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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商州到世界

2020-03-20韩鲁华

当代文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贾平凹

摘要:要对一个作家、一种或一个时代的文学进行把握言说,首要的也是最为重要的就是阅读作品。在对贾平凹新时期以来四十余年文学创作连续性的阅读过程中,既可看到其创作凸显着奇特的审美个性,亦可把握其发展脉络:从商州到世界、从艺术表现到思想表达。尤其是从1982年始所追求的用中国的美学方式叙写中国故事,实际上显示着中国现代文学本土化、民族化道路的一种思考、探索与追求。

关键词:贾平凹;中国叙述;世界视野;商州

一  初读

这里所说的初读,是指对于《废都》之前贾平凹作品的阅读。我读贾平凹始于上大学期间。那时也就是在阅读各门课程规定书目的空间,找来当代当红作家的作品读读,这也包括贾平凹的作品。那时并没有将贾平凹当做阅读的重点,更多的是随着文坛上的兴奋点阅读,包括《哥德巴赫猜想》《班主任》《人生》《乔厂长上任记》《人到中年》等等。所以,对于贾平凹的作品,留下印象的也就短篇小说《满月儿》,散文《丑石》与《一只贝》。这几篇作品当时觉得不得了,今天看来,好是好,就是写得过于“工”了些,好像是有意而为之。贾平凹在《废都·后记》中说:“好的文章,囫囵囵是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机巧地在这儿长一株白桦,那儿又该栽一棵兰草的。”①而那时他的创作,不论是小说还是散文,恰恰是有意识在这儿长一株白桦,在那儿栽一棵兰草。虽如此,作品中所透露出的才情才性,确实让我甚是佩服。因为那时我正热衷于创作,就恨自己没有贾平凹那样飞溢的才情。即便如此,贾平凹的文学创作,在当时文坛所显露出来的独异性,还是深深地感受到了。

真正引起阅读兴趣的是贾平凹1980年代中前期的作品,也就是被研究者称之为“商州系列”的那批作品。那时刚刚大学毕业从教,正好教中国现当代文学课,需系统阅读现当代文学作品,贾平凹就成为重点阅读的当代作家之一。也正是这批作品的阅读,引发了我研究贾平凹的兴趣。

1980年代,不停地有作品引发爆炸性的反响,对于贾平凹的阅读,也就淹没在诸多当时当红的作家作品之中。可以说,那时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中篇小说、散文、诗歌以及茅盾文学奖的作品,还有凡是引起争议的作品,全部都读了。当然,还有那些因故没有获得所谓全国文学大奖的作品,更是读得津津有味。比如长篇小说《古船》《活动变人形》等等。加之订阅了十多年《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诗刊》《文学评论》《读书》等,对新时期文学也就有了些整体性的感觉。今天看来,那时贾平凹的文学创作虽然显现出走民族化道路的迹象,但是并未引起更多的关注。就贾平凹长篇小说创作来说,《废都》之前,有《商州》《浮躁》,还有一部由几个中短篇连缀成的长篇《妊娠》。《商州》只能说是他长篇小说创作最初的试笔,感兴趣的是团块叙事结构,而对内容并没有留下多大的印象。《浮躁》就是今天来看,也是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但它既不是贾平凹也不是当代文学最为优秀的作品。虽然如此,不论是从所谓的改革文学还是乡土叙事文学角度进行历史的梳理,谈到1980年代的创作,依然是无法绕过《浮躁》的。这一判断,是基于当时阅读的感受。印象中阅读《浮躁》是在出差的火车上,当时是一边阅读一边激动不已,觉得叙写乡村改革的作品,就《古船》与《浮躁》最好,更确切地说最对我的胃口。《古船》更注重于历史文化的开掘,《浮躁》更注重于社会现实历史裂变的描述探析;前者通过家族的历史命运写出社会时代的变化,后者则更注重于一个区域的现实风潮的涌动。他们都在挖掘中国历史文化与民族精神的根。很显然,侧重点在于对于民族文化劣根性的批判,带有明显的启蒙意识。当代文学创作的这一路数,直到今天还在继续着。这一切与“寻根文学”思潮关系密切。

那时,我更感兴趣的是贾平凹那一批又一批的中短篇小说。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他写了一批小说,如《“厦屋婆”悼文》《二月杏》等。虽然这些作品是在1985年以后才集中读的,而且还读得一头云雾,完全没有了《满月儿》时期的清新与亮色,给人一种混沌的压抑感。只是觉得贾平凹真敢写。也就是这时才了解到1982年陕西文学批评界对贾平凹这批作品提出了极为严厉的批评。越到后来的阅读,越感觉到贾平凹这些探索与突围的作品的可贵之处。坦率地讲,如果没有这些作品,那后来的所谓“商州系列”是不可能的。我不赞成将1983年始贾平凹几次有意识重走商州方才写出“商州系列”的说法,甚至归功于1982年那次批评的结果。实际上是一种贾平凹创作上的自然延续。所以,一味否定前者而極力肯定后者,显然是片面的。只能说,《小月前本》《黑氏》《古堡》等,是在《“厦屋婆”悼文》等基础上的进一步探索前行,于思想与艺术上更为深邃些。这也是贾平凹延续思考的必然结果。而外界的批评,虽然有逼迫他深入生活的作用,但于骨子里似乎并未彻底地触及灵魂。这有他当时所写的有关创作的文章为证。

在这批作品中,《腊月·正月》获得了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但我认为,这并不是他最好的中篇小说。就现实题材而言,也不如《小月前本》《鸡窝洼的人家》《古堡》等更为厚重。就从艺术性而言,《天狗》《水意》等,其探索性是要高于《腊月·正月》的。就从艺术完美程度来说,《五魁》《美穴地》《白朗》《晚雨》等,更是要高于《腊月·正月》等。这批作品,贾平凹开始挣脱某种现实窠臼,向着人性的深处逼近。也许从这时起,他才真正意识到文学对于人及其人性审美艺术建构的重要性。在当代文学阅读与批评上,人们更为关注紧扣社会现实的创作,更看重对于社会生活当下性的叙写,因而总是对现实生活题材特别是具有极为强烈的当下性的作品情有独钟。而对于与现实生活拉开一定距离的创作,也总是保持一种审慎的态度。所以,对于《五魁》这批作品的研究,还不够充分深入。如果要选中国当代文学这四十多年优秀的中篇小说,在我看来《五魁》或者《美穴地》是应当名列其中的。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脑子里深深印下了贾平凹的文学创作,把他作为当代优秀作家来看待。所以,阅读《腊月·正月》并没有阅读《“厦屋婆”悼文》《鸡窝洼的人家》等显得激动,甚至觉得改革者王才形象塑造有些败笔。此时,他文学创作的艺术个性越来越明显、突出。就如放在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冶炼着他的艺术情操精神。艺术上最为圆熟的恰恰是《五魁》等。

二  系统阅读

直到看了《废都》之后,方引起了我的警觉,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作品,一定会留下来的。也就是从《废都》开始,这才确定追踪他的文学创作,对其进行系统性阅读,直至今天。也正是在《废都》之后,确定将贾平凹作为我研究的对象,用了十多年时间,完成了我第一部研究贾平凹的著作《精神的映象——贾平凹文学创作论》,于2003年出版。这也是我截至目前唯一出版的研究贾平凹的著作。

进入1990年代,在我的感觉里,整个文学界进入了1980年代狂热之后的沉闷期,虽然佳作不断却无法唤起1980年代那种阅读的亢奋。理想主义在破灭,直线发展的社会历史构想,出现了曲线性的回环,这让知识分子一下子掉入了黑洞一样,找不到北。但有两个事情却让我记忆犹新。一个是电视连续剧《渴望》的热播,那时我也是把这部连续剧全看完了。但是,并没有激发起我多少激情,还不如看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激动人心,反而觉得这是1980年代末之后的一种虚妄的自我麻醉。另一个就是所谓的“陕军东征”,陕西作家陈忠实、贾平凹、高建群、京夫、程海出版了至今看也是最为重要的作品:《白鹿原》《废都》《最后一个匈奴》《八里情仇》《热爱命运》。这本应是正常的文学创作发展的必然结果,不经意间却弄成了当代文学中的一个现象。我总觉得这似乎是无望中的一种期盼心理满足。这几部作品,我都认真地阅读了,觉得能够代表当代文学水平的还是《白鹿原》与《废都》这两部,也就写了这两部作品的评论文章。写文章时社会上对这幾部作品,尤其是《白鹿原》与《废都》的阅读反响,还在持续升温,可是,等文章写出来时,《废都》与《白鹿原》就成了禁书,文章难以发出。林建法主持的《当代作家评论》打了个擦边球,赶在1993年最后一期发了一组评《废都》的文章,费秉勋先生组稿的《废都大评》,直到1998年方在香港出版。这时,《废都废谁?》《废都滋味》《废都之谜》等也阅读过了。《废都》成为人性的一块试金石。

也就是从这以后,中国的长篇小说进入一个爆发期,不断有长篇力作问世,由此也可以说1990年代是中国长篇小说的一个黄金期。包括余华、苏童、格非、刘震云等等,都有长篇佳作问世。这实际上潜含着新时期成长起来的这代作家,走向中国当代文学主导地位的开始。中国当代文学于此时也发生着变化。“新写实”是一种历史转向的标识。像先锋创作代表性的作家,如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似乎是换了个余华似的。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问题,我都觉得1992年余华的《活着》是一部当代文学的经典作品。读《活着》犹如读《古船》一样令人震惊。苏童的《米》我是看了两遍,王安忆的《长恨歌》,也是看了又看。包括《上海宝贝》也是看过的,绵绵的东西确实没咋看,觉得“身体写作”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坦率讲,莫言的《丰乳肥臀》当时确实没有看,直到《檀香刑》出版后,才买来他的所有长篇系统阅读的。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我确定系统阅读贾平凹,并常常与莫言、阎连科、王安忆、苏童、余华等交叉着阅读。

1990年代,中国文学又一次面临着历史转型,这是新时期以来社会历史转型中的一个历史拐点。1980年代的启蒙、人文精神的呼唤高扬到了1990年代初被回头望所替代。另一方面,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确立,却将精英文化抛到了社会的边沿。后来的人文精神的重新讨论,最终也只能是不了了之。不可逆转的是,不要说社会经济,就连文学也越来越市场化,文学精神常常被市场经济冲击得七零八落。

对于《废都》的阅读,是不能脱离这种社会时代的大背景的。我是将其首先放在1980、90年代之交的社会历史背景下进行阅读的。在创作长篇小说《废都》过程中,贾平凹1991年发表中篇小说《废都》,1992年还发表过中篇小说《佛关》。这几个作品是可以联系起来看的,它们内里都有着社会时代的隐喻。就贾平凹生命本体的裂变过程而言,可以与《故里》以及《五魁》《美穴地》等联系起来看,仅从对于女性形象塑造的变化中,就可以看出些贾平凹生命情感变化的端倪来。

《废都》是社会时代的发展变化与贾平凹个人生命聚然裂变相融汇的必然产物。《废都》是一部趟地雷之作,它所隐含的远不止于性描写这些外在问题,更不是罗列些词语所能概括得了的。最多也就只能说,性描写只是个外部叙事的策略。但于社会上引起强烈不满的却恰恰是性描写。这种误读实在是有些令人哭笑不得。人与社会往往是只看到表面的东西,内在的五脏六腑却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更为重要的是,这就犹如一位西装革履的人正在台子上神采飞扬地演讲,忽然有人将其衣裤彻底扒光了漏出了赤裸裸的身体,一下子颜面全无,便一方面用手捂着开始溃变的羞处,一边顺手拾起一块砖向剥衣者砸去。别的不说,就今天的知识分子而言,又有谁能比庄子蝶更纯净呢?恐怕连庄之蝶的矛盾痛苦都少有了。在我的阅读体验里,这是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孤本,同时也是一种趟地雷的冒险写作。不论你对它是肯定或否定,它就存在于那里。它是一个存照,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一个时代,也照出了人尤其是知识分子的五脏六腑。我想,恐怕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几十年,也难再有这样的作品出现。之后,连贾平凹自己的创作也只能是逐步地远离了《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怀念狼》《病相报告》等,作为《废都》之后的延续创作,固然有着不断地探索,整体来看,《废都》这个坎实难逾越。不过,在连续阅读中,可以感觉到贾平凹文学艺术上的渐变。这种渐变,是与中国社会与文学的发展脉搏有着或明或暗的呼应。如果说《白夜》是《废都》的一种自然而然的延续,那《高老庄》,尤其是《怀念狼》的创作,显现着贾平凹不屈的艺术探索。至于《病相报告》,则是他进入到了自己并不熟悉的领域,虽然在叙事艺术上有着新的探索,但整体来看,具有先锋性的写作并非他之所长。在《废都》与《秦腔》之间这几部作品中最能引起我阅读兴趣的是《怀念狼》。但因为《废都》的阴影所致,《怀念狼》也就只能与茅奖错肩而过。《高老庄》当时阅读并未引起我更大的惊奇,今天看来,也许是后来《秦腔》的一种序曲式的预演吧。

三  继续阅读

进入21世纪,在这十多年间,我也阅读了莫言、阎连科、张炜、刘震云、韩少功、李锐、王安忆、苏童、余华、格非、阿来、刘亮程、李佩甫、迟子建等等作家新出的作品。但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了贾平凹的阅读上。除了贾平凹新出作品一部不落地阅读,还重读了《我是农民》《商州三录》等。这里还需说明一下,从1980年代末始,我对于陕西作家作品的阅读与关注,一直延续到今天。陈忠实、路遥自不必说,杨争光、高建群、叶广芩、邹志安、京夫、方英文、红柯等,以及70后、80后的作家作品虽然未跟踪阅读,但他们的重要作品大部也都读过或浏览过。

《秦腔》的出现,为贾平凹重新赢得了声誉。之后,连续创作了《高兴》《古炉》《带灯》《老生》《极花》《山本》等长篇小说。其实《废都》之后,贾平凹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了长篇小说的写作上,散文、短篇小说,只能说是他创作长篇间隙的一种调节。即便如此,《阿吉》《艺术家韩起祥》《猎人》《倒流河》等,还是很耐读的。这种集中精力写长篇小说,也可视为是当代文学创作自1990年代之后一种状态或者基本态势。这似乎和将本应是长篇小说奖的“茅盾文学奖”视为文学成就奖看待相呼应。长篇小说由每年几百部千余部再到今天的万余部,大有长篇小说统领文学之势。但是,恐怕每年能认真阅读百十部的人都少之又少吧。反正我每年能读上五到十部就觉得很不少了。刊物上发表的每年的长篇小说创作扫描文章,也只能是一种跟踪名家非常粗略的描述。即便如此,每年读一二十部长篇小说,也是很累人的,只能是石板上漫大水,呼呼隆隆就过去了,留下的也就那么几粒沙子。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不可能中的应景阅读而已。我对于全国长篇小说的阅读,很少超过十部。说实在的,贾平凹如此集束式推出长篇小说,的确有些令人应接不暇。这些作品,除了《高兴》阅读有些高兴感之外,其它几部看得让人身心俱疲。《秦腔》是贾平凹文学创作上又一次转折性的作品,也是他新开启的作品。但是,就其文学史的意义和作品自身的思想艺术价值而言,我觉得《古炉》与《山本》更能体现贾平凹文学精神情怀境界。如果说贾平凹的文学创作已经构成了一架富有高品质文学艺术矿藏的山脉,那《废都》《古炉》《山本》就是这架山脉上的几座高峰。

《秦腔》的叙事是具有开拓性的,或者用陈晓明的话说,他是终结了一种乡土叙事美学,同时又开启了一个新的乡土叙事美学。②这也可视为贾平凹文学创作的一种规律:每过上十来年就要进行一次大的转换,出个让人刮目相看的作品来。其实在我看来,贾平凹《秦腔》中所致力的生活化文学叙事,是肇始于《废都》生活叙事的延续与发展,《白夜》就是一种比较典型的生活叙事方式。《白夜》我曾寫过两篇文章,其中一篇就谈到这个问题,我当时称之为“生活漫流式的叙事方式”。③这种生活化叙事到了《秦腔》来了一个归拢总括,可以说写到了极致。其实,《秦腔》也意味着贾平凹人生态度的一种转化。最少,他觉得自己开始步入中老年,进入中老年的创作心态。

如果说没有《古炉》,那将是贾平凹的文学创作史上的一大缺憾。面对中国20世纪的社会历史,有几个历史性的阶段是中国作家不能回避而必须面对正视的,比如抗战与“文革”。有关“文革”的写作及其言说是时断时续的,有关抗战的扛鼎作品还未看到。《古炉》的阅读是与德国作家格拉斯的《铁皮鼓》比照着看的,在写了《一个村庄与一个孩子——贾平凹<古炉>叙事论》之后,又写了《特殊视域下特殊时代的人性叙写——<古炉>与<铁皮鼓>叙事艺术比较》④。至今,我仍坚持当初的判断:“不论从何种角度看问题,《古炉》,对于贾平凹的文学创作而言,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收获,都是他的文学创作迈向更高艺术境地的一次极为重要的探险。甚至可以说,《古炉》之于中国当代文学的价值和意义,将是超越《废都》与《秦腔》的。甚至我认为,贾平凹的文学创作及其地位,都可能因《古炉》而被给予更新更高的评价。”⑤

说实在的,《带灯》《老生》《极花》等的阅读,并未引起多大的心理波动,但《山本》的阅读,确实是让我耗费了很大的精力。《带灯》《极花》对于社会敏感部位的关注,自然有其深刻的社会现实意义,也极易挑动人们关注当下现实生活的言说神经。对于《带灯》我曾结合中国式文学叙事问题,写了篇将近三万字的文章,给予了较高的评价:“这部作品与此前的《秦腔》《古炉》等在艺术叙写上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一是内在的风骨更为突出,作品的内在质感更强;二是叙述上更加质朴,白描性、直叙性更强;三是于整体艺术建构上,意象性似乎在减弱,细巧的东西也少了,更加沉静、厚实、直白,是一种生活骨架本真式的呈现。而且从这部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作家在文学艺术创造上的一种追求,或者叫野心,那就是贾平凹试图实现着将中国文学艺术精神打通的探寻。”⑥而《极花》“更注重的是对于水墨画与苏轼艺术精神的吸纳。其实,这也是与他文学叙事上致力于意象世界的创造基本目标是相一致的”⑦。

比较而言,《山本》更具有颠覆性的意义。《老生》用20来万字叙写了百余年的中国历史。“很显然,贾平凹是以《山海经》式的叙述结构方式,通过四个不同时代的既相对独立而又相互关联的故事,来叙写中国近百年的历史。但从叙事结构上来看,这是一种板块式的互文性叙事结构。”⑧就其叙事艺术结构难度来说,还是很大的。也许是贾平凹的《老生》对于历史的叙事并没有尽兴足味,因而又创作了《山本》。“如果再把《山本》放在贾平凹整个文学叙事中来看,也应当说是他具有历史性总结与反思的大作品。”“是贾平凹生命沉积的历史存照:一头老牛反刍胃中沉积一个世纪的原食物。”这部作品的创作,贾平凹是有着很大野心的。“它是在终结以往历史叙事,尤其是革命历史叙事。因为它完全超越了既往历史观念形态,不仅从人及其人类历史来审视那段历史,也不仅仅是从佛或上帝的目光在看。于此,他似乎是以天地神人相融会的视域在看。”⑨

四  文论阅读

在阅读贾平凹文学创作的同时,也系统地阅读了他谈论文学创作方面的文章,这包括序言、后记、书信、演讲以及访谈等等。当然,还有研究贾平凹的论文论著。

阅读贾平凹谈创作方面的著述,始于青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平凹文论集》,后来又看了《静虚村散叶》。三联新近出版的三本《贾平凹文论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平凹说小说》《平凹书信》《平凹西行记》,也都看过。未收入这些集子里的文章,也都先后基本阅读过了。访谈成书的有与穆涛的《平凹之路》、与谢友顺的《贾平凹谢友顺对话录》、与走走的《贾平凹谈人生》,还有一本与冯有源合作的《平凹的艺术——创作问答例话》⑩。如果说通过作品阅读,可以看到一个历史性的贾平凹文学创作发展脉络,那么,阅读他的有关创作的言论,就可比较清楚地体味到他关于自己以及中国文学所进行的思考。这二者相互映照,构成了比较完整的贾平凹文学创作整体,也可看出一个作家所体现出的中国文学四十余年的发展历史脉络。

理解贾平凹的文学创作有几个重要的文章,这些文章体现着他对于自己与中国文学的思考。其中1980年代,一个是《“卧虎”说》,一个是《浮躁序言二》。他在1982年的《“卧虎”说》言道:“卧虎重精神、重情感、重整体、重气韵,具体而单一,抽象而丰富,正是我求之而苦不能得啊!……它卧了个恰好,是东方的味,是我们民族的味……一种中国传统的美的表现方法,真实地表达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这是我创作追求的东西。”11

可以说,此时贾平凹已经明确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文学艺术创作发展方向,也可说这是他此时文学创作理论思考的一个基本设想。也许正是在这样的文学理论思考下,创作了1982年受到严厉批评的那批作品。1983年起,贾平凹重走自己的故乡商洛,不可否认,他更注重对于社会历史变革的艺术表现,创作了一系列紧扣社会改革的作品,包括受到评论界高度关注的商州系列,诸如《小月前本》《鸡窝洼的人家》等。

在《浮躁》的序言之二中他说:“但也就在写作的过程中,我由朦朦胧胧而渐渐清晰地悟到这一部作品将是我三十四岁之前的最大一部也是最后一部作品了,我再也不可能还要以这种框架来构写我的作品了。换句话说,这种流行的似乎严格的写实方法对我来讲将有些不那么适宜,甚至大有了那么一种束缚。”12在我看来,这是贾平凹文学创作的一个总纲式的宣言:用中国的文学艺术思维方式,讲述中国的故事,走中国文学发展自己的道路。《废都》就是他这一思考的实践。这与他阅读笔记及通信、访谈连接起来看,可以看出他关于中国文学如何发展的基本思考。如1982年读川端康成:“没有民族特色的文学是站不起的文学,没有相通于世界的思想意识的文学同样是站不起的文学。用民族传统的美表现现代人的意识、心境、认识世界的见解,所以,川端康成成功了。”13

稍后几年,他在回答《文学家》编辑部问时,谈到川端康成时延续伸展了这一看法:“川端康成作为一个东方的作家,他能将西方现代派的东西、日本民族的东西,糅合在一起,创造出一个独特的境界,这一点太使我激动了。读他的作品,始终是日本的味,但作品内在的东西又强烈体现着现代意识”。14他在1985年四月二十七日与蔡翔的通信进而谈道:“中国文学是有中国文化的根的,如果走拉美文学的道路,那会‘欲速则不达。……压根用不着担心和惊慌,这叫中国文化的自信。”15

这些言说归结起来,那就是要在中国的土地上,用中国的方式叙述中国的故事,走出一条中国自己的现代文学道路。通俗地讲,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种自己的庄稼,而不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种别人的庄稼,或在别人的土地上种自己的庄稼。同时也可以看出,贾平凹对于中国文学西化的问题,已经有所警觉,其间隐含着对于中国还没有完全建立起自己民族的独立的现代文学尤其是当代文学的忧思。他在1983年10月28日与友人的书信中言道如果“并不能反映在同一个转动的地球上本民族的当代的人和人的生活、情绪,那又何以是民族的东西呢?”16可以说创造本民族的文学,这是贾平凹从1982年起就明确起来的,直至今天,他依然在做着这方的理论思考与创作实践。如果就艺术思维而言,意象思维是中国文学艺术思维的一个基本模式,意象的创造,亦是中国文学艺术创作的基本表达方式。这个根子在《易经》,在《庄子》。此后,尤其是《秦腔》之后,写实的成分在不断地加重,以至于重到了“法自然”的地步。其实,他走的是“以实写虚,体无证有”的路子。17

贾平凹在《废都·后记》中说:“如果文章是千古的事——文章并不是谁要怎么写就可以怎么写的——它是一段故事,属天地早有了的,只是有没有夙命可得到。……好的文章,囫囵囵是一脉山,山不需要雕琢,也不需要机巧地在这儿让长一株白桦,那儿又该栽一棵兰草的。”18于《白夜》后记中进而说:“小说是一种说话,说一段故事”,“说平平常常的生活事,是不需要技巧,生活本身就是故事,故事里有它本身的技巧。”19。直到《秦腔》后记中说出:他写的“依然是那些生老病死,吃喝拉散睡,这种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写的是一堆鸡零狗碎的波烦日子。”20如果从表现风格看,《古炉》之后就越来越硬朗起来,尤其到了《带灯》,就已明确表示:“几十年以来,我喜欢明清以至三十年代的文学语言,它清新,灵动,疏淡,幽默,有韵致”21,一路探索思考下来,在《山本》中,要写出“一道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它是中国最伟大的一座山,当然它更是最中国的山”22。

前几年我将贾平凹的文学创作比作一架山脉,这座山脉通东西而会南北,有耸立入云的高峰,也有深邃幽静的山谷。把贾平凹将近半个世纪的文学创作作为一个整体来看,更能显现出其文学史的意义价值内涵。这座山脉不是沉于海底或者谷地,而是存活于高原之上。贾平凹的文学创作,更多的不是借鉴或者吸纳,而是在做着一种会通。他用自己的创作实践,在致力拉通与中国古代文学与世界文学的经脉。正因为如此,贾平凹的文学创作走出了一条从商州到世界,从艺术表现到思想表达的中国文学的路子。这就是我所阅读到的贾平凹。

注释:

①贾平凹:《废都》,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第519页。

②陈晓明:《乡土叙事的终结与开启——贾平凹<秦腔>预示的美学意义》,《文艺争鸣》2005年第6期。

③韩鲁华:《平平常常生活事,自自然然叙述心》,《小说评论》1995年第6期。

④韩鲁华:《特殊视域下特殊时代的人性叙写——<古炉>与<铁皮鼓>叙事艺术比较》,《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⑤韩鲁华:《一个村庄与一个孩子——贾平凹《古爐》叙事论》,《小说评论》2011年第4期。

⑥韩鲁华:《论<带灯>及贾平凹中国式文学叙事》,《小说评论》2013年第4期。

⑦韩鲁华:《写出乡村背后的隐痛——<极花>阅读札记》,《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3期。

⑧韩鲁华:《<老生>叙事艺术三题》,《小说评论》2015年第3期。

⑨韩鲁华:《原本地茫然——<山本>阅读札记》,《文艺争鸣》2018年第6期。

⑩这几本访谈录出版社依次为: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111516贾平凹:《平凹文论集》,青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0页,第153页,第148页。

1213贾平凹:《静虚村散叶》,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页,第118页。

14贾平凹:《答<文学家>编辑问》,载贾平凹:《静虚村散叶》,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17贾平凹:《怀念浪·后记》,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

18贾平凹:《废都》,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第519页。

19贾平凹:《白夜》华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385、386页。

20贾平凹:《秦腔》,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565页。

21贾平凹:《带灯》,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61页。

22贾平凹:《山本》,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40页。

(作者单位:商洛学院商洛文化暨贾平凹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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