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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出版家外的“透明”范用

2020-03-16嵇钧生

金山 2020年12期
关键词:透明镇江母校

编者按:

出版大家范用出生于镇江,在他逝世十周年之际,社会各界自发组织了各类纪念活动,有人评价他的一生,是为书籍的一生。而作为同乡、校友的嵇钧生先生,想换个视角,带我们认识那个褪去了出版编辑大家光环外的“透明”范用。

相伴数十载,一直以为母亲只是千千万万农村妇女中的普通一员,勤俭持家。不曾想,在她看似平凡的生命历程里,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光辉印痕,令人敬佩。

镇江,是一座爱情城市,中国古代四大爱情传说都发生于此。不仅如此,镇江“三山”也代表了三段爱情,本期我们跟随作者的笔触,走进焦山,一同回顾那场20世纪最著名的政治婚姻的开端。

东大院,是作者上班的必经之地,在她的笔下,那两排合欢树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成为了以后路过此地时不容被忽视的存在。

编辑出版大家范用逝世整整十年了。全国主流媒体纷纷刊登纪念文章,举办专题展览等各种纪念活动。

作为范用的乡亲学友,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不由地想动笔写下我和他在多年交往中感受到的点点滴滴。

范用生前曾在多个场合谈到他的遗嘱:不求名分,不要评价,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子女无需照顾,遗体捐献作医用。终于他的名字镌刻在了北京常青园公墓北京市遗体捐献者纪念碑上。这个光辉的名字彰显了一位革命老干部、大出版家的高风亮节。

范用在出版界的卓越成就,他的人格,他的道德风尚,许多文化界人士从各个角度做了全面论述,并已汇集于《书魂永在——范用纪念文集》中,毋庸我再赘述。因此我只想从一个乡亲学友、科技工作者的角度回顾我们近20年的交往,来认识编辑出版工作之外的“透明”范用。

心系母校   诚待校友

范用,1923年7月18日出生于江苏镇江,是我的同乡学长。但直到1996年母校镇江穆源小学90周年校庆时,我们才有缘相识。那时我得知北京有一位老校友范用出版了一本书《我爱穆源》,很感兴趣,便给他写信,希望拜访他。

仅仅3天过后,我就收到了回信和赠书。范用在信中写道:“离休已经10年,现在是过吃闲饭养老的日子,居家读书为乐。”信中详细地说明了他的住址以及位置特征。后来还打电话告诉我,他不久前遭遇车祸,腿被自行车撞成骨折,落下了残疾,行走不便,一般都在家,欢迎我随时去做客。

于是第二天我便带着儿子凌云去拜访他。范用对于我这个初次见面的学弟非常热情。在客厅入座后,他给我们沏了茶,稍作寒暄便让我们先到他的书房参观,随即下厨烤制了芝麻烧饼,下了自己压制的面条,用了麻油、酱油、虾子和镇江恒顺香醋做调料,清香扑鼻,使我们忆起了家乡的“锅盖面”。但是范用却说可惜没有青蒜,否则就是地道的镇江风味了。他又拿出自己泡制的杨梅酒请我们品尝。初次登门就获得如此盛情招待,又看到他追求“地道”的认真劲,使我们非常感动,深感他是一位乡情浓郁,十分重视友情,做事力求完美的人。

镇江穆源小学是1906年全国最早成立的回民学校。酒酣饭饱,围绕着“母校”这个话题,我们谈了很多。我记得范用在给小同学的信中曾描述过穆源老校徽,其中三角形图案蕴含了“智、仁、勇”“真、善、美”等多重含义。他与时俱进地提出当前可以理解为“德、智、体”,要求小朋友做“好孩子、好学生、好公民”。他写道,如果谁还保有老校徽的话,当是“文物”了。

巧得很,我正好有一枚,已保存好几十年了,于是拿出来请他欣赏。同时还请他看了1949年我毕业时的同学录,里面载有校歌词曲。我唱起了:“大江之滨古谷阳,豪气贯朱方。黉舍林立书声朗,贤俊递争光。我穆源应运而生,弦歌传颂,乡师惠泽长。后昆启,先哲仰,勤读莫懈荒。江水泱泱,山光茫茫,前途永无疆。”

镇江是长江和运河的交汇处,歌词中的“大江”就是指这两条大江大河。“谷阳”“朱方”则是镇江2500年前的古称。这首校歌仅仅用60余字就精辟概括了镇江的地理、历史以及学校的教育理念。作为一所已有90年历史的名校,这首歌极有魄力,反映了当时的时代特点。

范用说,真没想到还能看到完整的老校歌歌词和曲谱。不过当下小学生对文言文理解记忆不易,应当适当改变。后来他特地改写了一节歌词,把“黉社林立”改为“书声朗朗,弦歌一堂,桃李芬芳”等内容,还请中央音乐学院的一位教授作了钢琴伴奏谱,成为穆源的新校歌。一位离开学校将近60年的革命老人,对母校少年的健康成长给予如此深切的关怀和期望,实在是令人感动的。

大概正是由于我们是同乡加同学的这层关系,共同的話题便多了些,更多了些亲切感,从而成了交往频繁、无话不可谈的挚友。或者更可以说,他成了我的良师益友,而且相处越深,就越感到他是一个透明真诚的人。

我是学工程技术的,紧张从事科研工作几十年,难免身心疲惫。退休后虽然还被返聘,但撂下了“负责人”的担子,终于有了较多的空闲时间,便喜欢读读“闲书”,写些小文,也不时地会被报刊采用。

我曾编著出版过两本“不务正业”的书籍。一本是关于镇江历史的书籍——新编《镇江沦陷记》;另一本是关于镇江一位历史人物的传记作品《风雨人生路——嵇直纪实传奇》。在这过程中,都曾得到过范用的关心和帮助。

酒茶为媒   广结朋友

解放初期,范用在北京北牌坊胡同居住时,经常邀请文学界朋友聚会,饮酒聊天,高谈阔论,被戏称为“范用酒馆”。那里拆迁后,范用在南城方庄新居的一间书房小屋布置了新的“范用酒馆”。那间小屋南面是窗户,西面墙门边挂着字画,其中最大一幅是京剧名家荀慧生的画作,其他两面墙则是摆满图书的书架,书房中间则摆放着一张方桌和四张椅子。规模虽小,但在充满书香的屋中,三五友人品尝着美酒,透过窗户,居高临下地观看红花绿草、城市风光,虽无桃源仙境般的浪漫,但天南海北,友情畅谈,却也是情趣无穷的。

不大为人所知的是,范用还有一间“茶馆”,在北京美术馆东街三联书店的楼上,他曾几次邀我去那里。所谓的“范用茶馆”是一间原为书店老经理使用的房间,里面有沙发、茶几、酒柜等。每到聚会日子,老同事、老朋友便会到那里相聚。范用总是早早去,打开门稍作整理,便从酒柜中取出他自己存放在那里的上好茶叶,把茶具摆放好,书店的年轻员工便热情地送上开水。朋友陆续到来,许多有关出版事务、国事家事等等公私话题便展开了。我在那里见到多位三联老人,感受到同志老友之间的真挚感情,更感受到了范用为人之热情。

范用广交朋友,待人真诚,也深得朋友们的真诚回报。

无论何时去看望他,我总会看到客厅里堆得高高的,新收到尚未来得及上架的图书,那是朋友们从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寄来的。当他看到我对一些书感兴趣时,便让我拿回家看,但我一定会准时还给他。有时他也会送书给我,我一直保存的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8年出版的郑超麟回忆录《史事与回忆》,一百多万字,三大卷,就是他送给我的。

在范用的客厅里,挂了好几幅中国一流书画家的字画。但因房间面积有限,有一些便卷束起来,立在门边墙角的筐里。范用曾一一展示给我欣赏,并顺便讲述些相关故事。这些书画一般都有题赠范用的上款,但唯独一幅例外,那是书画大师叶浅予赠送的。叶老告诉范用,他是故意不题写赠送上款的,这样如果缺钱花了,就可以拿去卖掉换点茶酒钱。范用十分感动,表示即便是没饭吃也定不会卖的。这充分反映了朋友间的真情。

一次在欣赏启功的书法时,范用说,这位老先生非常正直可爱,宽容大度。他讲了一个故事:许多人模仿启功的字在潘家园低价出售,有人认为是贬低了启功,便劝启功告他们侵权。启功大度地说:“他们模仿我的字,说明有许多人喜欢,去卖无非是混口饭吃,由他们去了。”又有人拿了“启功的字”请他鉴定。启功说:“我老了,写字有些抖了,市场上卖的那些‘我的字都比我写得好。”幽默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范用告诉我,他从来不以自己的方便地位无端向人索字索画。但是当母校需要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这样学校便有了许多名人的题字。

穆源百年校庆那年,学校想请黄苗子题字。范用便亲自出马。那一天正好我陪同镇江电视台副台长马天翼去看望他,他便邀我们同去。到了团结湖苗子家中,受到苗子、郁风夫妇的热情招待。听范用说明来意后,苗子二话不说,立即到画室展开画纸,题写了一幅“大家爱穆源,穆源爱大家”。又为范用题写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爱我镇江,爱我穆源——穆源小学百年校庆,一九三六年毕业生范鹤鏞(范用)敬贺。苗子书”。我当即把题词过程拍了下来。如今题词装饰在穆源教学楼的大厅内,照片则悬挂在校史展览室中。

范用曾告诉我,经常有些不相干的人向苗子索字,苗子不胜其扰,只好应承,但是,他从来不会动笔。但我从这次苗子题字的情况,看到了两位挚友之间的坦率真诚。

关爱家乡   赤子丹心

范用非常关心镇江的文化事业。为此他邀请挚友丁聪到镇江签名售书、办漫画展,并邀我同行。于是丁聪、沈峻夫妇,范用和我,四人正好一个软卧包间。一路上我们无拘无束地畅谈,十分高兴。

范用谈起他客厅内挂有一幅黄永玉的赠画,就是“除却借书沽酒外,更无一事扰公卿”那幅。他很喜欢,因为它准确地表达了自己爱书、嗜酒的两大乐事,以及两人间的友情。但有一天,黄永玉到家造访,在画前驻足许久,突然说:“取下来,取下来。我以后给你重画一幅。”丁聪说:“那幅画的确有些问题。摇扇的手伸得那么长,太夸张了些,完全不符合人体解剖关系了。”后来据说黄永玉送了另一幅,但范用却一直没有替换。

在列车上,范用一个劲地向丁聪、沈峻介绍镇江的风景名胜、美味美食。其实丁聪是上海金山人,沈峻虽是福建人,却因父亲曾在镇江省政府工作,负责筑路建桥工程,她出生在镇江,并在上海读的小学。两人对镇江也是有所了解的,就笑范用对家乡的感情简直是着了魔了。果然,到镇江住下当晚,范用就忙着带领老友到附近的小巷里品尝路边挑担小吃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到百年名店宴春用早餐,点了蟹黄汤包、白汤面等。范用不愿到专为贵宾提供的包间,而是坚持要坐在大厅里。虽然人声嘈杂,拥挤喧闹,范用却十分享受,说体会到了久违的乡音乡情。

丁聪漫画展和签名售书在镇江闹市区大市口新华书店总店举行。由于这是少有的大画家在镇江办画展,参观的人蜂拥而至,拥挤非常,展览获得很大成功。但是,由于承展方缺乏经验,安全保障没有到位,结果在展览的第二天一早发现失落了一幅。这是丁聪在东北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期间画的彩色连环漫画中的一幅。因为不是单幅,所以没有放在玻璃镜框内,而是裱在硬纸板上,直接挂在靠边的墙上。是被人顺手牵羊,还是掉落后被人捡走难于断定。于是丁聪公开表示,可以赠送另外的画和“捡拾”者交换。但是直至画展结束,甚至直到今天,这幅画仍未露面,也成为那次画展的一个遗憾。

到了镇江,自然要去穆源小学。母校的师生在大操场举办了隆重的仪式,熱烈欢迎爷爷奶奶级的老校友和漫画家。对范用来说,和小朋友在一起是最开心的时刻。他给小同学讲话,鼓励他们好好学习,努力向上。丁聪也兴致大发地挥毫写下“我也爱穆源” 的题词,并用较小的字作注:“范用说‘我爱穆源。今天来到穆源,我感到穆源比范用书上写的更可爱。”这幅字也被裱糊展示在校史馆里。

热爱母校   不忘师恩

范用既没有跨入过大学之门,更没有出国留洋深造。他之所以能成为一位编辑出版大家,完全是由于革命队伍培养,通过长期实践而自学成才。他告诉我,虽然他当年也曾考取了省镇中(江苏省镇江中学),但是只上了两个月就因为日本鬼子打来,走上了逃难之路。所以他在填写履历时,一直说他的最高学历是小学毕业。也正因此,他对母校镇江穆源小学有着更多的记忆和特别的感恩之情。

出于对母校的热爱,他亲手制作了一座穆源在抗日战争初期被日本鬼子炸毁之前的学校模型,漂亮的教学楼在当时是少有的,这让孩子们直观了解了这段历史,激发了他们爱国爱校的热情。他关心母校的教育,给小朋友写了许多信,最后汇编成了《我爱穆源》。

我曾仔细多遍地阅读范用签赠的《我爱穆源》。书中描述的情景、人物于我竟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鲜活。我不由地拿起笔,写了一篇读后感《一曲娓娓动听的童年之歌——范用〈我爱穆源〉读后》,刊登在《光明日报》“读书与出版”专栏上。

范用看到后给我写信说:“《我爱穆源》出版后,报上已有多篇评介文章,但是只有你的文章,才真正明白了我的心思。这可能是因为我们是同学、同乡,曾生活在同样的学习环境里的原因吧。其实我给小学生写信,并不是纯为怀旧,而是有感于现在小学生负担太重,失去了童真。我希望教师和家长都能从这本书得到一些启发,能引起对小学生教育的关注,使他们能德、智、体全面发展。”

如今在镇江穆源民族学校成立了少先队“范用中队”,设立了“范用读书节”,对于推动小学生热爱祖国、热爱阅读起了很好的作用。

范用早年参加革命,但他始终不忘师恩。他说他们那时学校读书风气很浓,除了认真教学外,老师鼓励大家读书看报,关心国家大事。一些老师如黄建平、周坚如、沙名鹿等对他深有影响。

他还提到当年时任镇江“五三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完常白(后来他成了诗人,也到穆源教书,成为我的班主任和国文老师)。那时范用经常去图书馆看书,总会得到完老师的关心鼓励,并给予借阅方便。

他也和我谈到过向锦江教授。范用说,他书读多了就想把自己写的文字变成铅字,于是把一些文章投寄到《江苏日报》。当时向锦江是日报副刊的编辑,他热情地给予帮助。于是范用的10篇美文就先后发表在向锦江主持的副刊上。所以他一直称向锦江为老师。晚年时,范用近八十岁了,还请我儿子凌云开车带着他和我到首都师范大学探望九十高龄的向锦江教授,充分显示出他尊重老师,不忘师恩的道德品格。

后来范用将10篇文章剪报订成一个小册子,一直保留着,成为他少年时代作家梦的见证,也寄托了他对老师的思念情怀。

作家范用   名至实归

尽管范用在读小学时就显示出了杰出的写作才华,但他自14岁参加革命开始,就遵从党的安排,一直投身于编辑出版事业。他坚持执行党的文艺政策,全力施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经他之手出版的图书数以百计,许多好书甚至影响了几代人。

然而,实事求是地说,他也是无愧于作家称号的。而他“转为”作家的“处女作”就是在他离休多年后才出版的《我爱穆源》。

作为范用的第一部作品,《我爱穆源》有着特殊的意义。这是他作为革命老干部、编辑出版家,对青少年一代和我国教育事业的关爱和贡献。

《我爱穆源》一书的全名是《我爱穆源——范用给小同学的信》,也就是说这是他给穆源小同学写的通信集。这些信以娓娓动听的语言讲述了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国难当头时,他们小学生的学习、生活,同学之间、师生之间,以及学校和家长之间的关系。信中讲述了他们的课余活动,特别是爱国救亡演出活动。这些对于今天的小学生来说已经很生疏了,但相信一定会成为很好的爱国主义教育范例,使今天的小学生们知道,他们也应当把自己的学习和对国家的责任担当联系起来,因为未来是属于他们的。

《我爱穆源》再版印刷过四次。初版时只有16封信和几篇短文,最后一次印刷增加到19封信和16篇文章。篇幅也从8.2万字增加到13.4万字,还增加了许多图片,更加完整地反映了范用和穆源的渊源,以及他对小学教育的关注,具有更好的可读性和教育意义。一部篇幅不大的书,竟然持续几年一版再版,多次印刷,正说明了该书受到读者欢迎的程度。我以为它至今还应是老师、家长和小学生的一本不应或缺的读物。

随后,范用的写作成果愈来愈多。陆续出版的《泥土·脚印》《泥土·脚印(续编)》《叶雨书衣》等多部著名作品,可以说篇篇都是美文。这些美文主题独特,史料翔实,内容真实,文字优美,情感真切,令人回味无穷,堪称范文。

恩爱伉俪   苦思十年

范用是一个富有亲情的人,在他的床头挂着他和母亲、外婆以及他和父亲的照片。他的夫人去世后,骨灰盒一直放在卧室,伴随了他整整十年。

范用和夫人丁仙宝是解放前在三联工作时相识相爱而结婚的。丁仙宝也是离休干部,为人和蔼可亲。她虽是常州人,却是在江苏省镇江师范读的书,所以对镇江很有感情。后来我知道,我的表姐陈慧群是她最要好的同班同学,而我的三哥嵇庆生也曾就读于省镇师。因此每次我从镇江回来看望他们的时候,丁大姐都要问长问短。

在《我爱穆源》一书中,范用曾谈到夫人:“我的老伴是我年轻时的同事,没有媒人,没有花一分钱,自己结的婚,生了一男一女,如今又有了孙女外孙女,如果我还能再活几年,说不定做太爷爷。”我也曾在发表在《炎黄世界》的文章《走近范用》一文中写过对她的印象:“范夫人个子不高,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我们聊得极投机。”几十年中“她和范用患难与共。解放战争时期,丁仙宝曾为范用被国民党特务逮捕而提心吊胆,‘文化大革命时期,她又为范用被造反派抓进‘牛棚而担心受怕。如今老夫老妻共同进入了金秋晚年,……这是一个富有文化气息、温馨和睦的幸福之家。”

2000年9月15日,我从镇江 、扬州探亲回北京后去看望他们。当知道我这次是兄弟妯娌十人,多少年来第一次结伴返回故乡时,丁大姐说:“范用没有兄弟姐妹,但是他朋友很多。过去过年寄贺年片,一次就要寄出300多份。”那天正值中秋前后,范用便去书房拿来一张用韩美林为他画的工艺猫印制的画片送给我,还题写了“钧生兄清赏,范用庚辰中秋”的字样。

不料国庆节的一早,我突然接到范用电话,告诉我他的老伴走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我知道丁大姐除了白内障影响视力,手术后已经有很大的改善外,并没有其他大病。然而当我得到确认,尊敬的丁大姐确实是于9月21日因突发脑溢血,仅仅一个钟点就离开人世时,不禁愕然。万万没有想到,刚刚畅谈没有几天,丁大姐就离开了人世,而我当时为他们拍的合影竟成了最后的绝照。

范用比丁大姐稍逊两三岁。在一次闲谈中,范老说了一个故事:有一次他和朋友到无锡旅游,谈到无锡有锡山但并不产锡的事,有人出了一幅楹联的上联:“无锡锡山山无锡”,一时大家都对不出来。范用思索后对了:“夫妻妻老老夫妻”,大家听了不禁叫绝。因为这下联不但与上联对仗工整,还有很深的哲理,符合中国传统所说的“女大三抱金砖”的含义,同时这也准确地表达了范用和丁大姐相濡以沫、幸福恩爱的一生。

范用自幼离开家庭,生活在革命大家庭里,把革命战友视为自己的亲人。在长期的对敌斗争中养成了果断、豪爽的性格。他对工作认真负责,重视友情,几乎把精力都投入了工作和与朋友的交往中,而对家庭事务、子女教育却并不很经心。他的生活几乎都由丁仙宝打理。范用女儿范又曾著文回忆,母亲对父亲极好,什么事都随他,简直到了溺爱的程度。母亲去世时,父亲感到天掉下来了,跪在母亲遗体旁痛哭流涕,反复说:“她对我太好了,她也是我的妈媽。”因此,丁大姐的离世对范用的打击实在是难以言表的。

此后几年,不断有老友三三两两地去世,特别是多年的挚友丁聪也走了,这一切对他的精神状态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以致发展到后来,不愿进食和配合治疗。

每次我看望他时,都感到他身体状态每况愈下,情绪日益低落。在他的卧室中,床头放着氧气瓶,图书零落地散在床边地板上,这和他原有的整洁习惯迥异。一次我去看望他,孩子们白天要上班,他躺在床上,生活实在孤寂困难,便劝说他找一个老伴。不料他正色说:“做啥?找死啊!”接着给我讲了个故事。有一位名画家,夫人去世后,一位女士主动关照他,終于结了婚。不料不久这位女士不但控制了画家的生活,画家和朋友的交往,连他的画作和藏品都被控制了。不久这位画家就郁郁离世了。

晚年的范用即使在卧床时,枕边仍放着几本书,不时翻阅。但他基本不再会客和接受媒体采访,不过对于家乡来客却从不拒绝。这期间镇江电视台希望采访他,我和他联系,虽然他正病卧在床,仍慨然应允。这部病床上的视频播出后,家乡人非常感动。

2010年7月初,范用重病住院的消息传到家乡。镇江穆源民族学校罗雪梅校长给我打电话,说师生们很关注范老,想在暑期派代表到北京探望。为了不致贸然打扰,我和范用的公子范里联系,请他先和父亲打个招呼,问问现在我们去探视是否合适?很快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7月15日上午,我陪同专程来京的罗雪梅、苗俊和许强等三位老师去到协和医院老楼。范老正斜躺在病床上,面向门口。我们一进病房就看到了他。他的面孔消瘦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我们走到床边,范里告诉父亲:“穆源的老师来看望您了。”范用眼睛一亮,伸出手和我相握,用微弱却很清晰的声音说:“喔,这位是老朋友。”又转头看着几位老师说:“这几位没见过。”于是我一一作了介绍。范用说:“喔!家乡母校来的。是老师啊,欢迎欢迎!”罗校长当即献上鲜花,呈上了母校师生的慰问信,以及《穆源画册》和一套“穆源学堂”学生教育小册子。

范老听到校长念的慰问信后显然很高兴,不时点头赞许。接着他双手捧起画册翻阅起来。虽然他已瘦骨嶙峋,气力不济,但思想很清晰,有时还询问一些问题,赞叹母校的变化,在病床上和我们合了影。他告诉我们,他不久就准备出院回家了。但同时又伤感地说:“我恐怕再也不能回老家,再也不能回母校看望老师和同学了。”虚弱的话语声中充满了对乡土和母校的眷恋之情。他要我们代他向母校的师生和镇江的朋友们问好。

出了医院,我们心情都很沉重。在被范老心系母校,浓浓乡情深深打动的同时,也为他的身体状况担忧——看来这次范老恐怕是挺不过去了。果然,两个月后的9月14日,他就永远地离开我们,去和离别苦思整整十年的老伴丁仙宝会面去了。

如今范用已离开我们整整十年了。作为一名无私的革命者,他把自己的一切,包括遗体都献给了人民,他的骨灰回归到大地。但是他奉献给编辑出版事业的敬业精神,他宝贵的精神财富,为纪念他而新近出版的四卷本《范用存牍》都将会永远留存。

对于范用毕生心系的母校——这所全国最早开办的回民学校来说,如今已有114年的历史了。在经历风云变幻一个多世纪后,学校依然存在发展,充分说明了穆源不愧是一所历史悠久,有着优良教育传统的好学校。100多年来,她为社会培养了许多杰出人才,为国家做出了许多贡献,而范用正是其中最显光辉的佼佼者。

从范用的人生经历,我们清楚地认识到奠基阶段的小学教育是如何的重要,是如何地会影响一个人的成长,以至一生。在穆源小学,大出版家成了一位对小学生循循善诱的老师,是老师和家长的楷模。穆源的师生们也正从小学教育的角度来宣扬范用、学习范用,他将永远是穆源的骄傲。相信穆源今后也将会培养出更多更好的毕业生,输送到社会和中学,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做出更多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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