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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书写的新趋势
——论嘎子《香秘》的艺术特色

2020-03-16

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康巴虚幻时空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650500)

近年来“康巴作家群”逐渐崛起,受到文坛的更多关注。在藏地文学中除了经书、地方志、民间史诗等文学是本土书写,大多数的藏地书写作品出自外来者之手。相比起以往的藏地小说,“康巴作家群”的作品是以康巴本土作家的身份来进行藏地文化的书写的,“作家们立足于康巴神秘的文化土壤,从中不断挖掘代表那块土地、人民、信仰的人文内涵,使其作品具有独特的文化价值”[1]。他们的作品往往注重自我的表达,阿来在《为“康巴作家群”书系序》中说到:“为什么自我的表达如此重要?因为地域、族群,以致因此产生的文化,都只有依靠这样的表达,才得以呈现,而只有经过这样的呈现,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存在。”[2]2作家们的表达反映了那片土地的神性与宗教,那个民族的生存与信仰,生死血泪与高尚情操。嘎子的作品是“康巴作家群”的代表作品之一。他的《香秘》讲述了抗日战争时期“我”乘战机去执行特殊任务,不幸飞机坠毁,“我”被守护香巴拉大门的老阿洼所救,在老阿洼的石洞中修养时,“我”目睹和经历了的一系列神奇事件。这部作品相较传统小说有很多创新之处,它将真实与虚幻进行相互消解,建构三重时空进行叙事,赋予作品极为有意义的象征指向。

一、真实与虚幻的相互消解

康巴地区地域环境独特,多民族交汇,悠久的历史文化影响了人们的生活观念。藏族人民虔诚神圣的宗教信仰、与众不同的生活习俗、众口相传的神话传说、坚韧不拔的民族气质和人们固有传统的思想观念等影响了藏地文化与藏地书写,使得这片地域的传说与故事多了几分神性。在藏地作品中人神共存、人鬼共存等虚幻的现象往往都是常见的描写。

以往书写藏地的作品是如何呈现和表达虚幻的呢?范稳在《水乳大地》中说:“在这片土地上,传说就是现实,至少也是被艺术化了的现实。人人都是神灵世界的作家和诗人,这份才能与生俱来,与秘境一般的大地有关。”[3]98在以往的藏地作品中,作者和人物都是“神灵世界的作家和诗人”[3]98,他们既在现实中,同时融入秘境般的虚幻世界中。《西藏的战争》中西藏队伍与英国军队交战中喇嘛能使出神奇的法术帮助藏族军队出奇制胜;《大地雅歌》中格桑多吉能看到骑着白马穿着白衣的爱神;《生命行迹》中土匪贺家梁在迷幻谷中遇到了会法术的十四世狮面空行母森多玛——一个正在避世修行的法师。在以往的藏地作品中,作者无意识或者有意识地将现实中可能与不可能的现象、真实与虚幻放置于同等地位上进行客观叙述,真实中交织着虚幻。如《水乳大地》的叙述语言是这样的,“雪崩掩盖了一切……后来苯教法师敦根桑布在雪原上飞行时,看到了那条没有主人的藏獒摩比……”[3]495作者以一种讲述历史的方式,冷静客观地讲述了一段雪崩的故事。而故事中法师飞行这样虚幻的现象与真实的现象以同样客观的姿态呈现出来,真实与虚幻之间没有界限,虚幻在藏地仿佛就是真实的一部分。

然而《香秘》作为后起之秀,在对虚幻的书写中采取了新的路径,就是消解虚幻。在晚期现代和后现代小说中,有时会出现“消解叙述”(denarration)。所谓“消解叙述”就是先报道一些信息,然后又对之加以否定”[4]23。《香秘》构造出虚幻,但又逐一对虚幻进行否定。它一方面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构造了一个似真似幻的神秘世界,神奇的环境、神奇的飞行器、神奇的救治方法……另一方面,又通过老阿洼给这些神奇荒诞的现象作出科学解释,试图消解其虚幻性。比如:老阿洼给“我”展示了会像电影一样放映影像的冰墙,冰墙里不是电影故事,而是另一个世界正在进行着的事件。可是老阿洼却告诉“我”这是他们香巴拉的发明,还有个专业的名字叫“透视窗”[2]13,这种科学性的解释便增加了这面冰墙的真实感与现实感;又比如“我”乘坐的飞桶像极了传说中苯教的飞鼓,但是老阿洼也作出了有效的解释,说这是香巴拉的发明,是一种飞行器,并给了“我”一些安全提示;另外,老阿洼还用数字、时空等概念来解释香巴拉神奇的事件。这就使得作品中的虚幻与真实拉开了界限,虚幻的现象得到消解,虚幻逐步走向真实。

另一方面,“我”在这个石洞中又实实在在地目睹了太多神奇的事情,比如我们呆的石洞密闭却能通风、达瓦姑娘可凭空出现、鹅卵石会发热且能治病、老阿洼能够进入冰墙内的阿洼部落给予他们提示、脑海中装有大量医书知识的婴儿伏藏等,许许多多的现象是现实经验社会所没有的。可经常地,达瓦姑娘和老阿洼往往神秘一笑而过,不给予更多的解释。从这一方面来说,真实在这里也得到了消解,正因为如此才愈发地显示作为异域的香巴拉的神秘色彩。

《香秘》中对真实的消解、对经验世界的颠覆凸显出香巴拉异域的神秘性;对虚幻的消解,将真实与虚幻拉开界限,形成香巴拉与现实世界的强烈对比,为虚幻回到真实创造了路径。正是这样将真实与虚幻进行相互消解的处理方式给人一种不知身在现实还是虚幻的错觉,是对以往藏地书写中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进一步发展。

二、多重时空的叙事方式

在以往的藏地文学作品中,我们常见的是两条或多条线索同时进行情节的展开。但大多数作品无论它采用了多条线索还是多重视角的叙述手法,它们都更偏向于在一个现实空间中对故事进行平面上的叙述。嘎子作为兴起的“康巴作家群”的一员,他的创作叙事本就秉承着与传统不同的创新风格,在一个故事中拓出多个时空,将多重时空的故事以和谐的叙事手法投放在藏地书写中进行尝试,极大地开拓了作品的叙事途径,提升了藏地书写的魅力。

结构主义叙事学家普遍认为,“故事空间”在作品中具有重要的结构意义。除了为人物提供必须的活动场所,“故事空间”也是展示人物心理活动、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作品题旨的重要方式[4]132。这里的“时空”包括故事的“时间”和“空间”,多个空间对应多个时间,通过“我”的所见所思,多个“时空”非常和谐同时进行着。“多重时空”,一个是冰墙内的阿洼部落的迁徙的时空,一个是“我”被老阿洼所救在石洞中养伤的时空,还有一个便是“我”执行任务的现实时空。

“我”执行任务的现实的时空是由我的记忆和梦境组成的,记忆和梦境中是可怕的战争,妻子小玉的死亡与战友的牺牲,它与“我”在老阿洼洞中的时空以及冰墙内部落迁徙的时空是同步的。冰墙内,阿洼部落一直在暴风雪里前行,忍受严寒与饥饿。冰墙外的“我”骨头碎裂,满身伤痛,经历着痛苦的救治过程;冰墙内的阿洼部落在极端环境下艰难求存,为了心中的香巴拉,他们不屈不挠的向前行进。冰墙外“我”的民族在与敌人战斗,不断有流血牺牲,但大家仍在前赴后继;当冰墙内的部落成功到达了他们心中的香巴拉以后,冰墙外“我”的伤病也好了,“我”终于拼出了那副图——“我”心中的香巴拉。

那么,作者是如何做到安排多重时空的故事围绕寻找香巴拉这一主题和谐地齐头并进且完整地呈现出故事的全貌呢?

首先,多重时空的编排在结构上呈现出对称或平行的模式,在时间上却遵循线性的时间模式。即作者在叙述第一时空故事的发生时,第二时空的故事的发生不会因第一时间的叙述而暂停或中断,当作者回到第二时空进行故事的叙述时,作者会按照时间的奔流继续讲述。因此,在下一次开启冰墙时,“我”看到的便是此时此刻部落里正在发生的事。这就使得多个时空的故事能按照事情发展的逻辑顺序有条理进行下去,不重复拖沓。

值得关注的是,虽然多重时空是以“我”的所思与所见为联结,进行故事的编排,然而作者却没有采用单纯的内视角为叙述视角。作品中运用了全知视角——“该模式的特点是叙述者既说又看,可从任何角度来观察事件,可以透视任何人物的内心活动,也可以偶尔借用人物的内视角或佯装旁观者”[4]95。作者经常描写人物的梦境与幻觉,运用联想、回忆等方式多角度展示人物的精神世界。比如帕加的意识活动,他在煮雪水,听到沸腾的雪水的声音“咕咚,咕咚”[2]276,这个声音便使帕加联想到温泉喷涌的声音,想到那片丰美的草地和在温泉里沐浴的夏巴拉姆,以及他占有了夏巴拉姆及夏巴拉姆生下孩子的事。帕加的回忆正好补充了前面章节里维色去接应落队的夏巴拉姆时,他俩谈论的关于孩子的铺垫。帕加的回忆正好是一段插叙,补充了故事情节,又对文本的情节冲突起到渲染的作用。

作者还运用了选择性全知视角——“全知叙述者限制自己的观察范围,往往揭示一位主要人物的内心活动”[4]95。作品中索琼与洛尔丹在雪地遭遇灾难时,洛尔丹为了让索琼放弃残废的他,故意恶语相向,他们明明深爱对方却无法表露自己的心意,于是作者便从人物的角度以人物自述的方式呈现人物真实的想法。两人的自述是你一段我一段的方式进行,对称又有默契,像是两人在对话,在互诉衷肠,这种手法的运用更增添了这场爱情感人肺腑的力量。作者正是运用了内视角与外视角结合的方法才使得作品中每个时空的人物形象都丰满起来,也正是这种方法使得作者在作品中能在不同时空的叙事间切换自如,使得多个时空内的事件充分发展。

三、镜像般的象征艺术

我们知道,人类在照镜子时会看见镜子里相对称的影像。“通过对镜中那个‘他’的观察,人认知了‘我’”[5]3。《香秘》的多重空间叙事中呈现出极强的映照关系,就像在多组事物主体之间竖立了无形的镜子,其中构成的象征关系是极为平衡和对称的,作者以这样的角度展示了更为立体丰富的作品内蕴。

狼王与帕加是其中一组镜像式的象征,两者仿佛就是彼此的镜像。在这一组象征中,“通过认知‘他性’反思‘自我’”[5]3,得到了极为明晰的体现,狼王与帕加有着非常相似的命运。他们都是行动不便的瘸腿,但同时都是族群中的领导者;在阿洼部落迁徙的过程中,狼王与帕加一直在相互较量,它们都是彼此最大的对手;狼群与部落都在与饥饿和死亡斗争,他们都想走出暴风雪,使族群得以繁衍;而且,他们都被族群抛弃了。两者的形象互相映射,仿佛狼王就是帕加,帕加就是狼王,他们相互观照,使得作品的艺术感染力独具魅力。

另外,作品中阿洼部落与狼群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两组关系同样构成了一幅镜像式的象征。在藏地,人与自然的关系结合得格外地明朗,草原上的人民主要以放牧为生,哪里有草场就迁徙到哪里。“依照藏族人的传统,每个人的灵魂、家族的灵魂,甚至一个民族的灵魂,都和动物界或者植物界的某种生物相关。动物界的老虎、狗熊、狮子、大象、牦牛、骡子、绵羊,植物界的花木、花草甚至自然界的湖泊、山丘,都可能是人们灵魂所寄居的场所”[3]54。藏族人与自然的相互依存的关系已经融入于他们的信仰之中。可是,随着人口、牛羊的增长,草场逐渐退化,再加上人为的破坏,自然环境急剧恶化。《环湖崩溃》中描写的青海湖断裂现象就是以青海湖为主揭示出人与自然关系的恶化,“这样的恶化既有天灾,也有人祸,更多的则是天灾和人祸的联袂——人祸诱发了天灾,天灾扩大了人祸……”[6]151《香秘》中老阿洼通过讲述白狼与袋狼灭绝的故事来教育“我”人破坏了自然平衡的可怕后果,人与自然万物具有同生共长的重要性。作品中狼群在迁徙,人也在迁徙;狼在逃难,人也在逃难。这样的映照关系仿佛在告诉我们,自然在遭受灾难的同时,人也在遭受灾难。

冰墙里的阿洼部落在暴风雪里迁徙的命运象征了冰墙外的“我”和“我”的民族的命运,这是另外一组象征关系。冰墙内阿洼部落与暴风雪抗争,与饥饿、严寒和死亡抗争,最终翻过了格日弄雪山,找到了他们心中的香巴拉,一个水草丰茂的牧场。冰墙外的“我”的民族正与侵略者进行抗争,“我”的战友们为了民族存亡不断有人流血牺牲,但也不断有人前赴后继,最后我也找到了“我”心中的香巴拉,就是我和平宁静的家乡。是以,冰墙内的时空与冰墙外的时空就形成了一组镜像式的象征。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香巴拉”就是美好理想的隐喻。老阿洼说:“只有你的心灵平静,才能找到你最想到达的归属,就是你认为最美丽幸福的地方。那就是你的香巴拉。”[2]299

随着藏地书写的发展、演变与成熟,藏地书写的魅力得到了提高与拓展。嘎子的《香秘》将现代主义常用的多种艺术手法融合,在呈现虚幻的过程中,又推出真实对其加以消解,使作品呈现出亦真亦幻的效果;在叙事手法上也用独特的多重时空同时进行的方法进行叙事,使故事情节饱含神秘色彩与传奇性。同时多组象征的关系通过多重时空的相互映照展示出来,使得作品的内蕴层次丰富,具有了很强的包容性与延展性,恰恰也预示着藏地小说书写的下一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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