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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世匹夫》序

2020-03-16周宗奇

山西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匹夫盖世萨满

艺术大家黄宗江先生,生前曾这样评说他的好友柯文辉:“其学问不打一处来,也不打一处去,论诗如画,论画如诗,写小说如史传,写戏剧如诗歌,却从不图出版,每置高阁几经秋春。”“当今之世,卖文燕市,淡薄名利如斯者稀矣哉!”

稀矣哉!稀矣哉!而今,笔者于此大有感慨:柯老先生有一部50万字的历史长篇小说《盖世匹夫》,于上世纪80年代完稿,至今30多年过去,居然压在箱底不思出版,跟没那么回事儿似的。这可就不是“几经秋春”

了!近10年前,柯老先生一时兴起,发来《盖世匹夫》让我看,说你是“地球第一读者”。之后又没动静了,一直到今年春上,赵学文先生执意要推出此书,我这才得以两度阅稿,这期间10年光阴就又过去了!笔者不禁慨叹:你柯老爷子过八望九之人,咋就能这么沉得住气呢?

且说二次拜读《盖世匹夫》,笔者可就带上更加尊敬的情愫了,读得更细了点,更深了点,也更想读出点自己的心得体会。大体总结下来,主要是如下四句话:回归了一个传统;圈起了两个宝库;活画了三个灵魂;颠覆了一个价值观。

回归了一个传统。中国小说有传统吗?以笔者的分法有两个,一个叫作“历史传统”,一个叫作“革命传统”。那么,中国小说的“历史传统”是什么模样呢?粗说是两个侧面、两种色调。一个呢,小说不属于“学在官府”的行当,从来都是在正统文化“每訾其卑下”的歧视中发展繁荣起来的。“小说”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外物》:“夫揭竿累,趋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道亦远矣。”“县”乃古“悬”字,高也;“令”,美也;“干”,追求也。是说你举着细小的钓竿钓绳,奔走于田陌沟渠之间,只能钓到泥鳅之类的小鱼,而想获得大鱼可就难了。靠修饰琐屑的言论以求高名美誉,那和玄妙的大道相比,可就差得老远了。庄子认为此皆微不足道,故谓之“小说”,即“琐屑之言,非道术所在”的“浅识小道”。这也正是小说之为小说的本来含义。当然,庄子这话的背景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彼时学派林立,百家争鸣,许多学人策士为说服王侯接受其思想学说,往往设譬取喻,征引史事,巧借神话,多用寓言,以便修饰言词以增强游说效果,所以,庄子说的“小说”,与魏晋肇发的中国古小说还不能完全划等号。而东汉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写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同“途”)说者之所造也。”这就说得比较靠谱了。这是一个侧面。另一个侧面呢,你又不能说小说一点存在价值都没有。东汉桓谭在其《新论》中,虽然也认定小说不是为政化民的“大道”,但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仍然不失为“治身理家”的有用之书。孔子老早也说过:“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刚才那班固也没有忽视这一个侧面,这一种色调:“然(小说)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班固的这个定性之说很要紧:所谓小说,就是“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虽为小知、小道,但“必有可观者”,且“弗灭也”;尤其要紧的是,他指出小说不但具有植根于“闾里”生活,可以虚构的特点,而且多为“刍荛狂夫之议”。何谓刍荛之议?不就是民间言论吗?草根之言,直言,甚至是狂夫狂言。事实上,汉代以降,魏晋南北朝的笔记小说也罢,唐代传奇也罢,宋元话本也罢,明清小说也罢,无不具有这种天然态的、自由自在的、自生自灭的、纯民间的发展特色。就算明清小说开始走上了文人独立创作之路,小说家主体意识增强,写出了《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金瓶梅》《三言二拍》《红楼梦》《儒林外史》《老残游记》  《聊斋志异》……无数传世经典之作,但也都是“单兵作战”的民间个体行为,并无什么政治纲领在指导他们,更无什么政党或政治势力在运作他们,即便到了民国早期,这样的小说发展脉络也连续不断,是一个绵延千载的历史传统。一直到“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马列主义传到中国”,小说的这个历史传统,才被“革命传统”所取代。

13年前,笔者在拙著《栎树年轮》(大众文艺出版社2004年10月版)中写过一段话:

在一部漫长的中国文学史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现象:一个政党(或一个政治派别、一股政治势力)能够清醒地、竭尽全力地、不惜代价地搜求、吸引、培育、训练一批文学英才,以规范化的写作信条和方法,去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纲领而奋斗不息。但中国共产党做到了!它以一部《讲话》为指南,在延安及其各个抗日根据地那样一种极为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居然造就出一大批才华各异而忠心不二的新型作家、艺术家,叫他们“深入生活”,他们就“深入生活”;叫他们“为工农兵服务”,他们就“为工农兵服务”;叫他们不写“杂文”,他们就不写“杂文”;叫他们要用“大众化语言”,他们就用“大众化语言”;叫他们“不要暴露黑暗”,他们就“不暴露黑暗”……那么步调一致,那么自覺自愿,那么胜任愉快,那么毫不怀疑地认定搞文艺创作就只能这样搞,当作家、艺术家就只能这样当,最后终于建立起无愧于自己的党、无愧于自己所处时代的煌煌业绩,并一直延续到现在,始终占据着中国大陆主流文艺的地位。这真是一个空前绝后的文化奇迹!

现在看来,这个奇迹不但还在,并且更上层楼。就小说创作而言,主导者无疑还是“革命传统”。有例外吗?时不时的总有。比如,眼下柯文辉先生这部《盖世匹夫》,它居然逸出了“伟光正”的“革命传统”,回归到那个“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且多为‘刍荛狂夫之议”的历史传统了。那么,逸出或回归的根本标志是什么?笔者有幸积攒了一个生动标签,何妨借来一用。当年,为了写好《栎树年轮》,笔者专程前去北京采访一位在山西任职几十年的“封疆大吏”。他作为深谙党国三昧的高级领导干部,当面斩钉截铁地说:“赵树理和马烽我都熟悉,他们都写农民,但马烽是为党写农民,赵树理是为农民写农民,本质不同!”笔者当时惊为天籁,茅塞顿开:一个为党写小说,一个为农民写小说;也可以这样理解,一个在有组织地写小说,一个在自由写作。这难道不就是小说的“历史传统”和“革命传统”的本质区别吗?当然是的!当然是的!笔者正是凭借这道灵符来为《盖世匹夫》打卦算命的。就回归小说的“历史传统”论,就一个自由灵魂的自由写作论,正是柯文辉先生《盖世匹夫》的最大亮点和价值所在。

圈起了两个宝库。整部《盖世匹夫》的人物、故事,大体产生、发生在两个地域文化精彩纷呈的人文空间:以萨满文化为中心内容的“北海”地域文化,以江南民俗文化(柯老先生标为“乡土风情”)为中心内容的安庆地域文化。

“北海”在哪里?就是今天的贝加尔湖地区,中国古称“北海”,曾为中国北方部族的主要活动地区,《尼布楚条约》后,将其划归俄罗斯帝国。原先说苏武牧羊处就在这里,现在又说在甘肃省武威市民勤县的白亭海。这也不去管他,只说《盖世匹夫》中“北海”地区的萨满文化。

《盖世匹夫》中,有一半故事都发生在“北海东南角”这个地方。男主角胡玷的爷爷胡烈松太公,投奔过林则徐,在关天培将军帐下当过掌旗官,出于义气助阵过翼王石达开,事败后扮道士,走间道,逃亡隐居于此。胡玷为找爷爷来到这里,发奇缘结识了女主角嘎翠鹿儿,方才新开半边天。美丽泼辣的新娘子嘎翠鹿儿生于斯长于斯,分明是“北海”一枝花,萨满文化一精灵,可以说没有她就不会有“盖世匹夫”胡玷,就不会有一部传奇《盖世匹夫》。

“北海”地区的萨满文化,始于史前时代,一般认为,萨满教起源于原始渔猎时代,是一种在原始信仰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民间信仰活动,并且曾经遍布全世界。“萨满”一词,在通古斯语中是“智者”“晓彻”的意思。其实,所谓萨满教并非指某种特定的宗教或信仰,而是一种萨满经验和萨满行为的通称,是一种获得知识的方式,没有教条或特定的信仰体系,不同传统的萨满教有不同的实行方式与特征,所以对萨满教的认定也来自其经验与技术。正如著名学者强纳森·霍尔维兹说:“萨满教不是关乎信仰,而是关乎经验。”萨满教的理论根基是万物有灵论:万物都是活的;万物相系;万物皆神圣。在可见的世界里,充满着影响生物体生活的不可见的力量或者灵魂(笔者按:这倒跟当代最先进的量子理论有点不谋而合呢)。它至今在满、锡伯、赫哲、鄂伦春、鄂温克、达斡尔、维吾尔、乌兹别克、朝鲜以及大和等民族中都有影响,相对说在我国三江流域的赫哲、鄂伦春、鄂温克、达斡尔,以及在部分锡伯族当中得到了较为完整的继承。在《盖世匹夫》中,这种萨满文化的核心内容,比如灵魂观念:世界上万物都有灵魂,自然界的变化给人们带来的祸福,都是各种精灵、鬼魂和神灵意志的表现;比如神灵观念:赋予火、山川、树木、日月星辰、雷电、云雾、风雨、彩虹、冰雪和某些动物以人格化的灵性,视为主宰自然和人间的神灵;比如三界观念:把宇宙分为上、中、下三层,上层为神灵住的天堂,中界是人和动植物所在;下界则是祖灵、一般亡灵和大小鬼魂的住所,人类夹在中间,经受着神灵福佑和鬼魂作祟,只有巫师萨满能通达上下两界,疏通三界之事……作者都有相应的展示与阐释。另外,崇拜动物、崇拜祖神、祈求猎物、送魂、求雨和止雨等所进行的各种民间祭祀活动,特别是称作“奥米那伦”的祭祖仪式,以及婚丧嫁娶的各种民俗活动,其独特性、丰富性和震撼性,书中都有如临现场的生动描绘。甚至萨满文化中的咒术与法术,什么占卜啦,什么跳神啦,什么萨满跳神音乐中的神鼓和腰铃啦,什么萨满神帽、神帽上的神带、神衣、神鞋、铜镜、神杖、神刀等一整套行头与法器,作者都有详细记载与具象刻画……说《盖世匹夫》是一个萨满知识宝库、文化宝库一点都不过分。不妨以书中对“祭火节”的描述为例:

每年(祭火节)要把全族人拉到山顶帐篷里,男女分居。搭棚的地方,由最高龄的总祀穆昆将大鱼牙掷上天空,等它落地之后,牙尖所指之处,便是大吉宝地。进入森林,头戴神帽腰系神裙的大萨满击鼓跳神,小萨满们击鼓助威,等跳神者人事不知地晕倒在地,头部所指的第一棵榆树或柳树便是神树,上通大神祖宗所居的神楼。九堆奔马、巨蟒等形状的篝火被点燃,同时点燃兽头、蛙、鹰、龟、鱼、刺猬、巨鲸等等图腾式的灯,升起图腾旗,开始了七天七夜的祭火节,仇家要握手言欢、相互敬酒。此时神鼓、台鼓、号角、幌铃、洽拉器一齐发声,震撼山野。接着萨满们用长盆招来活鲤鱼、烤仔猪、鳌花、草根、糕餅、饽饽等等贡品。老萨满宰杀活鹿活猪,用神具存集鲜血,兑一半泉水,遍撒部落驻地。老穆昆把装有一对喜鹊的笼子挂上神树,等到祭祀完毕后放出笼子。老萨满领唱,上千人和声相答,一起请形形色色的火把降临,无边无际,星星般的火把,山之炬火,河的火把,火把奶奶,火把妈妈……列成火阵。年轻猎人们穿过火阵,消除灾难,祈祷狩猎种植双丰收,穿过火海打兔、擒鹿、荡秋千、钻火圈、秋千踢灭天灯、火中取石珠、射鸭等多种活动,胜而不骄者称为英雄(巴图鲁)、受人艳羡,求婚者纷至沓来。萨满们表演狮、熊、蟒、鹰等神降临的舞蹈,压轴戏是鱼头女人身的东海女神来为全体男女老幼祝福,教导他们如何防火。夜晚,全族同拜星星……

这是多么独特美丽的萨满文化?多么值得珍藏的人类共享的精神财富?在萨满文化日渐式微的今天,这种罕见的文学性的纪实文字又是多么具有史学意义与价值!

柯老先生是土生土长的安庆人。如果说《盖世匹夫》中对萨满文化有携金抱玉之能,那么作者对故乡安庆的地域文化,简直就是锦绣在胸,如数家珍了。安庆古称舒州,别称宜城,南拥长江,背倚龙山,整个人文环境既有大别山的铮铮风骨,又极具水韵江南的灵秀柔情,山水地理、风俗民情别具一格。一部《盖世匹夫》,写足了“万里长江此封喉,吴楚分疆第一州”的安庆胜地。且不说曾被汉武帝封为“南岳”的天柱山的飞来神峰、奇石异洞、涧瀑溪流、云海宝光、山茶王松、摩崖石刻、三教圣地、名人访迹;且不说水陆码头“商贾辐辏,百货骈阗”,到处都是徽商开设的钱庄、当铺、绸缎庄、布店、纸坊、茶叶店、南货店……火透了“千年古渡百年港”和“八省通津”的大安庆;且不说一个小小安庆,出现过现代报刊百种以上,由陈独秀先生主编的《安徽俗话报》等多种革命进步报刊就有十几种之多;且不说独味天下的安庆饮食文化,什么胡玉美蚕豆辣酱、墨子酥、江毛水饺、石牌贡糕;且不说“小年”过在腊月二十四和流行“厝柩”葬俗的民俗文化;更不说桐城文脉连绵不绝的文化标杆方苞、戴名世、姚鼐、邓石如、张恨水……这里只以安庆的戏曲文化说事。安庆素有“文化之邦、戏剧之乡”的美誉,不仅是中国五大剧种之一黄梅戏的发源地和传承地,更是中国国粹京剧的发源地之一。徽剧的形成,融汇着西部的秦腔和东南的弋阳腔、昆腔。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四大徽班”相继进京,使徽剧扎根京城,进而风靡全国,并最终演化成京剧。安庆人程长庚是促进这一演化的主要人物,人称“京剧鼻祖”。作者在《盖世匹夫》中这样写道:

只要看过天柱山人著的《皖优谱》,就知道安庆西北角的石牌镇附近,出过数以百计的演员,造成二百年前徽班进京的盛事,从程长庚、杨月楼而下,安庆梆子风靡一时。

由于作者自己生于斯地、长于斯风,灵根深厚,耳濡目染,是以精通此道,谙熟套路,擅长京胡且能发声演唱,所以笔下人物故事和情节细节多在道行中,男主角胡玷更是一票成名的活关公,到死也要把关老爷票到极雄极美。《盖世匹夫》中对戏本、戏文的滚瓜烂熟,对累代戏曲名家的知根知底,对剧中人物脸谱、服装、道具及唱念做打一招一式的门儿清,对演出场地和场内的一切讲究、规矩、禁忌的无所不知,特别是对戏里戏外人物命运的悲喜忧乐,均有精妙之史录、描绘与评说,内容充沛得都有点爆满之嫌。可以说《盖世匹夫》以戏曲文化为重点,将安庆的地域文化写得淋漓尽致,在当下忽视地域文化的大陆作家中独树一帜,有标杆意义。

什么叫地域文化?且不可听专家学者们说得云天雾地,什么狭义的专指先秦时期中华大地不同区域的文化,什么广义的特指中华大地不同区域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要笔者说就一句话,地域文化就是故乡文化、母亲文化!就是“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就是“不用凭栏苦回首,故乡七十五长亭”!安庆此地有着自己独特的历史文化、方言文化、武侠文化、饮食文化、信仰文化、建筑文化、民俗文化、移民文化、加之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环境和资源风水,不就是一种典型的地域文化样板吗?故乡有多久,这种文化就有多久;故乡到永远,这种文化也就绵绵无尽期。它融入了安徽文化,最后融入了中国文化。它与阿拉伯文化、欧洲文化、拉美文化相对比,不就是中国的故乡文化吗?不就是一种特色鲜明的大地域文化吗?从这个意义上说,安庆文化以及所有的地域文化,都是中国文化的源头之一。可惜“革命传统”之下,大陆作家们已然很少有人关注自己的故乡文化了,很少有人还像古士子那样在故乡登山临水,探古寻幽,留心方志,采风渔樵,求贤问道,纪胜作传了(当然,故乡文化也早被糟践得所剩无几了)。可怜舍却源头水,孤舟悬外海红潮,这是怎样的一种人文错位、学术倒置!柯老先生于此大发感慨说:

文化,是在人的血液里。……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抛弃自己的传统文化而人才辈出的。(《竖看历史,横看世界》)

《盖世匹夫》中两个地域文化宝库的精心收藏,是对他自己“感慨”的有力诠释:写小说,做士君子,请别忘了地域文化、母亲文化、中国传统文化!

活画了三个灵魂。塑造人物、叙述故事、描写环境、表达感情和思想,这些小说要素固然是不可分割的,相辅相成的,但塑造人物总是最重要吧?一部长篇小说弄不出一个或数个精彩人物来,总是一种创作遗憾吧?就中国小说传统而言,情况亦是如此。不论“古小说”(鲁迅定义,谓唐以前之小说)孕育时期的神话传说“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精卫填海”,寓言故事“叶公好龙” “守株待兔”“愚公移山”,以及古代史传人物的传记;也不论童年时期(魏晋六朝)的志人、志怪小说,无不讲究突显人物,以人(或拟人)说事,铺陈故事,吸引读者。“小说亦如诗,至唐而一变。”但不论怎么变,唐传奇,宋元话本,明清小说……塑造人物则越来越成为作者之首要着力点。这也是衡量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成功与否的传统标准之一。

《盖世匹夫》的重要成果之一,就是塑造了10多个成功的和比较成功的人物,就中3个贯穿性的主要人物,被活画出了灵魂,典型得不易在从前的名著中发现。他们是:萨满文化的女精灵嘎翠鹿儿、中国传统士君子文化的民间精英胡玷、能穿越时空的那个神奇疯子。

胡玷和嘎翠鹿儿男女主角,从相识相恋、相爱相亲到生离死别而情思不绝,把一场异族爱情、婚恋演绎得惊天动地、独一无二,是少见的传奇故事。作者让他们在两种文化巨大冲突和碰撞中相识,独具匠心。依照萨满习俗,大萨满罹病将死,其妻得弓弦自尽以殉葬。但老女人惜命,用钱买个替死鬼——19歲的漂亮女孩嘎翠鹿儿。嘎翠鹿儿情愿替死,既为还清欠债,更因“她占卜十九次,十五次都是死兆,才明白这是神灵祖宗的意志”。这种活人殉葬的萨满文化遗存,来自南国水乡的胡玷如何接受得了?他冒险出手,说是可以医好大萨满,实为救出嘎翠鹿儿。两种大文化猝然相撞,孰负孰胜,悬念逼人。大萨满得救,为谢救命之恩,愿把“小夫人”嘎翠鹿儿赠给胡玷为妻,却又难舍其美色,要按萨满规矩让胡玷“上刀山”,不伤不死方可娶到娇妻。悠久而坚韧的安庆文化会退缩吗?又是逼人之悬念。就是在这种环环紧扣的两种大文化冲突、碰撞中,一对新人渐次从相识到相知,从相爱到相亲,直到两个异族异性灵魂火辣辣地融为一体再也分离不开。这种把最典型的事件、情节,置于各种大文化冲突、碰撞中展开,实在是一个塑造并活画人物的聪明点子、奏效高招。不妨再举一例。女囚石尔梅本是“苏州人氏,绣花女工”,被吸食鸦片的爹卖在妓院。刚烈女拒不失身,“使汗巾”把“嫖客勒死”,被“判了个秋后绞刑”,游街示众。汉人这种歧视、残害妇女的千年恶习,在视一切“生灵皆神圣”的萨满女子嘎翠鹿儿眼中,如何能接受?虽然已作汉人妻,可那种原始宗教遗传下来的带点野性的善根勃然发作,她不仅当街“从丈夫口袋掏了一块碎银子”,“买了二斤肴肉”,一对过去只有皇上吃的“禹城扒鸡”,跑过去当街跪在公差们前头,“把熟食举过头,跪在地上说:“叔叔大爷们做做好事,把这点东西给可怜的妹妹吃了……”更骇人的是,她要丈夫胡玷花钱买下女囚的命,“你不能救她?”“要能让她活,你跟她拜天地,……我不恨你!”一刹那,金光迸溅,这萨满女儿嘎翠鹿儿,不就是活泼泼一个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按说书中的嘎翠鹿儿死得较早,但她的形象却最具贯穿性,怎么都难以磨灭,时时出现在胡玷的梦境与回忆中,以至于他痴痴地盯着自己的小孙儿情动天地:“牛,牛儿,你这双眼睛太像奶奶……”笔者情商低,读此亦不禁潸然泪下。

作者书前声言:本书乃“乡土风情”小说。这一点,前文“两个宝库”已然说及。笔者想再说的是,善于在民俗文化的典型环境中丰满人物、升华人物,乃是作者又一“独门绝技”。如前所述,戏曲文化是安庆地域文化的精华所在,最具典型性。作者即把胡玷一生的出场与收场,巧妙置于这种典型环境中,让这位“一品大老百姓”的民间石匠,将忠义关老爷一票再票,使“盖世匹夫”的外在形象和内里春秋一再升华,定格于不朽的文学史榜。特别是胡玷人生收场的那场关老爷戏,被写得精彩极了,不可不略记大概:

石匠(胡玷)上场,嗓子忽然嘶哑,只有中音,翻不上去,低不下来。幸而没有长腔大调,逼得他在念做上用力气。早年徽剧的根底,又苦背过中州韵,念得字字不倒,悄走在侧幕的张韵楼听了也惊诧莫名。武术家的腰功应付戏曲宽绰有余,立腰,长腰,撑腰,左右弯腰,扭腰,控制着绒球、忠孝带,甲片,靠上虎头的眼珠和舌头,都极轻快,能腾出精力在内心世界上去揣摩。

……他手中刀劈、砍、抹、剁、横、撩、扫、涮、闪、一式化三招,一招生三式,怎么耍刀也还是关羽,不卖弄,不繁琐,不伤大度。此刻,技升为道,道充填台下席间人人的内心世界,又何限于戏剧与舞台?社会大剧场!他演出关老爷,集忠、勇、骄于一身。他自己也感受着死亡前奏的困惑,人性弱点的镜子,照出层层失误也可爱。石匠甚至想到:人终有一死,如果用力过头死于台上,只要观众高兴,其中未必缺少自杀的大欢欣。于是放下顾虑,局限让位于幻奇。鼓佬站起,签子下得庄穆。笛师站起,泪雨滂沱,穿梭于笛孔的不再呜咽如乌江东去,而是壮阔的钧天雅颂!麦城大败,意志大胜!个体生命大败,艺术大胜!……关羽只是一座桥,一个媒介,一个借以发挥的题目。演员把满天彩霞吸入一句台词,一个动作,再泼向戏台,色色相生,倾吐出智慧的春光。……石匠忘了什么是关羽和胡砧,殊死决战就在几方丈内进行,他舞动青龙偃月刀割绊马绳的表演,神戚凛然,叱咤风云。兵败而后,陷入绝境,他一甩头,夫子盔飞起三丈高,落入侧幕,一气把黪三吹成七绺胡须上下飞舞,神奇莫测。最后一片金光闪过眼前,凭着本能翻了个跟斗,来不及找清方位,不是台口那位白发观者使劲一托,他就摔到了台下。……他久久躺在台上,大幕急剧地降落……

剧中人关老爷走麦城落到了自己的人生终点,为赈灾义演的老石匠胡玷也要由此收束自己的一生,戏里戏外,共同诠释着英雄末路的无奈,酝酿着涅槃重生的神奇。这位终生恪守师训“人贵在无名”的民间老石匠,顶着关老爷的名头,把“盖世匹夫”做到完美无缺,真真一个顶天立地的“一品大老百姓”啊!

还得说说第三个贯穿人物——神奇的疯子。说他是贯穿人物不假,但戏份极少,前后出现四次,加起来的篇幅也就千把多字,出场时的形象描绘占去一半:

此人知名度在三县之内不及老教主和赞礼老人,放到镇内比不上老人和厂长,都是屈居第三。说年纪,从二十五到四十岁都像又都不像。浓眉老长,眼球不红不浊,方口悬胆鼻,牙如白瓷,乱发比丝绒都黑。不生胡髭,没带口角歪斜的板滞相。上下身衣裤颠倒着穿,裤裆间撕个洞露出脑瓜,大裤脚成为广袖。短袖筒下亮出腿肚子,腰缠一块鹿皮,系着长麻绳,走路不停地甩动。他不唱不闹,不偷东西,不碰老小,语言有障碍,使他对一切提问都用“好”字作答。一些不敢正视现实,寻求安慰的人便时常向他讨吉兆。

就是这样一个不知来历的疯子,第三次闪面时,便救了胡玷和嘎翠鹿儿的独生子双根的命,最后一次露面则救了胡玷的命,从此“眼珠翻得雪白,一拍双手,冲出了戏院,谁也无法阻拦。等天温追到街上,已杳如黄鹤”……这是一个什么角色?来无踪,去无影,能在“北海”救双根,能在江南救胡玷,是个隐世大侠?还是个能穿越时空的活神仙?真有点费思量。柯老先生告诉笔者,这是他们家乡早年间一个真实的存在。那么,他执意把他移植到《盖世匹夫》里,有着冥冥之中有神灵,却是谁也说不清的寓意吗?

柯老先生颠覆了一个价值观。颠覆了中国武侠文化的传统价值观,是以命意为“反武侠小说”。中国武侠文化以各式侠客为主角,宣扬侠客精神,是中华民族独有的大众文化。但自春秋战国以降,直到现当代,其传统的价值取向几乎一成不变,“儒侠”“道侠”也好,“佛侠”“无侠”也罢,均逃不出“暴力美学”的窠臼,不论为国效力还是为民除害,不论除暴安良还是报仇雪恨,无不诉诸逞勇斗狠、刀光剑影、你死我活,更不用说那些市井喋血、门派死磕,陷入有悖人伦道义的恶性循环。便是以金庸、梁羽生、古龙为代表所开创的所谓“新派武侠小说”,也未能另辟蹊径,“新”出个新来。而这个“新”,在《盖世匹夫》中则大见端倪。

书中先有溟涵和尚悟非知是:“我四十岁之前浪迹江湖,没有慧根,做过鹰犬,不辨是非……却自命为行侠仗义。天下不平事甚多,尚须热肠人奔走呼号,先做朱家郭解,继而为山花野草,躬耕自食,人贵无名,”这一大彻大悟,再由弟子天柱怪客得其遗绪,添以新彩,明白习武之人也要读书,“读书可以明心见性,参悟造化之奇……用于打拳,行隔而理相通。”他花20年功夫苦心觅徒,非生性敦厚良善者不传。终得胡铮,改其名曰胡玷,用意殊然:“人皆颂锤之功,殊不知愈打愈短,时时更换把柄,终为废铁。玷有赋形之力而不为人所知,打击惨重,不改方正,处世从容……无为无不为,助人为乐。”胡玷出师之后,正是将这一“反传统”的从侠之道身体力行,融会贯通,发扬光大,一辈子“不吃皇粮不做官”,甘做乡间一石匠,靠劳动吃饭,绝技在身不逞强,不入门派,不依权势,凡公益之事则挺身而出,扶危济困,救灾救难,虽有性命之忧亦在所不辞,到老都坚守着自己的“刀剑禅”:

真英雄甘于无名,不交官绅,暗中为人排难解纠纷,开口朴讷,静如处女。偶遇至交,走他几圈,胜既无聊,败得真知,欣欣然无枷锁捆心。授徒为存国粹,保种强身……

看得出来,此一新武侠之道的核心思想是个“仁”字,仁慈、仁义、仁爱,以家国为念,以天下苍生为念,追求父老乡亲乃至全人类的和平、安宁与幸福。这就彻底摆脱了那种以“侠”为核心指归的武侠之道,那种传统的、狭隘的、市井的、往往被权势和门派利用了的、落后于时代的价值观。那么,新武侠者追求仁爱和平,就不讲原则,不讲侠义了吗?就空怀一身绝技而老死草莽吗?名重一时的江南大侠胡玷,他就终生刀剑不见红吗?非也,非也。古来侠客哪有不出手的!有天夜里,住在安庆城东岳庙的15名侵华日军全部被砍掉了脑袋,一张毛边纸上有留言:

日寇侵吾国土,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今将驻东岳庙匪徒十五人斩尽。余不忍株连乡亲,自愿入狱,以申正义,万死不辞。胡玷时年七十。

这字是“蘸着鬼子的血写”的!胡大侠以自己一生的担当和作为,更以这种气壮山河的铁血义举,诠释了崭新的武侠之道。

笔者行文至此,已然自觉冗长不堪,可欲言之言,犹在胸中多多。作者那半文半言、时文时言;半中半西、时中时西;写景状物都拟人化了的独特语言,虽然有时也有拗口之感,但别具一格,难以模仿。那因人、因事、因物、因景而阐发的人生哲理处处可见,深刻生动而发人思索。当然,还有笔者认为有缺陷和不足的地方,比如那个大“楔子”,长篇小说中插进一个独立的小短篇,总觉别扭;比如将自己的独生子双根以“汉奸”罪名处死,非常勉强,收不到大义灭亲之效;《盖世匹夫》具有明显的纪实性,但既是小说,大段的、概念化的理性说教就不宜太多。总之,想说的话还很多,看来都不能在此拖沓了。好在笔者与柯老先生过从不疏常有,更有热线直通,足可交流不辍,掷开禿笔亦何憾哉。

山右夯汉周宗奇2017年10月9日于太原学洒脱斋

【作者简介】周宗奇,山西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山西文学》原主编,专业作家。1974 年開始发表作品。1982 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风尘烈女》,长篇历史纪实小说《清代文字狱纪实》,长篇纪实小说《三个红色殉道者》,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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