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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与傅雷的“君子之交”(上)

2020-03-23周立民

传记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傅聪傅雷巴金

周立民

上海巴金故居 辽宁省作家协会

“唉,傅雷就是这样”

很多年前,读柯灵怀念傅雷的文章,里面提到他与傅雷的“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那是1944年,傅雷化名“迅雨”给柯灵主持的《万象》写了一篇《论张爱玲的小说》[1]。“其时张爱玲在文坛上初露头角,傅雷大力揄扬,也严格指责了她的缺点。文中有一段话,涉及他和我都很尊敬的一位前辈作家。”柯灵认为:“但一则我以为他的意见未必允当,再则这位前辈远在重庆,而我又一向主张,在沦陷区的刊物上,为避免敌伪利用,不宜随便议论身处前线的战友,哪怕这种议论无伤大雅也罢。鉴于傅雷的倔劲相当出名,我采取先斩后奏的权宜措施,发表时把这一段文字删掉了。这惹得傅雷非常生气,提出要我在报上更正,向他公开道歉。但我通过朋友向他作了恳切的解释也就取得了谅解。”[2]

柯灵提到的“他和我都很尊敬的一位前辈作家”,指的是巴金,可惜,现在看不到文章的原稿,不知道傅雷具体批评巴金什么。就发表出来的《论张爱玲的小说》而言,或许是傅雷在该前言中所批评的:“我们的作家一向对技巧抱着鄙夷的态度。”[3]众所周知,巴金屡次表示对于“技巧”的鄙薄,这难免成为持有不同艺术观念的人的众矢之的。他的老朋友沈从文就不同意巴金的这些观点,两个人还公开争论过。——这些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我想说的是,读过柯灵的文章后,我有一个印象:傅雷与巴金虽同在上海,可能交往并不多。

令我产生这种印象的是傅雷的“脾气”。几乎所有怀念傅雷的文章,都提到他那个独特的火爆的甚至不近情理的脾气。柯灵说他“过分的认真”“耿直”“执拗”,以至“难免偏颇”。“他身材颀长,神情又很严肃,给人的印象仿佛是一只昂首天外的仙鹤,从不低头看一眼脚下的泥淖。”[4]楼适夷说傅雷“孤傲”[5]。对此,交往中他曾领教过:1961年年初,在一封回信中,傅雷就楼适夷给他的信中提到“囤积”毛笔和专研书法是“逃避现实”的说法,毫不留情地予以批评,并说:“倘若罪人还可抬起头来向老友提一点意见的话,希望阁下脱产学习之时万勿脱离实际;特别要经过一番调查研究,庶可认清对象,对症下药。……兄本鸿鹄,何至以燕雀论人,斤斤于形迹绳墨之间?”[6]

杨绛说:“傅雷爱吃硬饭。他的性格也像硬米粒儿那样僵硬、干爽;软和懦不是他的美德……”[7]她还讲了两件颇见傅雷性格的事情:

一件是“打击”同行:

一九五四年在北京召开翻译工作会议,傅雷未能到会,只提了一份书面意见,讨论翻译问题。讨论翻译,必须举出实例,才能说明问题。傅雷信手拈来,举出许多谬误的例句:他大概忘了例句都有主人。他显然也没料到这份意见书会大量印发给译者参考,他拈出例句,就好比挑出人家的错来示众了。这就触怒了许多人,都大骂傅雷狂傲;有一位老翻译竟气得大哭。[8]

傅雷夫妇1965年夏摄于上海寓所阳台

另外一件是骂孩子:

阿聪、阿敏那时候还是一对小顽童,只想赖在客厅里听大人说话。大人说的话,也许孩子不宜听,因为他们的理解不同。傅雷严格禁止他们旁听。有一次,客厅里谈得热闹,阵阵笑声,傅雷自己也正笑得高兴。忽然他灵机一动,蹑足走到通往楼梯的门旁,把门一开,只见门后哥哥弟弟背着脸并坐在门槛后面的台阶上,正缩着脖子笑呢。傅雷一声呵斥,两个孩子在登登咚咚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里逃跑上楼。梅馥忙也赶了上去。在傅雷前,她是抢先去责骂儿子;在儿子前,她却是挡了爸爸的盛怒,自己温言告诫。等他们俩回来,客厅里渐渐回复了当初的气氛。但过了一会,在笑声中,傅雷又突然过去开那扇门,阿聪、阿敏依然鬼头鬼脑并坐原处偷听。这回傅雷可冒火了,梅馥也起不了中和作用。只听得傅雷厉声呵喝,夹杂着梅馥的调解和责怪;一个孩子想是哭了,另一个还想为自己辩白。我们谁也不敢劝一声,只装作不闻不知,坐着扯淡。傅雷回客厅来,脸都气青了。梅馥抱歉地为客人换上热茶,大家又坐了一会儿辞出,不免叹口气:“唉,傅雷就是这样!”[9]

脸都气青了,跟小儿竟然如此较真儿。傅雷的这种脾气,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傅雷家书》中收的第一封信,就是他向儿子道歉的:“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远对不起你,我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人生做错了一件事,良心就永远不得安宁!”“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起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的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和热爱呢!”[10]

三联版《傅译传记五种》,该书以杨绛怀念傅雷文为代序

傅雷的老同学雷垣谈起傅雷,讲的也是他“严格认真,一丝不苟”:

他与我同室寄宿时,免不了争吵,他可以激动得把课本都扔在地上。他常批评我疏懒随便,说我学的是科学,生活上却很不科学。1945年他和周煦良(亦大同校友),主编《新语》半月刊,曾约我翻译一篇关于小提琴制作原理的稿子,我迟迟未能交稿,他当着周煦良的面,毫不客气地训斥了我一顿。下象棋输得不耐烦了,就会掀翻棋盘,掷掉棋子。敌伪时期,他闭门韬晦,与亲友玩“卫生麻将”。他也喜玩桥牌,而桥牌最易引起争论,经不起他一认真,就会不欢而散。1956年,傅聪回国探亲,我请他全家在饭店吃饭,结果傅聪与其母来了,他等候电车几辆都不靠站,三轮车乘机抬价,他一气就独自回家了。他对自己更是严格认真,一丝不苟。正是这种性格,使他无论在学问、译作、书法、以至养花、摄影等方面,都有杰出的成就。[11]

这种火爆的脾气,这样眼睛里糅不得沙子的性格,一定是一个非常难以相处的人吧?而巴金的性格,显得更随和、更宽容。这种感觉,加上当时对于傅雷所知甚浅,使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傅雷与巴金之间应当没有什么交往吧?

傅聪摄于1953年

傅雷1953年11月摄于寓所前小花园

“有时连打中觉也在梦中推敲字句”

后来,我发现傅雷1950年代初的译作大都是巴金主持的平明出版社出版的,立即意识到先前的印象是不准确的。虽然,在现有的傅雷传记资料中,很少有提到他与巴金的交往,可是,我们还是能从这些译作的出版中,看出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

傅雷在平明出版社出版的译作有: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重译本,1952-1953年出版)、巴尔扎克《欧也妮·葛朗台》(1949年版)、巴尔扎克《贝姨》(1951年版)、巴尔扎克《邦斯舅舅》(1951年版)、巴尔扎克《夏倍上校》(1954年版)、梅里美《嘉尔曼附高龙巴》(1953年版)……这些都是傅译精品,那也正是傅雷作为翻译家最为成熟和精力最为旺盛的时候,它们能够交给一个创办不久、实力一般的民营小出版社出版,背后一定大有文章。

傅雷的性格,大家都了解,他的眼界之高,对于自己呕心沥血的译作之爱护,也不难想象。1956年,他曾就翻译的稿酬问题致信人民文学出版社:“近年来各出版社对译作酬报,绝大部分是每千字九元。我一向是每千字十一元。既然待遇的不同是根据译作的质量而定的,正如大学里助教与讲师,与副教授、与教授待遇各各不同;同为讲师,同为副教授,同为教授,待遇也还分许多等级:所以我希望把拙译同大多数译作在品质上、在劳动强度与所费的时间上,在艺术成就上,作一公平合理的纯客观的比较;也希望把我译的罗曼·罗兰、巴尔扎克、梅里美、服尔德,等等,和英译、德译、俄译……的各类作家的作品,在品质上、在艺术上作一公平合理的比较,看看是否我的译作与一般的译作,报酬总应该每千字有两元的差别。这是一个‘按劳取酬’的问题。”[12]和巴金一样,傅雷不领国家工资,靠稿酬维生,不过,他也是一位君子,君子言利,争的是尊严和配得上他劳动的报酬。如果多了解一些傅雷做翻译的认真、严谨和付出的艰苦劳动,我们会感到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他说:“想译一部喜欢的作品要读到四遍五遍,才能把情节、故事,记得烂熟,分析彻底,人物历历如在目前,隐蔽在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也能慢慢咂摸出来。”[13]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一部作品的译出,总是殚精竭虑,精益求精:

大半年功夫,时时刻刻想写封信给你谈谈翻译。无奈一本书上了手,简直寝食不安,有时连打中觉也在梦中推敲字句。这种神经质的脾气不但对身体不好,对工作也不好。最近收到来信,正好在我工作结束的当口,所以直到今天才作复。一本La Cousine Bette(《贝姨》)花了七个半月,算是改好誊好,但是还要等法国来信解答一些问题,文字也得作一次最后的润色。大概三十万字,前后总要八个月半。成绩只能说“清顺”二字,文体风格,自己仍是不惬意。[14]

傅雷1963年1月6日致罗新璋谈翻译的信

梦中推敲字句,译书对于傅雷好比十月怀胎后的艰苦分娩,稿子交出,看校样时还要“大改特改”:“六月三十日接信,始终未复。今又接二十二日信。这一晌我忙得不可开交。La Cousine Bette(《贝姨》)初版与 Eugénie Grandet(《欧也妮·葛朗台》)重版均在看校样,三天两头都有送来。而且每次校,还看出文字的毛病,大改特改(大概这一次的排字工友是很头疼的)。同时《高老头》重译之后早已誊好,而在重读一遍时又要大改特改:几件工作并在一起,连看旁的书的时间都没有,晚上常常要弄到十二点。此种辛苦与紧张,可说生平仅有。结果仍是未能满意,真叫做‘徒唤奈何’!”[15]傅雷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恨不得擦掉每一个“污点”,为此,他甚至有“毁书”之举。“我最后一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前天重译完,还得从头(即第四册)再改一遍(预计二月底三月初完工)。此书一共花了一年多功夫。我自己还保存着初译本(全新的)三部,特别精装的一部,我预备除留一部作样本外,其余的一并烧毁。你楼上也存有一部,我也想销毁,但既然送了你,事先还须征求你同意。原译之错,使我不敢再在几个好朋友眼里留这个污点。请来信‘批准’为幸!”[16]付出这样的艰辛翻译出来的作品,傅雷怎么能不爱惜自己的羽毛?由此可见,能够把自己珍惜的译作交给平明社,这是多大的信任啊。

作者和出版者的关系之外,我还陆续查到傅雷与巴金交往的其他线索。1957年,傅雷曾托巴金给周扬带过亡友、作曲家谭小麟的乐谱和胶带等。“今年春天又托裘复生将此项乐谱晒印蓝图数份,并请沈知白校订。最近请人在沪歌唱其所作三个乐曲,由电台录音后,将胶带与所晒蓝图一份,托巴金带往北京交与周扬同志。希望审查后能作为‘五四以后音乐作品’出版。”[17]倘非可以信赖之人,又怎么能托带东西?1955年年底,在给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视察代表的书面意见中,傅雷就“公营出版机构”存在问题提出这样的意见:“公营出版机构宏大,任务繁重,熟练工作人员不够,许多地方还在手工业经营的阶段,致有时反不及少数进步的私营出版社。最显著的是办事迟缓、拖拉,各部门联络不够,甚至完全没有联络;所出图书,以印刷装订而论,倘以其它工业标准测量,‘次货’比重极大;编辑方面的错误屡见迭出,即使经原作者一再提出,原书一再重印,亦未改正(此点巴金先生亦可提供材料)。”[18]括号里特别注明“此点巴金先生亦可提供材料”,说明关于这个问题两个人是有充分交流的。事实上,对于出版、发行工作中的这些问题,巴金也表达过相同意见。1957年,傅雷对出版发行工作再提意见,特别谈到“有定评、有价值的书经常脱销:老舍、茅盾、巴金、赵树理等等的创作都买不到,曹禺过去写的剧本好多种没有重印……”[19]可见,他对巴金作品销售情况的关注……凡此种种,都可证明,在现在公布的史料和文献之外,傅雷和巴金二人存在大量不为我们所知的交往。

巴金主持的平明出版社社标

从巴金这一方面讲,平明出版社是他和几个朋友共同主持的,它不仅是一个私营出版社,而且还带有很强烈的同人性质,看看在平明出版社出书人的名单就明白,一部分是平明出版社的编辑,另外一部分是出版社的股东,还有一部分是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总之,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面的人。傅雷在这里出书,即便不是这个朋友圈里的人,也是与之十分亲近的。尽管巴金在傅雷生前身后提到他并不多,我的判断是,这两个人,就像巴金与林风眠一样,又是君子之交。在现存的巴金日记中,曾提过两个人互赠著译。巴金1963年1月15日日记:“收到魏老赠所著《编余丛谈》、傅雷寄赠所译《搅水女人》各一册。”[20]那是傅雷“右派”摘帽后出版的书,礼尚往来,巴金回赠前一年刚刚出版的他的一卷文集。1月19日,巴金日记记道:“寄赠傅雷《文集》十四卷平装一册。”[21]傅雷去世后,他的儿子继续给巴金寄书。1978年8月2日,巴金日记记道:“傅敏寄赠傅雷译书二册。”8月4日,巴金日记有“复傅敏信”的记录。[22]当月24日,还有“傅敏来信”的记录,[23]9月13日,巴金复信……这里的“傅雷译书二册”当为译著《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1978年5月,国家出版局为解决书荒,调集出版力量集中重印了35 种中外文学名著,包括“五四”以来现代文学作品10 种,中国古典文学作品9 种,还有外国文学作品16 种,其中有《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牛虻》《一千零一夜》,契诃夫、莫泊桑、莎士比亚、易卜生等作家作品选集等,还有上述两种傅译。在1978年9月,傅雷的名字还间接地出现在巴金的日记中:“柯灵来,我和济生同他谈了好久。看了他写的悼念傅雷的文章。”[24]也就是说,柯灵那篇《怀傅雷》,巴金是事先看过的。

巴金在与友人的通信中,也谈到过傅雷。尤为引人注意的是在1973年,傅雷还未平反,巴金也是戴罪之身,巴金却肯定了傅雷的译文:“巴尔扎克的小说,中文译本我过去很少买(我倒有法文《人间喜剧》全部)。……傅雷的译本比别人译的好得多,据说还有一两种他的译稿,最近有可能出书,不知是真是假。”[25]后来,在与四川主持出版社工作的侄子通信时,同为出版人的巴金表扬了《傅雷译文集》的装帧设计:“看到出版社寄来的样书,封面还不错,但小林她们都说不如《海上劳工》。我认为安徽出版的《傅雷译文集》封面和装帧都很好,你们不妨向安徽学习。”[26]

经历过特殊岁月之后,巴金晚年在《随想录》中高度评价了傅雷的言行。《随想录》第一四六篇《二十年前》中几次提到傅雷。巴金说:“我找到的回答是:倘使大家都未喝过迷魂汤,我们可以免掉一场空前的大灾难;倘使只有少数几个人‘清醒’,我可能像叶以群、老舍、傅雷那样走向悲剧的死亡。在‘文革’受害者中间我只提到三位亡友的名字,因为他们是在这次所谓‘革命’中最先为他们所爱的社会交出生命的人。但是他们每一个都留下不少的作品,让子孙后代懂得怎样爱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人民。”[27]在这里,巴金称“傅雷”为他的一位“亡友”,在他们那一辈人中,不会轻率地称别人为“朋友”的,有此称呼,说明他们交谊匪浅,只是我们所知不多。接下来,巴金表达了对傅雷的怀念和敬意:“我知道以群的死是在他逝世后的一周,知道老舍的‘玉碎’却是在他自杀后的一段长时期,知道傅雷的绝笔则是在他辞世后的若干年了。通过十几年后的‘傅雷家书墨迹展’,我才看到中国知识分子的正直、善良的心灵,找到了真正的我们的文化传统。‘士可杀,不可辱!’今天读傅雷的遗书我还感到一股显示出人的尊严的正气。我常用正直、善良的形容词称赞我的一些朋友,它们差不多成了我的口头禅,但是用在每一位亡友的身上,它们放射出一种独特的光芒。”[28]

巴金《二十年前》一文手迹,文章表达了对傅雷的敬意和怀念

“有小儿参加演奏钢琴协奏曲”

在巴金1979年10月22日的日记中,我还注意到另外一条线索:“文化局严永来来访,送还彭总信一件(还有傅雷、高植、功叙信各一)。”[29]这是退还“文革”时期抄家的资料,巴金与傅雷有通信,这让我们勾勒他们的交往就有了细节。后来,我看到巴金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的三封傅雷的信,又在巴金故居查到另外一封信,虽然仅仅片言只语,但是,巴金与傅雷交往的更为具体的内容浮出水面。

其中有两封短简,是傅雷给巴金送音乐会的票子:

巴金先生:

附上民进晚会入场券二纸,音乐节目约八时许开始。匆此即候

俪绥不一奏钢琴协奏曲)本定廿六、廿七、廿八连续举行三场,二小时内座券全部售完,故加演卅日一场。票子仍极难得,请注意时间为下午四时三刻。

弟傅雷 拜上

元日(1953年1月1日)

贝多芬纪念音乐会(有小儿参加演

左图:1953年1月1日,傅雷致巴金信

右图:1953年3月25日,傅雷致巴金信

兹附奉座券一张 即希 察收为幸 此候

李太太 时绥

巴金先生前致言

傅雷

廿五午(1953年3月25日)

巴金听音乐,或许是受三哥李尧林的熏染。抗战期间,具体说是1939年2月下旬,巴金从桂林回到上海。当年8月,三哥尧林从天津来到上海,兄弟重聚,同住在霞飞坊59号。巴金在那里写作小说《秋》,三哥翻译冈察洛夫的《悬崖》,直到1940年7月巴金离开上海,这段时间,兄弟俩的业余时间以看电影、听音乐会和逛旧书店为消遣。巴金回忆:“我同他一块儿在上海过了十个月,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在南京的日子,我还没有结婚,萧珊在昆明念书,他仍是孤零零一个人。一个星期里我们总要一起去三四次电影院,也从不放过工部局乐队星期日的演奏会。我们也喜欢同逛旧书店。”[30]三哥去世后,巴金还保存着几百张三哥留下的音乐唱片,后来都捐赠给成都慧园。

儿子傅聪学习音乐,傅雷因此与音乐界有着广泛的交往,送票给巴金,让朋友来欣赏儿子的演奏,对傅雷来说,一定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傅聪是傅雷另一件精彩的作品,《傅雷家书》中,从艺术的修养,生活的细节,到与人交往、夫妻相处、个人理财,傅雷无不细心叮嘱,循循善诱,这位严厉的父亲的舔犊之情也感动了万千读者。傅雷对儿子的教育倾尽心力,在他的全集中,有三份《乐曲说明》,分别为傅雷于1956年春为上海电台播送傅聪演奏唱片、1956年9月傅聪与上海乐团合作演出莫扎特三首钢琴协奏会、1956年9月21日傅聪钢琴独奏会所写的乐曲说明。父亲躬身为儿子的演奏写说明文字,对于一代大家傅雷来说,真是甘作孺子牛。1953年,他说:“加以聪儿学琴也要我花很多心,排节目,找参考材料,对interpretation 提意见(他一九五三年一共出场十四次)。”[31]上面第二封信,就是有关1953年傅聪的一场演出,信中提到的贝多芬纪念音乐会,据上海交响乐团编委会编《上海交响乐团140年》[32]中记载:1952年是贝多芬逝世125周年,苏联和民主德国都举办了纪念音乐会。受此启发,在1953年3月26日至30日,上海交响乐团举办了五场贝多芬纪念音乐会,包括四场交响音乐会和一场室内乐,曲目包括第五、第七交响曲和第一、第五钢琴协奏曲等,独奏者为傅聪和沈枚,均由黄贻钧指挥。演出引起巨大反响,乐团遂于4月10日至12日加演三场,仍是一票难求……这是初出茅庐的傅聪。

1955年2月22日至3月22日,傅聪在波兰参加第五届国际肖邦钢琴比赛,获第三名和演奏《玛祖卡》最优奖,消息传到国内,引起巨大轰动。1956年秋,傅聪回国,9月21日举办傅聪独奏音乐会,27-29日傅聪与上海乐团合作又举办三场莫扎特作品音乐会,这是名声大振的傅聪。为此,傅雷还发表过两篇文章。一篇是1956年10月18日-21日《文汇报》上发表的《与傅聪谈音乐》,儿子出名了,傅雷在小心翼翼地维护儿子的公众形象,儿子没有时间或耐心写的文章,做父亲便设计了这样的“对谈”,替儿子营造一个良好的公众形象,这真是用心良苦。另外一篇是1957年第8期《新观察》杂志上发表的《傅聪的成长》(写于1956年11月19日),是从一个家长的角度来跟公众分享孩子成长和培养的经验。傅雷详细地叙述了孩子从小到大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重要的经历,别人的评价都谈到了,最后他总结:

我在本文开始时已经说过,我的教育不是没有缺点的,尤其所用的方式过于严厉,过于偏急;因为我强调工作纪律与生活纪律,傅聪的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远不如一般青少年的轻松快乐,无忧无虑。虽然如此,傅聪目前的生活方式仍不免散漫。他的这点缺陷,当然还有不少别的,都证明我的教育并没完全成功。可是有一个基本原则,我始终觉得并不错误,就是:做人第一,其次才是做艺术家,再其次才是做音乐家,最后才是做钢琴家。(我说“做人”是广义的:私德、公德,都包括在内;主要对集体负责,对国家、对人民负责。)”[33]

文章发表时,还删了几段,对教育孩子都是金玉良言,不妨抄录在这里:

第一,把人格教育看作主要,把知识与技术的传授看作次要。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的教育重点,应当在伦理与道德方面,不能允许任何一桩生活琐事违反理性和最广义的做人之道;一切都以明辨是非,坚持真理,拥护正义,爱憎分明,守公德,守纪律,诚实不欺,质朴无华,勤劳耐苦为原则。

傅雷1961年11月19日致傅聪夫妇信

傅雷1966年6月3日致傅聪信

第二,把艺术教育只当作全面教育的一部分。让孩子学艺术,并不一定要他成为艺术家。尽管傅聪很早学钢琴,我却始终准备他更弦易辙,按照发展情况而随时改行的。

第三,即以音乐教育而论,也决不能仅仅培养音乐门,正如学画的不能单注意绘画,学雕塑学戏剧的,不能只注意雕塑与戏剧一样,需要以全面的文学艺术修养为基础。[34]

难怪有此“杰作”,这里有傅雷多少苦心啊,包括请朋友看儿子的演奏。我不清楚,同在上海生活时,巴金与傅聪是否熟悉,傅聪是晚辈,也许他们没有什么单独来往。然而,傅聪到了国外,他们居然有一次邂逅。这个信息是从傅雷给儿子的信中透露出来的:“我们常常想写信给你,只愁没有材料,因而搁笔;你材料很多,却不大告诉我们。譬如从海边回来,在华沙好像就耽搁了四五天,那个时期内你作了些什么?在华沙遇到什么人?你出国途中,在莫斯科遇到巴金先生;他在八月中旬回到上海,当天就打电话来告诉我;而你却从来没提及。当然,那一段时间你是忙得不得了,无暇作那些回想。”[35]1954年7月13日至8月4日,巴金在莫斯科出席纪念契诃夫逝世五十周年的纪念活动,21日起去雅尔塔等地访问。莫斯科相见,应当是在7月中旬那一周。巴金回国后,立即给傅雷打了电话,可以看出他们当时交往的密切。傅雷给儿子的信,也能看出他对孩子的那颗心,他盼着孩子能把一切的生活细节都告诉他。

傅聪呢,那是飞出笼子的鸟儿,正全身心地高飞,他觉得父母这样真是婆婆妈妈的,再加上又忙,越发顾不上父母的心意。我甚至发现,在多年后,傅聪已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与别人谈起父亲信中教他接人待物、理财管家等等,他还是不理解:“这些我是嫌他烦的,这些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我喜欢的是爸爸讲艺术讲人生。”[36]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待续)

注释:

[1]刊于《万象》1944年5月号。

[2][4]柯灵:《怀傅雷》,《柯灵六十年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12月版。

[3]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傅雷著译全书》第22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8年4月版,第217页。

[5]楼适夷:《傅雷的性格》,金圣华编:《傅雷与他的世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4月版,第10页。

[6]傅雷1961年2月24日致楼适夷信,《傅雷著译全书》第26卷,第331页。

[7][8][9]杨绛:《〈傅译传记五种〉代序》,《杂忆与杂写》,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7月版。

[10]傅雷1954年1月18、19日致傅聪信,《傅雷著译全书》第24卷,第15-16页、17页。

[11]雷垣:《怀念傅雷(怒安)同学》,金圣华编《傅雷和他的世界》,第29页。

[12]傅雷1956年8月5日致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信,《傅雷著译全书》第26卷,第253页。

[13]傅雷:《翻译经验点滴》,《傅雷著译全书》第22卷,第335页。

[14]傅雷1951年4月15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译全书》第26卷。

[15]傅雷1951年7月28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译全书》第26卷,第198页。

[16][31]傅雷1953年2月7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译全书》第26卷。

[17]《傅雷自述》,《傅雷著译全书》第22卷,第14页。

[18]傅雷:《谈翻译、出版、发行、印刷等问题》,《傅雷著译全书》第22卷,第263页。

[19]傅雷:《为繁荣创作、提高出版物质量提供更好的条件》,《傅雷著译全书》第22卷,第319页。

[20][21]《巴金全集》第2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8月版,第205页。

[22][23][24][29]《巴金全集》第2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2月版。

[25]巴金1973年12月2日致黄源信,《巴金全集》第2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2月版,第340页。

[26]巴金1981年11月4日致李致信,《巴金全集》第2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89页。

[27][28]巴金:《二十年前》,《巴金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694页。

[30]巴金:《我的哥哥李尧林》,《巴金全集》第16卷,第487页。

[32]文汇出版社2019年10月版。

[33][34]《傅雷著译全书》第23卷。

[35]傅雷1954年9月28日致傅聪信,《傅雷著译全书》第24卷,第84页。

[36]傅聪:《成功并不等于成就——与郭宇宽对谈》,《傅聪:望七了!》,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11月版,第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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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我的信不能入《傅雷家书》
小巴金“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