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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長溥生平與學術思想考述*

2020-03-14汪祚民

古籍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桐城派

汪祚民

關鍵詞:金長溥;生卒年;學術思想;桐城派;徽州家族文化

金長溥,字瞻原,號復堂(1)道光《徽州府志》卷十一《人物·文苑》。,是清代雍正年間遷居歙縣巖鎮的金氏家族的第一代進士,乾嘉時期著名學者金榜的父親。乾隆、道光、民國年間三個版本的《歙縣志》與道光《徽州府志》皆有其簡略的傳記,桐城派二祖劉大櫆的《金復堂先生八十壽序》較爲詳細地記叙了他的生平與學術思想,但對其家遷居巖鎮的時間、其生卒年等重要資訊都没有載録。民國劉聲木根據劉大櫆的這篇文章作金長溥小傳,收入其《桐城文學淵源考》中,因劉大櫆的文章没有交代金氏大名,劉聲木作其小傳時又未及考證,故《桐城文學淵源考》中的金氏小傳以金氏之號爲字,而名以兩個空缺方框代之,直到現在,劉聲木此書的整理本還是如此,人爲地導致了學界對這位文章家認知的疏離。清代巖鎮金氏家族是乾嘉時期三代出了四位進士和一位巡撫的顯貴家族,金長溥對這個家族的崛起發揮了重要作用。本文擬對其生平學術中一些重要問題試做考述。

一、 家庭背景與遷居巖鎮的時間

根據劉大櫆應金家之請寫的《金節母傳》(2)(清)劉大櫆:《劉大櫆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95—197頁。《金府君墓表》(3)同上,第223—225頁。《鄉飲賓金君傳》(4)同上,第176—178頁。《金復堂先生八十壽序》(5)同上,第141—142頁。四篇家傳類文章以及縣志的記載,金長溥家族是從杭州遷徙到歙縣西部呈坎,又由呈坎遷至縣城。至其曾祖,家道衰落,幾乎絶祀。他的曾祖名文啓,祖父名五聚,父名宣先字公著。“五聚之父文啓早世,遺孤五聚才五歲,不能自存,乃從王母冒葉姓而同居於葉”(《金節母傳》)。“隨其母適趙村爲葉氏,而本宗乏祀。先府君(即茂宣)隱痛於中,而先生(即金長溥)更彷徨飲泣,早夜以歸宗自矢”(《金復堂先生八十壽序》)。在宗法制爲主導的封建社會裏,復姓歸宗是人生追求的最高目標之一。要達至這樣的目標,必須以既富且貴爲前提。於是,金茂宣與其長子金長洪背井離鄉,托迹市廛,經商致富,然後“市典籍,延師儒課子孫以進士業”,“自趙村更遷巖鎮”(《金府君墓表》)。金長溥半耕半讀,發憤爲舉子業。通過父子三人共同努力,終於實現了這個家族的夢想:長溥“成進士,乃得上請復姓爲金氏,而祖墓亦得之郡城西北叢薄中,且與其兄創建宗祠,修完譜牒,續百有餘年中絶之祀事”(《金復堂先生八十壽序》)。

那麽金家是何時從歙北趙村遷居巖鎮的?劉大櫆的四篇金氏家傳類文章和徽州府縣志皆没有記載。最近在進行相關的研究中,讀到了金長溥少年時同學好友程襄龍的詩文集,發現了其中的一些綫索。程襄龍,字夔侣,號雪崖,晚號古雪,出生歙縣巖鎮,康熙壬寅拔貢生,候選教諭(《澂潭山房古文存稿》卷首《皇清誥贈中憲大夫古雪府君程公墓表》(6)《清代诗文集彙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詩文集彙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3册,第445—447頁。)。其《澂潭山房古文存稿》卷四有《一支會同人公祭葉老伯文後復姓金》一篇,是程襄龍代表一支會成員爲長溥之父金茂宣所作的公祭文。其中説:“次君(指金長溥,茂宣次子,故如此稱呼。)既舉於鄉,諸孫竟爽,有聲黌序,是則公之不得於身必得於子若孫,顯揚以收其報者也。曩時公家山中,余輩嘗不遠數十里詣次君肄業所,退而謁公於堂。公接之有加禮,款洽備至。迨移居巖溪,里閈相望,頻過從,或賞奇析疑,竟日達旦。公必命侍者奉湯茗毋倦,内戒庖人治具豐潔,蓋十餘年猶一日也。”(7)同上,第511頁。這段文字中有幾個重要資訊。一是只説到金長溥中舉而没有提及其進士及第,説明金茂宣之死和此文的寫作在長溥中舉之後,尚未考取進士。考道光《徽州府志》卷十一《人物·文苑》載:金長溥“領雍正壬子鄉薦。乾隆戊辰成進士,官吏部稽勛司主事”。則此文作於雍正十年壬子(1732)與乾隆十三年戊辰(1748)之間。二是談到金家遷居巖鎮後,程襄龍常去金家,茂宣十餘年如一日地熱情款待,説明茂宣之死與此文寫作是在金家移居巖鎮十年之後。劉大櫆亦説茂宣“遷巖鎮十年而卒”(《金府君墓表》),可以印證。三是談到程襄龍曾經不遠數十里去過歙北山中金家原居處,親到金長溥讀書習業之所進行學習交流,並拜見了長溥之父金茂宣。這三點爲進一步探討金家遷居巖鎮提供了指南。

再來翻閲程襄龍《澂潭山房詩集》(《清代詩文集彙編》第293册),發現集中詩作多按創作時間先後編排。其卷三有一詩《臘初訪葉二瞻原方六芷田崇福寺葉後復姓金》,排在《丙午除夕前一日得伯兄客懷詩次韻卻寄》一詩之後,表明此詩也是作於丙午(雍正四年)除夕前後。詩題中“臘初”顯爲丙午年臘月,“葉二瞻原”即金長溥,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二。“方六芷田”就是其詩集中其他地方提到的“方六丈梓恬”和“方六丈素畹”,在方家兄弟中排行老六。此詩詩題實際記録了程襄龍於雍正四年丙午在崇福寺訪見金長溥、方芷田一事。《澂潭山房詩集》卷十三還有另一首詩《初讀金復堂詩有贈》:“憶昔與君結交時,君初見我數篇詩。霜天月高山寺静,評鑒一一厘澠淄。丙午訪君北村讀書處,今廿四年矣。尊前復有夙同調方六丈素畹,相期細論窮窈眇。”詩句與作者小字原注正好對上一首詩進行了印證與説明。原來雍正四年丙午,程襄龍訪金長溥“北村讀書處”是在歙北趙村附近的崇福寺中,在“霜天月高山寺静”的環境中相互評鑒詩文。程襄龍的這次拜訪就是他在《一支會同人公祭葉老伯》一文中提到的“曩時公家山中,余輩嘗不遠數十里詣次君肄業所”。此時金長溥家尚未遷移巖鎮,其讀書處在歙北趙村附近的崇福寺。不過,程襄龍《澂潭山房詩集》卷四《雨霽過葉瞻原齋中集飲同方梓恬立行乘醉步市心橋看月》一詩詩題表明,金長溥家已遷至巖鎮。他已有自己的書齋,會聚宴飲之後可去鎮上的街市:“籟寂市方静,夜凉塵不驚。”而此詩後第四首是《蜀源即景詩》,其引序明確交代作於雍正七年己酉秋天。此詩後的第三首爲《秋夜獨坐懷伯兄揚州叔兄襄陽》,其中有云:“歲云暮矣胡不歸”,從詩題與詩句可以看出作於深秋季節。此詩後第二首是《送一枝會同人赴省試》,正好雍正七年秋天是三年一次的鄉試之期。此詩後的第一首是《插秧歌》,從詩題看作於“鄉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的初夏。此詩本身有“浮煙宫柳細,漾水碧溪深”的詩句,正好寫的是春天的景致。由此可見,程氏詩集作品是按創作先後排列的。按此規律,此詩應作於雍正七年己酉春。此時金長溥家已在巖鎮,那麽其家遷至巖鎮的時間是在雍正五年六年兩年間。乾隆《歙縣志》卷八《選舉志·科第》在雍正十年壬子鄉試條下載金長溥“榜姓葉,字瞻原,巖鎮人”。其榜已填“巖鎮人”也很好地印證了這一點。金長溥之父金茂宣“遷巖鎮十年而卒”,則其去世在乾隆元年或二年,程襄龍寫作《一支會同人公祭葉老伯文(後復姓金)》即作於此時。

二、 金長溥的生卒年

關於金長溥的生卒年,在方志文獻和一些人名辭書中都是缺載的。先考察其生年。鮑倚雲是金長溥的同里好友,是金家子弟金榜等人的老師。一生以詩記事,涉及金氏家族人事的詩作很多。其《壽滕齋詩集》(《清代詩文集彙編》第311—312册)卷九有一首題爲《壽瞻原先生五十》。排列在此詩之前的詩目依次爲《乙丑九日同人集空翠亭》《次韻酬經耘四首》《師林先生六十華辰避客入黄山敬獻長歌爲壽韻如三十六峰之數》。《乙丑九日同人集空翠亭》中的“九日”是九月九日重陽節的特指,其詩有“塵世幾重陽”之句,正指重陽節,則其乙丑顯爲紀年即乾隆十年乙丑。鮑氏《滕壽齋詩集》收詩若干集,每集詩作大體按寫作時間先後排列,《壽瞻原先生五十》排在《乙丑九日同人集空翠亭》之後,表明此詩也作於乾隆十年乙丑(1745)。又詩中説:“我識先生歲丁未,十有八載締交情。”丁未即雍正五年(1727),歷十八年,正是乾隆十年乙丑,即此詩所作之年。乾隆十年乙丑,金長溥五十歲,則其生年爲康熙三十五年丙子(1696)。鮑氏《滕壽齋詩集》前面收録了四篇序,其一篇後署曰:“乾隆庚寅秋仲朔,同里堂弟金長溥拜撰。時年七十有五。”乾隆庚寅,即乾隆三十五年(1770)。金長溥自署此年爲七十五歲,則其出生年正好也是康熙三十五年丙子,與上面的論證相吻合。排在《壽瞻原先生五十》之前一詩,是爲“師林先生六十華辰”而作。師林即金長溥之兄金長洪的字,金長溥五十歲之時,金長洪爲六十歲,年長十歲,即康熙二十五年生,也可補劉大櫆《鄉飲賓金君傳》之缺。

再考金長溥卒年。劉大櫆寫了《金復堂先生八十壽序》,按上面論證的生年,可知金長溥八十歲爲乾隆四十年乙未。鮑倚雲《壽藤齋詩集》卷三十五《後課孫集》下有《立夏後二日復堂先生邀同人集芬舟庵三首》,排在《丙申新年詠循陔堂梅花用放翁西郊尋梅韻》後第四首,顯然作於丙申年,即乾隆四十一年(1776),表明金長溥在此年還健在,身體狀况較好,能邀同人聚會。道光《徽州府志》卷十一之三《人物志·儒林》:“金榜,字輔之歙巖鎮人,長溥次子,師事婺源江永,友休寧戴震,書法二王。乾隆乙酉,高宗南巡,召試,賜舉人,授内閣中書。壬辰成進士,廷對第一,授翰林院修撰。丁酉典試山西,戊戌會試同考官,以疾歸。”而吴定爲金榜寫的《翰林院修撰金先生墓志銘》:“官翰林院修撰,嘗一出爲山西副考官,以父喪歸,遂不出。”(《紫石泉山房文集》卷十)金榜辭官歸家,一説是“以疾歸”,一説是“以父喪歸”,綜合起來可能是先以父喪請歸,然後不想復出,以疾請歸。那麽金榜“以父喪歸”的時間是乾隆四十三年戊戌會試結束之後,否則他不會擔任此年春季“會試同考官”。又張惠言《祭金先生文》説金榜“杜門養疴,二十一年。既定禮堂,其人未傳”(8)(清)張惠言:《茗柯文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61頁。。方起泰、胡國輔在三卷本《禮箋》序目中説:“金檠齋先生所著禮箋十卷,其書未寫定,秘不以示人。癸丑冬以髀痛卧床褥間,因剌取其犖犖大者數十事録寄大興朱大中丞。大中丞既爲之叙。”(金榜《禮箋》,《續修四庫全書》經部109册)但到了嘉慶三年,《禮箋》十卷正式寫定,於是請姚鼐再作序,姚鼐序最後所署時間爲“嘉慶三年五月”可證。金榜“既定禮堂”之年即爲嘉慶三年。向上推二十一年,正好是乾隆四十三年。其因父喪歸,後以養疴爲名再未出官。吴定《紫石泉山房詩鈔》(《清代詩文集彙編》第431册)卷一《揚州聞金司勛瞻原先生訃哭之》,是痛悼金長溥去世而作的。吴定去揚州的時間是可考的。姚鼐《吴殿麟傳》:“兩淮運使朱孝純,亦海峰弟子也,請姚鼐主揚州書院,會殿麟亦有事揚州,附鼐舟,於是相從最久。”夏炘《景紫堂文集》(《清代詩文集彙編》第565册)卷十三《吴徵君定傳》“兩淮鹽運使朱公孝純刻海峰文集,延主校讎之役。”王灼《悔生文集》(《清代詩文集彙編》第431册)卷七《保舉孝廉方正吴君墓志銘》:“兩淮鹽運使朱孝純子潁,同門友也,尤重澹泉。澹泉居其幕最久,讀書論文而已。”綜觀這些記載可以看出,兩淮鹽運使朱公孝純刻《海峰文集》,延吴定入其幕,主校讎之役,同時“請姚鼐主揚州書院”,吴定是搭乘姚鼐租用的船隻一道到揚州的。鄭福照《姚惜抱先生年譜》説姚鼐乾隆四十一年秋到揚州,不一定準確。姚鼐到揚州後,王文治《夢樓詩集》(《清代詩文集彙編》第370册)卷十四有一詩《次韻和姚姬傳於朱子潁運使處相見遂同累日覽揚州諸園館之勝子潁適閲工江上復連舟上金山再宿焦山之作》,其中説:“同心久别離,相見如望外,迢迢十寒暑,始獲兹良會。”王文治此時已辭官歸居鎮江老家,與揚州很近。詩的篇名和詩句内容表明此詩作於姚鼐應朱孝純之請剛來揚州遊覽聚會的情况。而朱孝純也有一詩抒寫此次盛會,其詩篇名爲《丁酉暮春同王夢樓先生姚姬傳比部上宿焦山爲僧擔雲寫山水障子》,(9)(清)朱孝純:《海愚詩鈔》卷十二,《清代詩文集彙編》,第388册,第305頁。明確點出了姚鼐此次來揚州是在乾隆四十二年丁酉暮春。吴定與之同舟抵揚,到達時間自然相同。又吴定《紫石泉山房文集》卷四《答任幼直先生書》開頭説:“丁酉之冬,識先生於廣陵。邂逅之交,情逾故舊。”由此可知他在乾隆四十二年丁酉冬還在揚州。吴定《紫石泉山房詩鈔》卷二《送姚比部姬傳先生奉太夫人歸桐城》:“身事艱如此時比部喪偶,飄然返故鄉。關山依老母,幻夢托空王。野闊風驅霧,秋深月帶霜。”此詩排在《戊戌八月聞黄河决》一詩之後,大概也作於乾隆四十三年戊戌。考姚鼐《繼室張宜人權厝銘》並序:“乾隆四十三年,兩淮運使朱子潁,請余主梅花書院,又勸以家往。宜人之疾以多産氣虚……故以閏六月朔殞於揚州。……八月,柩還,厝之縣南五里而銘其室。”(10)(清)姚鼐:《惜抱軒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12—213頁。吴定詩中的小字注文“時比部喪偶”和正文所寫的節候“秋深月帶霜”與姚鼐文中所叙是一致的,只是多了奉母情節,這就確證了此詩作於乾隆四十三年秋。在吴定詩集五言律詩類,排在《送姚比部姬傳先生奉太夫人歸桐城》之後還有《客揚州寄家蕙川暨其弟箕湔》《釣臺》《日泊金山》《焦山》,都是在揚州時所作,一般按創作先後排列,其中《客揚州寄家蕙川暨其弟箕湔》有“揚州春正好,目斷杏花前”之句,表明乾隆四十四年春天吴定尚在揚州,他在乾隆四十三年戊戌春天會試之後寫作《揚州聞金司勛瞻原先生訃哭之》一詩是完全有可能的,這就進一步證實金榜之父金長溥卒於乾隆四十三年戊戌(1778)。金長溥此卒年距其生年康熙三十五年,享年八十三歲。

三、 金長溥的著述及學術思想

關於金長溥的著述,劉大櫆在《金復堂先生八十壽序》中只提到了其《敦復堂文集》,但因作者“深自諱匿而人亦鮮有知之者”,只是藏於家,可能没有刻版印行問世。

吴定《紫石泉山房文集》卷八《南山文會記》載:“歙西巖鎮南山會文之館,里人方君尚錦兄弟奉其大父遺言所建也。館之興廢始末,鄉先生金君長溥既爲文記其事矣。其言曰:‘由學校推之而有書院,由書院推之而有文會,文會與書院相表裏。’至哉斯言!”據此,金長溥曾爲歙西巖鎮南山會文館寫過一篇文章,其文全篇不存,只存吴定引用的其中三句。

在程襄龍的《澂潭山房古文存稿》中每篇文章都有時人的評語,其中八篇文章後面録有金長溥的評語,現按程襄龍集中文章的排列先後一一迻録這八篇評語:

(1) 蒼蒼渾渾,古勁之氣從十指間岔出,是爲真文。同研弟金復堂跋。(卷一《劉君家傳》篇後評語)

(2) 擴置義田一舉,足以風世。文特詳叙而讚嘆之,是爲古良史之筆。同研弟金復堂。(卷一《代撰吴損齋傳》篇後評語)

(3) 纏綿婉摯,直是歐文。同研弟金復堂。(卷一《太學吴莘廬傳》篇後評語)

(4) 曲折頓挫,絶似六一居士之學《史記》。同學弟金復堂。(卷一《敕封吴母王安人傳》篇後評語)

(5) 搏捖一氣,結構天然,以文言叙瑣屑,太史公家法猶在。同研弟金復堂。(卷二《汪叔丈元配程太孺人七秩壽序》篇後評語)

(6) 立義堅卓不磨,文境尤肅括。參之太史以著其潔,吾於斯文亦云。同研弟金復堂。(卷三《家季兄嚴鶴先生五十徴詩引序》篇後評語)

(7) 中有金石語。同研弟金復堂。(卷三《寄同學諸友書》篇後評語)

(8) 唐宋八家集中,凡祭文可傳者必存之,以其有一段真意融貫其中也。如此作那得不傳耶?余與方素畹、程古雪少同研席,最爲莫逆之交。古雪清修耿介,文章品行俱造不可攀躋之境;素畹則雄才偉略,言論侃侃。每篝燈夜集,俯仰今古,余三人不忍離棄。後素畹出宰粤邑,著有治聲,不謂今竟死矣。追維感慨,不禁憮然。同研弟金長溥書後。(卷四《奠方六丈素畹先生文》篇後評語)

這些古文評語都是以《左傳》《史記》等“古良史”之文和“唐宋八家”之文爲准的,既標舉立義堅卓、文境肅括、蒼渾古勁、有金石語的高古雅潔文風,又推崇纏綿婉摯、曲折頓挫、搏捖一氣、真意融貫的深情格調,其古文理論深得唐宋八大家的精髓。第(8)則評語之後,金長溥就他與襄龍(號古雪)、方素畹三人的關係作了特别説明:“餘與方素畹、程古雪少同研席,最爲莫逆之交。”又據程襄龍《澂潭山房古文存稿》卷四《奠方六丈素畹先生文》提到方素畹“榜捷春官”中進士,“出宰粤西(指廣西)”邊邑,“聲績日著”,檢索乾隆、道光《歙縣志》中的《選舉志》和《人物志·宦績》中的記載,方素畹正是其中以進士出宰廣西融縣、羅城、凌雲的方騫。方騫即方素畹,也爲程襄龍評點過文章,評語存於集中數則。由此可以推想,金、方、程三位好友當年就是相互評文的,方、程也一定評點過金長溥的文章。

金長溥對程襄龍的詩也作過總評。程襄龍《澂潭山房詩集》前輯録的《諸家評閲詩語》,就收録了一則評語:“金復堂曰:雪崖七古詩所謂横空盤硬之語,晚年集中更佳。”借韓愈推尊孟郊詩歌作品的《薦士》詩句“横空盤硬語”表達對程氏晚年七言古詩的特别肯定以及自己的詩歌藝術追求。較爲全面反映金長溥詩歌理論的是他爲鮑倚雲《壽藤齋詩集》所作的序,其全文如下:

鮑君薇省自輯其前後所作古今體詩合爲三十卷而以示余。蓋鮑君之於詩,其境屢遷矣。少禀承其尊甫家學,胚胎風雅,束髮即能詩。中間鋭志進取,焚膏宿火,併日夜治經藝,詩故未遑卒業。後因人賦遠遊,收江山之助,潏海蕩其胸,靈峰攬其勝,而詩以益進。方將和其聲,放厥詞,烺烺炳炳以潤色太平鴻業,乃歸自閩而神志萎薾病矣。歲在戊己庚辛,坐卧一小樓,如枯禪頭陀,嗒然忘其形,足迹不踏户外者,閲六寒暑。冷風打窗,炎曦炙瓦,浮漚身世,天君殆止水若也,而詩人頓門透徹之悟,即從此證入焉。震川先生跋唐道虔答問疾書云:瘧作時思慮之淫,無藥可止,蓋心爲病累如此,惟東坡居士因病得閑,自在受用,即在病中,閑斯静,静斯悟,妙悟從天,神解創獲,其機若啓若翼,不知病魔之纏體也,不知詩鬼之入腸也。“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過來人自道得力其善傳。鮑君悟後境耶?嗟夫!人世之榮名、福澤,劖遺都已殆盡,而舉半生所爲怡愉悦懌、侘傺憂傷,一寓之於詩,若造物困之以窮,阨之以病,獨於其詩故縱之。蓋浸淫於三唐宋元諸大家者,醖釀既深,而又鍵關息影,捐萬慮以養慧,取心注手,不覺浩乎莫禦,譬諸輪囷古幹,冰封雪裹而生意盎然,中函自錯繡者其花,而蔽日者其葉也。方其沉思獨往,幽興沓來,悲喜無端,詩成擲筆,忽低昂而起舞,忽嚱嘘而掩涕。此境惟寸心自領會,固不能舉似人人,亦誰過問焉。今日者鬚髮毿毿白矣,其將嗛志於此生之不遇乎,抑將意滿於來者之我知乎?序其詩還以問之。乾隆庚寅秋仲朔,同里學弟金長溥拜撰,時年七十有五。

這是金長溥現存最完整的詩論。他認爲鮑倚雲的詩歌創作有一個“其境屢遷”的過程。在此過程中,鮑氏經歷了“胚胎風雅”、收“潏海蕩其胸,靈峰攬其勝”的江山之助和“浸淫於三唐宋元諸大家者”等學習實踐,爲其詩歌創作走向成熟奠定了基礎。他還注意到鮑氏“歸自閩而神志萎薾病矣”開啓了其詩歌創作的妙悟歷程:“坐卧一小樓,如枯禪頭陀,嗒然忘其形,足迹不踏户外者,閲六寒暑。冷風打窗,炎曦炙瓦,浮漚身世,天君殆止水若也,而詩人頓門透徹之悟,即從此證入焉。”這種狀態没有陷入歸有光所論及的唐道虔“心爲病累”的悲劇,而是達到了蘇東坡式的理想境界:“因病得閑,自在受用,即在病中,閑斯静,静斯悟,妙悟從天,神解創獲,其機若啓若翼,不知病魔之纏體也,不知詩鬼之入腸也。”正是有了學習與社會實踐的陶冶磨練,有了疾病帶來的正能量的深沉妙悟,鮑氏的詩歌創作達到了“悟後境”審美高度。“悟後境”是相對陸遊的詩歌創作論提出來的。陸遊《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意思是經過軍旅生涯的歷練,掌握了詩歌創作奥秘,清晰地領悟到了屈原、賈誼的創作精神。這在金長溥看來是“過來人自道得力其善傳”的悟前境,他提出鮑氏的詩歌創作達到了另一種獨到的“悟後境”:“舉半生所爲怡愉悦懌、侘傺憂傷,一寓之於詩”,“沉思獨往,幽興沓來,悲喜無端,詩成擲筆,忽低昂而起舞,忽嚱嘘而掩涕”。也就是説不拘執於尊唐尊宋、學屈學賈,而是在轉益多師、生活歷練中形成獨特的詩心,在創作中讓此詩心獨運,伴隨着自己深情妙悟,迸發出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生命律動和精彩詩章。“悟後境”是對鮑倚雲詩歌創作的崇高禮贊,更是金長溥詩歌創作審美至境追求的感悟與總結。這種詩歌創作觀比較新穎獨特,值得另作專題探討。此篇也是金長溥最完整的一篇古文。全篇以鮑倚雲詩歌創作“其境屢遷”爲綫索,以歸有光題跋、蘇軾“因病得閑”狀態以及陸遊詩家三昧爲正反參照,揭示了鮑氏詩歌創作的“頓門透徹之悟”和“悟後境”的創作特色及藝術成就,也表達了自己對歌創作的獨特體會和審美取向,呈現出條理清晰、視野開闊、點面結合、對比映襯、重點突出、新穎藴藉的藝術特點,是一篇很好的古文。

金長溥是清代雍乾時期快速崛起的歙縣巖鎮金氏家族的代表人物,也是推尊劉大櫆桐城派古文的重要人物。對其遷居巖鎮時間、生卒年的考證,可以大大拓展學術界對他和他的家族的認識空間;對其詩文的輯佚分析,也可補充和豐富學界對其學術思想的已有認知。這對於深化徽州家族文化研究和早期桐城派研究無疑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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