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史学转型中的年谱命运
2020-03-16
(武汉大学 历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年谱是以谱主为中心,按时间顺序将与之相关的信息次第排列叙述的一种传记体裁,所涉甚广。朱士嘉认为,“叙一人之道德、学问、事业,纤细无遗而系以年月者,谓之年谱”[1]。其实年谱的内容不止于此,谱主的家族世系、师友门第乃至彼时的时事学风都应囊括在内。学界向来将年谱作为史料应用,对这一体裁研究较少。仅来新夏、谢巍、冯尔康对年谱的发展历程、谱主类型、编者身份、刊刻流传、史料价值等有概括性的论述。直接研究近代年谱的成果则更加寥寥,只有几篇论文阐发胡适的年谱成就,兼与梁启超年谱思想的比较①关于年谱宏观的论述主要有:来新夏《近三百年的人物年谱知见录》前附序《清人年谱的初步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谢巍《年谱的纂例》,载《文献》1986年第2~3期;来新夏、徐建华《中国的年谱与家谱》,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冯尔康《清代人物传记史料研究》第四章《清人传记的别体——年谱》,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研究近代年谱的论文有:杜蒸民《年谱学的一个新创例——胡适〈章实斋先生年谱〉述评》,载《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盛菊《胡适年谱思想略论》,载《安徽史学》2005年第5期;刘佰合《梁启超与胡适年谱思想之比较》,载《安徽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徐国利《胡适对年谱编纂的创新与继承》,载《学术界》2018年第8期。。但以上研究都未能解答一个问题:为何近代以来,年谱能在传统纪传、编年甚至与之密切关联的家谱、传记都衰落的趋势下,仍旧保持其地位甚至发展更为迅速?因此,笔者认为从近代史学转型的角度切入,探讨年谱在此过程中被选择、改造到继续流行的过程及影响很有必要。
一、年谱的特点与时代的契合
年谱肇始于宋代,最早可以追溯到北宋吕大防的《韩吏部文公集年谱》《杜诗年谱》。南宋时,目录书开始著录年谱,并将其归为传记类。到了明清,尤其在清代考据学的影响下,年谱撰写蔚然成风,不仅数量增多,而且谱主范围广泛,遍及各行各业。明祁承爜的《澹生堂书目》摈弃以往将年谱直接附于史部传记的做法,开始在传记下谱录类设置年谱专目。张之洞的《书目答问》也延续了这一分类方式,反映了年谱地位的提高。有关年谱撰述盛行不衰的原因,来新夏言之详矣。但近代学术发生巨大变化,地位崇高的纪传、编年均被新的学术体裁取代之际,同样诞生于传统史学土壤的年谱却仍能占据一席之地。个中原因,需要结合时势进行解答。依笔者看来,这与年谱特点和时代潮流的契合息息相关。
其一,年谱“知人论世”与新史学思想的契合。孟子曾言:“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2]此言历来被视为文学批评意识的萌芽,后人将其凝练为“知人论世”原则,意指要想准确把握一个人作品里蕴含的思想,必须结合他所处的时代,方能不落言荃,这也是年谱的一大特点。年谱将谱主的生平际遇娓娓道来,对于把握谱主言行立论的背景至关重要。钱大昕说:“读古人书,必知其人而论其世,则年谱要矣”[3],道出年谱在知人论世中的重要作用。章学诚将其阐释得更加明晰:“文人之有年谱,前此所无。宋人为之,颇觉有补于知人论世之学,不仅区区考一人文集而已也。盖文章乃立言之事,言当各以其时。同一言也,而先后有异,则是非得失,霄壤相悬。”[4]一个人的言论思想随时而易,传记通常笼统谈过,而年谱恰能将此变化的脉络浮现出来,并且所载时事更能在不经意中透露谱主言行思想变化的原因。朱熹为曾巩所作年谱已散佚,但序文仍存,内叙作谱缘由:“读曾氏书,未尝不掩卷废书而叹,何世之知公浅也!……知之浅,则于公之事论之,犹不能无所抵牾,而况公之所以为书者,宜其未有以知也。”[5]在朱熹看来,年谱能够帮助世人摆脱不得要领的肤浅之论进而深入了解曾巩其人其学,不失为弥补世人“知公浅”的重要方式。近代以来,梁启超揭橥的“新史学”,倡导“社会”“人群”,重视勾稽事件的因果联系,揭示进化之公理公例,在探讨人的行为时,主张将其放入一定的社会背景中进行剖析。年谱本身“知人论世”的特点便能很好地与新史学的内涵契合。为新史学摇旗呐喊的旗手何炳松就说:“替古人做年谱完全是一种论世知人的工作,表面看去好像不过一种以事系时的功夫,并不很难,仔细一想实在很不容易。我们要替一个学者做一本年谱,尤其如此。因为我们不但对于他的一生境遇和全部著作要有细密考证和心知其意的功夫,而且对于和他有特殊关系的学者亦要有相当的研究。对于他当时一般社会的环境和学术界的空气亦必须要有一种鸟瞰的观察和正确的了解,我们才能估计他的学问的真价值和他在学术史中的真地位。”[6]较前人而言,何炳松从新史学的角度将年谱的“知人论世”上升到更加科学的层面,更利于时人接受和效仿。
其二,年谱客观的史料价值与近代史学精神的契合。从史料来源看,自订年谱由谱主完成,属于价值最高的一手史料。他撰年谱主要取材自谱主的著作、日记、日谱,撰者多是亲族或门生,本身对谱主有相当之了解,如《颜习斋先生年谱》由弟子李塨据习斋日记、回忆录撰就,《李恕谷先生年谱》又由弟子冯辰辑录李塨手书日谱而成。即使后人为追慕谱主所著之年谱,亦在前人的基础上广搜博采,经过相当的考订,史料价值不言而喻。如王懋竑《朱子年谱》,因考证内容繁多,还另附有《考异》。从撰写方式看,传记等体裁为渲染谱主,难免采用文学手法,掺入个人好恶,而年谱以年经月纬次第记载,不易失真。关于年谱的史料价值,历来多有评说。全祖望认为:“巨公魁儒,事迹繁多,大而国史,小而家传、墓文,容不能无舛误,所借年谱以正之。”[7]孙诒让指出“凡史传碑状纪述舛午不可治者,得年谱以理董之,而弇然如引绳以知矩也”,并举自己治学经验为证,“余治《礼经》,尝疑郑君《礼注》与《诗笺》说多驳异,读山阳丁氏《郑君年谱》乃知其笺《毛诗》在中平以后,而《礼注》先行,所据者三家诗也。又尝疑阳明朱子晚年定论之不足信,读白田王氏《朱子年谱》,综考论学之年月,及朱、陆往来商榷之踪迹,而后较然得其疑易坿会之诬。”于是感叹:“年谱之作,虽肇于宋,而实足补古家史之遗阙。”[8]可见,年谱在订正国史家传、辅翼学术研究方面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这一点刚好切中时代学风。19世纪以来,受科学主义思潮的影响,西方史学出现了社会科学化倾向。流风所及,20世纪初的中国学术界深受影响,历史学被普遍视为科学,不再以求道为旨归,转而追求史学的客观性。傅斯年“史学便是史料学”[9]、“要把历史学语言学建设得和生物学地质学等同样”[10]等言论便是最好的写照。在此风气影响下,具有客观精神和较高史料价值的年谱更容易得到认可。钱穆之言可为佐证:“中国有‘年谱’一体。只要其人在历史上有贡献,有地位,后人把他的一生,从生到死按年排列,这是个人的编年史。中国也曾有过长篇大部的私人传记体,但终于年谱盛行而长篇传记则后无嗣响。这应有两个原因:一是中国传统向不喜把个人渲染得太过分。二是分年记载,比较朴实可靠。以近代观念言,比较更客观,更近于客观精神。故此体更为中国人所乐用。”[11]年谱因蕴含时代精神受到近代学者的青睐,在史学转型过程中被择选出来,最终免遭沉寂的命运。
其三,年谱感召人心与时代需要的契合。元代陈基谈到黄士毅《和靖先生年谱》时说:“先生之道不必行于秦桧,先生之谱不必不传于后世。盖谱传则道传,秦氏之子,其如天下后世哉!”[12]尹焞,号和靖先生,程颐直传弟子,因力主抗金,上书斥责秦桧,最终辞官归隐。陈基认为尹焞道义虽不行于当时,却能借年谱传于后世。年谱在无形中彰显了谱主的精神气质,为作谱者和读者带来人格上的感染。正如梁启超所言:“年谱之效用,时极宏大。盖历史之大部分,实以少数人之心力创造而成。而社会既产一伟大的天才,其言论行事,恒足以供千百年后辈之感发兴奋,然非有严密之传记以写其心影,则感兴之力亦不大。此名人年谱之所以可贵也。”[13]名人的言行对历史发展起着极大的引导作用,若无年谱加以载录,则难以感发后世。为他们做年谱,不仅可以完整地了解其“一生的环境、背景、事迹、著作、性情等”,还会受到“深微的感动,不知不觉的发扬志气,向上努力”[14]。蒋致中在为清代著名政治家、学者牛运震编纂年谱时,被其治理属地、政绩斐然,“遗爱数十年未衰”,传道受业、门生爱戴,“有走送千里,不忍别者”等事迹打动,以至于“每览及之,辄凄然欲泪。因并识于此,以见先生之感人深有如此也”[15]。在变局迭生的近代,谱主人格精神的感召尤其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翻检近代撰写的年谱,有两类前代少见的谱主类型。一为具有强烈民族情感的人物,如梁启超的《朱舜水先生年谱》、罗振玉的《万年少先生年谱》、王焕镳的《(明遗民)万履安先生年谱》、杨德恩的《文天祥年谱》《史可法年谱》。二为具有近代思想意义上的学者,如胡适的《章实斋先生年谱》《崔述的年谱》、郑鹤声的《刘知幾年谱》、李俨《梅文鼎年谱》。上述年谱的出现,反映了做谱者对谱主思想气质的服膺,以期对社会人心有所感召。
年谱之所以盛行还有日本因素的刺激。第一部近代化年谱是1921年胡适的《章实斋先生年谱》,而他做该谱的动机,起源于1920年读日本内藤湖南编的《章实斋年谱》。他在谱序中记道:“我那时正觉得,章实斋这一位专讲史学的人,不应该死了一百二十年还没有人给他做一篇详实的传……最可使我们惭愧的,是第一次作《章实斋年谱》的乃是一位外国的学者。”[16]此外,内藤湖南的另一部《梁质人年谱》,又促使国内学者汤中开始重视这位近代研究西北地理的第一人。汤中对内藤湖南书中“阙漏错误层见叠出”之处逐一订正[17],撰成更加详瞻可信的《梁质人年谱》。以上均促进了年谱在国内的流行,可略见日本学术的影响。
二、胡适、梁启超对年谱的改造
在上述背景下,年谱自然容易为近代学人接受,但其自身毕竟带有旧史学的明显痕迹,必须加以改造方能适应现代学术的要求。胡适、梁启超十分看重年谱,在理论和实践层面对年谱的改造贡献很大。胡适撰写了《章实斋先生年谱》《崔述的年谱》《齐白石年谱》《吴敬梓年谱》《段玉裁年谱(草稿)》。梁启超也有《陶渊明年谱》《朱舜水先生年谱》《辛稼轩先生年谱》三部著作(上述年谱以下均简称为《某谱》),还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专列一节详细阐述年谱的做法。二人对年谱的改造,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
第一,撰述旨趣的革新。旧谱多按照谱主事迹排列,对谱主思想的源流演变着墨较少,这在注重寻绎事物因果联系的新史学面前,显然是不够的。胡适就说:“若年谱单记事实,而不能叙思想的渊源沿革,那就没有什么大价值了。”[18]正是在这一撰述旨趣的指导下,新的年谱力图展现谱主思想的源流及影响。胡适在《崔谱》中着重抉发崔述“疑古”思想的产生、发展及表现。他写到崔父对童年崔述的教导,“不使先观传注;必先取经文熟读潜玩以求圣人之意”正是其后崔述《考信录》“不以传注杂于经,不以诸子百家杂于经传”考证方法的源流[19];写到少年时代崔述读书已经有疑古的倾向,感叹“近二十岁时的怀疑,直到六十岁始能解决,可见怀疑真是一种麻烦的习惯。怪不得绝大多数的懦夫终身不敢一叩怀疑之门”[20];写到崔述30岁立志撰写《考信录》时,将他少年时期富于怀疑、勇于考证的表现抄录于是年。此外,胡适还善于将崔述的生活小事与做学问联系在一起。崔述在34岁时作《雾树诗序》,辨证北方树挂不是常人所言由雪霜凝结,而是由雾所凝成。胡适将崔述考证过程详细叙述于是年,认为“可以表现他的科学态度,又可以表现他的审美能力”[21]。崔述50岁时,家乡漳水决口,官员卒吏不细察便断定堵住最近决堤的口子即可治水,殊不知水实由上游口子决堤引起。胡适特意将崔述在晚年《考信录提要》中批评官吏“问之不周,察之不审”“以含糊为大方,以过详为琐碎”等言论表出记于是年,借以说明他“考信”的方法,使“读者们略见他的治学态度即是做人治事的态度”[22]。为了展现谱主思想的影响,梁、胡二人都反对旧谱记事止于谱主卒年的做法。胡适在1922年所作《章谱》断限止于章学诚卒年,1932年所作《崔谱》便延伸至崔述卒后弟子陈履和刻毕崔书去世之年。这一转变可能受到了梁启超年谱思想的影响。梁启超在1927年《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指出:“若谱主是政治家,他的政治影响一定不致跟他的生命而停止。若谱主是大学者,他的学风一定不致跟他的生命而衰歇。还有一种人,生前偏和时势没有关系,死后若干年却发生何等的影响。所以如果年谱自谱主死后便无什么记载,一定看不出谱主的全体,因而贬损年谱本身的价值。”[23]他在《朱谱》中甚至写到朱舜水百年后清朝覆灭。二人关于这一问题达成了共识,反映了新史学寻源溯委的学术要求。
第二,年谱体例的改进。姚名达谓:“时代背景、学术潮流,无往而不牵涉学者之思想。先生思想之成立,所感受于时事尤多,旧谱有昧于此,所纪多略。此亦用新史学之眼光,作科学的探究与记载者。”[24]旧谱虽有“知人论世”之意,但对时事时人记载仍显不足。对此,梁启超、胡适有较大的改进。首先,增加时事记载。梁启超将谱主大致分为四种:与时事没有直接关系的人;与政事有密切关系的人;纯粹政治家;政治兼学问、学问兼政治的人,大抵其人与时事关系越密则年谱所需记载时事越多。譬如朱舜水的学问受时事影响很大,梁启超就在《朱谱》各年下大量插入清军入关及张自忠、李自成起义等时事,以便读者深入理解朱舜水的学问所归。其次,增加时人记载,尤其是学术史交往内容,甚至一些与谱主没有直接往来的人都在著录之列。胡适在写《章谱》时,除了记载章学诚师友之外,还单独将戴震、袁枚、汪中三人足以代表学界风气的学者与之比较,作为思想史的背景。梁启超说:“我们要看一个人的价值,不能不注意和他有关系的人。年谱由家谱变成,一般人做年谱也很注意谱主的家族。家族以外,师友、生徒、亲故都不为做年谱的人所注意,这实在是一般年谱的缺点。”[25]为此,他提出一种新的解决方案,视与谱主关系的亲疏而作小传、人名别录或人名索引,以容纳更丰富的交往内容。第三,摘录谱主著述。要想对谱主思想有直观的了解,最直接的便是摘录谱主的言行,但旧谱往往只载事而略于言。胡适在写《章谱》时“凡可以表示他的思想主张的变迁沿革的,都择要摘录,分年编入……有时于长篇之中,仅取一两段;有时一段之中,仅取重要的或精彩的几句”[26]。梁启超则细化了记载谱主文章的标准,他认为若附文集的年谱不应载文章,独立成书的年谱非载重要的文章不可,重要与否又与谱主的主要身份有关,如王懋竑的《朱子年谱》录了许多奏疏、序跋、书札,但朱熹所长在学问而非政治,这样有舍本逐末之嫌。不过他也强调年谱记载文章虽有侧重,但不应偏取某一方面的作品,尤其要注意在记载纯文学家某年所作文章时,只需附载目录,不能详录作品,最多只能摘最好的作品记载一二。这些观点对年谱的实际操作具有很强的指导意义。
第三,年谱格式的规范。年谱分为正文和附录。梁启超总结正文格式有四种:平叙体、纲目体、变体和合谱。平叙体简单,有一事便记一事,没有主次之分。纲目体稍严格,先以纲概括重点,后以目详细原委。因年代久远资料湮废无法做很齐整的年谱,只得略定先后,称为变体,如王国维的《太史公系年考略》。合谱则将时代相近、事业相同、关系密切的人物并于一谱之内,多为两位。其中,梁启超最欣赏纲目体和合谱,他以为纲目体“较容易清楚”,合谱“不但可以省了记载时事的笔墨,而且可以表现当时同一的学风,可以格外的了解他们的人格”[27]。不过纲目体操作不易,颇受限制,民国时期还兴做纲目体,现在则多采用平叙体。在梁启超的号召下,合谱著述增多,有父子合谱、师生合谱、家族合谱、夫妇合谱等。杨克己的《康梁师生合谱》,可谓贯彻了梁启超的学术旨趣。年谱正文之外的附录,历来无明确标准。梁启超吸取前人经验,将附录的内容总结为谱前、谱后、杂事、谱主的主要文章言论、批评、考证几类。谱前记载谱主世系,谱后书写谱主身后影响。杂事则汇集谱主不能以年分或不知具体年份的某些事迹,如普通有规则的行事、琐屑而足显真性的言论等,这延续了刘汋《刘蕺山年谱》的创造。而关于附录批评,胡适有不同做法,他将自己的批评议论置入正文,并自视为年谱开一先例。如章学诚曾作《立言有本》《述学驳文》批评汪中的学说,胡适将该文集中摘录于汪中卒年下,逐条驳斥章氏之论“迂腐”,“真‘绍兴师爷’之伦理见解”,“颇多偏见,几近于忌妒”[28]。梁启超对胡适此法深表不妥,说:“胡适之有好几处对旧说下批评。固然各人有各人的见解,但我总觉得不对,而且不是做年谱的正轨。”他认为年谱“应据事直书,不必多下批评”,“与其用自己的批评,不如用前人的批评”,若必须要下批评,也应和正文分开做成序文或附录,不该插入纪事的中间[29]。目前看来,梁启超关于批评的看法更为学界所取。值得一提的是,梁、胡二人均在行文中注明史料的出处,体现了现代学术的规范性,这也成为后世通则。要之,年谱格式的厘清与规范,使得这一体裁更加整饬严整、清晰明了,符合现代学术的要旨。
梁启超、胡适这两位学界执牛耳者将年谱这一体裁推陈出新,其系统性的理论及实践,对年谱的发展起到了示范性作用。引起这一变化的日本学者内藤湖南在看到胡适的《章谱》后,却表达了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年谱只应记谱主简明履历及公私生活,《章谱》记载章学诚思想学说之变迁及对汪中、戴震等人的批评为例不纯,理应另立别传或学案,“我对于年谱之意见,第一重在简明可信,不用过于详细繁琐,原来我之年谱底稿,亦略如胡君之年谱,一一记其出处,预拟将其原稿出版,惟对学说,从开始即略去,载于《支那学》者,更摘其要,仅注意使日人读之甚易”[30]。内藤湖南延续清代年谱的传统撰法,主张略于学术而重在生平。之所以有此差异,是因为胡适为了阐发不为人注意的章学诚学术,借用年谱这一体裁,势必会扩大年谱的容量与深度,这也恰恰赋予了年谱新的价值与生命力,反映出文化传播中的增殖现象。
三、年谱的继续流行及影响
梁启超曾鼓励青年学者:“想训练自己做史的本领,最好是找一二古人的年谱来做”[31],“初入手治史学者,最好择自己历史上所敬仰之人,为做一谱。可以磨练忍耐性。可以学得搜集资料、运用资料之法”[32]。胡适也说:“我是最爱看年谱的,因为我认定年谱乃是中国传记体的一大进化。”[33]这在当时影响了大批人从事年谱的著述,兹举姚名达为例。
姚名达(1905—1942年),字达人,号显微,著名史学家、目录学家。1925年考入清华大学师从梁启超,撰写了《宋濂年谱》《刘宗周年谱》《黄宗羲年谱》《邵念鲁年谱》《章实斋年谱》《朱筠年谱》《程伊川年谱》多部年谱,其中《宋谱》与《黄谱》在1932年日本发动一二八事变轰炸商务印书馆的战火中被毁。对于热衷编纂年谱的原因,他反诸自身问道:“我们生在二十世纪,史学界的趋势正在注重社会普遍现象,打倒崇拜个人的观念,为什么要作这似乎开倒车的工作,替个人作年谱?”对此,他是这样回答的:“我觉年谱是记载个人事迹最好的体裁,也是供给各种史料最好的东西。”[34]他因受胡适《章谱》的影响决心研究章学诚史学,又在梁启超的指导下,开始撰写《章实斋年谱》。他“知道章实斋学术的根抵出于邵念鲁”,而“邵念鲁之所以成为邵念鲁,有个性焉,有境遇焉,有师传焉……纷然杂出,吾将何以真知之?”[35]于是撰写《邵念鲁年谱》。其后,姚名达又“看出章实斋的性情和主张受了他的本师朱笥河莫大的影响”,因而作《朱笥河年谱》。回想编纂年谱的过程,姚名达自认:“我所以做《邵念鲁年谱》《朱笥河年谱》《章实斋年谱》,只是因为要研究章实斋的学术,不能不了解他的变迁造诣和渊源。要研究一个人学术的变迁和造诣,最好是用年谱来记载他一生的事迹。次续他著述的先后,使得大家一看便很明瞭。要研究一个人学术的渊源,最好是把和那人有关的学者都替他做年谱,使得大家自己去找他们的关系在什么地方。我表面是做年谱,是研究邵念鲁、朱笥河,实际上还是研究章实斋。”[36]姚名达编纂年谱的想法和经历恰好反映了年谱在近代学术研究中的重要地位。近代史学的任务由记叙转向研究,而人物研究最为重要的便是时代背景、思想源流、人际关系等资料搜集,年谱恰好满足了这些需求。在具体的编纂中,姚名达也明显吸收了梁启超、胡适关于年谱体例的想法,如做谱前叙述先世姓名生平学术渊源,谱后附录诸如遗响(谱主死后的影响)、逸事、品评、门人一览表、诗文年表、著述考等名目;增加时人、时事;创制图表;注明史料来源等。据笔者翻阅同时期的多部年谱,发现上述撰述思想、体例、格式已基本成为学界共识,虽因谱主身份略有差异,但基本都表现出与旧谱大为不同的学术面貌。
无论是从范围还是数量来看,近代年谱都远超前代。一些从前没人做谱的边缘人物,因为社会观念的转变也开始有人编纂年谱宣扬之,如科学家张衡、数学家李善兰、医学家陈念祖、词曲家汤显祖等。年谱出现之前的重要人物也有人为其补撰,如屈原、司马迁、班固等。一些被忽视的学者开始受到重视,也有人为他们编撰年谱,如刘知幾、章学诚、崔述等。清代人物年谱的编纂或重修也大规模进行,如顾炎武、全祖望、焦循、龚自珍等。此外,年谱意识的普及和印刷出版的便利,使得近代人物的自订、他撰年谱更加蔚为大观。据不完全统计,历代年谱编纂数量大致为宋165部,元51部,明489部,清800余部①参见来新夏、徐建华:《中国的年谱与家谱》,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4、6、10页。,近现代(截止到1983年)则爆发式地增长到4700多部②据谢巍《中国历代人物年谱考录》统计得出,其中包括年谱的异体纪年、年表、自序、疑年录等形式。。年谱因近代学者的重视、体量的丰富,逐渐从传记类脱离出来,在民国时期,出现了专门的年谱目录书。1929年,梁启超的侄子梁廷灿在《国立北平图书馆月刊》发表《年谱考略》,是为年谱目录书之始,收录谱目400多种。1929—1931年,汪訚陆续发表《馆藏历代名人年谱集目》《馆藏历代名人年谱集目补》《馆藏历代名人年谱集目续补》以谱主时代先后为次排列国学图书馆所藏年谱近500种。1935—1936年,陈乃乾《共读楼所藏年谱》辑录私人收藏年谱500多部。1940年,李士涛的《中国历代名人年谱目录》收录谱目1108部。到了现代,年谱目录书愈加厚重,1978年王德毅的《中国历代名人年谱总目》收谱2400多种。1980年杨殿珣的《中国历代年谱总录》收谱3015部。1992年谢巍的《中国历代人物年谱考录》收谱6259种,是目前收录最为完备的年谱目录书。2010年来新夏的《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增订版)》收谱1581种,是书以年谱的史料价值介绍为特色,裨益学术界研究甚多。此外,多部年谱丛书的刊行,如《中国历代名人年谱汇编》《新编中国名人年谱集成》《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宋人年谱集成》等,也为学者利用年谱提供了便利,进一步提升了年谱的价值。
年谱的继续流行,具有重要的学术效用。首先,它弥补了“人”在现代学术中的缺位。传统史学是人的舞台,《史记》以人物为中心,后世以纪传为正史,自然准绳《史记》,在书写评骘历史时,往往以人物为出发点。但在近代西方重事史学的冲击下,“人”的身影在历史书写中逐渐隐退。年谱以“人”为中心,谱主几乎囊括了社会各个阶层,从政治家、学者、商人再到军阀、手工业者、艺术家等,俨然组成了一部部“人”的历史。年谱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纪传体淡出的空白,其史料的丰富与客观更有过之。名人年谱自不必说,那些自订或亲族撰写的名气稍逊的人物年谱,即使记载的事迹不具有震撼的历史作用,却能帮助我们透视中下层人物的生活状态、感知普遍的社会精神,这在社会史、新文化史兴起的当今,价值颇大。例如,《吴兴周梦坡先生年谱》记录了浙江巨商周庆云一生经营近代盐业、参与地方政治事务、治学撰书的事迹,折射出晚清民国动荡之际身兼商、政、学人物的人生轨迹与精神面貌。其次,与新史学思想的成功嫁接,使得年谱的内容不再局限于事迹的梳理,进而具有初步的学术研究性质。钱穆的成名作《刘向歆父子年谱》通过逐年梳理两汉经学史实,指出康有为《新学伪经考》说刘歆伪造古文经有28处不合情理的地方,进而平息了清代以来的经今古文之争,解决了近代学术史上聚讼不休的一大疑案。包赉《吕留良年谱》对学界误读吕留良之处进行澄清,如梁启超评断吕留良是尊朱的道学家,包赉通过梳理吕留良学术思想证明他尊朱、评选制艺不过是为了“恢复民族”所采用的手段,这与陈白沙、马二等人将其视为目的是完全不同的[37]。为人物做年谱,能够立体深入地了解谱主思想,往往比隔靴搔痒式的平面研究更加鞭辟入里,为后人进一步研究奠定基础。最后,年谱保存了丰富的史料。就史料的原始性来说,自订年谱是一手史料,最为可贵,在籍贯爵里、人生经历、心态观念方面的可信度最高。如章太炎自订年谱对时政内幕、治学经过及品评学术风气甚详,可资利用。曾国藩孙女曾纪芬的《崇德老人自订年谱》则从少见的女性视角观察近代社会生活及风俗变迁等。不过自订年谱和家属门生所撰年谱通常存在矫饰隐晦的地方,在阅读时要多加留意。相比之下,后人所撰年谱较为客观,内容也更加丰富。姚奠中、董国炎的《章太炎学术年谱》多达40万字,不仅搜求谱主学术资料巨细无遗,而且考镜源流有所辨证,较之篇幅短小的《太炎先生自订年谱》参考价值更高。总的来说,囊括不同时代、不同阶层、不同文化、不同地域且规模宏大的年谱,对学术研究者来说,是一笔不可忽视的重要财富。
四、结语
传统史学与近代史学绝非截然两途。近代中国以西方文化为本位,在此前提下,史学的发展建构基本都要在西方的模式参照下进行。西方史学重视事件,于是纪事本末体被选择出来;西方史学注重分析,于是赵翼凭借《廿二史札记》地位迅速超过钱大昕;西方史学崇尚理论,于是章学诚从“视为怪物,诧为异类”登上学界中心[38]。相反,以人为中心,注重叙事的纪传、编年两大传统体裁却因不符合西方史学标准而被时代摈弃。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用来构筑近代史学的资源仍属于传统史学的范畴。年谱作为中国特有的史体,虽以人物为中心,但因其知人论世、客观朴实、感召人心的特点,加之日本因素的刺激,得到胡适、梁启超的瞩目。在他们二人的改造下,年谱推陈出新,焕发出新的时代特色,最终延续至今。年谱的继续流行,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学界对“人”的忽视,具有初步的学术研究性质,保存了大量史料。年谱在近代的学术命运,彰显出传统史学的强大生命力。国人对传统史学进行创造性转化后,将其纳入近代史学体系的构建中,使得国内学界在西方文化主导的同时,仍然保持着某些民族基因,无疑为现代学术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