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高校价值观教育主要路径*
2020-03-16欧阳朔
杨 威,欧阳朔
(武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武汉 430072)
价值观是个体人生发展和社会文化存续的内核,而教育又是促进人的发展和社会文化延续的重要实践活动。价值观教育这一概念的核心在于,充分关注价值观在学生道德发展、品格发展的重要作用,将促进学生价值观的发展作为学校教育的重要任务,探索一条综合性的、有效的塑造个体价值观和推进社会价值观发展的路径。在美国国家价值观创生、形成和发展过程中,高等教育曾经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高等教育不仅是推动美国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引擎,也是凝聚、承载、传播美国文化价值观的“精神飞地”,是促进大学生价值观发展的“象牙之塔”。与此同时,美国高等教育的发展也不断接受、吸纳着各种文化价值观的滋养。但是,进入到20世纪后,美国高等教育的发展却逐渐走上了一条“去价值化”(devaluing)的道路。[1]57在唯科学主义、功利主义等工具价值观的支配下,美国高校逐渐世俗化,文化价值观的追求在大学精神中日益被边缘化。20世纪中期,以美国高校为中心和大本营的反文化运动,挑战、质疑美国社会主流价值观,嘲笑、解构美国传统的清教伦理,使得价值相对主义、价值虚无主义一度成为美国高校的精神旗帜。反文化运动不仅造就了在价值观念上无所依从的“飘一代”,而且撕裂了美国大学的精神传统和价值系统。这一时期可以说是价值观在美国高等教育中逐渐“淡出”和“退场”的历史。
20世纪80年代后,伴随着美国社会道德状况的恶化和价值观危机的显现,大学人文精神和价值观问题逐渐回归公众视野和教育场域,成为宗教、政治、道德辩论的核心议题之一,同时也为人们反思和恢复价值观在教育中的应然地位提供了契机。美国学界开始对高等教育中过度的工具化、世俗化倾向进行检讨,对高等教育中价值中立、价值相对主义的立场进行反思。[2]31心灵科学(Mental discipline)、通识教育(Liberal education)等概念应运而生,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芝加哥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纷纷开设了很多有关道德、伦理、社会问题的人文学科课程,以此重新唤醒人们对于高等教育中日益复杂的价值问题的关注,重建高等教育与大学生精神和价值观发展之间的联系。很多学者开始对高等教育的价值定向问题进行严肃思考和激烈辩论,各种道德教育、公民教育计划纷纷被提上美国高等教育的议事日程。价值观教育在美国大学中呈现出日渐复苏的迹象。当前,美国高校不仅从认知、情感和行为等价值观教育的基本要素出发,有层次地设计价值观教育的内容,而且还探索如何在价值观教育的实践中整合这些不同的要素。在探索的过程中,也形成了美国高校价值观教育几种不同的路径。
一、课程教学路径
这种路径是以课程为载体,通过课程教学来提升学生在价值判断、抉择和行为方面的能力。长期以来,课程对价值观教育的承载功能在美国高校中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很多学者都认为,价值观教育包括道德教育不应该在课堂上进行讲授,而应该诉诸于各种课外活动。而伴随着美国社会进一步的多元化,谁的价值观应该占主导地位,如何处理不同的利益诉求和价值冲突,这些现实问题逐渐渗透到大学课程中,课程成为不同价值观相互激荡的重要领域。[3]95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教育者意识到了课程作为价值观教育的重要作用。美国高校虽然没有设立独立、专门的价值观教育课程,但是有关价值观教育的内容却渗透在各种类型的课程中。
(一)通过专业课程教学进行价值观教育
专业教育不仅是专业知识和技能的教育,同时也承载着传递职业价值观的重要功能,它对于发展学生在特定职业领域的道德与政治理解及价值观,具有重要作用。针对专业教育日益“去价值化”的倾向,很多专业学术机构和高校纷纷采取措施加以矫正。人文社会科学蕴含着丰富的价值观内容,为价值观教育提供了鲜活的素材和专业视角。如政治科学、政治哲学和公共政策中存在着大量涉及到公民价值观和公民教育的问题;经济学专业中涉及到市场价值观、经济分层与价值观冲突、贫困等与价值观相关的问题;历史学涉及到美国的建国历程、宗教传统与美国价值观的关系等问题;伦理学涉及到个体与社会的价值关系、道德冲突中的价值观问题等。为了发挥这些课程在价值观教育中的重要作用,美国高校中的各种专业协会和组织纷纷行动起来。美国政治科学协会(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成立了专门的21世纪公民教育工作组,其目标就是努力提升公民参与和公民教育在教学研究中的优先地位,改变过于注重数学模型和技术分析的倾向,要求教师将公民价值观和公民教育的主题带入到教学和研究中。很多高校通过专题研究、演讲和工作坊等方式,逐渐地改变政治学专业教师的激励机制,提升公民教育的职业地位和价值。美国心理学、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学和哲学等学科协会,也纷纷将服务性学习和社会参与作为重要的专业承诺之一,以增强学科教学中的价值导向。有学者认为,这些人文科学课程中都提供了有利于公民和道德价值观教育的知识、理论路径、方法论工具,“对经济制度、政治体制、伦理规则、历史进程和语境、公共政策等多方面社会知识的学习,都是作为完整意义上的未来公民的重要部分。”[4]23美国大学还注重挖掘自然科学课程中的价值观教育资源。越来越多的教育者意识到,自然科学也不是价值无涉的,许多严峻的社会问题,如人口、能源、环境污染、生物多样性等,都涉及到科学、公共政策与人类价值观、信仰体系之间的互动。自然科学为思考这些议题的伦理意蕴提供了有效支撑,科学教育同时也为培育开放、诚实等价值观和科学精神提供了重要途径。
(二)通过通识课程进行价值观教育
通识教育代表了对大学教育广度的一种承诺,也是引导学生汲取不同价值观、进行价值思考的课程平台。由于价值观念通常蕴藏在各种复杂的道德、政治和社会议题中,因此,美国大学非常注重从现实生活以及不同学科中挖掘价值认知的内容,将其编制成通识课程呈现给学生。这些通识课程中都蕴含着丰富的价值观内容,它们包括自我认同、人际关系、社会关系中的价值观问题,宪法、政党、选举、公共决策、政治运动等公共政治生活中的价值观问题,堕胎、安乐死、同性恋、艾滋病等复杂道德议题中的价值观问题,贫富差距、宗教宽容、种族平等、性别公正、生态保护、文化多样性等社会问题中的价值观问题等。通过对这些内容的学习,引导学生关注个体生活和社会生活中的价值议题,发展学生对各种价值问题的理解、阐释、分析能力,并促进学生在这些问题上进行多元的思考。美国许多著名大学都开设了道德伦理、社会分析、历史研究、伦理思想与精神价值等各种通识课程,这些课程都负载着丰富的价值意蕴,包含着很多充满价值冲突的理论问题和社会议题,成为拓展价值观教育的重要途径。以杜克大学为例,杜克大学在2000年课程方案中,要求学生必须在分类必修课中选修两门伦理探索(ethical inquiry)课程。在伦理学课程中,教师主要引导学生通过伦理探寻的方法来促进对价值观问题的思考。杜克大学通识教育负责人指出,“大学是学生道德批判能力形成和发展的关键时期。学生需要具备批判性地评价个体和社会行为后果的能力,形成对公共和个体决定的伦理和政治意蕴的理解力,发展和运用伦理推理的技能,从不同的视角理解伦理和政治议题、价值体系,形成相应的行为模式和生活方式。”[5]56美国大学中以伦理探索为代表的通识教育课程,其目标是发展学生在不同价值体系中进行甄别和选择的能力,对正义、善、美德的意义进行思考的能力,对伦理问题进行表达、评价的能力以及参与解决个体和社会行为、制度和生活方式等伦理问题的能力。通识教育课程在促进学生进行价值思考,引导学生价值观发展方面具有独特而综合的效应。
(三)通过以能力为基础的课程进行价值观教育
近年来,以能力为基础的教育模式在美国高校公民和道德教育中逐渐兴起,并呈现出强劲的发展势头。这一模式不同于强调知识汲取和价值推理的传统课程,而是设计专门的以能力为基础的课程,着力提高学生在写作、沟通、分析、批判性思考等公民和道德素养方面的基本技能。这种模式强调课程的能力本位和行动导向,以价值观教育中的行为性内容为重点,充分发挥课程在学生价值观外化环节中的指导性功能。如威斯康辛州的埃尔维诺学院(Alverno College),针对学生的八种能力开设了相关课程:决定过程中的价值观、社会互动、全球视野、有效公民等,这些能力的培养都在大学第一年开始,每种能力又分为六个阶段。所有学生都必须在毕业前达到第四个以上的阶段,这些计划都与道德和公民价值观有着强烈的相关性。[6]塔斯库勒姆学院(Tusculum College)开设了社区生活、公民身份和社会转型等专门课程,以提升学生在履行责任伦理方面的能力。这所学校将公民责任能力分为三种水平:从理解民主体制下社会转型的基本过程、公民在社会参与中的责任,到真正作为公民参与社会,再到认识和处理参与过程中的伦理问题。大多数学校中的类似课程都涉及到对道德或伦理价值观的思考,如对自身道德价值观进行表达、分析的能力,运用他人和社会价值观进行思考的能力,以及改变自身信念的能力。这种课程模式具有非常明晰的目标和针对性,而且易于操作和评估,在美国大学的价值观教育中较为流行。
二、社会服务路径
随着价值观教育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西方学者认识到,价值观教育不仅仅只是帮助人们形成某种价值观念和情感,更重要的是用价值观指导人们行动。安妮·科尔比(Anne Colby)认为,当前美国高等教育中有关价值观教育的计划,不管是课内的还是课外的,都旨在实现从思想到行为的超越[5]99。而为了实现这种超越,美国高校都非常重视开展各种形式的社区服务、合作性学习,使学生置身于真实生活的语境中,培养成为一个积极公民所需的沟通能力、政治参与能力、合作能力等,从而发挥价值观教育在引导个体行为、提升品德素质方面的作用。社区合作的路径强调学校与社区之间在价值观教育方面的联合,引导大学生参与各种社区服务,在服务社会的过程中形成和树立社会价值观。个体价值观是在个体与他人、个体与社会的互动中形成的。价值观教育不仅要内化于心,还要外化于行。在美国高校的价值观教育中,这种外化往往是依托社会服务、社会合作等活动课程进行的。
社会服务和社会合作不仅是美国高校不可或缺的校外活动,而且也是一种广义的“隐蔽课程”。它有利于将学生的价值观学习与社会参与结合起来,在社会服务过程中,促进学生对于价值观问题的理解,同时也有利于加强学校与社区、各种社会组织的联系,从而充分调动校内外各种教育资源。很多美国高校都开展了丰富多彩的社会服务活动,探索出行之有效的价值观教育活动载体。如波特兰州立大学(Portland State University)的校训“让知识服务城市”,就体现了鲜明的社会服务价值观。该校还专门开展了“大学研究”计划,其核心就是强调公民参与。这个计划指出,“学生要理解个体和集体决定对社会的影响,认识到自己的行为对他人的影响,认识到服务社会的价值观及其重要性。”在具体执行这项计划的过程中,采取同辈群体、小组计划、集体合作等多种形式开展参与性学习和服务性学习,发展学生与教师、学校和当地社区的联系。[5]58斯贝尔曼学院(Spelman college)是全美两所黑人女校之一,这所学校主要发展同两类社区的联系。一类是同亚特兰大地区贫困社区的联系,一类是同黑人社区特别是黑人妇女之间的联系。这所大学的目标是培养黑人女性领导人,促进个体在知识、文化、伦理、精神方面的发展,培育荣誉、希望和坚强等品格。学校的社区服务中心通过一年的新生指引、多样的学科必修课、二年级的集会、俱乐部、其他课外活动等方式来培育学生服务当地社区的价值观。[7]200卡皮欧兰尼社区学院(Kapi’olani Community college)是火奴鲁鲁地区的一所社区学校,学生大部分是以英语为第二语言的移民。其教育特色之一就是强调夏威夷和亚洲太平洋地区的价值观,将强烈的夏威夷人认同教育渗透在校园文化中。学校管理层将价值观、伦理和服务渗透到课程中,通过加强学校与社区的联系,有组织地、自下而上地促进夏威夷价值观的教育,培养学生的道德和公民素质。
三、品格塑造路径
品格塑造的路径强调品格和道德价值观在大学教育中的重要地位,注重对大学生进行某些基本价值观以及品格的培养。伴随着当代西方德性伦理学的复兴,品格逐渐成为伦理学、政治哲学、教育哲学中的重要议题。在西方的伦理学谱系中,品格总是与某种内在价值观、精神价值观、宗教价值观联系在一起,价值观总是以品格的形式得以人格化、形象化、具体化。对品格的呼唤与追寻,既是当前美国大学生品格状况日益恶化的反应,同时也重新激发了某些美国高校对于核心价值观和品格教育的热情。
美国一些军事院校、部族社区学校、教会学校等,纷纷将基本价值观作为品格教育的指导,以培养良好品格作为价值观教育的重要目标,体现出较为浓厚的传统甚至保守色彩,在以自由主义教育理念为指导的主流价值观教育模式中显得独树一帜。著名的美国空军学院(United Stated Air Force Academy)是一所培养空军指挥官的学校,这所学校明确地将品格发展作为道德教育的目标。这个学校的品格发展研究中心,使用美德语言将品格发展定义为以下内容:正直、无私、追求卓越、尊重人类尊严、果敢、责任感、自律、勇气和欣赏精神力量。在所有这些品格中有三个基本价值观:正直、服务和卓越。这些价值观都镌刻在学校的墙壁上,其重要性渗透在学生、教师和职工的日常生活中。龟山社区大学(Turtle Mountain Community College)是一所印第安人的社区大学。这所大学的基本价值观来自于印第安的齐佩瓦部落。这所大学非常强调对部落共同利益以及传统价值观的承诺,引导学生探索个体生活和部落发展之间的内在联系。除此以外,美国的教会大学很多都秉持了传统的、以信仰为基础的道德教育模式,注重培养学生对宗教价值观的强烈认同以及对宗教伦理的虔诚笃信,从而发展良好的品格。这种以德性伦理为理论支撑,以品格养成为基本目标的路径,从某种意义上唤醒了人们对于传统价值观、宗教价值观、社群价值观的关注,彰显了价值观在道德教育中的核心地位,使价值观教育落实到学生个体人格发展的深层领域。但是,美国社会复杂的政治、宗教、族群矛盾,来自自由主义者的批评,以及有关“何种德性”、“谁的价值观”等问题的争论,使得这种以美德为基础的路径始终难以成为一种主流选择。
四、多元整合路径
这种路径主要是将课程教学、社会服务、品格塑造、正义追寻等主题整合到价值观教育中。价值观教育是一个复杂的、多维度、多因素的系统工程。学生价值观的形成和发展受到个体品格与社会制度、内在精神世界与外在社会行为的综合影响,学校价值观教育必须综合考量个体因素、社会因素、品德因素、行为因素以及这些因素之间相互作用的机制,避免对某种因素的孤立强调。安妮·科尔比认为,“只强调社会正义而忽略了对美德的关注,可能会导致向学生强加某种党派政治观点,或者使学生用在道德上有问题的方式去追求社会正义,故意在议题上造成一种对立,并且妖魔化对方。同时,没有美德或者社会责任感支撑的社会参与也会导致很多问题。而以美德为基础或者社会责任感为基础的路径,如果不同以社区服务为基础的路径结合起来,也是抽象和空洞的。”近年来,很多教育者意识到,单一强调某种主题与途径的价值观教育模式很难应对社会和学生发展的现实需要,开始纷纷探索更具战略性和综合性的价值观教育新模式。有的美国高校在厘定学校价值观时,注重平衡关心、尊重等个体美德与权利、平等等政治价值观的关系,将品格教育与公民教育整合到价值观教育中;而有的高校则加强了对价值观教育的战略规划和管理,成立专门的委员会对价值观教育的基本理念、主要内容、重要议题、实施措施进行研究和决策,加强高校与社会不同阶层和组织之间的价值对话和沟通,通过设置新的课程体系来整合专业课程与通识课程中的价值议题,协调学校、家庭、教会以及各种社会团体之间的关系,以谋求高校内部和外部的价值共识,增强价值观教育的社会合力。
美国高校不仅注重从课程尤其是通识课程、活动课程中开发价值观教育的资源,促进学生价值推理和价值判断能力的发展,而且更为注重通过服务性学习、社区服务等形式促进学生价值选择、价值行为能力的发展。美国高校的价值观教育注重对社群价值观的汲取与整合,注重加强与社区、社会机构在价值观教育方面的协调与配合。这些做法都为我国高校价值观教育的开展提供了一定的启发意义。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在利益分化更加严重、族群冲突渐趋激烈、传统价值观日益式微、党派政治不断极化、意识形态光谱持续分化的背景下,美国高校价值观教育始终难以形成一种统一的、能够凝聚最大多数人共识的价值观框架,从而在基本理念、价值导向上呈现出“碎片化”的特征,也使得价值观教育在相对主义、绝对主义与多元主义之间来回摇摆。尽管很多美国高校在价值观教育的具体路径和方法上进行了有益探索,但是在价值观教育的核心理念和“顶层设计”方面仍然存在诸多问题。有些高校试图将有关价值观教育的内容渗透在专业课程、通识课程、活动课程中,但是却很少有统一明确的课程大纲、教学计划和实施步骤。而且由于大部分高校在基本价值观上缺少清晰表达和教学转化,也导致了这些学校的价值观教育并没有着力于核心内容上,而重新走入形式主义的窠臼中。这些问题的存在,既体现了美国高校价值观教育的内在困境,又从一定意义上折射出当代美国社会深层的社会矛盾和价值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