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地方”的乡村:《马桥词典》的空间书写
2020-03-20刘启民
刘启民
摘要:本文试图通过“地方”概念打开乡村书写中一直被研究者们所忽视的空间面向,并以对韩少功《马桥词典》的再读来考察1990年代全球化语境为中国乡村带来的新的空间意涵。长久以来研究者们惯用“乡土文学”的概念来总称现代绵延至今的乡村书写传统,但“乡土文学”概念所遮蔽的是它本身作为“民族国家文学”的特性,即乡村总是作为民族国家的表征物而在文学中得到表达。《马桥词典》的重要性在于,作者在1990年代全球化的格局下率先察觉到乡村、国家、全球之间的空间关系错动,由此打破了乡村与国家的自然关联,在文本中构造出关于“地方”/“乡村”的“跨文化”空间关系。
关键词:《马桥词典》;地方;空间;乡土文学
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因其形式探索在1990年代曾引起了文坛的轰动,但一直以来,研究者们很少意识到其形式探索的深意,它体现的是作家在全球化时代对乡村位置关系变动的敏锐知觉。小说的创造性在于,不再于建构“民族国家”的诉求之下书写“乡村”、锚定“地方”的文化意义;而是在全球化的新参数下,将“乡村”还给“乡村”,并在一种想象的全球文化互动关系中给予“全球”与“地方”以意义交涉。乡村所处的空间秩序问题在《马桥词典》中被凸显了出来,小说打破了“地方”/“乡村”自然而然就跟“国家”勾连、并成为“国家”表征物的叙述,而这种作为“民族国家文学”的乡村叙述——中国现代文学诞生以来长期占据主流之位的“地方”/“乡村”想象方式,几乎仍然是许多研究者不言自明、未经反思的认知视野。本文旨在检视目前讨论乡村书写的核心概念“乡土文学”在“乡村”所隐含的空间张力上的盲视,并以此为起点展开对《马桥词典》独特空间性意涵的阐释。
一 “乡土”的知识考古与“地方”的提出
在当下谈论乡村书写,“乡土文学”仍是研究者们用以进行阐述的最为核心的概念,但自1990年代开始,其有效性就不断受到质疑。研究者们逐渐意识到,这一与现代中国的诞生与构造紧密关联的小说类型,其本身就深具建构性特征,“乡土文学”的結构性张力与情感模式,总是与它诞生之初的历史情境密切相关。为了更有效地讨论乡村书写,对“乡土文学”概念进行知识考古是有必要的。
“乡土文学”在1920年代初诞生,由鲁迅用创作做出了示范,并划定了“乡土文学”特定的启蒙叙述框架。鲁迅将乡村世界放在了思想批判里被审视的位置,乡村于是成为旧中国的象征,连同整个传统中国的文化遗存都被打上了“吃人”的标记。“乡土文学”的发明性在于,它是西方进入中国人视野之后的文化生成物,中国人在受到西方严重冲击时警觉到自我的落后,进而将“西方/现代—中国/封建”的等级意识,内化为“城市/现代—乡村/封建”的秩序,在中国内部从城市知识分子的立场对乡村进行检视与批判。乡村就这样作为一个被批判和审视的对象进入到现代文明的视野之中,在看与被看的关系里处于后位的同时,也潜在地成为了整个中国的表征物。而在当代中国70年的历史中,乡村所遭遇的认知视野在不同的历史时段只发生了局部的变动。在“十七年”文学里,柳青、赵树理的“农村题材小说”调整了“乡土文学”那种由西方现代性所规划的、城市对于乡村的视觉观看装置,①但对于乡村的描写仍然是在国家视野内展开的。新时期以后,观看装置以颠倒的方式复归——以乡村内部的文化传统维系小说的叙述视野与结构形式,并在此基础上反过来批判现代化给乡村传统带来的灾难,这样一种叙述实际是对“五四”式批判装置的反向变奏,它并没有逸出“乡土小说”在诞生之初所造就的现代性与乡村之间的主客体观看形式。
可以看到,“乡土文学”是一个有着浓郁现代文学色彩的小说门类,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核心传统,“乡土文学”的建构性已经得到众多研究者的讨论②。但目前对“乡土文学”的反思往往专注于时间的维度,论者一般总会强调乡土文学上附着的基于进化论式想象的现代时间观念,而忽视了“乡土文学”诞生时刻就具有的对于中国的空间性象征。也即,1920年代的“乡土文学”事实上正是参与构造现代中国这一“想象的共同体”的核心表述,它不仅是一种关于“现代”的时间想象,同时也是一种叠影“中国”的空间想象,而“乡土文学”不仅是一种现代的文学,同时也是“民族国家文学”。刘禾曾经指出,“‘五四以来被称之为‘现代文学的东西,其实是一种‘民族国家文学,”正是“‘五四文学中改造国民性的主题把文学创作推向国家建设的前沿。”③从理论上来考量,现代文学本就与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密切关联,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与柄谷行人都强调了现代文学在现代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④柄谷行人在分析现代民族国家(nation state)的起源机制时强调了其两方面的特征,既一方面它需要一个“超越血缘与地缘的普遍性契机”而形成一种现代国家,另一方面它又需要回溯前现代的王朝国家历史以熔铸进“亲族和族群那样的共同体所具有的相互扶植之同情心”。⑤柄谷行人对于民族国家两方面构成要素的分析,正可以从时间性和空间性两个维度来理解。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乡土文学”由去到城市的知识者回望乡村进行国民性批判的观看机制,正是一种超越血缘和地缘的、催生现代国民的动力机制;而以一个村庄来叠影整个中国的空间关联想象,则是以空间的范围来勾连起“血(血缘)与土地(文化传统及其空间边界)”之联结记忆的认知形式。
柄谷行人的理论给予的启示是,民族国家体制内的现代文学都会拥有时间与空间这两个维度,不同历史时期的作家可能会对其中的一种维度更加敏感,这与不同时代所面临的主要压力相关系。1920年代的“乡土文学”始终被视为是被时间所辖制的文化表达,因为现代性这样一个庞大的时间感知突然从西方降临到中国的乡土大地之上;而正因为突然降临的紧迫时间,使得“乡土文学”作为民族国家建构表达的空间面向会被遮蔽起来。与之相对应的,“十七年”文学中的空间因素倒是明显得多,如贺桂梅分析的那样,“十七年”时期乡村书写的主人公往往是一些“空间-主体”——村、乡、镇,而人物——“新人”并不占据文学世界的意义支点。⑥但即便是对于“五四”时期的“乡土文学”,也不应该放弃从空间维度对其的考察与解读,它的缺席会缩减文本原有的意义。以鲁迅的小说为例,通常对其的解读是,叙述人通过组织叙述来鞭挞乡民身上的落后性,也即“人”的现代性批判构成了小说的意指核心。但另外一方面,未庄、鲁镇作为叙述人从小长大的、有着亲缘和血缘关系的“乡土”之地,包括被细致刻画在文本中的地域性的浙东风土,同时也将“村庄”这一空间所含纳的血与地的联结记忆置入小说的意义范围。其实也只有同时兼顾鲁迅小说中的时间性——国民性批判,与空间性——拥有空间边界的亲缘与文化传统,才能体会其小说对于现代国人来说那种痛彻心扉般的力量所在。
从这样的历史脉络再来看“乡土文学”概念在1990年代開始遭遇的反思与质疑,需要意识到这种反思本身的语境。1980年代“新启蒙”思潮迎回了“五四”式的现代想象与“乡土文学”想象,而到了1990年代,全球化造成乡村衰败与不断被城市吞并的现实,促使着研究者们批判性地理解1980年代的“乡土文学”,“乡土文学”的建构性就是在这种反思中被识别出来。但这一始终在时间向度上开展反思的路径反映出的问题是多方面的。一方面,由于反思者总还是与“五四”时期“乡土文学”的创制者们分享着同一种现代性想象,因而尽管看到了这一概念涵纳当代历史的限度,但研究者仍然沿用着这一概念来指称新的乡村书写实践,并围绕这一概念组织相关问题的探讨。于是研究者总是在颠倒“五四”的认知装置、批判发展主义的意义上来确认新时期乡村书写的价值。另一方面也是更被盲视的,这种反思路径可能遗漏的,是“乡土文学”诞生时期就形成的乡村与国家之间的空间叠影互动,也即现代中国的主流乡村书写一直被组织进民族国家的建构进程之中。同时这也暴露出,研究者们对于现代、当代文学总是在特定的空间权力关系中被构造这一事实缺乏敏感。事实上,无论是1920年代“乡土文学”概念的出现、抗战时期“民族形式”与“地方形式”的探讨、1950年代去苏联化的社会主义建设探索的文学表达,还是1980年代的寻根热,自中国进入现代以来一直到1980年代末,民族主义的高潮期同时也意味着文学地方性浮出文化水面的时期,“乡村”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地方”总是与“中国”同时出现,前者总是要经由“中国”才能显形。
在这个意义上,“地方”的概念可以补充“乡土文学”概念所遗漏的空间意义关联,因为它恰好能够鲜明地反映出乡村与更大的区域等级(国家/全球等)之间特殊与一般的文化空间关系。“地方形式”“地方性”第一次作为理论问题被有效地讨论,是由1930年代末1940年代初的左翼文学界来开展的,“地方形式”与“方言土语”在讨论中与“民族形式”概念对应,被作为创造后者的质料。显然在这次讨论中,方言与普通话、现代性追求与民族国家追求的对应关联,被放置于“地方形式”与“民族形式”之间辩证统一关系的层面上来理解。⑦本文希望借用当时的“地方”概念所具有的结构张力,为乡村书写的讨论开辟出新的视野与空间。“地方”概念的特殊性在于它是关系性的,它的后面往往跟上一个破折号,对应于一个“非地方”的更大区域等级。它的关系性特征能够帮助研究者穿越不同时期乡村的具体处境,而可以不那么实际地论及各时期空间的具体实践形式。正如程美宝在反思区域问题时所谈及的,“研究者要问的,其实不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标准区分区域是否合理,而是区域研究作为一种研究取向,到底在历史观和历史方法上,将会带来一场怎样的革命。”⑧与之类似,乡村书写的空间面向最具活力、辩证性和洞穿力的一面,不是对具体时期某一种空间单位作为历史实践主体的指认上,而是分析出特定时期这些关于乡村的空间单位之间的具体权力关系与互动关联方式。
本文意在这样的理论视野下对韩少功写于1990年代的《马桥词典》做出重新解读,考察全球化语境为乡村书写带来的新的空间张力。《马桥词典》与韩少功几乎从来不被“乡土文学”研究者讨论这一点本就尤有意味。与莫言那种表现山东高密的种族衰败史与贾平凹的传统文明消亡史的写作不同,《马桥词典》中并不存在与现代性历史角力的紧张感,相反,它对于历史进程的叙述十分平静,甚至取消了故事一般的时间序列。而小说文本最关键的张力关系就在于由词典形式带来的、马桥这一空间内外所形成的两种眼光和视野之间的意义视差,叙述者曾将这种视差在马桥的交汇称之为“时间的错接”⑨——实际亦是意义和文化的错接。这种视差反映出的正是全球化在1990年代的中国造成的空间秩序的松动,因为乡村的意义已经不再经由国家而被赋予,村庄的知识与全球化视野下的知识直接形成了对接。
二 视线交互:复合叙述者的综合之“看”
与讲故事的小说不同,《马桥词典》对于马桥村的表现是以对方言词汇阐释来展开的,“词典”使普通话和马桥方言之间构成了意义交往,也使得马桥村的内与外之间出现了“复杂的权力抗衡和权力兑换”⑩。这里仍然是一个观看装置的问题,显然,马桥话及其所代表的文化系统是处于被观看的位置的;马桥话,马桥村内的观念信仰、认知方式,一方面被强势性地呈现出来,另一方面又是被普通话及其所代表的现代规范与科学思维所阐发、过滤过的。
《马桥词典》中观看装置的复杂性主要是由叙述人的身份变奏带来的。文本中叙述者的变动性极强,并且带有明显的复合性质。他先是词典的编纂者,对于马桥村来说,他带有全然的外部特征。更重要的是,编纂者拥有极大的阐释权力。如对于“马桥弓”的阐释,叙述者详细地介绍了村落四周的山脉、河流,以及它与城市的距离,并且细致描述了马桥的古代历史与现代建制沿革。11叙述者实际是以人类学家的方式来将马桥这纳入到现代的地理格局、民族通史与交通网络当中。不仅如此,词典编纂者还充当着社会学家、语用学家甚至心理学家,来对马桥村的在地历史经验进行分析,马桥的方言词汇及其背后的本地价值观、村庄里的故事,都成为了辞典编纂者进行知识分析的例证,成为一套现代知识捕获的对象。如这里以“小哥”来称呼姐姐的语言现象,变成了一切文明世界中对女性无名化的一个例证。12编纂者以他知识的强力甚至将马桥一地的经验进行串联发挥,关联起法国的、以及其它文明时空中的类似历史经验,马桥村在一段时间内的生活实践于是成为人类学家进行整体人类研究的一个具体案例,如同编撰者说明中的自白,“认识人类总是从具体的人或具体的人群开始。”13叙述人的知识强力尤其表现在他对叙事性部分的介入程度上。作为马桥绝大部分人物生活之外的人,叙述人竟能以语言的语用分析来进入人物们的心灵、引出人物隐秘的心理。如叙述人对哑巴盐早的心理洞视,对他无可耐受却仍需供养的祖娘的复杂情感的细致体味。14
但叙述者并不完全是外在于马桥村的词典编纂者,“我”还是一位曾深入参与马桥生活的知青,感情距离的拉近调和了叙述人观察马桥的视点,看与被看的双方游离了词典文体原有的垂直洞视关系,“看”的视线逐渐被拉平,甚至是翻转。如果词典编纂者对马桥村进行的是文化“阐释”的话,那么由于知青“我”的加入,叙述者同时进行的还有“理解”。历史上马桥一直处于文化弱势地位,他们在面对外来的文化词汇与认知观念时,也会发展出来自自身视野的价值观。对于这些有异于主流文化逻辑的马桥语汇表达,叙述者从不作矫正,他总是在贴近马桥村自身历史处境的过程中来理解其异质性的甚或完全相反的词义得以诞生的逻辑。事实上,当马桥人对于特定词语生出与主流理解完全不同的意义时,已经达成了一种由内而外的“看”。例如他们对于“科学”以及来自现代城市的文明成果的厌恶,将知识技能称之为“狠”15,都呈现出不同的空间位置所导向的文化歧义。叙述人首先会在马桥人的立场中去体会位置、处境,并时时流露出理解和维护的善意,这与人类学在洞察异文化时所追求的“文化持有者(native speaker)的内部眼界”16的目标有着类似的视野。进而,叙述者甚至会在比较的视野下将这一异质性的视角带入对主流强势文化的反思。这一反思集中体现在“醒”和“觉”这两个条目中。在马桥话中,“醒”代表着愚蠢,而表达睡觉之意的“觉”反倒代表着聪明17。以此作为起点,叙述人回溯到了屈原,畅想了屈原在过去的马桥所激起的历史感触。叙述者所要强调的,是被楚国人驱逐的罗人(马桥人)为楚臣屈原带来的新的精神认知尺度。马桥于是成为了主流的文化体系反观自照的契机。
四 文体变奏:以“词典”“散文”稀释“小说”
这里还将讨论《马桥词典》的文体问题。以词典的形式写一本小说,是《马桥词典》最具革命性的文学创新,而形式的改变实则是在更换“以言言事”的根本目的,并最终要更换的是言语意向背后的历史观念。总的来说,词典的形式为通常说故事的小说做了去时间、去历史的稀释,在这一过程中将“地方”历史以共时性和空间性的方式凸显出来,并最终对于“历史是什么”“文学如何呈现历史”这样的元命题做了批判性的思考。
《马桥词典》与一般意义上的现代小说很不相同,具有取消叙述的现代时间性并加强文本空间性质的倾向。从情节来看,《马桥词典》不同词条之间并不构成具有严密先后顺序与因果关联的时间序列,通过词条分列的形式,马桥村的历史是以零切的方式出现在文本中的。而人物同样是不分主次地被呈现在文本之中,并且显然不具备性格的成长性。毋宁说,马桥村的空间更具有主人公的意味。作为一本以地方命名的词典,文体形式先在地为环境取得了比人物更优先的表现位置。文本内部的叙述同样如此,叙述者始终对马桥这一环境的历史沿革、语义的独立性状况进行持续关注,马桥村的人物以及他们身上的故事只是马桥村文化意义的某种征象。事实上,《马桥词典》中各式的村民,包括马桥的植物——枫树、动物——牛,都只是村庄空间的构成要素、行动元,通过他(它)们的行动、言语,叙述者呈现的是村庄的“性格”特征。
文本的形式不仅仅是内容的容器,形式所带有的“文本意向性”往往构成“文本自携元语言”的重要组成。31在言语方式上,《马桥词典》的特征是用以阐释为中心的“陈述”(statement)话语,将讲故事的“叙述”(narrative)话语包纳在内32;也就是说,《马桥词典》中某个具有情节性的故事仅仅是某一词条进行词义解释时的举例,是词条的一个构成语码,小说的叙事性是被更外层的词典形式所笼括在内的。陈思和正是在这一点确证了《马桥词典》的创造性,在他看来,不像昆德拉或是帕维奇借用了词典的形式改造或补充了叙事,《马桥词典》中“小说的一般叙事服从了词典的功能需要”,因而是一部真正的“词典形态的小说”。33不同于“叙述”话语用一个完整的虚构故事世界来再现现实,词典是一种陈述性的、类似于语言学研究报告式的话语,其主导的言语方式是阐述、分析、说明、论证。这造成了一种新的历史存在样态,即马桥历史存在于马桥话中,众多没有多少逻辑关联而被随意排列在一起的马桥词汇构成了马桥历史的表象,我们能够以对词语条目逐一阐明的方式接近马桥的历史,但却不可能以整饬的形态在文本中再造它;我们可以用与更主流的文化比较的方式、在分析性的陈述话语中理解它的独特性,但却无法穷尽马桥历史的意涵。这里,一方面,词典形式呈现出马桥的文化与历史无法被现代解释话语诠释尽的顽固性特征,另一方面,马桥的历史在词典中是被阐释、分析的,而非是再现的,因而也是共时性的、空间性的。
除却“词典”的文体创新,《马桥词典》每一个词条实际都可以看作一篇独立的小散文。抒情性的话语,评述与评论,和叙述性的小故事,这些不同的话语形式往往自由组织成一个词条,因而文本也可以看作是散文文体对小说叙述的一个稀释和改造过程。这一散文化的倾向可以从罗兰·巴特的“可写文本”概念来理解。在伊格尔顿的介绍中,“可写文本”是“多元的和放散的,是不可穷尽的能指串和能指群,是种种代码与种种代码之间的无缝编织”。34如果说一般叙事小说的表意需要在线性时间的规划下标示出主导性情节线索和人物,并分列出情节的因与果、人物性格的发展过程,作为“可写文本”的《马桥词典》则将紧张的时间线拉成一张表意的网络,不仅取消了时间线索的次序性,而且叙述人的抒情、他的评述喟叹和思索,都从时间线向两边逸出,时间性的小说于是被散文式的写作扁平化、空间化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散文化又造成一种拟真的阅读效果。韩少功把《馬桥词典》的文体创新描述成回归中国散文传统的努力35,而中国古代散文从整体行为意识上来看,“是一种‘书写,而不是‘创作”,相比于“创作”,“书写”意味着一种针对实际的记录,“书写的核心只是写出一些事和想法,以取得某种日常化、应用化的效果”36。韩少功通过散文式的“书写”,构造出一种去虚构的记录式的表达效果,这无疑是用新的日常化效果挑战现代小说的“真实”观念。
《马桥词典》的形式创新是自觉的,作家已经对现代虚构小说再现现实的能力表达了怀疑。在“枫鬼”这一词条中,作家直露了他对“主线因果导控式”小说的不满。37在《暗示》的序言里,作者亦表示,过于“爽口”的文艺形式,“也许正是意识形态危险驯化的一部分”,“一个个意识隐疾就是在这种文体统治里形成”。38显然,在文本写作的1990年代,19世纪以来的现代小说那种整饬的格局,已经无法与人们对现实生活的感知之间构成张力,进化论式的时间规划也难以为一个乡村提供乌托邦的想象远景。词典文体与散文化的努力,都是作者力图以形式的创新来回应新的乡村现实。
结 语
进入1990年代以来,中国乡村书写实际上存在着两条相对应的写作路向。一条是仍然在现代性的时间面向上顽强开进,极速的发展给中国乡土社会带来了巨大困境,直面这种酷烈的“去乡村化”39式现代性的乡村写作,于是就带有了“强烈本土气息的非理性的‘现代主义叙事风格”,这些写作往往以奇异的虚构想象反映出中国乡土世界在转型期面临的“精神危机和现代性焦虑”40,莫言《生死疲劳》、阎连科《受活》是其中的代表。另一条则在空间互动的层面上回应乡村世界正在发生的现实并做出带有“纪实”和“写真”色彩的美学创新,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及稍后的《山南水北》,近来梁鸿的非虚构“梁庄”系列显示的是后一种路径。如果前一种写作路向还能够接连上现代文学传统的认知方式的话,后一种路径则可能意味着关于乡村的文学文化实践的一次“空间转向”。这种转向可以说正始于《马桥词典》的写作。
注释:
①“十七年”时期也有保留了现代文学观看装置的“农村题材小说”,周立波《山乡巨变》是其中的典型。
②2009年6月在北京召开了“乡土中国现代化转型与乡土文学创作学术研讨会”,众多乡土文学研究者、作家都论及了这一点。
③刘禾:《文本、批评与民族国家文学——<生死场>的启示》,载唐小兵主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页。
④参见[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
⑤[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第17页。
⑥贺桂梅:《“民族形式”建构与当代文学对五四现代性的超克》,《文艺争鸣》2015年第9期。
⑦21參见汪晖:《地方形式、方言土语与抗日战争时期“民族形式”的论争》,载《汪晖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⑧程美宝:《区域研究取向的探索——评杨念群著<儒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历史研究》2001年第1期。
⑨11121314151724252937韩少功:《马桥词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18页,第10-12页,第33-34页,第1页,第154-157页,第43-45页、355-356页,第46-48页、49-50页,第2页,第404页,第406页,第72-73页。
⑩南帆:《<马桥词典>:敞开和囚禁》,《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5期。
1618[美]吉尔兹:《地方性知识》,王海龙、张家瑄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第5页,第53页。
19项静:《中间状态:知青精神空间的流变与文化姿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8期。
2023刘进才:《语言运动与中国现代文学》,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57-258页,第250-257页。
22胡适:《国语与汉字——复周作人书》,载姜义华编:《胡适学术文集·语言文字研究》,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30页。
26汪晖:《无边的写作》,《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3期。
27杨庆祥:《民族志、人类学和“世界诗歌”——论吉狄马加》,《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6期。
28叶舒宪:《文学与人类学——知识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3页。
3038韩少功:《暗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第2页。
3132赵毅衡:《广义叙述学》,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4页,第5页。
33陈思和:《<马桥词典>:中国当代文学的世界性因素之一例》,《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第2期。
34[英]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46页。
35张均、韩少功:《用语言挑战语言——韩少功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年第6期。
36黄卓越:《书写,体式与社会指令——对中国古代散文研究进路的思考》,《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
39黄轶:《由格非<望春风>谈新世纪乡土文学的精神面向》,《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5期。
40丁帆、李兴阳:《中国乡土小说:世纪之交的转型》,《学术月刊》2010年第1期。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