满矛盾的对立和挣扎的痕迹,以此凝结成的故事才能让人凝眸注视。红舟不是那种能在人群中振臂一呼引来关注的人,但如果细细打量、揣摩,你一定觉得他的“生动”另有天地。也像你看他的画,你得静下心来,心平气和地审视,不应过分挑剔它是否新奇,是否惊艳。仅他画中所涉及的问题、将要面对的困难以及他对写实绘画如何出新所做出的探索,想想看,在我们这个躁动的艺术领域里,有多少人甘于在僻静的一隅攀行这绘画之中的“蜀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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