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形象的自我重塑
——黄自林小小说《地气》《一扇农家的门》评述
2020-03-15李伟明
李伟明
(梧州市轻工技工学校,广西 梧州 543002)
黄自林,笔名郎凯宁、林芳菲等,现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副会长,国家二级编剧,梧州市文艺研究所所长。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约600 篇。《见到朋友》入选《2000 年中国最佳小小说》一书,《钓龟》获2000 年《微型小说选刊》“年度最佳微型小说奖”并入选《世界微型小说经典》(中国卷)一书,《妈嫂》入选《2001年中国最佳小小说》一书并被选入中职学校语文课本和改编成电影,《出门见人》《市长的荣誉》入选《2001 中国微型小说精选》一书。
在黄自林的众多小小说作品中,有一大类属于乡村生活题材,这一类作品具有鲜明的地域色彩和浓郁的人情味,它们以《妈嫂》《地气》《一扇农家的门》等为代表。其中,《妈嫂》是广西文坛小小说“经典作品”之一,是黄自林小小说创作的标杆,已经受到读者广泛瞩目。与《妈嫂》相比,《地气》《一扇农家的门》属于同类题材,但所受到的关注却相对较弱。其实,这两篇小小说作品体现了作家对于“干群关系”的严肃思考,思想价值颇高,艺术意蕴同样耐人咀嚼。围绕两篇作品,本文尝试加以评述。
一、《地气》:拯救的岂止一条狗
《地气》写两个乡镇干部深入村囤之际发生的故事:“我”和局长不经意地夸赞了一下房东(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农)家肥壮的看家黑狗,房东误以为“我们”想吃狗肉,狠下心来要宰杀这条有很深感情的狗来招待“我们”,“我们”见状深感愧疚,机智地利用地气把狗救活,赢得了村民的好感和信赖,拉近了“我们”与群众的距离。小说中两位下村干部、纯朴的房东、死而复生的狗以及使狗复活的地气,一一过目难忘,让人掩卷沉思。
粗略地回顾中国共产党与群众(“干群关系”)关系的历史,人们不难发现,在一个很长的历史阶段里,党的干部深入群众,和群众同甘苦,共患难,心连心,与之建立起深厚的感情,结成了鱼水般的和谐关系,保持了朴实为民的良好形象。那时的干部,特别是基层干部,他们没架子,无特权。他们心里时刻装着群众,真心为群众服务,是群众的贴心人。他们在群众心中有很高的威信,像李有才、焦裕禄式的干部,受到群众的真心爱戴。但是,毋庸讳言,在市场经济时代消费享乐思想无孔不入的今天——“社会转型期”,部分干部的思想、工作和生活作风的确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追官逐利一度成为了许多干部工作的出发点和归宿。他们讲排场比享受,吃喝玩乐,再也没有多少兴趣和群众“三同”,心里也甚少牵挂着群众冷暖。更有甚者,在某些地方,有的干部仗势欺压百姓,导致干群尖锐对立。这很自然地引起群众的反感,群众对他们的信任减弱了,感情淡漠了,关系疏远了。简言之,“转型期”群众眼中的干部形象多少有些灰暗和扭曲,原本伟岸光明的整体观感已然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改变。
《地气》就是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下展开故事的。正因此,老实憨厚的房东把“我”和局长对黑狗的赞美认准为“我们”想吃狗肉,这样的情节设计显得合理而自然,也完全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干部想吃狗肉,房东只好忍痛割爱。将一条日夜相伴、感情深厚、几乎是唯一财产的看家狗宰杀,自然非房东所愿。他之所以狠下心来完全是迫于无奈。“房东无奈杀狗”这一细节无疑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它不仅向读者展现了山区农民生活的贫困、性格的憨厚和情感的纯朴,还反映了“他们”对干部的恭敬和畏惧,隐含着干群关系不和谐的信息。
小说中,两个下村干部机智救狗的努力拨动了读者的心弦。“我”和局长走家串户回来,惊觉房东在杀狗,意识到自己对黑狗的赞美被误解,不由得十分内疚。当得知狗还有救活的可能,局长马上催“我”赶快行动;他还赶在“我”和房东拔香料回来前把狗藏起来,最终把狗救活过来。不难看出,“干部救狗”构成小说故事的主线。围绕这一主线,表现了干部关爱农民的自觉意识,展示了他们的人性之善和人情之美。“干部救狗”因此成了小说最出彩的亮点,有着重大的意义。
首先,“干部救狗”是一个充满善意之举,具有浓郁的人情味,暖了群众的心,从而成为密切干群关系的润滑剂。这对现实生活中深陷群众信任危机的干部们无疑具有强烈的启迪意义。小说的“我”来自农村,了解农村的情况和农民的生活。“我”和局长清楚,在农村,狗不仅是看家护院的卫士,还是农民生活的忠实伴侣,是农民镇家之宝。所以,当发觉房东在杀狗时,局长不由一声“叹息”,内中包含深深的自责、对木已成舟的无奈,更有对房东的体恤。可贵的是,出乎房东的意料,“我们”不但不忍心吃狗肉,还机智地把狗救活。这说明“我们”对群众是有感情的,是有良知的干部,迥异于那些吃吃喝喝高高在上目无群众的无良之辈。狗被救活过来后,房东抱着狗想哭想笑想倾诉,百感交集,既反映他对狗的深厚感情,也说明了他的心灵因干部的体恤而受到了触动。干部救狗的结果是房东乃至整个村民都改变了对“我们”的看法,对“我们”热情迅速升温。小说借此形象地告诉人们一个朴素的真理:干部只要对群众有感情,心里装着群众的利益,就能获得群众的信赖和爱戴。
其次,“干部救狗”也是一个充满寓意之举。如前所述,“我们”想方设法救狗,是根源于对农民的感情,对农民的体恤和关爱,是真心把农民当成自己的亲人。因此,两个干部赢得了群众的信赖,干群的心贴近了。读者欣喜地看到,伴随着狗的复活,群众心中对干部的好感也在复活,更进一步说,是干部的良好形象在复活,是干部被扭曲了的形象的有力复归。在这个意义上说,“干部救狗”本质上其实就是干部主动挽救干群关系,挽救干部在百姓心中的形象,是干部自我形象的一种重塑行为。
《地气》留给人们的思考是很深的。它似乎与古希腊的一个神话故事有着某种精神上的呼应。小说中房东的狗濒死而复生,依靠的是神奇的地气。“地气”当然就是大地之气。如果说大地孳生万物,是万物之母,那么大地之气便是生命之源,力量之基。吸取地气而能复生,不由得让人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安泰俄斯。安泰俄斯是大地女神盖亚的儿子,是个力大无穷的巨人。他的力量来源自母亲。只要他立足于大地,就能从母亲盖亚那里源源不断地获取无穷的力量,从而无往而不胜,纵使一时被击倒也能很快恢复,重新站立起来。而一旦脱离了大地,他就将陷于被击败丧命的危险中。
毛泽东曾说:“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1]1162《地气》用生动的故事诠释了这个道理。它形象地告诉读者,人民群众就是盖亚,国家干部就是安泰俄斯。只有紧紧扎根于人民群众之中,国家干部就会力量无穷,战无不胜。
二、《一扇农家的门》:将扭曲了的再扭转过来
小小说梗概:一名国家干部“我”下乡时累饿不堪,就便向一户农家讨些东西吃,不料“我”的朴素言行引起了老农的疑心,他不信“我”是干部,认为“我”是骗子,多次给“我”吃了闭门羹。及至确信“我”的干部身份后,老农竟然激动万分,几乎哽咽落泪……
通过小小说,黄自林十分生动地将一个极其尖锐而又严肃的现实问题摆在读者面前:我们的干部该有什么样的形象,百姓的心灵之门为谁而开?
《一扇农家的门》称得上是《地气》的姊妹篇。和《地气》一样,《一扇农家的门》中两个人物的身份依然是下乡干部和山区农民,叙述视角依然是第一人称,故事情节依然暗藏着误会,故事结局依然温情脉脉。相比较而言,《一扇农家的门》其实是《地气》含而不露思想的进一步延续、强化和凸显。尽管由于主题思想的显化而变得更浅白,但《一扇农家的门》这篇不足千字的小说依然不失发人深省的效果和震撼人心的魅力。小说中山区老农发出的一连串质问,像幽深山谷里的一片回响,长久盘旋在读者心中;也像晴空里的一连声霹雳,持续敲击着读者特别是干部读者的心房。
正如前文所述,由于时代的变迁,在当下老百姓的眼中,国家干部已经不是以前的干部,干部形象作为一个整体已然发生了某种程度的蜕变。这种蜕变无疑是由干部自身造成的。既然扭曲干部形象的始作俑者正是干部自己,那么,把被扭曲了的干部形象重新扭转过来,改变百姓对干部的负面印象,也只能由干部自身来完成。问题是,干部应当以怎样的姿态矫正自己的形象呢?对此,小说通过“我”的遭遇艺术化地做出了清楚的回答。
小说中的“我”背着行李,衣着朴素,轻车简从,不计享受,身上没有那些让人厌恶的干部习气,在群众面前姿态极低,根本就是群众的一员,就像以前的老八路。让人啼笑皆非的是,面对“我”身上这种久违了的干部优良作风,老农竟然不相信,认为“我”在伪装。这个误会发人深省,无疑是对社会业已形成的关于干部认知的强力挑战,对现有干部形象的强烈冲击,不啻是对当下干部作风的尖锐反讽和形象的坚决否定,这无疑可以给人以有力的警醒。
小说的故事情节颇有戏剧性。这个戏剧性源于老农因对“我”身份的误会而导致前后态度的巨大落差。老农对“我”这个国家干部中的“另类”,由开始怀疑拒绝到后来热情相拥,这个过程,表面上是老农对“我”的干部身份的审视过程,实质上是群众对干部作风的审视过程。老农对“我”的热情拥抱,其实是群众对干部朴实作风的呼唤和认可。“我”正是凭借朴实的作风,将被扭曲了的领导干部形象重新扭转了过来,完成了对干部形象的一次重塑。
小说的结局充满了温情和希望。老农得知“我”是真的干部,先是吃惊,继而很激动,几乎哽咽着一下子把“我”搂在怀里,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此情此景,就仿佛一个白发老父亲,丢失了孩子多年,内心的伤痛已经渐渐麻木,就在连希望之光也快湮灭的时候,不期然又父子重逢,怎一个悲喜交加了得!
小说的高明之处在于,它将一个深刻的大道理隐含在一个日常小故事里。“我”因朴实良好的作风使老农感到意外和欣喜,赢得他的热情拥抱。小说据此形象地揭示:“我”——一个新时期土得掉渣的“老八路”, 一个朴实得不像干部的干部,才是干部应有的形象。“我”的方向无疑是干部前进的正确方向,“我”身上体现了干部的未来,寄托着群众的希望。百姓的心灵之门将为“我们”而打开。
这也就是《一扇农家的门》给人最为深刻的启迪!
三、朴素真诚的农村写作
黄自林是来自农村的作家。农村是他的家乡,有他的乡亲父老,有他成长的足印,有他的情和爱,有他的兄弟姐妹们无尽的悲欢故事……当他靠写作告别农村后,仍将笔触指向他熟悉的土地。农村和农民始终是他小小说创作关注的主要对象。他认为,每个作家都应该有一片自己的心灵家园,一块属于自己的创作“自留地”。就他的小小说创作实际看,农村和农民题材就是他创作的“自留地”。他曾说:“我的作品大多数反映的是农村、农民的生活,我写得最好的小说就是写农村的。”[2]7在这个领域里,他游刃有余,佳作迭出,从感人至深的《妈嫂》,意味深长的《地气》,到发人深省的《一扇农家的门》,还有那篇充满苦涩味道的《吃野菜》,始终体现了黄自林一以贯之的对农村的无限眷恋,对农民生存状态和精神渴望的关注。
读黄自林的小小说,最强烈的印象是朴素和真诚。朴素和真诚是一个作家成熟的重要标志。著名作家贾平凹强调,作家要“真诚地面对社会,真诚地面对写作,真诚地面对自己”[3]。黄自林的作品不炫耀技巧,不雕饰语言,感情深挚,以诚取胜,具有一种朴素之美。《妈嫂》《地气》《邻家餐桌上的谜底》莫不如此。难能可贵的是,朴素和真诚不仅仅体现在他的文字间,还体现在他的创作态度甚至生活态度上。实际上,对他而言,这两者或许根本就是一回事。他一向认为,做人的高度就是做文的高度,做人的姿态就是做文的姿态。他不仅这样说,也这样实践着。正因为他创作态度和生活态度的朴素真诚,才导致他笔底的朴素真诚,使得他的小说散发着动人的魅力,赢得读者广泛的喜爱。
黄自林的朴素真诚是很容易让人感觉到的。他朴素真诚地写作。他写的东西首先感动了自己,然后才感动别人。黄自林曾说,在写《妈嫂》的时候,他曾经泪流满面,难以自已……难怪《妈嫂》可以感染如此众多的读者。黄自林在写作上的真诚几乎到了苛刻自虐的地步。据他自己说,他现在暂时中止了小小说的写作,理由竟然是“不能静下心来,无法把心灵全部排空”。可见,在黄自林看来,写小小说必须得把全副身心投入的,当断定自己不能集中心力写作后,他毅然决然选择退出,来个宁缺毋滥……
不管是为人还是为文,都要朴素真诚,这已然已经成为黄自林主动追求的生命境界。在《地气》《一扇农家的门》两篇小小说作品中,黄自林对农村生存状态的审视,对农民精神渴求的关切,对“干群关系”的严肃思考,这些不仅充分地透露出作家朴素真诚的创作个性,更体现了作家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值得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