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穆旦诗歌的传统渊源
2020-03-17郭灵西
摘 要:穆旦诗歌的现代性的研究论已经非常深入,关于其诗歌传统性的论述则是颇受争议的。本文试从承担现代人的苦难与矛盾,诗歌中的“时间”意象分析和诗歌语言三个方面论述穆旦诗歌的传统渊源。
关键词:穆旦;诗歌;传统
作者简介:郭灵西(1988-),女,汉族,河北秦皇岛人,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工作单位:河北科技师范学院。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03-0-02
穆旦诗歌中“自我”的矛盾与分裂,跳跃的思绪,碎片式的语言,深沉的知性思考,这些都使得使穆旦诗歌的现代性确定无疑。王佐良先生称“他的最好的品质全然是非中国的”甚至说“穆旦的胜利却在他对于古代经典的彻底的无知”[1]。那么,穆旦诗歌真的就是与中国诗歌的传统特质完全背离的吗?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应该对诗歌的传统性与现代性应有所定义。中国诗歌的现代化过程起源于新文化运动开始引介西方诗歌,以白话入诗,抒写现代人的情思。现代诗人对自我的认知从圆融和谐到分裂矛盾,开始利用“晦涩”的诗歌技艺扩张句子的张力。诗歌的传统性则包括感时伤物的士大夫文人心理,舒朗和谐的古典意象和圆熟精致的雅言写作等等。
学者李怡认为,詩歌的传统性不应该只是凝固不变的,它“还必须能有效地进入到后人的理解范围与精神世界,与生存条件发生变化的人们对话,并随着后人的认知的流动而不断‘激活自己,‘展开自己,否则完全尘封于历史岁月与后人无干的部分也就无所谓是什么‘传统了。”[2]
我很认同这一观点,传统应是能跟着现代性共同发展的,如果说传统性是一片土壤,那么现代性则是土壤中长出来的枝枝蔓蔓。枝蔓从土壤里生长出来,构成二者的元素也许有许多相通,但是不可否认二者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了。我们不能说现代性也是传统的一部分,。穆旦诗歌中确实有着传统性因素,而这些因素隐而不显,并不像其现代性一般突出,故论述起来颇费周折。如果借拓宽传统的概念,试图将现代性囊括进去,实非解决问题的良方。穆旦诗歌对于现代诗坛最大的贡献就在于其现代性的特质,如果特意找一些传统特质明显的诗歌,论述起来又怕这些诗无法代表穆旦。为着传统性列出来的穆旦诗名录,实在令穆旦“泯然众人矣”,论述穆旦的传统性有许多矛盾和困难,故这个命题很难做的完善。
本文试图论述穆旦诗歌现代性特征的传统渊源,希望能在谈传统的时候不避开现代性,在论述中保留穆旦最有价值的诗歌,并说明穆旦的现代性并不是凭空出现的,诗人根基上依然吸收了很多传统养分。
一、承担现代人的苦难与矛盾
关注民间疾苦是中国诗歌的传统性特征之一,从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到杜甫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都是对民生的关注。但与往昔士大夫文人由上而下的怜悯不同,今日的诗人站立在苦难的人群之中。他就在那“不移的灰色的行列”里“爬行”,他就在那“泥草的屋顶下”“安眠”,他就任凭自己“溶进死亡”之中。穆旦在某种程度上接续着传统,但承担的姿态与内容则大不相同。诗人立于荒芜的沼泽之中,身边是沉默的人民,马的鼻息就在耳边,战争的残酷,社会的黑暗,生活的艰辛,他无法再隔岸观火,无法再冷眼旁观,他处于苦难的中心,承担着现代人的苦难意识。
诗人与大众平等,以现代诗人的苦难意识承担着民族的命运,社会的动荡,以一个平民的身份面对这一切。不再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因为诗人就是百姓中的一员,无法再从上层人物的角度慨叹另一个群体的命运。基于此,穆旦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岁月尽竭了,牲口憩息了,村外的小河冻结了”(《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3]这是一种凝固的画面,一切寂静无声,苦难变得高贵而有尊严。
如果说上面两首诗中,诗人承担民族的苦难与传统士大夫有共通之处的话,那么《控诉》中则写出了现代人所特有的痛苦,诗人对现代性痛苦的把握与体悟源于传统之中又超越传统之上。
“为什么世界剥落在遗忘里”,“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无数的杀机,无数的诞生。”(《控诉》)[4]在这里,世界的破碎具体可感,一片片剥离开来,落到遗忘里,而遗忘本身不可触及,世界崩塌继而被遗忘。头脑中什么都记得,又似乎什么都成了空白。这个平凡的人是所有现代人。一个看起来平静的人却已无法掩饰内心的分裂与矛盾,“无数的暗杀”是巨大的压抑感与毁灭感的产物,“无数的诞生”则是重叠展开的脆弱的希望。就这样,希望不断升起又不断破碎,毁灭感与希望相伴相随,这正是现代人动荡不安的内心与矛盾纠结的思想的写照。一个矛盾的自我并不是现代才产生的,而是现代诗歌更愿意面对这样的心理状态,并如实的记录下来,使诗歌中的“自我”成为更加完整的自我,这也是对人性的复杂性的宽容。
穆旦诗歌中既有对传统的“苦难”意识的继承,同时也有对现代人矛盾的人格特征的抒写。诗人以开放的心境面对现代人的社会困境与内心困境,如实地在诗歌中展现出来。无论是国家、民族因为贫困和战争遭受的苦难还是个人面对重重压力而分裂挣扎的痛苦,诗人都切身体验着这一切,并对此怀有怜悯之心,穆旦诗歌中的承担精神是传统的,但承担的内容更加丰富了。
二、穆旦诗歌中的“时间”意象
将时间比作水,可以说是中国文学中的一个传统,从孔夫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到冯延巳的“年光往事如流水”。在中华文字的语言内核中,时间与水,是有许多相通之处的,时间如水,一去不复返,永不停歇。
而穆旦诗中的“时间”意象似乎也与这种传统有相似之处,他诗句里的“时间”似水,也一直在流动。“稍一沉思听见失去的生命/落在时间的激流里,向他呼救” (《智慧的来临》)[5]、“我是永远地,/被时间冲向寒凛的地方”(《神魔之争》)[6]等等。但这种继承似乎远不如他赋予时间与水的新内涵来的巨大。这里的时间之流不再是平静安详、奔流不息的,这里的“时间”意象是残酷的,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穆旦的诗句中承载的不再是对时间逝去的慨叹,古人的悠然闲情也已经不复存在,“时间”的“激流”更多的是一种急迫感,“失去的生命”在时间里“呼救”,“时间”更多给人带来恐惧不安的感觉,不再有古诗中浩淼烟波的宁静阔达。《神魔之争》中的“时间”意象更是残酷的,“寒凛”中带着无情,要“永远”将“我”冲走,给人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这也正是现代人绝望心境的真实写照。
《诗四首》中的“时间”意象则更加扭曲:“在人类两手合抱的图案里/那永不移动的反复残杀,理想的/诞生的死亡,和双重人性:时间从两端流下来/带着今天的你:同样双绝,受伤,扭曲!”[7]这里的“时间”让人想起达利《记忆的永恒》里面那些柔软的像要融化掉的时钟,“从两端留下来”的“时间”似乎是水一样的东西,又似乎是某种流动的固体,“受伤、扭曲”则又回到对现代人灵魂的隐喻。
上文中选取了穆旦诗歌中典型的“时间”意象进行分析。其中,“时间”与水的关系是有中国古典诗歌的渊源的,这种渊源在传承中也发生了变异。古典诗歌中用水比喻时间,营造了一种浩浩荡荡平缓开阔的意境,这与古代人宁静和谐的灵魂追求是一致的;穆旦诗歌中的“时间”被比喻成“激流”,与“寒凛”“受伤、扭曲”相联系,正隐喻着现代人焦躁不安,痛苦挣扎的灵魂。
三、穆旦诗歌语言的现代性与传统性之关系
自晚清以来,中国诗人就从未停歇对新诗的语言构建。胡适开创新诗后不久,诗人们发现难以用现代语言写作有詩味的诗,于是转而向古典求助。新诗语言的现代化绝不是一步完成的,诗人们更容易回归到传统的语言,因为传统的书面语优美而富于典故,能够传达圆融畅达的诗意,可是现代诗在此亦走向困境。李金发为代表的现代派的诗歌艰涩难懂,新月派亦浮于今人古意,无法带着“雪花一样飞扬”的心绪关照现代人的精神世界。
穆旦扭转了诗歌语言传统化的局面,他的语言是另外一种清新自然的存在,与郭沫若相较表意更曲折,诗味儿更浓;与李金发等诗人相较,诗不用生僻字,不用古语,不用典故。穆旦的诗歌充斥着现代语言,以现代词汇构建起完整的现代生活。此外,穆旦的投入较同时期的诗人要深得多,将自己抛进生活中,抛进现实中,他的诗像是被什么压缩过一样,每句诗的丰富内涵仿佛要从语句中爆裂出来。他的语言中撕扯的是理智,是现代人的灵魂。就像在《被围者》中,他没有美景让我们赏玩,没有雨巷中的姑娘,没有暮色沉钟里的老鸦,他的“时间”是“白热的”,他的“流星和水”,“灿烂到焦躁”。那样不宁的心绪,不甘就范,却溺在永远的平庸里。穆旦诗中的“我”在荒谬中无法冷静,四处攒动寻找他已知不存在的意义。
穆旦诗歌语言的现代性是有意为之的,诗人努力使自己的语言更具现代意味。穆旦的语言最终还是与中华文字的文化内核相一致,传统就像地心引力一样,允许他跳跃但不许他完全跳出语言之外。当诗人蹬开传统向上跃起,向上跃的过程也就是追求现代性的过程。他处于巅峰的时候,也是他带着传统的地心引力跳的最远的时候。要知道他在现代性的道路上走的有多远,最终还是要衡量和传统的距离。所以传统不是穆旦要摆脱的东西,而是他前进的参照物。
四、结语
穆旦诗歌的现代性是最宝贵的,其中矛盾的现代灵魂,焦躁的情绪,对荒诞的认知与反抗都是穆旦之所以特立出众的原因。本文试图追溯这些现代性特征的传统渊源,并不是想证明穆旦诗歌是多么的传统,而是希望揭示传统土壤的存在。穆旦并不是从半空中生长出来的,虽然他的写作受益于西方诗歌,他个人也热爱奥登、艾略特等西方诗人,但当我们追溯穆旦的根基时,我们不能否认我们看到了传统。正因为他也知道“我长大在古诗词的山水里,我们的太阳也是太古老了”(《玫瑰之歌》)[8],所以他才能够有意识的背离这种传统,从而得到新的创造。他对传统的背离不是升腾到半空中,而是站在传统的土壤之上,生长出新的枝芽。
注释:
[1]王佐良.论穆旦的诗[C]..穆旦诗全集.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
[2]李怡.论穆旦与中国新诗的现代特征[J].文学评论,1997(5).
[3]穆旦.穆旦诗全集[C].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
[4]同上.
[5]同上.
[6]同上.
[7]同上.
[8]同上.
参考文献:
[1]罗振亚.对抗“古典”的背后——论穆旦诗歌的“传统性”[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3).
[2]刘燕.穆旦诗歌中的“T.S.艾略特传统”[J].外国文学评论,2003(2).
[3]王佐良.一个中国诗人[J].文学杂志,1947(2)本文版本源于网络.
[4]李怡.中国现代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5]王佐良.论穆旦的诗[C].穆旦诗全集.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
[6]穆旦.穆旦诗全集[C].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
[7]谢冕.一颗星亮在天边——纪念穆旦[C].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
[8]李怡.论穆旦与中国新诗的现代特征[J].文学评论,19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