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热·第21章坎坷四军
2020-03-16张正隆
张正隆
像个没家没娘的孩子
1933年的第一天,一支500多人的队伍在吉东的雪野中疲惫地行进。
队伍中,有些人穿着东北军的服装,更多的是与老百姓一般无二的装束,一致的是每个人左臂上的“东北民众抗日救国军”臂章,还有脖子上都挂着一条又细又长的粮袋子。
这是李延禄率领的补充团和救国军17团刚从磨刀石战场突围出来,正向宁安县五河林转移。
1932年11月,就在日军大举进犯吉东前夕,绥宁中心县委召开紧急会议,决定补充团伺机脱离救国军,建立一支由党直接领导的游击队。于是,李延禄提出率补充团到前线阻击东进日军。王德林同意了,并将17团和总部卫队营也交由他指挥。李延禄因担心卫队营可能妨碍下一步行动,到达磨刀石火车站后又将其派回东宁总部。
磨刀石位于牡丹江东20公里处,中东铁路从这里进入老爷岭。1933年1月1日早晨,近2000名日军在炮火的掩护下,向磨刀石发起攻击。救国军占据有利地势,进行顽强阻击。傍晚时分,迂回到东面的日军也发起攻击,在救国军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李延禄下令撤出战斗,轻装突围。
1月2日,队伍赶到五河林后,即按照中心县委的决定,改编为抗日游击总队,李延禄任总队长,孟泾清任政委,张建东为参谋长。下编四个团,一团团长杨太和,二团团长李凤山,三团团长史忠恒,四团团长邹凤翔,另有一个游击支队,李延平任支队长。
游击总队成立的当天晚上,原补充团团部吴副官等人逃跑投敌。五河林保董赵保义一边假意慰劳队伍,一边派人密报敌人。幸亏及时发觉,各团立即分头撤离,撤退途中人员散失不少,全队只剩下300多人。
从磨刀石突围时,30多匹马所驮的物资、钱款都丢了,仅剩的一点儿钱和药品又被吴副官等人拐跑,眼下队伍的吃饭都成问题了。
几天后,李延禄在和尚屯见到宁安团县委书记李光林。谈到经济困难问题,李延禄问能不能通过地方支援一下。李光林说,一不能派粮,二不能收捐税,只能从敌人手里夺取,并说这是“党的原则”。
王毓峰和冯守臣都是救国军旧部,与李延禄熟识,各率领200人左右的队伍在宁安地区活动,愿意加入抗日游击总队。队伍扩大后,改称东北抗日救国军游击军,来到团山子屯整训。此间,日伪军来攻被打退,游击军随即转移到八道河子。没几天,日伪军又来进犯,游击军弹药打光后,不得不向南撤退到汪清县嘎呀河区马家大屯。
马家大屯是吉东局的所在地,典型的“红地盘”——儿童团站岗放哨,自卫队为部队送粮送菜,妇女会不但为官兵洗缝衣服,还与自卫队展开缴枪竞赛,欢迎游击军的到来。
图(们)宁(安)铁路工地上有一个排的伪军,屯里的姑娘们路过那儿时,站岗的哨兵就趁机撩闲说:“商量个事儿呗,嫁给俺当老婆吧!”姑娘们反唇相讥:“要嫁也嫁给反日的英雄,谁嫁投降军呀?打一辈子光棍儿去吧!”
一天,屯里的姑娘媳妇几乎全部出动,两个对付一个。因伪军毫无防范,嬉笑打闹中枪就易手了。自卫队的小伙子当然不示弱,也把鹿道伪警察所给缴械了。
“红地盘”的一切,都让游击军的官兵耳目一新。
东满苏区无论搞过多少“左”的东西,但给游击队提供了一个可以休养生息的根据地。一军、三军、五军、六军、七军也是在当地党组织的领导下,依托根据地发展壮大起来的。四军则是个另类——从补充团起就到处游击,仗没少打,战果也挺大,却像浮萍一样没个根。更不用说直到这年夏天,在绥宁党组织的一些人眼里,尽搞“上层勾结”的李延禄这支队伍,顶多也不过是个“好胡子”罢了。
李延禄提议,北上东进密山。那里地理位置偏远,敌人的统治薄弱,有不少李杜的自卫军残部在活动,而且杨太和的一团已在那里打下基础,能建立一个相对稳定的根据地,也就有根有家了。
官兵大多是汪清、敦化、宁安一带的农民,在家乡周边地区打游击还行,听说要穿越几个县到密山去,就不干了。有个叫王凤山的,杀死连长,绑架营长,煽动80多人离队。李延禄闻讯连夜赶去解围,申明只要继续反日,可以留在宁安,那些人才释放了营长。
出师不利,到密山后也不顺。
密山县地广人稀,东南部与苏联接壤,日伪当局认为居民多有“亲苏倾向”。游击军6月到达这里时,境内有各种反日武装80余支,16 000余人。游击军到达郝家屯当天,就有几支队伍的首领前来拜会。其中主动要求改编的“小白龙队”首领苏衍仁和他筹集粮款给养的办法,引起李延禄的兴趣。自脱离救国军后,李延禄就为人吃马喂、弹药补给着急上火。他认为,从敌人手中夺取是自然的,“小白龙队”的做法也是可取的。
但在收编问题上,几位主要领导的意见出现分歧。临来密山前,吉东局将孟经清、张建东调离,由刚从苏联学习回来的张文偕、张奎分别代理政委、参谋长。他们认为,这是个原则问题,应该听取密山县委的意见。
据李延禄回忆,4月3日,他就在吉东局听到童长荣传达“1·26”指示信精神。而密山县委是一年后才接到这封信的,这时也正在为与山林队之间的关系挠头、闹心。受土龙山暴动的影响,密山县农民包括一些有钱大户,也在酝酿民变。一些山林队打算与密山游击队合作,县委意欲支持,“但是在这个工作中恐怕犯勾结上层的错误”。李延禄曾向县委解说“1·26”指示信的精神,但县委认为这不是组织正式传达的,不算数。
张奎去请示县委,不光带回个“不”字的答复,县委还说驻平阳镇伪军郭宝山旅有党的內线,要他们派人去联络。平阳是密山县的第一大镇,比县城还发达、繁华。县委即决定联合几支山林队,里应外合,将其拿下。
副参谋长刘汉兴起草了《告伪军士兵书》,其中有“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联合起来打日本子”的提法。有人认为,这么说没有阶级性,双方又发生争执。
准备打了,可各路人马还未到齐,平阳镇的敌人先出动了。内线情报刚到,枪声就响了。仓促应战中,军部保安连连长以下24人阵亡,伤百余人。战后追究责任,各执己见。后来任七军军长的陈荣久,这时是军部副官,把刘汉兴的手枪缴了,说是奉政委的命令。刘汉兴一气之下,带传令兵回了宁安。
之前,驻半截河的日伪军曾来“讨伐”,王毓峰率二团接应军部,结果误入敌阵,牺牲15人。连吃败仗之后,一些官兵认为都是人生地不熟造成的,打日本子还非得在密山不可呀?于是又掀起一波回乡潮。
东大荒夏短,转眼就是秋风飒飒。还穿着单衣的官兵,不断有人离队。谁都明白,这个样子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的。不久,王毓峰的二团和冯守臣的骑兵营也回了宁安。呼啦啦走了400多人,李延禄率领的这支又改称东北人民抗日革命军的队伍,只剩下军部和一团的不足百人了。
吉东局和满洲省委都认为,这支队伍“塌台了”,“塌台的根本原因便是勾结上层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下所断送的”。
张文偕去吉东局汇报工作,就被吉东局派往饶河游击队了。刚调来的政治部主任李发,也被调回吉东局。当初派张文偕和张奎前去任职时,无疑是寄予厚望的。而密山县委对于典型的“上层勾结”人物李延禄率领的这支队伍,从一开始就缺乏热情,这回就更无所谓了。
这支半年间改换三次名称的队伍,简直成了弃儿。
宁安可以收编“平南洋队”,这密山怎么就不行?李延禄不清楚,于洪仁、李范五也在顶着巨大的压力。他有太多的困惑,搞不懂打日本为什么这么难——不是难在战场上的厮杀,而是场外因素、内部因素。
他咬牙挺着。他知道,现在只能自己救自己,只能把困惑、忧虑乃至悲怆都发泄到敌人头上。不久,他终于抓住一个机会。
9月下旬,李延禄得到情报,驻密山县城伪军陶团开赴饶河,城内兵力空虚。李延禄立即派出一支队伍向半截河镇佯动,沿途大造声势,暗中则调动主力和几支山林队,夜行军奔袭县城。
10月6日半夜时分,枪声、口号声骤起,“是朋友交枪留命,是冤家比画比画”。驻守西门的保安队队长张保董扯着嗓子喊“愿开城门”。前线总指挥杨太和立即下令停止“比画”,放其出城。接着,其他方向的攻城部队也陆续突入城内。
打入密山县城,缴获物资甚丰,低落的士气为之一振。不过,虽然眼前的难题得以解决,却丝毫改变不了“弃儿”的命运。
吴平来了
吴平是1934年9月到吉东的。
李延禄在回忆录中这样描述:“吴平同志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穿着件长袍,布底鞋,完全是一个小学教员的打扮。举止潇洒,神态文静,眉目却显得英俊,有种感人的豪气。”
这位来自莫斯科的“满洲省委巡视员”,进入东北后的第一个动作是端午节前在密山县哈达河沟里召开县委扩大会议。会议的重要内容之一,是传达、学习“1·26”指示信,不是照本宣科,而是实事求是、极具针对性的有所批判。
吴平说,指示信之前,东北党执行的是“北方会议”路线,满洲省委5月会议决议已经作了检查。这是我们党犯的错误,同志们不必背上包袱。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检讨自己过去在统一战线工作中存在什么问题。过去认为,义勇军上层领导都是反动的,和他们搞统一战线就是“上层勾结”,这是错误的。开展上层统一战线,正是为了便利下层统一战线,两者之间并不矛盾。我们必须明了东北的特殊性,明了反日不只是哪個党派、哪个队伍的事情,而是整个民族的事情,要造成全民族的统一战线。
12月8日,《吴平致陈亚的信》中说:“目前反日游击战争哪怕是不在我们领导之下,甚至哪怕是反对共产主义的,但是只要在目前不投降日本帝国主义,和他做武装流血斗争,在客观上都是使日本帝国主义统治减弱,因此在客观上是革命的斗争。这一点你们是未了解的。”
被扩大进会议的李延禄,在振奋的情绪中感觉这回是解放了。
1934年3月20日,密山游击队正式成立后,曾与附近几支山林队联合行动。县委拿游击队的标准要求山林队。在一次联席会议上,分管军事的副书记朴凤南严厉批评“亮山队”“丘甲长队”侵犯群众利益,公开鼓动士兵造反、夺权,结果,山林队的首领火了。
8月,在联合攻打汉奸地主大院后,“亮山队”将游击队的一个分队缴械,抢去步枪9支、匣子枪4支和一部望远镜。县委派人交涉,“亮山”带队跑了。县委要李延禄率队到哈达河,出面通令“亮山”送还枪支,否则就出兵围剿。
李延禄到了,吴平也来了。
这事得听听吴平的意见呀。吴平的办法挺简单——建议给“亮山”写封信,枪在你那儿也是打日本子,就送给你了,今后咱们继续合作抗战。“亮山”见信后,连忙赶来道歉,其他山林队也都服了,与游击队的关系立即改观。
李延禄在回忆录中说:我“发现他的眉目之间,发出一种聪慧过人的光辉”。
当时密山县委“左”得厉害,主要领导人不团结,凭主观意志办事,不把保密工作当回事。当地群众大都知道县委机关驻地和领导人的姓名,只要一人叛变就全完了。
10月上旬,吴平再次召开扩大会议,改组县委,将当地人都认识的干部全部调到部队。半个多月后,早已寻到县委踪迹的敌人就在哈达河一带进行了一次大搜捕。大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真悬哪!
李延禄没想到,吴平的到来让他的手脚立刻舒展开了。在宁安那儿也被折腾得好难好苦的李范五,对吴平则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于洪仁的鲜血,迟滞了反“右倾”的进程,但也不过是“拖过初一,拖不过十五”罢了,而且上级明确要求,必须在高粱割倒之前完成任务。就是说,在此期间,既要把所有“勾结”入党的地主富农和“反动军官”开除出党,肃清县委的“右倾”毒素,同时还要做好秋冬季的反“讨伐”准备。
只剩下半个多月时间了,李范五正折腾得焦头烂额,团省委特派员张林从密山来了,把密山传达“1·26”指示信后的情形一五一十地作了介绍。李范五大喜——这回可有救星了!
吴平是12月上旬从穆棱来到宁安的。正赶上李范五病得起不来炕了,在泡子沿邓家油坊邓甲长家养病。
这天,邓家忽然进来一个人,戴眼镜,八字胡,穿一件深灰色长袍,提个黄褐色的药包,迈进门槛,就冲坐在南炕上的邓大娘请个安,一口的南方话,介绍自己是个“种花先生”(“花”即牛痘),兼看风水、采坟茔地。他说大娘气色挺好,身板也硬实,接着便唠起家有几口人,孩子都种过“花”没有。
这时,躺在北炕的李范五一阵咳嗽,“种花先生”即转过身道:“你是这家的老弟吧?你的氣色不好,我给你摸摸脉。说对了用我的药,说错了算我歇歇脚,傍晌还得赶到东京城去。”
李范五心头一阵猛跳——这是接头暗语,随即道:“庄稼人头痛脑热不算个啥,干点儿活,出身透汗,啥病都好了。”
吴平一把抓住李范五的手:“你就是李大个子!”
李范五在回忆录中说:“自从我担任穆棱、宁安县委书记以来,第一次听到上级领导如此明确地阐述有关抗日统一战线的策略方针,和透彻精辟地分析东北抗日斗争形势。听了他的一席话,心里顿时感到十分亮堂。”
12月10日,吴平在宁安县委扩大会议上作了《关于“左”倾关门主义错误及目前工作任务》的报告。
吴平到吉东的使命,主要是纠正各地党组织“左”的错误路线,贯彻执行反日统一战线,建立吉东特委,收拾吉东局被破坏后的残局。
从密山、穆棱到宁安,这个文质彬彬的“南蛮子”,大刀阔斧,快刀斩乱麻。
前面在第18章中写到的“吉东特委向五军坚决的提议”,要五军跳出宁安老区,到新区去发展,开辟根据地,也是吴平的意见。
对于纠正吉东党的“左倾”关门主义,吴平起了决定性作用。他在吉东的作为和贡献,是全方位的。
吴平到吉东,魏拯民去东满,固然有共产国际的背景、指示,而他们个人的魅力也是不可低估的。
吴平,原名吴兆镒,1907年生于湖北省大悟县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先后就读于武昌高师附小、武汉中学。1926年加入共青团,1927年到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1933年调到共产国际东方部,受中共代表团委托负责满洲省委工作,曾任吉东特委书记。1938年2月回到延安,改名杨松,作为中宣部第一副部长,还在中央马列学院讲授政治经济学、古典哲学、中国历史和联共党史。1941年3月担任《解放日报》总编辑,1942年11月13日因肺病去世,年仅35岁。
毛泽东说:“杨松同志办事认真,有责任心,我们应该记住他,学习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