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社区视角下的语言活力:以澳门土生葡语为例*
2020-03-20张璟玮
张璟玮
(澳门大学 人文学院,澳门999078)
一、“语言活力”研究的背景、内涵和不足
语言活力概念与语言濒危、语言保护和语言复兴等概念关系密切。语言濒危是一个20世纪末逐渐形成的语言学研究领域,剑桥大学出版社和牛津大学出版社均出版过濒危语言手册,(2)Rehg,K.L.& Campbell,L.The Oxford Handbook of Endangered Languages[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 Austin,P.K.& Sallabank,J.The Cambridge Handbook of Endangered Languages[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其中语言活力、语言保护和语言复兴等均为手册中的章节,说明这些话题均为语言濒危研究的子话题。因此,讨论语言活力研究有必要先讨论其上位研究领域——语言濒危的缘起和研究视角。
语言濒危的研究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为学界关注。那一时期,一系列颇有影响的论文和著作面世,如Dorian、Fishman、Robins 和 Uhlenbeck 等的著作。(3)Dorian,N.C.Investigating obsolescence:Studies in language contraction and death[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 Fishman,J.A.Reversing Language Shift:Theoretical and Empirical Foundations of Assistance to Threatened Language[M].Clevedon:Multilingual Matters,1991; Robins,R.& Uhlenbeck,E.Endangered Languages[M].New York:Berg Publishers,1991.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语言》期刊(Language)1992年编辑的一期关于语言濒危的专刊,包含7篇系列文章,(4)Hale K.,Krauss,K.,Watahomigie,L.J.,Yamamoto,A.Y.,Craig,C.,Jeanne,L.V.M.& England,N.C.Endangered languages[J].Language,1992,(1).这组文章近年来一直排在该期刊下载量第一的位置。其中Krauss(5)Krauss,M.The world’s languages in crisis[J].Language,1992,(1).第一次将语言消亡类比为生物灭绝,将语言消亡与其背后人文价值的消亡并提,该研究还首次明确指出语言濒危和语言学研究的关系,即,语言学这一学科九成的研究对象正面临消失的危险。他倡议语言学研究人员投入语言记录的队伍中去,编写语言档案和词典。语言濒危研究领域的发展,不仅引起语言学界,甚至引起整个社会对濒危语言问题的关注。比如,联合国将1992年定为“濒危语言年”,呼吁各国采取措施挽救和记录濒危语言,保持语言的多样性。通过各界近30年的努力,濒危语言研究领域已获得长足的发展,比如在《民族语言志》(第22版,Ethnologue)(6)Ethnologue:Languages of the World[EB/OL].https://www.ethnologue.com.Access on:2019-07-22.中识别并记录了7111种语言,建立了在线的“濒危语言目录”(Catalogue of Endangered Languages)(7)Endangered Languages Project[EB/OL].http://endangeredlanguages.com.Access on:2019-07-22.,描写并跟踪了3423种濒危语言的状况。由于材料的积累和技术的发展,全球语言消亡速度和濒危语言分布的研究也有了很快的发展,Simons(8)Simons,G.F.Two centuries of spreading language loss[J].Proceedings of the Linguistic Society of America,2019,(1).指出目前全球语言消亡的速度是年均9种,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的语言消亡速度较低,北美洲和澳洲语言消亡的速度正在下降,而其他地方正在上升。综上来看,20多年来,语言濒危研究的主要工作是识别并记录濒危语言。(9)Seifart,F.,Evans,N.,Hammarstrom,H.,& C.Levinson,Stephen.Language documentation twenty-five years on[J].Language,2018,(4).在这一过程中,濒危语言研究最主要的研究视角是语言视角,即以语言为单位描写、分析和讨论,这一阶段的语言保护手段也以描写濒危语言的本体结构、编纂字典为主,即“语言保存”。(10)李宇明.中国语言资源的理念与实践[J].语言战略研究,2019,(3).Mufwene(11)Mufwene,S.S.Language vitality:The weak theoretical underpinnings of what can be an exciting research area[J].Language,2017,(4).反思这一阶段的语言濒危研究时,明确指出其缺乏时间深度和大局观,也就是没有从历时的角度考虑语言濒危的原因,没有从社区的角度考虑语言共存和竞争等问题。语言濒危研究正面临转向,同时,与之密切相关的语言活力研究也需要作出相应的调整。
语言活力研究可以衡量语言是否濒危,确认哪些语言需要采取保护措施以及评估语言保护和语言复兴的手段是否有效等。众多学者提出了不同的语言活力评估方案,包括:Fishman、联合国濒危语言研究专家组等,(12)Fishman,J.A.Reversing Language Shift:Theoretical and Empirical Foundations of Assistance to Threatened Language[M].Clevedon:Multilingual Matters,1991;UNESCO Ad Hoc Expert Group..Language Vitality and Endangerment[R].Paris,2003.这些方案为语言濒危研究的开展发挥了重大的作用。然而,Mufwene指出语言活力研究的理论化程度还不够。语言活力理论应该揭示维持或侵蚀语言活力的源头,也就是帮助解释语言为什么会濒危,如何走向濒危。语言活力理论还应该揭示什么样的“语言”特征与语言活力最相关,与语言活力最相关的“语言”特征与判定语言消亡有关。如果将语言视为一种系统,那当其只剩最后一个会说这种语言的人时即消亡;如果将语言视为一种实践活动,即便还有很多人掌握这种语言,但他们相互间已不以这种语言交流时,即可宣称这种语言消亡。前者是语言视角,后者是讲话人视角,也可以说是社区视角,选择哪一种视角也是语言活力理论应该探索的问题。
近年来,与语言活力有关的研究越来越多,但是语言活力理论并未得到充分发展。与语言活力有关联的语言识别研究已经与“言语社区理论”相结合,提出语言是言语社区沟通和认同的工具;(13)徐大明.语言是交流和认同的工具——解读中外学者有关语言识别问题的争议[J].语言战略研究,2018,(2).与语言活力密切相关的语言濒危研究也已加入社区视角,本文拟以此为研究问题,着重讨论语言活力理论中的社区性问题。文章通过把语言活力理论与言语社区理论相结合,剖析已有语言活力评估系统的社区特征,比较不同语言活力评估系统中社区特征的差别。文章还将区分土著语言和非土著语言,重点以我国的一种非土著语言——澳门土生葡语为例,讨论“社区性”在评估非土著语言活力时采用社区思路能发挥的独特作用,用言语社区思路分析土生葡语产生、扩散和衰落的原因,揭示侵蚀其语言活力的源头。
二、言语社区与语言活力
(一)“社区性”的内涵
社区性即“社区特征”。本文所讨论的社区性并非社会学的社区(14)“社区”是社会学术语,最早由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在著作《社区与社会》(1887 年)中提出,指那些由具有共同价值取向的同质人口组成的、关系亲密、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抚、富有人情味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团体。概念,而是语言学的“言语社区”。几代社会语言学家都给“言语社区”下过定义,具体可参见徐大明。(15)徐大明.言语社区理论[J].中国社会语言学,2004,(1);徐大明.社会语言学实验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本文采用甘柏兹在1962年、1968年两个定义的基础上,融汇各家观点,于1982年下的定义:“言语社区是由共同规范和愿望结合在一起的、组织起来的讲话人的多样化的系统”。(16)Gumperz,J.J.Discourse Strategie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24.这一定义说明:(1)言语社区是关于讲话人的系统,而非关于语言的系统;(2)这些讲话人有共同的语言使用规范和语言态度;(3)这些讲话人之间有言语互动和交际密度。徐大明在已有的言语社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言语社区的五要素,即:一定数量的讲话人(人口)、一定范围的活动区域(地域)、讲话人之间频繁的言语活动(互动)、讲话人有相同的语言态度和语言评价标准(认同)、讲话人共享一些语言符号体系和使用规范(设施)。(17)徐大明.言语社区理论[J].中国社会语言学,2004,(1).理论语言学和方言学等研究领域也关注人口、地域和语言符号系统等要素,言语社区理论相对它们来说,最突出的贡献是对设施要素中的语言使用规范,以及互动要素和认同要素的重视。所以相对于社会学,语言学的“社区性”也主要体现在共同的语言使用规范、讲话人的互动和认同上。
(二)已有“语言活力”评估方法的社区特征
有3个英文术语在中文文献中都被译为“语言活力”,一是大家熟知的“language vitality”(如范俊军(18)范俊军.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J].民族语文,2006,(3).),二是“linguistic vitality”(如戴庆厦(19)戴庆厦,张景霓.濒危语言与衰变语言——毛南语语言活力的类型分析[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6,(1).),三是“ethnolinguistic vitality”(如徐大明(20)徐大明(徐大明.社会语言学实验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84.)将“ethnolinguistic vitality”(Marinus Van den Berg.Vitality,Identity and Language Spread:the case of Shanghainese[J].Journal of Chinese Sociolingusitics,2005,(2) .)译为“语言活力”。)。前两个差别不大;第三个准确地说,应被译为“语族活力”,如张东波、李柳即用这种译法(21)张东波,李柳.社会心理因素与美国华人社团的语言维护和变迁[J].语言文字应用,2010,(1).。“语族活力”这一概念是Gile等(22)Giles,H.,Bourhis,R.Y.& Taylor,D.M.Towards a theory of language in ethnic group relations[A].H.Giles (Ed.).Language,Ethnicity and Intergroup Relations[C].London:Academic Press,1977.最先提出的,是指“不同族群在相互接触过程中,使各自族群保持为独特而积极的集体性实体”(23)参考张东波,李柳的翻译。的力量,属于人类语言学下属的概念,更多地被用作描写土著语言的活力,所以也可归入广义的语言活力中。就语言活力的评估系统来说,也相应地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对“language vitality”或“linguistic vitality”的评估体系,第二类是对“ethnolinguistic vitality”,也就是语族活力的评估体系。
前一类的代表有:Fishman的“世代传承失调分级量表”(Graded Intergenerational Disruption Scale,GIDS)(24)Fishman,J.A.Reversing Language Shift:Theoretical and Empirical Foundations of Assistance to Threatened Language[M].Clevedon:Multilingual Matters,1991.,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语言濒危专家组制定的“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因素”(25)UNESCO Ad Hoc Expert Group..Language Vitality and Endangerment[R].Paris,2003.,Lewis 和 Simons的“详述世代传承失调分级量表”(Ethnologue’s Expanded Graded Intergenerational Disruption Scale,EGIDS)(26)Lewis,M.P.& Simons,G.F.Assessing Endangerment:Expanding Fishman’s GIDS[J].Revue Roumaine de Linguistique,2010,(2).和Lee 和 Van Way的“语言濒危指数”(Language Endangerment Index)(27)Lee,Nala H.,& Van Way,J.R.Assessing levels of endangerment in the Catalogue of Endangered Languages (ELCat) using the language endangerment index (LEI)[J].Language in Society,2016,(2).。分别对应表1中序号1至4项。下面逐一解释它们的社区特征。
表1 语言活力评估方法概览(28) “主要因素”栏粗体标注的部分是本文分析为具有“社区性”的评估因素。
1. Fishman 的“世代传承失调分级量表”以语言传承为基准,将语言活力由弱到强分为8个阶段:活力最弱阶段的表现是族群中的成年人将这种语言作为第二语言学习,活力最强阶段的表现是语言被用于教育、工作、传媒和政府等领域。在这一评估体系中,代际传承、语言功能、语言使用域和讲话人的读写能力是评估语言处于哪个活力等级的核心要素。其中代际传承、语言功能和语言使用域最具“社区性”,因它们是由社区讲话人共同的使用规范构成的,并且制约着讲话人的互动。
2. 联合国的“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因素”有9个因素,分别是(1)语言的代际传承;(2)使用一种语言的绝对人口;(3)总人口中使用该语言的比例;(4)在现存语域的使用趋势;(5)新领域和媒体的回应;(6)用于语言教育和学习材料;(7)政府的和机构的语言态度和语言政策,包括官方地位和使用;(8)社区成员们对自己语言的态度;(9)语言记录的数量与质量。具有社区性的因素包括(1)(3)(4)(5)(7)(8)这5项。
3. Lewis 和 Simons的“详述世代传承失调分级量表”是基于“世代传承失调分级量表”做的扩充版,该量表评估语言活力等级的主要因素包括语言传承、语言使用域、读写能力和族群认同。除了读写能力,其他3项也具有社区性,尤其是族群认同,是对Fishman量表较为重要的补充。除此之外,和Fishman量表的另一个区别是,Lewis 和 Simons的量表用13个层级(国际、国家、地区、商业、教育、书面、充满活力、濒危、转换、缺乏活力、濒临灭绝、不活跃、灭绝)取代Fishman量表的8个阶段。这13个层级将语言活力的不同等级(充满活力、濒危、缺乏活力、濒临灭绝、不活跃、灭绝)与语言使用域并列(国际、国家、地区、商业、教育、书面),这一变化既反映使用域这一社区性特征在该量表中的重要性,但其表述方式相对隐含,这一重要性并未明确指出和详细阐述。
4. Lee 和 Van Way 的“语言濒危指数”(Language Endangerment Index)和上述3种评估方式有些不同,主要用于建设濒危语言地图(29)Endangered Languages Project[EB/OL].http://endangeredlanguages.com.Access on:2019-07-22.,已经完成了对7055种语言的评估,以便概览全世界濒危语言的分布和概况。该指数用4种因素来评估语言的濒危程度:代际传递、使用者绝对数量、使用者数量趋势及语言使用域。这一方法用来评估信息较少的语言,可以说是一个简化版的评估体系。在这4种因素中,代际传承和语言使用域具有社区性。
第二类语族活力评估体系的代表包括Giles,Bourhis和 Taylor的语族活力指标(ethnolinguistic vitality)(30)Giles,H.,Bourhis,R.Y.& Taylor,D.M.Towards a theory of language in ethnic group relations[A].H.Giles (Ed.).Language,Ethnicity and Intergroup Relations[C].London:Academic Press,1977.、Bourhis,Giles和Rosenthal的主观语族活力指标(subjective vitality)(31)Bourhis,R.Y.,Giles,H.& Rosenthal,D.Notes on the construction of a “Subjective Vitality Questionnaire” for the ethnolinguistic groups[J].Journal of Multilingual and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 ,1981,(2).和Landweer的语族活力指针(Indicators of Ethnolinguistic Vitality)(32)Landweer,M.L.Indicators of Ethnolinguistic Vitality[J].Notes on Sociolinguistics,2000,(1).。分别对应表1中序号5至7项。5、6两项有承继关系,所以合并解释。
5. Giles,Bourhis和 Taylor的语族活力指标列举了3个决定语言活力的因素:社会地位、人口状况和公共机构支持。社会地位是指一种语言在双语或多语环境中的经济、政治、社会和历史地位;人口状况是指这种语言的讲话人的绝对数量、相对比例、出生率、族间通婚率等;公共机构支持是指小到社区、大到国家等不同层级的机构给予语言在大众媒体、教育、政府、工业、宗教和文化方面的支持。从这3种因素的内涵来看,均具有社区性。Giles等在收集有关这3种因素的数据时主要使用媒体报道和人口统计的数据,数据相对客观,但是无法反应言语社区成员对这种语言维护的社会心理。因此,Bourhis等又提出了主观语族活力指标,即用讲话人对这3方面因素的感知和评价,仍具有社区特征。
6. Landweer提出的语族活力指针包括8个因素:接触可能性、语言使用域、语码转换、人群动态、社交网络、社会展望、语言声望和经济基础。与其他研究不同,Landweer在文章开篇即指出“这些因素指示一个言语社区,相对于其传统语言,维持或可能会发生转变的方向”,也就表明了研究视角已经从语言转换为言语社区。在接下来描述每一个因素时,研究的单位均为言语社区而非语言,比如“接触可能性”,并非指这种语言的接触可能性,而是指该语言的言语社区是否位于人口稠密且其成员可以接触到其他语言讲话人的地方。所以语族活力指针的8个因素均具有社区性。
上文所述的7个语言活力评估系统在不同程度上都考虑了语言的“社区性”,将族群地位、使用域、代际传承、语言态度、语言认同等作为语言活力的评定指标。考虑社区性最多的是语族活力指针,最少的是语言濒危指数。总体来说,表1中排序5至7的语族活力系列指标更注重将语言放在社区中考察,主要是因为该指标主要用于考察土著语言,面临濒危的土著语言与土著族群、土著语言社区大多重合,考察那些社区指标操作性较强。而表1中排序1至4的4个语言认同指标不仅要用于评估土著语言,也要用于非土著语言,这些混合语本身的界定就较有争议,界定其所在的语言社区就更不易,所以社区性指标的操作较为困难。另外,这些评估系统所用数据多为二手,需要数据相对易得且客观。而在使用语族活力评估体系时,学者多根据社区的情况定制问卷、定向收集一手数据,(33)Laurentia S.& Ioanna S.Assessing the sociolinguistic vitality of Istanbulite Romeyka:an attitudinal study[J].Journal of Multilingual and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2018,(1).所以可以收集例如语码转换、社交网络这类较为小众的数据,也可以收集例如语言声望、族群地位这类较为主观的数据。
综上分析,本节逐一剖析几个重要的语言活力评估系统的社区性,一是方便其他学者根据需要设计既具有操作性又考虑到社区特征的评估方案,二是证明已有的评估系统已在不同程度上可与“言语社区理论”对接,语言活力理论已有发展社区性特征的基础。
三、“社区性”在语言活力评估中的作用
已有的语言濒危研究,主要针对土著语言。(34)Lee,N.H.Contact Languages around the world and their levels of endangerment[J].Language Documentation and Conservation,2018,(12).2019年是联合国确定的“土著语言国际年”,主题为“土著语言对可持续发展、和平建设与和解至关重要”。无论学术界还是国际机构都很重视促进和保护土著语言多样性。如上文所说,面临濒危的土著语言与土著族群、土著语言社区大多重合,所以统计诸如绝对人口、相对人口比例、代际传承等,一个社区的情况就足以代表该语言的整体情况。
然而,世界上还有众多非土著语言,对它们的活力或濒危程度的评估常常被忽视。(35)Laurentia S.& Ioanna S.Assessing the sociolinguistic vitality of Istanbulite Romeyka:an attitudinal study[J].Journal of Multilingual and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2018,(1).非土著语言主要是指混合语,包括皮钦语和克里奥尔语,因两种或两种以上语言接触、融合而产生。其中,皮钦语不是任何一个言语社区的母语,而克里奥尔语是在皮钦语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是讲皮钦语后代的母语。这两类语言的历史往往较短,人类近代文明史甚至可以完整地记录一种混合语从产生到消亡的全过程,这对土著语言来说是不可想象的。重点讨论这些我们可以掌握其“一生”资料的语言,或许可以解释语言为什么会濒危,如何走向濒危,因为这类语言可以让我们看到一种语言产生、传播、衰退、濒危的完整过程。本节拟以我国的一种克里奥尔语——澳门土生葡语为例,通过分析其产生和传播的原因,揭示侵蚀其语言活力的源头,解释其濒危的原因。最后讨论“社区性”在非土著语言活力评估中的特殊作用。
1557年葡萄牙人占据澳门之后,葡萄牙语(以下简称“葡语”)和当地汉语方言接触,形成了中葡混合语,被称为土生葡语,澳门民间人士也称其为“土语”(Patuá)。据崔彦(36)崔彦.澳门土生葡语及研究简述[A].徐杰,周荐.澳门语言研究三十年[C].澳门:澳门大学,2012.分析,土生葡语产生的原因是葡萄牙人抵达澳门后,为了与当地人开展贸易,需要中介。最先是由既懂葡语又懂汉语的满剌加(马六甲)人做中介,后来又加入了华人,逐渐形成中葡贸易的商业专用语——土生葡语。除了做澳门本地的商业专用语外,土生葡语还早于洋泾浜英语,充当中国与西方国家沟通的媒介。因此土生葡语混合了马来语、汉语、英语、汉语粤方言等的词汇。
葡萄牙在15世纪到19世纪长达400年的历史里,其殖民贸易遍布全球。世界各地都存在过不同的葡语混合语,国外学术界一般统称为葡语基础克里奥尔语(Portuguese-based creoles),如巴西克里奥尔葡语、雅加达克里奥尔葡语、马六甲克里奥尔葡语、新加坡克里奥尔葡语等,(37)Ladhams,John.The formation of the Portuguese-based Creoles:Gradual or abrupt?[A] in Selbach,Rachel,Hugo C.Cardoso & Margot van den Berg (eds.).Gradual creolization:Studies celebrating Jacques Arends[C].John Benjamin,2009:238~246.其中不少已经消亡,比如在印度尼西亚雅加达、东帝汶使用的克里奥尔葡语均已消亡。剩下的很多也是濒危状态,如Lee(38)Laurentia S.& Ioanna S.Assessing the sociolinguistic vitality of Istanbulite Romeyka:an attitudinal study[J].Journal of Multilingual and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2018,(1).评估的96种非土著语言中有3种是葡语基础克里奥尔语,分别是:印度克里奥尔葡语(Diu Indo-Portuguese)、马六甲克里奥尔葡语(Malaccan Creole Portuguese)和澳门土生葡语(Macao Portuguese Creole)。前两种语言濒危指数评估结果为濒危,澳门土生葡语是严重濒危。据联合国2011年的统计数据,澳门能流利使用土生葡语的人口已不足50人。19世纪中期以前,土生葡语是澳门土生葡人的共同语。从19世纪后期开始,由于官方葡语教育的普及以及汉语粤方言、英语的推广,土生葡语开始衰落。据文献记载,20世纪80年代土生葡人的常用语言已是葡语和汉语粤方言。(39)程祥徽,刘羡冰.澳门三语流通与中文的健康发展[A].第三届国际汉语教学讨论会论文集[C].1990.2016年澳门中期人口统计结果显示,澳门拥有葡萄牙裔血统的人口有 11,715 人,(40)澳门统计暨普查局.2016中期人口统计详细结果[R].2017.https://www.dsec.gov.mo/getAttachment/bfa0112a-eaf3-49a9-9168-b5add46e9d65/C_ICEN_PUB_2016_Y.aspx.其中绝大部分是土生葡人。2019年6月,我们访谈了5位澳门土生葡人(41)四名男性一名女性,平均年龄70岁。,访谈结果发现,土生葡语已经不是维系土生葡人身份认同的标志。这些被访者都能说流利的汉语粤方言和葡语,也会英语,能写葡文和英文,但不会写汉字;汉葡英口语能力和葡英书面语能力已成为他们新的语言认同标志。有些被访者表示,他们的长辈会说土生葡语,但是他们现在一听到土生葡语就会笑,觉得有趣但自己不会用,(42)对土生葡语有趣的印象,与近年来澳门每年都制作并上演土生葡语话剧不无关系。他们对土生葡语已经没有多少认同。在这种情况下,土生葡语在澳门的濒危状况很难逆转。这大概也是其他葡语基础克里奥尔语衰落的原因,因为支持这些语言产生和扩散的言语社区基础已经不复存在,根本原因是与言语社区密切相关的社会、经济和政治条件已经发生变化。如果要维持或复兴这些语言的活力,需要结合现存的言语社区的现状和特点,寻找其存续的新动力。对于澳门土生葡语来说,其沟通和认同的功能已经大为削弱,但仍保留澳门四百年中西交流史的象征作用,因以此为支点,重新建设土生葡语言语社区,比如本地话剧团制作上演土生葡语话剧,将土生葡语宣传为“澳门甜蜜之语”和“甜美的语言”(43)蓝蓝露.您知道“澳门甜美语言”吗?澳门圣若瑟大学将开设濒危语言澳门土生葡语硕士[N].葡华报, 2019-05-06(葡国新闻).,来争取年轻人的新认同都是可行的手段。
访谈中我们还得知,土生葡语虽然源自澳门,但不局限于澳门。土生葡人的足迹遍布世界,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也有土生葡人社区,这些社区中能流利使用土生葡语的人口数量还非常可观,远远超过在澳门的人数。如2019年3月在美国加州举办的“土生葡语日”活动上,就有超过100名土生葡语讲话人参加。(44)参见 https://www.oclarim.com.mo/todas/comunidade-macaense-nos-estados-unidos-nao-esquece-a-lingua-dos-avos/.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土生葡语已经超越了地域界限,它虽然在澳门失去了活力,但在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等英语国家还继续保留并传承着。这些英语国家没有学习葡语、汉语的便利条件和言语社区环境,传承土生葡语成为维系土生葡人身份认同的语言手段。在现有讨论土生葡语濒危的文献中,并未考虑这部分移居海外土生葡语讲话人的情况,这与缺乏社区观不无关系。多数情况下,一种语言对应的言语社区不止一个,不同的言语社区的语言共存和竞争关系不同。以言语社区为单位考察语言的活力,对综合评判这种语言的活力以及制定语言复兴计划尤为重要。对土生葡语来说,针对这些活力尚可的海外社区制定复兴计划,或许是土生葡语传承下去的关键。
综合来看,土生葡语如此“命运”,与其失去社区支持有关。土生葡语的产生最初是因为商业中介的需要,随着葡萄牙获取澳门正式统治地位,大量葡萄牙人到澳门工作和定居,土生葡语使用者数量日益增长;同时澳门是当时华南地区转口和通商口岸,(45)魏美昌.正确评估和增强澳门的战略地位[J/OL].行政,1990,(3).https://www.safp.gov.mo/safptc/download/WCM_002712.土生葡语自然就成为中西最早的沟通语言。但自19世纪中期香港开埠以后,澳门作为贸易中转的优势逐渐被香港取代,加之标准葡语的普及,土生葡语的功能也被削弱。土生葡人认同逐渐“华化”,流利使用葡汉双语成为维系他们认同的新手段,土生葡语在澳门逐渐失去了本地言语社区的支持。然而,现有的土生葡语研究忽视了海外土生葡语社区。澳门的土生葡语保护机构可以联合海外土生葡人社区开展言语社区建设,因为海外社区的内外条件都比澳门更利于该语言的维持和传承,这些社区也许是土生葡语复兴的钥匙。
四、结 论
已有研究指出语言活力的理论化程度不够,本文结合近年来与语言活力研究相关的语言濒危研究和语言识别研究的发展趋势,着重讨论语言活力理论的社区特征。文章首先用“言语社区理论”分析已有的7个语言活力评估体系,发现这些指标在不同程度上都考虑了语言的社区性。语言社区性指标的数据收集相对较困难,操作性较非社区指标要弱。但是,从已有语言活力评估体系来看,已经具备发展语言活力理论社区性特征的基础。
文章随后区分土著语言与非土著语言,指出采用社区视角评估语言活力对非土著语言有更为独特的作用。文章以土生葡语为例,分析土生葡语的起源、传播和衰落的原因,发现其濒危的原因在于支持其产生和扩散的言语社区基础已经改变。保护这些语言的社区性方案是,结合它们现存的言语社区,寻找存续的新动力。对土生葡语来说,海外土生葡语言语社区是突破口,因为那些社区土生葡语与汉语、与葡萄牙语间的竞争没有在澳门那么激烈,无论是讲话人的数量、社区成员对语言的认同都要比澳门社区的情况要好。
当语言活力或语言濒危研究摒弃语言视角采用社区视角,可以为濒危语言的保护和复兴打开新的思路。社区视角可以帮助揭示语言衰落并走向濒危的原因,讲话人放弃母语的原因并不在语言本身,而在于该语言面临的新的语言竞争局面且在竞争中处于弱势地位,这是新的社会、经济、政治条件叠加造成的。一味要求母语人继续使用或者传承该语言,某种意义上会削弱他们融入新的社会经济秩序的竞争力,并非长久之计。社区视角下的语言保护或语言复兴,主张结合新的社会环境进行新的言语社区建设,为该语言在社区中的存续探索新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