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圆梦记

郭荣荣

外面天还黑着，姥姥已经摸索着起身了。她先是打开了灯，随后就开始各处收拾，距离出发去北京还有4 个小时，她一会儿坐在床边，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来，一会儿又忙进忙出，查看各处。妈妈进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姥爷过世这一年来，姥姥不肯和任何孩子搬过去住在一起，一个人留守在老屋中。

今年新年，万家团圆，姥姥摔跤了，除了住在附近的大舅，其他孩子都是在第二天才知道。这件事，勾起了妈妈对于姥爷过世时的遗憾。当时，也是一个新年，姥爷像往常一样说出自己时日无多的话来，孩子们已习以为常，谁也没有在意姥爷语气中的笃定与难过。当时，姥爷强烈恳求妈妈留下来陪他过新年，妈妈却因为记挂我和妹妹，还是回家了，这件事，让她每次想起来都悔痛不已，泪流不止。

9 天后的清早，在朦朦胧胧的爆竹声中，妈妈接到了大舅的电话，说姥爷走了。我们着急赶了过去才知道，姥爷是在睡梦中过世的，没来得及和他心心念念的孩子们说最后一句话。不知道姥姥是否慌乱过，当她到大舅家，让通知孩子们都过来时，冷静得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直到姥爷下葬，姥姥都没有在人前哭过。

毕业后，我成了“北漂”，姥姥第一次表达出想去天安门看看的愿望。当时，在床的姥爷需要人照看，姥姥也年近80 岁，飞机和长途的火车都不适合出行，无奈搁置了计划。

姥爷过世后，妈妈重提了计划，鼓动姥姥出发，当时，呼和浩特到北京的高铁已经在建，并预计2019年年底通车，出行只需两个半小时，以前对于姥姥来说遥不可及的梦想，变得近在咫尺。

妈妈把姥姥包裹里的衣服塞到自己的皮箱里，那些在妈妈看来不“时髦”的衣服，都是姥姥在它还时髦的时候买来的，最后因为太过喜爱压了箱底，如今才能重见天日，陪姥姥一起出远门。

第一次进地铁站的姥姥，像个局促的孩子，跟在妈妈身边，努力地听着别人的话。直到在高铁上坐稳，姥姥才慢慢缓过神儿来。到北京后，天气好得不像样，姥姥脚步轻快，非要坐公交回家，其实我知道她心疼我一个人不容易，不愿意我花钱打车。

我问姥姥除了去天安门广场，还想去哪里看看，来了北京，就应该一次性逛个够。姥姥却说只想去看看毛主席，看看天安门广场，就已经圆梦了。

在我年幼的时候，姥姥还住在土屋里，那时候，墙上挂的是各种年画娃娃，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各种油画都不见了，墙上只挂着一幅毛主席像。后来，国家出钱整修老旧危房，姥姥住进了窗户明亮的砖瓦房，毛主席像依旧那么挂着。

姥姥和妈妈住进了宾馆。第一晚过后，妈妈说，睡梦中她突然听到砰的一声，连忙开灯，发现姥姥因为不习惯睡床，掉到了地上，妈妈嘱咐我不要向姥姥提起这件事，姥姥的自尊心那么强，一辈子没有干过什么荒唐事的人，就算听到的是关心，心里也会很难过的。

即使我们什么都没说，姥姥看起来依旧是失落的。姥姥一直是家中的顶梁柱。姥爷年轻的时候因病摘掉了一颗肾，从此，身体每况愈下，60 岁以后，开始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瘦得脱了形。从妈妈记事起，姥爷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家中的大小事务，都是姥姥在操持。70 岁以后，姥爷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每次子孙们去探望他时，他总是撑起身子看着，把自己靠在窗户上，望着我们一路走来。脚刚踏入家门，就会听到姥爷疼得哼哼，妈妈和我总会迎上前去，扶着姥爷躺回被窝，问他是不是哪里痛，姥爷就指着他疼的地方，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说“这儿、这儿疼”。

这个时候，姥姥还是手脚不停、头也不回地呵斥姥爷，“孩子们一来你就哼哼，他们心里听了多难过，你这也不是一两天了。”姥爷听到这话，哼哼声立马停了，表情像只受伤的小兽，无助又难过。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特别心疼姥爷，我曾经悄悄问妈妈，为什么姥姥对姥爷那么凶，妈妈说，可能是因为这一辈子真的太苦了吧。

所以说什么也不能让姥姥留有遗憾！稍作休息后，我们一行人去往天安门广场。在周围熙熙攘攘的年轻热浪中，姥姥驻足而立，凝视着天安门城楼，好久过后，我听到她轻轻唤了一声姥爷的名字，那声音那么轻地落在空气中，却沉沉地压在我心上。姥姥和姥爷，也许都无数次向往过天安门，想过有朝一日可以一起来看看。这么些年，老两口的子孙们来来往往北京无数次，他们竟从未要求同行。

我正兀自沉思，一个外国女人拍了拍我，问我能不能帮她拍照，我拍好了正要将手机还回去时，姥姥突然上前，询问她从哪里来。对方虽然听不懂姥姥的问话，但是没提脚离开，而是问我姥姥说了什么，我替两人来回翻译，语言不同的两个人，居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好久。后来，她们还一起合照。照片上，姥姥周身仿佛有光，她搭着人家的肩膀，脸上堆满了笑容。

但是当天毛主席纪念堂排队人员太多，只能早早回了宾馆。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再次出发，终于排上了队伍。谁知一排，就是一个多小时，工作人员提示可以借轮椅，我们特别想让姥姥坐着等，可她坚决不坐，说不能占人家名额，自己硬朗得很。又过了将近半小时，我们进入了纪念堂。

为了不耽误后面的游客瞻仰，大家在催促中向前走着，姥姥一路看一路赞叹，走到水晶棺前，姥姥脚下却像生了根，驻足凝望了好久，后面人开始不耐烦，挤着要往前走，我怕姥姥摔跤，连忙拉走了她。一向自持的她，居然和我生气了，我只好答应她，明天继续带她看。

于是，我们开始了每日打卡纪念堂。天天陪着姥姥早起，陪着姥姥排队，陪着姥姥瞻仰，就在我以为她要一直看下去的时候，她突然说她看好了，满足了，要回家了。

大家如释重负。还是想带着她到处转转，但她经过几天的奔波，下楼走一会儿，就会显露出疲态，我只好订了回程的车票。临行前，姥姥突然提出想去我出租屋里看一下。她在我屋里坐了一会儿，走走看看，趁我不注意，偷偷在我枕头下塞了3000块钱。

她最后也没有把那笔钱收回去。最近，妈妈又和我提起，想要带姥姥来找我玩，我说那有何难呢？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