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的困境与女性创伤的再现
——读徐小雅的小说集《少女与泰坦尼克》
2020-03-15张柱林
张柱林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徐小雅的小说,写的大多是女性人物的命运,特别是年轻女性的恋爱婚姻家庭等问题,而收入小说集《少女与泰坦尼克》中的作品,几乎都是这样的题材。也许有读者会认为,这样的选材过于狭隘,而且都是生活琐细,没有任何家国情怀与宏大叙事,会让人感到不过瘾——且慢,她本来就不往这条路上走,她在城市里长大,正当歌舞升平的时代,自己的生活里没有惊天动地的事情,你怎么能要求她有写史诗的追求?慢慢读下来,却发现另有一种惊心动魄,一种吞噬灵魂的恐惧从作品中爬出来,在徐小雅笔下的字里行间,张牙舞爪。
最触目惊心的,自然是她所书写的女性的创伤,那些少女们所面临的无所不在的暴力的影子。首先,她们用身体承受着世界施加给她们的各种有形无力的暴力,从而造成各种各样的创伤,在好几篇小说里,都写到了流产和流血,以及因此带来的恐惧。《因父之名》直接呈现了男权社会的暴力,这种暴力既体现为两位女子被自己的丈夫殴打、欺凌和杀害,更深一层,是以反讽的形式,揭露父权制下男人以溺爱和“这是对你好”的面目出现的隐形暴力,当然,最终这种隐形暴力揭下了自己伪装的面具,露出了狰狞的真相。舒明朗在妻子死后,发誓绝不打女儿,结果却认为这导致了女儿的叛逆,所以他的结论是为了挽救她,应该狠狠地揍她,让她听话。同样的逻辑导致他将保姆的状况视为女儿一样的情形,最后亲手杀害了她。更常见的,则是无所不在的语言暴力。《门》里的阿梅,因为穿得少而横遭白眼和冷语。在《因父之名》里,这体现为父亲可以制定语言的规则,“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讲错话会付出生命作为代价。在《少女与泰坦尼克》中,语言暴力给温莹莹带来巨大的压迫。她胖,周围的人因此有意无意地用语言伤害她,包括她母亲在内。同学将泰坦尼克号的沉没与女演员的胖扯上关系,本系胡说八道,却也给温莹莹心理造成挥之不去的阴影。最后,她将这种对胖的偏见和歧视内化到自己的内心中,产生了对自己身体的嫌恶。小说结尾似乎将她的最终结果描述为偶然事件,但毫无疑问,处于那种环境中的她,肯定无法逃脱。如果说在《少女与泰坦尼克》里,人们对身体肥胖的议论还只是针对一种仪态而施加压力的话,《拨牙》里的烂牙则升级为一种缺陷或疾病了,所以必须拨除。虽然作品意在女儿与父亲的感情联系,特别是其因为失去父亲而导致的忧郁,但由烂牙而导致的人们的非议,却是小说里一再提及的话题,给女主人公以巨大的精神压力,进而导致牙痛。与陈染《嘴唇里的阳光》相比,《拨牙》没有多少性的隐喻,但“妹妹那么漂亮,怎么长了一口烂牙啊”的话语,仿佛不经意间,将一种深层的无意识透露了出来。
重复是徐小雅小说中的一个常用叙事手法,如果要恰当地区分,似乎可以粗略地分成两类:一是过去发生事件的情景在当下的复现,主要存在于人物的记忆中;另一种则是类似场景的再次发生,如《拨牙》里女主人公发现丈夫的习惯与父亲相同等等。很多时候,这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叙事技巧而已,或如弗洛伊德所言,这是一种心理创伤事件的“事后性”/“延迟效应”:创伤不是事情第一次发生的时候起作用,而是第二次发生的时候才出现。徐小雅小说里的重复,总是在暗示某种人物命运的轮回,深藏在不同人物背后的话语——权力机制控制了他们的命运。《百年好合》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使读者得以一窥徐小雅何以如此喜欢重复这种叙事策略的究竟。一个女人,由于家人的安排,嫁给了自己不爱、不满意的丈夫,两人感情不合睦,经常吵架,她不时想到离婚,但却始终没有变成实际行动。她其实是非常有主见的,而她的丈夫则惯于偷奸耍滑,那么,为什么不离婚呢,她找了各种理由,但那些理由都似是而非。作品步步紧逼,最后为我们揭示了谜底:女性命运的轮回、重复。“母亲常常告诉她,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耐。她在心里鄙夷母亲,觉得她懦弱无能”,她因此发誓绝对不能这样生活。可现在,“当婚姻越来越长,她终于发现,自己正在重复经历着母亲当年所经历过的一切。她开始觉得,忍耐不仅是一种美德,甚至是一种智慧。每每在与丈夫的冲突之后,她都骄傲地想,她又一次给自己高尚的道德加了光彩”。这种变本加厉,并非这位母亲是受虐狂或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而是社会惯习、实践与话语规训的结果,“她将和母亲一样,与丈夫走向外人眼里的百年好合”,她将被迫变为自觉,原先是为了减轻生命的痛苦,结果竟变成了一种“剩余快感”,恐怕是她自己也没有料到的。“百年好合”成了一种生命的锁链与桎梏,一种针对女性的暴力结构。
在《百年好合》里,还揭示了一种令人细思极恐的暴力形式,就是所谓的冷暴力。比如在两人吵架的时候,丈夫会用耍无赖的方式恶心她,打自己的耳光,骂自己“我不是人,我是畜生”。这就将她的那种所谓高尚的道德感完全破坏掉,揭掉了罩在他们关系中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他不愿意配合她。这种冷暴力在《饲鼠》中得到了极致的描绘。小说用大量的笔墨细腻地描绘阿小做饭,并充满期待地等着王先生的到来。小说几乎没有悬念和谜底,他们是不伦关系,王先生也就是包养着她,他们之间是一种绝对的不平等关系,他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更重要的是,来与不来都不会通知她。她用心做饭菜,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最后她拿来喂老鼠。小说的标题自然是暗示她也是一只被饲养的老鼠。她处于“冷宫”中——作者怕读者没有读出王先生和阿小两个名字暗含的意义,特意让他说了一句“买最高一层吧,整个城市尽数收入眼底,感觉自己像个皇帝”,得坦然地承受王先生的冷暴力。相比之下,人工流产带给她的创伤就显得没有那么严重了,尽管小说这样写,是为了让读者对阿小产生更大的同情,但这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对那没出场,而只重现在阿小的回忆中的王先生来说,阿小仅仅是一个性对象而已。
这就深刻地揭示出了阿小作为女性主体的困境。按通常的理解,主体的产生必然以屈服作为代价,可阿小已经屈服到了极致,却被王先生漠然置之,致使她的主体性发生空缺。这一点并不因阿小总是觉得有一双阴鸷的眼睛注视着她而失效,因为那可能是老鼠的眼睛,或者是她自身的想象作用。徐小雅多数小说的主题似乎可以这样归纳,即她总是通过对女性创伤记忆的书写,再现女性主体的困境。反抗也可以诞生主体性,但像《因父之名》里的刘带娣,她试图反抗却被男性暴力摧毁了。当然这是一个特例。最常见的情形,自然是女性通过男权社会的一系列性别化的实践,把自己的身心驯服。让我们回到《少女与泰坦尼克》这篇小说的描述中,看看社会驯化对一个少女的迫害。虽然不管男女,身体都必然被社会规训、塑造,但针对女性的实践明显突出,如古代的“缠足”就是一例,在将女性塑造成男人病态审美对象的同时,也能起到压抑其身体力量和生命活力的作用。到了现代社会,随着女性身体的商品化,对女性气质的要求空前严厉,以使其成为驯服的身体。结果,饮食、化妆、服装,包括整容,等等,都使女性将许多精力和时间花在自己个人的身体上,必然导致减少对社会问题的关注。而对小说中的温莹莹来说,她也试图通过减肥,来适应环境对理想女性的要求,“瘦长,纤薄如纸片”。她最后的呕吐,虽是被动的,却也不妨视为象征性的屈服,她把自己视为垃圾。小说否定了她通过这种形式获得自己的主体性。《拯救乳房》则直指女性的所谓天然性征。在阿妈被查出患上乳癌后,女儿阿梅的反应是,“这两团肉是作为女人的标识,如果切掉了,还算什么女人”,也就是说,她认为,乳房是指认女性特质的所在,是其身份认同的根本。当然最终她认识到,母亲不因为切掉乳房就不是母亲了。话虽如此,如果从女性主义的角度看,性别并非天然的,而是社会塑造的,这个故事就另当别论了。显然,光靠乳房或其他明显的自然女性特征,是不可能生成女性的主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