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中记
2020-03-16成向阳
转机:金森的故事
1月17日,小年夜。
我和我的朋友们坐在双塔东街闻汇大厦底楼羊蝎子王饭店的大包间内等待赵金森。
新年将至,时间轨上的一切似乎都十分美好,并将继续美好下去。我们吞云吐雾,谈笑风生,我们还一点都不知道,后来很快被世卫组织命名为COVID-19的新型冠状肺炎病毒已随蜂拥而来的春运大军一步步从武汉蔓入了太原。
这是一个由我仓促发起的饭局,在座的有出版社编辑、文学期刊编辑、报社新闻记者、诗人、网络小说家、东道主我以及我6岁的儿子。我们这些人,此刻之所以不守在各自家里过小年,而是围坐在一个硕大的九宫格羊肉锅前,目的只有一个——准备给从武汉乘机归来的兄弟赵金森接风洗尘。
现在看起来,这个虽然仓促却十分丰盛的羊肉局简直像极了一个天大的骗局,甚至都可以说是个布满了阴谋的陷阱。而作为心怀不轨的挖坑人,为了阴谋得逞,我不惜牵出自己的儿子为饵。
但天可怜见,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这真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接风饭局。而那时的“武汉”,虽已在手机屏幕上不时闪现,但还绝不是一周后让人闻而色变、避之不及的极度敏感词。
所以,请原谅我的无知与愚钝,以及我面对一锅羊肉和美酒时的兴奋莫及。我亲爱我真正的朋友,尤其亲爱这个即将从武汉飞机上下来的赵金森——我结义十年的异姓兄弟。
但彼时我心里亦有某种不安,或者说是不快。因为没人知道,这个本来很简单的饭局,却遭遇了我组局史上少见的挫折——从当日中午开始码人起,每个人就都稀稀拉拉的不利索。
我在微信里挨着个说:“我们的好兄弟金森晚上要从武汉回来了,我请客,一定过来見一见,聊一聊!”
但两个年轻人说:我在和客户谈剧本;我在赶一个要紧的小说,去不了啊。
两个上年纪的人说:我昨晚喝多了,今天还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或者:有远路来太原的著名小说家朋友下午在省图开讲座,老朋友们晚上要聚聚,咱改个日吧。
不年轻也不上年纪的,则吞吞吐吐:现在有事呢开会呢,定不下来,下午再说,行不?
我说,行。
我对赵金森说:“即使一个人都来不了,还有我和我儿子给你接风,咱仨吃。你下午登机前,告我一声就行。”
金森说:“行!”
但在微信里说这些的时候,我还不明白,我的兄弟金森,一个在海南省海口市盖楼房的施工员,回个太原,怎么就非绕路去武汉坐飞机呢?
但他从哪里上飞机并不重要,他只要能按时在晚上6点半回来,坐到肉锅前吃喝起来就好啊。
事情好像就这么定下来了,晚上,就由我和我儿子两个人请从武汉回来的赵金森去吃羊蝎子。但午后一觉睡醒,我发现上午吞吞吐吐一直定不下来的几个人忽然间又定下来了。他们在微信里说,晚上完全可以按时到位。另一个原本明确表示要去参加老作家聚会的老朋友也不去了,说他们聚会的路实在太远,要来就近吃羊蝎子。
我说那很好啊。6点半一起见吧!说完赶紧打电话,把卡座换成了大包间。
现在想来,对这个临时组织的接风饭局,朋友们一开始的推托,绝不是因为“武汉”,而是确实眼前有事。而一旦事了,大家就高高兴兴地赴宴来了。谁也没把“武汉”当回事嘛!这让我十分高兴!
也是,1月17日的武汉,真的还一点都不让我们太原人兴奋。
晚上6点半,朋友们到了,羊肉锅上来了,汾酒原浆也开封了,但我兄弟赵金森却没有从飞机上下来。
我打电话,不通。我们就先吃着凉菜等,等到7点半终于熬不住了,我就又打电话,还是不通。
我说这是咋回事,赵金森从来也不这样啊!
客人们就说:“武汉也没那么远啊,把羊肉锅都等凉了。咱们还是吃吧,汤都添两三遍了。金森怕是来不了啦。”
大家就胡乱聊着吃起来。没一个人再提武汉,更没一个人提此刻武汉城里呈爆发状态的COVID-19,以及提着行李从病毒之阵冲撞而过的金森兄弟。
9点席散。我刚带着儿子回到家里,赵金森的电话就来了:“哥,我刚下飞机。晚点了两个多小时。武汉机场拦着测温呢,就这么耽搁下了,实在是对不住啊。”
我说:“不急不急,过上一半天,我再组个局,咱再吃。”
等到夜半,在微信里,回到家的金森兄弟开始给我拉拉杂杂拼出了他这一天来的阴差阳错。
早上6点,海口市美兰区某新开建筑工地边缘,晨曦穿过两棵高大的鹅掌柴与一棵对叶榕的树荫,漫射到了充当工人临时宿舍的一只集装箱上。箱内,双层床上铺被窝里的一个患轻度感冒的施工员迷蒙中听到了下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睁眼一看,是同事赵金森在收拾今天回家的行李。在同事眼里,这是一个很有些奇怪的家伙,爱看书,爱买书,集团海南公司图书室近万块钱的新书都是托他列书单买回来的。此刻,这家伙正把一大套七八本厚书打包往行李箱里塞,书封上写的似乎是《法兰西学院课程》。
他就对赵金森说,咱们今天回太原是中午12点15分的航班,你也太早了点吧。咱们11点半到美兰机场值机也赶得上嘛,顶多才半小时车程。
赵金森说了俩字:“我急!”
赵金森急的是,他起个大早,本来是想到工地对面的水果店买些本地新鲜水果,带回家给老婆孩子吃的。但谁想水果店老板的老婆产后出血,今天店里关张了,打电话人家也不来。所以,他就决定把行李箱里给水果留的空间让给福柯的书。这套《法兰西学院课程》,他前两天才从网上买来,带回去趁年假读读也是美事。
这时,他听见起床穿衣中的同事问:“一会儿,谁去机场送咱俩啊?”
他说:“咱自己打车走呗,早到早好嘛。”
9点,赵金森催着同事从工地出发了。但他们一出工地,项目经理的电话就跟过来了。经理说:“我也订了你们这个航班,等十分钟,我有车送你俩过去。”
赵金森一喜,心说这是好事啊。反正从工地到机场也不远,就等着经理吧。十分钟后,项目经理的车果然到了,金森和同事就喜滋滋地上了车。没承想一上车,经理就说:“咱公司大领导也是同一航班,咱们要稍等他一等。”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10点42分。大领导终于提着手机出现了,上车后第一句话就是:“弟兄们啊,我得再到建设单位走上一趟,就一分钟的事!咱不晚。”
赵金森心说:“一分钟你连尿都尿不完啊。”但他不敢说出来,因为这时他才发现,大领导正奔着去的建设单位恰好与机场是相反方向,而司机一迷糊把车开上了一条大修中左右难行的道路。与此同时,约好的一般,公司的材料员给项目经理打来一个电话,说有一笔材料结算账要赶紧捎回集团去!他已经骑着电动车在建设单位门前等着领导们了。
就这样,等开着导航到了建设单位,等大领导用算不清多少个“一分钟”从建设单位匆匆出来,等他们终于抵达机场,原来预订好的航班已经关闭通道。
大领导说:“明天集团开职代会,今天怎么也得飞回太原去。”
帮办买票的小伙子说:“直飞太原的机票,现买太贵了。咋办?”
领导说要不咱等等看。十分钟后,很贵的直飞机票也卖光了。帮办买票的给出了不二选择:“要想今天飞,你们只能去武汉转机了!”
就这么着,我兄弟金森迎来了他人生中的首次转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估算着时间发微信告诉我,他晚上6点能从武汉飞回太原。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从微信里拉人组局。
从海口起飞的飞机终于抵达武汉上空。当透过舷窗,以倾斜的角度俯瞰下方这座江河纵横、扑面而来的大城,还从未到过武汉的赵金森感觉到了巨大震撼。這震撼,部分来自于他熟读的那些历史书里的虎踞龙蟠,部分来自于他熟读的西方现当代小说情节。后来他说,落地武汉的一瞬间,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竟然是法国作家安德烈莫洛亚的《在中途换飞机的时候》。彼时,他方方正正的脑袋完全没有想到,在天河机场等着换飞机的这两个来小时,会让他过上一整个魔幻主义的春节。
甚至在登机之前,当天河机场安保人员手中的体温枪朝他额头伸过来的时候,他依然没有感觉到丝毫异样。急着回家过年的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脚下的这片土地已在病毒的围攻下颤动,武汉已是进入一级应急响应的疫区中心。在这里停留的每一分钟,呼吸的每一口空气,甚至因好奇而看出去的每一眼,都可能成为未来时光里暗伏的阴影。他和年前春运大军里每一个归心似箭的国人一样,觉得病毒离自己还很遥远,因而未曾留意身边鼻息往来的陌生人,或已是染病携毒的“发烧客”。
1月18日一大早,我兄弟金森就开始出门讨债。在去年十月调往海南公司工作之前,他曾垫了一大笔资金给太原的建筑工地购买急需的钢材,合同价75万。这笔垫资里的很大一部分,是他从亲戚朋友那里挪来的。现在眼看要过年了,他必须按合同去把钱讨回来,好给亲朋一个交代。
十年了,我心里的兄弟赵金森从来都是这么一个宁愿委屈自己也不为难朋友的讲究人。但一边开着车,讲究人赵金森就觉得自己今天的清水鼻涕实在是有点多,一只手扯面巾纸都有点扯不过来。随后,大脑袋也有点发昏,沉沉的像顶着一本福柯。但他没有管这些,照样登门拜访,誓要将讨债进行到底。
但可能是他带着一本书在人家办公室坐等的讨债方式过于文明了,欠债的人就是不还。
1月19日一早,金森再次带本福柯去坐等,但依然未果。这时候,他的症状开始加重,头痛,低烧,但是并不咳嗽。他觉得自己这是上火了,下午再去时,就带上了保温杯,路上还顺便买了感冒药。从药店出来,他又到隔壁超市,替老婆买了晚上和明天吃的肉食和菜蔬。
这一天略有斩获,对方说,想办法给他凑20万。但金森大怒,说这可不行,我明天再来,你得赶紧给我想出个办法。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早上,我给他发微信说:“你啥时候去省图书馆,帮我把那本《蜘蛛女之吻》还了吧?”
他回复说:“我正在小店讨债呢!我明天联系你行不行。”
我说行。但一想,兄弟讨债是个正经的大事。我不能干扰他,于是马上带上无人照看的儿子,坐公交去了趟省图书馆。那天的阳光与蓝天真是好极了,长风商务区图书馆外的条条白雪在阳光下亮得耀眼。但我没有久留,还过书,就带儿子乘公交返回了火车站附近的家。
1月20日上午,赵金森一边坐等在欠债人的办公室里,一边猛擦着鼻涕给我发微信:“中午我请你吃饭吧?顺便把书拿上替你去还了。”
我一乐,复他:“昨天我已经去把书还了啊,中午我得带孩子在家里吃饭。你那边债讨的如何了?”
他说:“凑乎,这些球们,先答应给三分之一,现在终于松口,能给个50万了。”
我说:“这就很可以了。很多欠债的都跑路了。”
他说:“球们敢!再不给,我就喊老子是从武汉回来的!”
我说:“快不敢,你武汉回来的要咋?再和前两年一样去打上一架?”
他说:“院士钟南山今天去武汉了嘛!武汉人现在谁也不敢惹。”
我说哦。这时我才想起手机上的确是有钟南山前往武汉的消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嗓子疼,一霎时就猛烈而持续地咳嗽起来了。同时,手心里有点发热,赶紧伸手往额头上一试,果然是热!
我是个比多疑的人还要多疑的人。我立即就下楼跑了一趟药店。已经一年都没感冒发烧过了,脑子一时间甚至想不出该买点啥感冒药。柜台前逡巡许久,才问你们有没有康泰克?
药剂师说现在没这个药啊,然后拿出一堆中西药给我介绍,我选了两种中成药。
一出药店门,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马上给赵金森发了条微信:“兄弟,可别大意,你是从武汉回来的啊!”
两秒不到,微信里跳出一句让我生气的话。赵金森说:“该死球朝天!”
我就没搭理他。但过了不到两三个小时,我午睡刚醒,他的一连串微信来了:
“哥,晚上我请你吃饭啊!中正天街花舍,我叫上了谁谁谁。你一定要来。”
“钱算是要出来了,我可以给朋友一个交代了。这不,刚好谁谁和我咨询他房子装修的事情嘛,晚上就一起约个饭吧!”
我咳嗽了两声,说:“兄弟,我去不成。咳嗽着呢,手心和脑袋现在都烧!你们吃行不行?一半天咱们再见。”
金森不甘心地说:“哎,好吧。”又说,“哥,半上午说那句话时我着急呢,欠债的临到头了还跟我扯皮!你别介意。”
我说,嗨!咱兄弟,不存在。
回了赵金森,我又拨了我老婆的电话。今天,老婆在医院肿瘤病房里上早班,下午三点会下班。
我说:“老婆,我发烧了,咳嗽得厉害。我买了点药,但不清楚顶不顶用。你一会回来再帮我买点,该买什么,你比我清楚。”
老婆说:“啊,那给你买个鱼腥草吧。我同事这几天也服用这个,见效很快。”
4点半,老婆提着一大袋药回来了。摸了摸我脑袋,说你烧吗?
我说这么烫你感觉不到?
老婆就赶紧塞给我一根水银体温计,说那快量量!
我把体温计夹了一会儿,塞给她,说你看看是多少。我实在是不会看这玩意儿,怎么看都不清楚。
老婆举起体温计看了一下,说你烧个屁,才36度4!
我说那怎么可能,我再量量。就又紧紧多夹了一会儿,她一看,说还是36度4。
我就笑了,对老婆说:“金森晚上叫我去中正天街吃饭,我发烧都没敢去。”
老婆说:“金森?他不是刚从武汉坐飞机回来吗?”
我说:“是啊,金森他是刚从武汉坐飞机回来的啊!”
我们就互相看了看,都没再说什么,过了会儿,才又一起商量起今年怎么回家过年的事情来。
商量的结果还是和前两天一样,继续等老婆肿瘤科病房的春节排班表出来,然后除夕早上一起开车回老家晋城。每年都是个这,今年大概也只能是个这。
现在想来,我们实在是太幼稚了,以致完全没有想到,不到24小时之后,我们的这个并不如意的小九九就会被突然拉响的疫情应急警报彻底翻盘。
1月21日上午,我发微信问金森:“昨晚的饭,你去吃了吗?”
金森泱泱:“人都不来啊,都有事,就来了俩!”又说,“他妈的,我都没敢提我是从武汉回来的。”
我心说,他俩早就知道了啊——小年夜,他俩和我一起坐在羊肉锅前等你从武汉下飞机呢啊。
但那俩人,还是应约去了我金森兄弟的饭局了啊。
我们微信里聊着这些的时候,兄弟赵金森正拉着公司工会派发的春节福利,停靠在太原某小区的门前。我兄弟他实在是太好说话了,他们集团工会的干部一提出让他帮忙给海南分公司的同事们送福利,他立即就答应了,就挨家挨户送上门去了,直到最后这一份。
但就在这个小区门前,赵金森突然就挨了致命的当头一棒!他决绝而主动的自我隔离就从这一刻开始了。
出来接春节福利的同事亲亲热热和他聊了好半天工程上的事,然后又说,“你怎么17号才从武汉转机回来啊?我早就从海南直接飞回来了。我一回来,就得了他妈的肺炎,但你不用紧张啊,我可不是武汉那种病毒性肺炎,我这种普通。但我发愁的其实是我妈。我妈因为服侍我,被我给传染上了,现在医院住着,想出来都不好出!”
赵金森说:“兄弟,那咱就不多说了。我得赶紧回家去。”
可以想见,我金森兄弟此刻的内心崩溃。在车里,他第一次捂起了口罩。也是在车里,他开始第一次细细回想在武汉天河机场那两个要命的小时里,自己究竟接触过哪些人,有没有和可疑的人说过话,有没有可能相互传递过病毒飞沫。一切好像都没有啊,但怎么敢放心呢!自己这不还流着清水鼻涕呢吗?头不是还昏着呢吗?刚刚,不是还和自己得过肺炎且老妈还得着肺炎住在医院出不来的家伙亲密接触了二十多分钟吗?
金森馬上去医院接受了一次发热排查,医生说,没事,一般感冒!金森心里就松了一下,但也就是松了那么一下。在开车回家的途中,他又不放心了,且越想越不放心,自己可是从武汉转机回来的啊!就又赶紧去了一次药店,囤积一般把手机里刚刚查到且能买到的各种消炎药买了一堆。
等回到家里,他先不声不响把自己的生活用品和一些书籍全部归置进一个带卫生间的卧室里,然后在一家四口的惊疑中,交代后事一般郑重宣布:“因为在武汉转过飞机,我感觉自己很危险!为了你们的安全,从现在这一分钟起,我要把自己隔离进这个卧室里了。你们谁也不要靠近我!谁也不要接近这扇门。有事微信视频里和我说!”
然后,他锁住了房门。把他的父亲、母亲、妻子和五岁的儿子关到了门外。
等一场一般感冒彻底从他身上消退,等他再次从那扇门里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已经是春节后的正月初五了!
半个月里,他和社区里负责电话跟踪问询健康情况的人聊成了朋友,和派出所做同一工作的聊成了熟人。他自己,读了六本书。
赴火:天使的故事
几乎就在我的金森兄弟满怀悲催关门自闭的同一时间,我的微信里收到了老婆从医院发回来的一条微信:
“各位护士长好!由于目前冠状病毒防控形势严峻,现要求紧急从各科室抽调1人支援急诊、发热门诊。过节期间病房关闭的科室抽调2人。请于今(1月21日)12:00前将支援护士姓名及联系方式发送至护理信息收集群内,要求支援人员下午到位!”
在这段从她们单位科室群里复制来的话下面,老婆写了句自己的话:“今年的年,是过不好了!”
是啊,怕什么来什么!其实当昨天看到钟南山院士前往武汉那个消息时,我就预料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出。我和她说,你们这个省级三甲医院,早晚也会启动应急防疫程序,就像以前非典时候一样,到时候,你说不定会上去。
她说,我们是肿瘤科啊,估计不至于。但抽调人员的信息一出,她也预感到这个年是过不好了。而我,是完全没有想到疫情会发展这么快,以至于应急防疫程序会这么突然就启动。
其实,我们结婚十年来,根本就没有好好过過年。作为一个肿瘤科的病房护士,老婆的年假是被零碎切割开的。每年只有到了除夕前一天,医院打发部分病人回家休养,科室病房南北两个病区合并之后,她们这些护士才可能轮班短暂休假。所以,每年她顶多能与我回老家待个一两天,就得立即返回单位上班。而今年,似乎还不如往年,一天两天怕也回不去了。
作为一个经历过2003年非典的人,尤其是作为一个有最好的朋友得过非典的人,我深知这次病毒疫情的凶猛厉害,所以在老婆发来医院抽调人员前往一线应急信息的瞬间,我几乎没有犹豫便回复她:
“你坚决不要去,那个很危险!你绝对不要去!”
发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羞耻,也没有想过究竟应该让谁去,以及最终谁必须去。我只是觉得,我儿子的母亲,不能去那样一个不测不祥之地。
我那个得过非典且在省人民医院和传染病医院辗转住过两个月的好朋友,事后相当详细地向我描述了那些防疫护士的工作日常。虽然已经过去17年了,但我的记忆顽固拒绝忘却他的一句话:
“她们防护服里湿淋淋的,乳房上的汗,水一样流着。”
那是夏天,我都不知道躺在非典病床上的他究竟是怎么看见的。这个倒霉的家伙,最初其实就是个寻常感冒发烧,他自己害怕,一头就撞进了发热门诊。那时候,非典初起,太原各大医院并不具备隔离治疗条件,结果把他与三个真正的非典感染者隔离在一起,三天后,他也成了真正的非典感染者。越治越重,一度下了病危通知书。通知书下达给他姐姐那天,我和两个朋友闻讯都痛哭流涕了。他妈的,我们都才二十三四岁,都还没女朋友!就这么要去了吗?
结果几个月后,这货又安然无恙地出院了。整个人胖了一圈,尤其是脸,被抗生素和高胆固醇食品整得又黑又肥。他提着一个歪脖子南瓜来我这里吃饭,给我讲那些辛苦到极点的女护士的故事。
我的天使老婆,将来也会那样辛苦艰险到极点吗?
我说,老婆,你坚决不要去,那个很危险!你绝对不要去!
她回复道:“没人想去,所以中午十二点抽签!”
我说:“老婆,你大胆去抽,不要犹豫,随便拿一张,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是你呢!”
她说:“嗯,反正年肯定是过不好了。我即使不去支援,病房少了两个人,我更走不开!”
我想,即使是留在肿瘤病房再忙,也比去防疫一线碰病毒要安全。
但半小时后,12点05分。老婆发过来四个字:“我抽到了!”又发过来三个字:“怎么办?”
一瞬间我竟生气了!我回复:“我不知道!”
其实,在“我不知道!”的后面,我还写了一句“你是故意抽中的吧!”但想了想,又将这几个字删去了。我必须承认,在与天使老婆的十年婚姻生活中,很多时候,我都忍不住自己那份事后想起来就会拼命后悔的恶毒。但在恶毒骤起的前后一瞬间,我都会迁怒于她的这份职业——危及家庭,危及我儿子,尤其是危及我。
但又能怎么办呢?她就是干这个的呀。
过了一会,老婆说:“我去。”
这看不出丝毫情绪倾向的“我去”,和平时在家里我不愿意洗锅时她说“我去”似乎没什么两样。我想象不出在这几分钟里,她的思想线经历了怎样的波动与反复。她又说,“你明天和儿子拼车回吧。”
也只好这样了,于是我立即联系回老家的拼车司机,并紧急收拾行李。
四个小时后,老婆说:“医院正组织我们应急人员开会,山西白求恩医院今天中午已确诊了一例,我们的应急预案也马上启动。现在领导正给我们讲自我防护。”一会又说,“那个防护服,我刚刚试穿了一下,又沉又闷,一般人估计十分钟都穿不住。如果我要是分到了发热门诊,起码十小时之内都得捂在这里面。”
这时我已带着儿子在我们南沙河北沿岸的另一所房子里给花木浇水。这所房子从装修好之后,她还从来没有到这里正经住过。只有我隔三差五在这里读书写字,侍弄花草。想到这一层,我忽然忍不住有点悲哀了。
儿子这时却不合时宜地尖叫起来,隔着阳台玻璃和两个越过小区中心绿化带抵近我们房子的小孩逗闹起来。我立即大声呵斥了他。
对委屈地扑倒在沙发上吸溜鼻子的儿子,我心里一软,说:“你知道不知道,妈妈要去特别危险的地方战斗了!”
儿子一激灵坐起来,问:“她和谁打?”
我说:“怪兽!”
这时,我又忽然想起了兄弟金森。我感觉自己现在必须认真告诫一下他了。我如果再不说点什么,他继续乱跑搞出个事可怎么办?
我就给他发微信视频。视频一接通,先看见他捂着个口罩,镜头再一晃,就只剩他家天花板了。我说:“兄弟啊,有确切消息了,白求恩医院中午确诊了一例,和武汉那一样样的。你千万别再随便出去了,和家里人都多注意点。”又说,“你嫂子抽签要去一线防疫应急了,我和儿子明天一早拼车就回。咱们年后再见吧!”
金森说:“好好好,哥,我知道了。你路上自己多小心!”
关了视频,我心里就很悲怆,心说这怎么有点交代后事的感觉呢!不行,不能被这种情绪控制。我就和儿子捂着口罩,从建设南路双塔西街口乘坐838路公交回火车站的旧房子。公交上人很多,我看了一下,仍没有一个戴口罩的。有个朋友在微信里调侃我:“买得起口罩,你也去不了武汉啊!”
我没有理会,因为老婆又发来一条让我揪心的微信:
“老公,我被分派去急诊科支援,负责发热病人的预检分诊,就是给前来的发热病人做登记,量体温,问接触史,遇到吻合者,就把他们送往发热门诊治疗。尤其是要严防不配合的发热患者半路逃跑。”又说,“我们预检分诊人员不穿防护服,只穿隔离衣,戴桶帽、护目镜、口罩、手套,似乎可以不那么憋闷。”
我心塞,心里想:“憋闷倒是不憋闷,但迎面来的病毒也可以势如破竹啊!万一真有个别不配合的,咋闹?”但这只能我自己想想,不能和她讲。
两小时后,老婆戴着医用N95口罩,带着一份 《急诊发热预检分诊排班表》回家来了。
我在厨房里做和子饭,听到门响,先关了油烟机,然后调整了一下气息,尤其是把脸上的表情努力缓和到一个适当的程度,然后才慢慢从门框边上把脸挪了出去,问候她:“回来了?”
老婆说:“啊!”口罩上方眼镜后的目光是平静的,等一摘口罩,脸上有几分寒气,但并看不出其他。
我打开老婆手机里那份电子表格数了一下,她们医院急诊预检分诊线上一共有21个应急支援护士,她排在第9个。
在那份十分精细严密的表格里,我先看到几个零零落落的英文字母“N”,老婆从饭碗上抬起头告诉我,“N”代表的是休息日。这少数的几个“N”被大量的“8—6、2—9、6—2”包围着,不用她说,我自己就明白,这代表她们这些支援人员的工作排班时段,而其余的空格里,则写着“备班”。
我问:“备班是什么?怎么这么多备班?”
她说,“备班”的意思就是如果没有情况你就在家里待命,一有情况你马上顶到岗上应急。
说实话,这些触目惊心的“备班”比那些“8—6、2—9、6—2”更让我紧张。因为在我被经典战争片充分武装的大脑里,这些因不确定而需要枕戈待旦的时分才最让人焦灼与不安,也最容易出事。因为敌人往往会选择这个你终于熬不住的时分给予致命打击。这让我我不由自主就想起《西线无战事》和《光荣之路》里那些顶着钢盔端着刺刀趴在战壕里等待哨声响起的英国士兵。
但我不能一直沉浸于这种不好的幻想里,我逼迫自己去认真研究那份表格:1月22日、23日两天,她的表格里是“N”,说明她可以放心休息,24日到28日,表格里写的是“备班”,这说明她可能去应急,但也不可能不去。去或者不去,安或者危,全得看疫情怎么发展了。那只发令的哨子,掌握在冠状病毒看不见的魔爪里。
我就说:“要不明天咱们一起开车回晋城吧。24日除夕早上,你再拼车回来上班。我赌疫情不会发展这么快。”
老婆想了一下,终于同意了。
1月22日早上,我们8点启程回老家晋城泽州。但从一出发开始,她手机里的应急护士群信息和同事电话就没断过。和我老婆一样抽中了防疫应急签的同事小吴,去的是发热门诊病房,且是当天晚上到岗。这个年龄比她小很多的护士,根本就来不及消化这份惶恐,因此一再打电话从我老婆这个同命人身上寻求心理安慰。
而我的天使老婆注定要打的那场防疫战争还远远没有开始。
就在这一天,山西省卫健委确定了14家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医疗救治定点医院和发热门诊。老婆所在的医院属于定点发热门诊,且位列前三。那是她的战场,她要提着一杆体温枪去防护那里的某个炙热的角落。
1月23日10时起,武汉封城。早上起床从手机里看到这一消息时我心里突突突跳个不停。武汉诗人小引从疫区写出来的那些带现场感的文字,让我对这个火炉城市里正发生着的一切充满了敬畏。
六年半前,我从赣州返程途中曾去过武汉,并在那里流连过几天。那座城市的庞大、多姿,市民的悍勇、顽强以及万里长江的滚滚浩荡,在很长时间里都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我实在想象不出,这样的一座江城怎么可能封闭,又怎么能实现封闭?而它事实上的封闭,只能说明疫情已经严重到了不得不如此。
疫情如火,封城以治,这是家国大事,虽惊心动魄,但那犹在千多里之外,而近在眼前的,是我即将前往太原应急防疫的妻——一枚单薄渺小而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螺丝钉。但她事实上已在飞速运转起来的应急防疫大机器之内,是被那大机器轰隆轰隆所震动牵引起来的一个不可缺少因而无可逃避的零件。她的心已经自己发动起来了,仿佛天使圣洁的一部分,已经在凡夫俗子被油烟熏染多年的体内悄悄萌动。
老婆在客厅里安坐,微笑,给我父亲、母亲、弟弟、妹妹、弟媳、妹夫以及孩子们讲解冠状病毒肺炎的防护知识,像一个沉着和蔼、经验丰富的防疫专家。
她走进卧室,坐到床上,拿出手机给我看一条医院科室党支部书记发来的微信:“包子,辛苦了!工作和生活上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随时告诉我,医院和科室永远支持你!”她说:“刚才我还在医院应急支援群里抢了六十多块的拜年红包!”她开心地呵呵呵笑了。下午3点,我和妹夫开车,从我们大箕镇上出发,把她送到泽州县南村镇中学的拼车点,她准备乘一辆商务车返回太原。
原先定好的除夕早上再走的计划被她临时否定了。她说:“1月24日是备班,我随时可能去应急,哪能早上再走呢?真有情况,我飞过去吗?”
她又说,“我刚和去发热门诊支援的同事小吴聊了一下,她们那忙得厉害!你知道吗?真有不少从武汉回来发热的患者去测体温和治疗。”然后她给我看了一下和同事小吴的微信聊天截图。
小吴姑娘说,她工作一晚上了,喝水上厕所都很不方便。现在天亮了,防护服实在穿不住了,防护服还不够,不能脱。她刚刚到窗口想喘喘气。她真要忙哭了!
我说:“既然这样,那你就下午回去吧。回去先休息休息,到崗后,千万千万把自己防护严实了。有发热患者过来,多跟他们做手势,少和他们说话。实在不行,你自己做几个小卡片!”
她说:“你省省吧,我们医院有标准流程!”然后她就奔着那辆停靠在马路对面的商务车去了。
我又穿过马路,追过去看了一下她,对司机喊了一声路上开慢点。
司机从窗口露了一下新剃的光头,紧捂着白口罩,用家乡话说你放心哇。
三小时后,她给我发来一条微信:“各位护士长:根据国家卫健委和山西省卫健委的指示,现从全国各省直医院抽调医护人员支援武汉医院一线医护人员,以呼吸科、重症ICU、感染病科的医护人员为主。现我院党委号召医护人员积极报名,党员干部要起到带头作用,报名截止时间为五点钟,请大家将报名表发到护理信息上报群。”
她说:“我们医院也要去支援武汉了!又被你说中了!”
我说:“我是乌鸦嘴,那你去吗?”
她说:“我不知道!”
她说:“车下高速了,司机送人送迷路了。”
1月24日,除夕。
早上我一睁眼就给她打电话,问有没有情况。她说没有,准备起床。
昨晚,迷路的司机送她回到家已是8点半。按我对她的了解,她可能没吃晚饭。
一小时后,我又问有没有情况,她说,没有,说正在超市,准备多买点过年的食品。两小时后,我再问有没有情况,她说没有,她在擦门,准备下午贴对联。
天刚黑,她就把贴好对联的防盗门给我拍了一下发过来了,又把替我浇过水的花木的照片也一一发过来。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我站在院子里的别克车前发呆,迎神的鞭炮忽然一下子就在耳边响起来了。
鞭炮声中,镇上还有人在外面放烟花,隔着我们小区高高的楼顶,我看见那些烟花升空时一闪一闪的光焰的轮廓,好像什么束缚中的压抑正在慢慢被解脱,又慢慢重新聚拢,重新压抑,重新释放,伴着啪——啪——啪的声音,循环往复,似乎永无尽头。却也忽然一下,就毫无悬念地完全熄灭了。过一会儿,又有零余未炸的鞭炮噼啪一下响了刺耳的一声。
萬家灯火团圆饭,天使远隔去备班。我用一瓶带回来的老太原原浆,把自己喝到了迷糊。
1月25日,大年初一。早上一睁眼我继续给她打电话,问有没有情况。她说没有。
就这样一整天,我每隔一小时就给她打一次电话,问情况,却总是没有情况。
就这样,从25日到28日,她那里总是没有情况,总是在洗脸,在做饭,在扫地,在睡觉。
当微信视频接通,她总是坐在家里阳台边的一个旧书架下,一张已过分熟悉的脸上洋溢着带秘密的笑容,两只缝隙有点点宽阔的门牙时而就因忍不住的快乐从嘴唇后显露出来。
我懂得她这份隐秘的快乐所从何来。参加医护工作已经十五年了,她还从来没有一次性休假一整星期!而这次让她最初紧张不安的应急支援防疫,却让她实现了自己的一个人生之梦——躺到床上,举起IPAD,看一整星期的《欢乐颂》。
但我不能说破。我是一个严重迷信的人。我迷信把一个方向上的事说破了,事情就会朝着反方向掉头而去。
我在微信里写了一句话:“不要掉以轻心,永远高度戒备!”她回复说:“明白!”
但我知道她其实并不明白我这里分分秒秒的忧虑与担心。
在三百多公里之外,我这里的早晨下雪了,山上杂木林里和梯田上的雪美得惊人。我就想这会不会是最后的最好看的雪。我这里雪后的夜晚星星又大又亮,我蹲在露天的茅厕里仰观,忽然惊叹这会不会是最后的最好看的星星。我这里的黄昏,蝴蝶山头的夕阳又红又鲜,仿佛春天已经提前到来,在向着东方疾行中猛然回头时,我的眼里突然就涌满了泪水——那会是最后的美丽夕阳吗?
如果她能够不去那个战场,如果她能够始终平安,我愿意把这一切日常生活中惊人的美都以耳语的方式悄悄告诉她,并把这一切搬移进我们未来的婚姻生活之中留待年老时回忆。但,如果呢?
不,一定没有那个如果。因为我67岁的父亲今天走进卧室悄悄告诉我,他每天早上6点,都会去老房子里的香炉前,在祖宗面前烧香膜拜,为她祈祷一份平安。
1月29日早上,老婆终于走进了那张急诊发热预检分诊排班表,走进了那个严峻的“8—6”时段。
这一天,通往太原的省际、市际、县际公路客运、旅游包车均已停驶,市里的公交也已按规定错峰运行,部分商场、娱乐场所暂停营业。所有的街道、社区、小区皆严阵以待。
这一天,全省确诊患者27例,3011名武汉返并人员有768名解除隔离,有2240人仍在隔离医学观察。专家说,山西疫情尚属传播早期——她要面对的那场战争,一切才刚刚开始。
而目前全省各市,只有我的家乡晋城一地尚无疫情。我看着全省疫情地图,看着我所在的那块小小的“白地”,如在孤岛眺望着火的大海。那火焰的最深处,有一个提枪的天使是从我家门里走去的。
这一天,我总是想起老婆说过的一句话:“和我们医院去湖北疫区支援的人相比,感觉我这儿根本不算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发过来两张照片,上面是他们医院赴鄂支援队的15人合影。她的这些举着一面国旗前往疫区的男女同事,随着整个山西医疗队一起,分别去了仙桃、潜江与天门。
这一天,我想起我对她老婆的一句话:“你不是英雄,但你是和英雄在一起战斗!”
这一天,我忍不住打了两次电话,中午一次,下午4点一次,但都没有人接听。我每次都只敢让电话响四五声,便赶紧挂断。
其实我应该知道,根本不会有人接听的。她绝不可能在工作时间掏出手机来。她战斗在她自己的盔甲里。
早上7点50的时候,老婆按照我的要求,从微信里发过来一张“武装照”。这是我提前执意要求她发的。理由是我需要检查一下她是否防护严密。她说你会检查个屁呀!但仍然发过来了。
照片中,除了没有戴那种防化战士一般的头盔,她的装束和我在微信里看到的武汉护士一模一样。全身上下,只看得见护目镜后的眼睛。蓝色的桶帽、蓝色的隔离衣、白色的捂住整张脸面的医用三层口罩、白色的护士鞋。隔离衣下,是她工作日常穿的白色护士服。
我喊过我儿子,让他看了一下这张照片。他问:“这是个谁啊?”
我说:“这是妈妈,你战斗的妈妈。”
口罩:度假屋里的故事
1月29日晚6点23分,弟弟戴着口罩走进卧室里问我:“嫂子有消息了吗?”我说没有。弟弟就说,那你赶紧问问啊。爸妈都急着呢!我打开微信让他看了一下,说这不没消息嘛!已经问了好几次了。
弟弟十分肥壮高大,在广东顺德做外贸生意十多年,他的体型和举止,已越来越像欧洲男人了。他现在有一家主要对欧洲和韩国客户出口家电产品的外贸公司,员工十人,同时还投资着一家生产直流风扇的工厂。
我们现在住的这所单元房,也是他前两年单独出资给我父母置办的。但这里平时并没有人住,我爸常年跟随他在广东,我妈跟随我在太原。这所三室两厅的房子,只是我们一家人春节时的度假屋。
此刻,弟弟在替我父母等我老婆安全下班的消息,他庞大的身躯堵在斗室里等着不走,我立即就感觉到空间十分压抑。但就在这个时候,老婆在微信里回复了:“老公,我下班了,先去洗一下。”
我就对弟弟说:“你嫂子安全下班了,你们都放心吧。”他说,这就好。你再详细问问她今天的工作情况,一会儿给我们认真汇报一下。
9点钟,我到客厅,对已经集合在沙发上准备听汇报的一家老少说,她刚刚才回到家,煮了稀饭,热了馒头和昨天剩下的菜。现在正吃饭。
弟弟就问:“我嫂子今天上班是个什么情况?”我说,有二十多个在她那里挂号的吧,然后就把老婆刚才发的微信给他看了一下。
老婆在微信里说,这二十多个找她挂号分诊的,都是专门过来接受发热排查的,他们绝大部分都有发热症状,但基本没有与武汉患者的接触史。不过,也有三四个有过接触史的。其中一个,是在武汉封城之后,自己大年初一悄悄开车从湖北孝感的一个县里自驾回的太原。这个人的症状比较特殊。
弟弟就說,这家伙,和自驾穿越五省回辽宁黑山的那对魔鬼夫妻不一样样的吗?又问,“我嫂子她们的防护好不好?工作条件行不行?”
我这才给他看了一下老婆早上发来的照片,又进一步补充,据你嫂子讲,医院已经把能注意到的都注意到了,隔离措施是到位的。但是医疗物资紧张,像照片中的这种隔离衣,按标准规定,4小时就得更换一次,且每套只能穿脱一次,但现在她们只能每人一天一套。这样一来,一天里就不能喝水,好尽量避免上厕所。中午吃饭的时候,先慢慢把隔离衣脱下来,吃完饭,上一下厕所,再慢慢把自己套进去。
我妈性急,说这么麻烦,又那么金贵,就穿着那个衣服吃饭吧,还脱它干啥了?
我没说话,我弟弟翻翻手机,搜出一个网页来给我妈看。他说,妈呀,这隔离衣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穿上去和脱下来的。
我说:“那当然,这是她们医护人员的一个重要操作项目啊,每一步都是有严格要求的,起码要做到无菌操作。”
弟弟看着手机说:“是啊,这上面说了,穿上要五步,脱下来,也得五步。取衣—穿衣袖—系衣领—扎袖口—系腰带;解腰带—解袖口—消毒双手—解领口,脱衣袖—挂衣钩。这么一整套,一般人按这上面的标准做下来,我看怎么也得十来分钟吧。尤其是脖子和后腰上的带子,怎么系得住还是个问题!”
我妈说:“要是这,那一个人可做不了,起码得俩人伙伙着做!”
弟媳妇这时拍拍我弟说:“早点睡吧?你还不舒服着呢!”
我一惊,弟弟怎么就不舒服了呢!但我没敢多问,因为——我的弟弟其实也是自驾开车,从佛山市顺德区容桂镇的家里一路穿越广东、湖南、湖北、河南,一刻不停驾驶1650多公里回的晋城泽州大箕镇。和他一车同行的,是我的弟媳妇和妹夫。
他们仨,在1月22日的凌晨,也曾擦着武汉的边缘,从疫区之外的高速公路上一晃而过。虽是白驹过隙一霎那,但疫区哪还有里外,万一被长翅膀的病毒给赶上了呢?必须承认,在那一瞬间,我本来就紧绷着的神经又狠狠往更紧处绷了一下。
但我弟弟没去睡觉,他回卧室待了一会儿。10点一到,他就夹着电脑进了餐厅。两个小时后,我口干醒来,去客厅饮水机上接水,发现餐厅里的灯还亮着。
1月30日,正月初六。老婆今天要上的是2-9班,夜里11点才从家里过医院去。所以,一大早我没惊扰她,自己先出门上山锻炼去了。
7点半,等我顺着山路小跑着下到半山腰,忽然发现我弟弟扶着腰,一扭一扭也爬上来了。等走近了,我才看见他口罩下的脸是扭曲的。他说:“我昨天就把腰给闪了,浑身不舒服,现在更是疼得厉害。”我说,那咱赶紧一起回吧,你不敢含糊。但他没理我,捂着腰,继续一扭一扭爬上山去了。
等到了半上午,我妈推开卧室门进来说:“不行,我得带你弟去一下秋木山庄,找那个老医生看看去。”我就赶紧走出来,发现弟弟肥大前凸的肚腩上勒着一条我妈从柜子里找出来的红腰带,他坐在椅子上起不来了。我妈对我说,你就不用去了,在家把几个老的小的们看好了,中午管他们吃饭。说完,弟媳妇开上车就带他们走了。
我妈说的那个山庄里的老医生,是我们这地方的一个传奇人物。早年,他不过是个放羊的羊倌,但我们晋东南乡下的羊倌,从古来就一直有个副业,那就是兼职摸骨医生。据说这些羊倌,从少年开始就和老羊倌们学摸骨。他们都是以羊的骨头来练手的,自己把羊骨掰断了,再自己摸着给羊接上。天长日久,乃成熟手。这是他们行业里的一个秘技,许多羊倌都会,但在方圆百里内,数山庄里的这个老医生最厉害。乡人传说里,市医院的骨科主任都找他捏过骨的。而他摸骨从来不要钱,你随便提上一箱奶去就可以。
等我刚吃完午饭,躺到床上还没睡着,就听见了我弟弟欧洲式的大笑。我赶紧出来一看,他们都回来了。我问:“医生是怎么说的?”
弟弟就得意地一拍后腰,说人家已经给我看好了。
我说,他是怎么看的?真像传说里那样,你都不用下车,他过来抱住你来回抖几下就能好?
在一个我以前听来的传说里,一个半身不遂没人敢动的老太婆,被车拉到摸骨人门前。人家就根本没让她下车,上去抱住抖了几下,就给抖好啦!
我妈这时过来了,上前一手扳住我弟弟的肩膀,同时用一只脚尖顶住我弟弟的脚后跟,另一手伸到我弟弟后腰,以拿撬棍撬石头的姿势猛然往上一推。然后说:“人家就这么一下,咔一声就给他弄好了。”
这戏剧性的一幕,当然给疫期当头的我们全家都带来了片刻的轻松与欢乐,但弟弟一旦坐到电脑前,就是满脸的紧张,时不时就把下巴上的口罩拉到鼻子上,过一会儿再拉下来。特别是在深夜里,伏在餐厅桌子上与欧洲客户线上交流的他,眉头总是拧成一个疙瘩,时而就摘下眼镜擦一擦眼睛。从1月22日我们回家,他每天都是这样。我看得懂,这就是弟弟的日常了,十多年里,在南方的每一天他大概都是这么工作的。要不是这样,他一个一穷二白的农家小子,跑到广东那种地方怎么可能踢腾开一片繁荣天地?
我妹夫和我说,我弟弟,他的二舅子,他的公司老板,一年到头经常忙得连药都顾不上吃。而去年一年,他们公司的生意盈利是前年的两倍。我弟弟以前打工那家公司的老板,现在都要找他借钱过年了。
晚上,趁着饭后的空当,我问我弟,疫情当头,你觉得今年你们这个外贸生意会是怎么个情况?今天的电视上,WHO对国内的疫情已经有了反应,疫情已经成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我的一个做外贸的朋友在微信里说,你们这行的人最近都不能提疫情,因为害怕外国客户恐慌退货。这是不是真的?你那公司,会不会也有这种情况?
我弟说:“退货?那怎么可能!我现在一点都不担心这个问题。为什么呢?现在全世界范围内,除了食品,90%以上的日用品,尤其是家电,都是咱们中国制造,中国出口。怕什么?因为疫情,就退我们中国货?退了他们去哪里再买?印度吗,还是越南?他们行吗?”又说,“如果说有担心,我就只担心疫情会对国内工厂的生产有些影响。外国客户目前担忧的,也是这个交货问题。仅三月份,我就有400多万美金的空调需要厂家按时出货。空调这东西是季节性家电,厂家三月份出来,我装箱船运到欧洲就四月了。万一厂家再有个延期,肯定就会耽搁欧洲客户的空调上市。所以,我得初八按时走,必须赶紧过去协调和工厂的生产和交货问题。”
1月31日,上午9点一刻,我卡着时间给老婆发微信:“昨晚情况怎么样?过去分诊的人多不多?”
这次老婆回复得很快:“昨晚一个患者也没有,我整整站了一晚上。”
老婆问我:“儿子怎么样?家里人都还好吗?弟弟他们都快要回南方了吧?”
我说,儿子挺好的。家里也好。弟弟他们正在做南下的准备。
但是,我没敢和老婆讲实话——就在此刻,我所在的晋城,这片被太行山防线、中条山防线、丹朱岭防线保卫着的无疫净土,在坚守七天之后,也一夜之间沦陷了。截止今日0点,城区和陵川县已各确诊一例。距城区距离仅10公里的我们村,情势已瞬时紧张起来了。沿着207国道,东、西、南三面已经严密封闭,专人测温登记,干部轮流巡查。街上醒目的地方,红纸白粉,大书“严禁外来人员进出”。头顶上的高音喇叭,不住声地响着村委主任的防疫讲话——戴口罩,戴口罩,戴口罩,别出门,别出门,别出门!
但是,我弟媳妇儿还是顶风开车进城去了!她作为老板娘,要去晋城为我弟弟的外贸公司采购可供10个员工一个月用的医用口罩。
她对我弟弟说,无论员工们自己准备不准备,我们作为老板,必须有足够的口罩储备。
我弟弟就生气,但是没用。弟媳妇一个电话就呼来我妹夫一起开车进城去了。这是午后的事情。
晚上7点,天气极冷。当我从写稿子的老房子里出来,通过村东的测温点回到小区里的单元房,立即就发现气氛极其紧张——午后进城采购的弟媳妇还没回来,而我妈正在餐厅里猛烈斥骂我弟弟。大概意思是,我弟弟只顾工作不顾身体,刚刚捏好的腰椎又开始疼了。尤其是还管不住自己老婆,疫情这么重,还非要往城里乱跑。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吃饭。
遇到我媽发火训人,无论是训我爸,还是训我儿子,我一般都是不敢靠前参与的。我端着一碗面悄悄坐到了客厅里的电视机前,刚吃了两口,就听见餐厅里爆发出一阵吞咽着的哭声。那是我弟弟从口罩后发出来的哭声。
我悄悄问我爸,怎么回事。我爸说:“珠海那边,好几个有生意来往的工厂来消息了。为了保证安全,生产要延期,所以年前定好的大批空调交货期限不能保证,延期多久还待定呢!你妈这儿再一通骂,你弟这是心里委屈了。”
这时门铃一响,弟媳妇提着两大包的口罩回来了。她一回来,家里立即就静悄悄了。她买回来500个口罩,又站在客厅里给我城里做生意的姑姑打电话,问能不能再托人买一批医用口罩。因为她下午买到的,大多不是医用的N95口罩。晋城的多家药店里,已经暂时买不到N95了。
弟媳妇对我弟弟说:“你不用着急。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我一连给咱们的欧洲客户发了四十多封邮件,向他们详细说明了各种情况。工厂延迟一周生产,咱们延迟一周交货,不会耽误他们的夏季行情。对延期造成的不便,我恳请他们谅解,如有损失,咱们主动承担。这些客户全都表示非常理解,他们还关心问候我们呢,让我们一定保重身体,也祝中国疫情早日解脱。要我说,明天,咱们就严密做好防护,想办法开车南下回广东。我和你一起去工厂!我相信,政府会保障生产和经济!”
这时的电视上,特邀嘉宾正就“苏贞昌禁口罩出口”一事热烈对谈。妹夫悄悄过来问我:“你说,一个美国进口的N99高级医用口罩平均要6.2美元,你戴的医用N95口罩批发价是6块人民币,为什么我今天网购的一包N95口罩平均一个才1块2呢?”
我指着电视上说:“嘉宾这不正说着呢嘛!口罩就是道德标准!”
妹夫说:“这个口罩,真让人着急!”
我爸立即训斥自己的女婿:“你急什么急!高平刚上了两条口罩生产线,一天出产10万只,还捂不住你一个人一张嘴!”
我的手指头,这时正游移在手机微信对话框里,我悄悄写道:“老婆,儿子很好,你也好吗?”
【作者简介】成向阳,1979年生,山西泽州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历史圈:我是达人》《青春诗经》《夜夜神》。诗文见于《诗刊》《诗选刊》《星星》《天涯》《散文》《青年文学》《黄河》《山西文学》《青海湖》《青年作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