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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破爛流丢一口鐘”考釋*

2020-05-07李曉紅吴義江

古籍研究 2020年2期

李曉紅 吴義江

關鍵詞:《西遊記》;流丢;一口钟;詞綴;服飾

《西遊記》第四十六回叙孫行者與道士比賽隔板猜物:“好大聖,輕輕飛到櫃上……他鑽將進去,見一個紅漆丹盤,内放一套宫衣,乃是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用手拿起來,抖亂了,咬破舌尖上,一口血噴將去,叫聲‘變!’即變作一件破爛流丢一口鐘……飛在唐僧耳朵上道:‘師父,你只猜是破爛流丢一口鐘。’三藏道:‘他教猜寶貝哩,流丢是件甚寶貝?’行者道:‘莫管他,只猜著便是。’……捧出丹盤來看,果然是破爛流丢一口鐘。’”

何謂“破爛流丢一口鐘”?看似簡單,但準確理解,也非易事。

一、 “流丢”

“流丢”該怎麽解釋?下面是我們見到的近年來學者們對其所作的解釋。人民文學出版社《西遊記》注:“流丢——方言:形容腐爛欲滴(潰)的形狀。”(1)(明)吴承恩:《西遊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第559頁。其釋義應該是緊扣“流”來説的,但衣服的爛何談“滴”“潰”,顯然不確。“流丢”也不是“滴”“潰”的意思。朱建頌《“破爛流丢一口鐘”》討論説:“死摳起來,‘流丢’不太像是後綴。如果作爲後綴的話,這種格式(還有‘郎當、棱登、嚨咚’之類)一般只是表音的,不能望文生義。‘流丢’只可能是極其破爛的樣子。”(2)朱建頌:《“破爛流丢一口鐘”》,《中國語文天地》,1988年第6期,第21頁。也未説個所以然。浙江古籍出版社《西遊記》注:“流丢:形容腐蝕掉渣的形狀。”(3)(明)吴承恩:《西遊記》,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69頁。似乎比“腐爛欲滴(潰)”要準確些,但衣服的破爛一般不説“腐蝕”,破爛的“形狀”也不用“掉渣”來説。華夏出版社《西遊記》注:“流丢:方言。形容破破爛爛不成形,將要散架的樣子。”(4)(明)吴承恩:《西遊記》,北京:華夏出版社,1997年,第456頁。但再破爛的衣服也是没有“架(子)”可“散”的。《漢語方言大詞典》:“流丢:〈形〉腐爛不堪的樣子。江淮官話。《西遊記》第四六回:‘叫聲“變”!即變作一件破爛流丢的一口鐘。’”(5)許寶華,宫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四),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5121頁。《西遊記辭典》亦與人民文學出版社版《西遊記》注釋近同:“流丢:方言,形容腐爛欲潰的情狀。”(6)胡勝主編:《西遊記辭典》,遼寧:遼海出版社,2003年,第121頁。

從以上諸家釋語“形容……形狀(樣子、情狀)”看,多認爲“流丢”具有一定的實意,或者認爲是個形容詞。但我們認爲:“流丢”是個無實義的詞綴,本身不能單獨成詞表義,它只有粘附在詞根成分上頭,與詞根一起構成形容詞的生動形式來表義。具體到“破爛流丢”,就是詞綴“流丢”粘附在形容性同義複合詞詞根“破爛”上,構成“破爛流丢”,在句子中整體表示衣服破爛,而不能脱離“破爛”獨立表義。所以,把“流丢”單獨抽出來,作形容詞“形容腐爛欲滴(潰)的形狀”之類的解釋,是不妥當的。下面進行討論。

明張禄《詞林摘艷》卷三元白樸散套【粉蝶兒·賽社處人齊】:“恰曬的布被褡上鞋兒乾,又淹的舊流丢前濕。”字又異寫作“留丢”。明郭勛《雍熙樂府》元白朴《李克用箭射雙雕》【醉春風】:“恰曬的布背褡兒乾,又淹的舊留丢前襟濕。”二例句並言“又淹得舊衣服前襟濕”。此二“流(留)丢”粘附在“舊”後,整體表“陳舊”義,可證“流(留)丢”不可離“舊”字而單獨作“形容腐爛欲滴(潰)的形狀”之類的解釋。因爲所謂的“腐爛欲滴”,或“腐蝕掉渣”“破破爛爛不成形,將要散架”,均與“舊”義不協。

方言裏的“流丢”後綴比較發達,陳剛《北京方言詞典》有:矮巴流丢、嘎巴流丢脆、汗抹流丢、酸巴流丢、紫巴流丢等(7)陳剛:《北京方言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尹世超《哈爾濱方言詞典》有:光不流丢、酸不流丢、紫不流丢、嘎巴流丢脆等(8)尹世超:《哈爾濱方言詞典》,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年。。其中的“紫不流丢”,在後出的《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中又異作“紫不溜丢”“紫不溜秋”(9)李榮主編:《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274頁。。在現代漢語裏,“流(溜、留)丢”有進入通語的趨勢,通過檢索當代文學作品,我們發現了大量用例:梁斌《紅旗譜》(1957):“那閨女笑了一聲,説:‘我來看看你們來的客人。’一邊説一邊跑,小跑溜丢兒跑進來。”劉流《烈火金剛》(1958):“又見正面坐着一個穿軍裝的日本官兒,有四十來歲,又粗又胖,臉皮白得没有血色,剛刮過的連鬢鬍子紫不溜丢的發青,白眼珠子挺大,閃着陰森的目光。”李國文《月食》(1980):“一清早,伊汝就被枝頭檐間的麻雀喧鬧聲吵醒了。對於這種灰不溜丢、吱吱喳喳的,和人類有着親密來往的鳥類,他懷有一種特殊的好感。”路遥《平凡的世界》(1986):“這敞口子窯鋪了一地麥秸;麥秸上一擺溜丢着十七八個鋪蓋卷,地方幾乎占滿了。”梁曉聲《冉之父》(1992):“搞得我在領導者們中間臉上無光,灰不溜丢的。”馬識途《專車軼聞》(1995):“他只好窩窩囊囊地坐上一部有了一把年紀的上海牌卧車,灰不溜丢的,他所愛好的枣紅色更没有指望了。”徐坤《熱狗》(1996):“遠遠望見他們院灰不溜丢的科研大樓倒卧在長安街邊上,四平八穩的活像一座巨大的棺材。”若“流(溜、留)丢(秋)”爲“腐爛欲滴”,或“腐蝕掉渣”“破破爛爛不成形,將要散架”義,那麽,上面所列舉的方言詞典和文学作品中用例的“流丢”又該如何解釋?顯然,只有“後綴説”才能一通百通,而其他各種解釋都不能“一以貫之”。而吕叔湘《形容詞生動形式表》把“酸不溜丢”作爲“單音節形容詞A加三音後綴”例(10)吕叔湘主編:《現代漢語八百詞》,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637頁。,更是直接的力證。

所謂“詞綴”,相對於“詞根”而言,是根據語素的構詞作用對語素所作的分類。“詞根是實意語素充當的構詞成分,是體現詞義的基本成分、主要成分;詞綴是意義虚化的語素充當的構詞成分,是詞結構中的附加成分。”(11)陸儉明:《現代漢語》,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71頁。詞綴是不自由語素,不能獨立成詞,在構詞中起輔助作用,一般没有具體的詞彙意義。

朱德熙先生説:“詞綴都是定位語素”,“真正的詞綴只能粘附在詞根成分上頭,它跟詞根成分只有位置上的關係,没有意義上的關係。”(12)朱德熙:《朱德熙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36頁。據我們調查,“流(溜、留)丢”没有作爲一個詞獨立使用的用例,它所出現處必有一形容詞與之相配,即它一律粘附在形容性詞根後。這正符合詞綴“定位語素”的特點。當然,它跟詞根成分也就只有位置上的關係,没有意義上的關係,所以,不能把它與詞根剥離開而解釋出個與詞根意義相同或相近的實義來。

二、 “一口鐘”

“一口鐘”,看似簡單,無需多解,但語詞的具體所指往往脱離不了上下文語境,在特定的語境中,很可能此“鐘”非彼“鐘”(銅鐘,一種樂器)了。

小説第四十六回“外道弄强欺正法,心猿顯聖滅諸邪”,描寫的是唐僧師徒在車遲國與三個妖道鬥法,比賽“隔板猜枚”,共有三次,首先,王后親手放置了一件寶物“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在孫行者做了手脚后,結果出現的是“破爛流丢一口鐘”;其次,國王“放置仙桃一個”,出現的是個光溜溜的桃核;最後一個小道童,變成了光頭小和尚。

“仙桃變桃核”,“道童變和尚”都好理解,有迹可循,合乎邏輯。但是“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變成“破爛流丢一口鐘”,“山河社稷襖,乾坤地理裙”,明清兩代宫廷御用之物,緙絲工藝織就,後來成爲清代皇后的正式后服,自然是件“寶物”。然“衣服”變成“鐘”?確實跳躍過大,讓人費解。

原來這“一口鐘”仍指服飾,是一種形似鐘的無袖長外衣。清方以智《通雅·衣服》:“假鐘,今之一口鐘也,周弘正着繡假鐘,蓋今之一口鐘也。凡衣掖下安襬,襞積殺縫,兩後裾加之。世有取暖者,或取冰紗映素者,皆略去安襬之上襞,直令四圍衣邊與後裾之縫相連,如鐘然。”(13)(清)方以智:《通雅》,《中華漢語工具書庫》(第四十九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14頁。“一口鐘”指的是外形似鐘的類似于今天的無袖罩衫,仍指衣服,這樣理解焕然冰釋了。

“一口鐘”代稱服飾,在文獻較爲常見,下面再列數例:

《西遊記》第三十六回:“有的披了袈裟,有的着了褊衫,無的穿着個一口鐘直裰,十分窮的,没有長衣服,就把腰裙接起兩條披在身上。”(14)(明)吴承恩:《西遊記》第三十六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年,第440頁。“直裰”是古居家常服,此指僧袍。明王世貞《觚不觚録》:“無綫導者,則謂之道袍,又曰直掇……燕居之所常用也。”

《西遊記》第二十五回:“行者笑道:‘八戒!這先生好意思,拿出布來與我們做中袖哩!——减省些兒,做個一口中罷了’”(15)《西遊記》,第308頁。“一口中”,“中”與“鐘”同音,也指僧衣,上窄下寬,形狀如鐘。

明馮夢龍《醒世通言》第三十三卷:“程五娘道:‘我丈夫頭戴萬字頭巾,身穿着青絹一口中。一月前説來皮市里買皮,至今不見資訊,不知何處去了?’”

清李寶嘉《官場現形記》第四十三回:“正想叫管家取件衣服來穿,尚未開口,只見炕上那個打盹的人,忽然‘啊唷’一聲,從炕上下來,站着伸了一個懶腰,仍就歪下,卻不知從那裏拖到一件又破又舊的一口鐘圍在身上,擁抱而卧。”

清俞達《青樓夢》第五十七回:“其時卻是隆冬天氣,雪琴怕他受寒,便去取了自己的一件銀紅狐皮一口鐘,替挹香披了,又剥了兩隻福橘,剔去皮絡,然後遞與挹香。”

清俞萬春《蕩寇志》;“衆人看那人中等身材,粉紅色面皮,深目高鼻,碧睛黄髮,戴一頂桶子樣淺邊帽,身披一領大紅小呢一口鐘,像煞西洋畫上的鬼子。”

清旅生《癡人説夢記》;“那車站上來了個西文翻譯,原是中國人,披着件一口鐘,大模大樣的踱進二等客座。”

通過以上諸例分析可見,“一口鐘”指代服飾,語出明代,最初大抵用來代稱縫製簡單、製作粗劣之衣物,否則不會與“破爛流丢”“又破又舊”來修飾。“减省些兒,做個一口中罷了”更是體現其製作簡陋粗劣。穿着的對象往往是下層人民。但是,隨着社會的發展,服飾的演變,到了晚清時期,這種製作簡單、形似銅鐘的服飾,無論是實用方面還是在審美上,逐漸被上層社會所接受,“一口鐘”在製作工藝和材質都發生了質的改變,出現了“狐皮”“毛呢”等材質,而且穿着之人也趨上流社會之人。清徐珂《清稗類鈔·服飾類》:“光緒末,暑則鵰毛扇,寒則風帽、一口鐘。鵰毛扇價甚昂,一柄須十餘金,後則易之以五寸之紙摺扇,廉而且便,風帽、一口鐘亦易以大衣。此由繁瑣而趨於簡便之一端也。”(16)(清)徐珂:《清稗類鈔》,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6149頁。“一口鐘”,最初指平民的一種無袖的、外形似鐘的簡陋服飾,後來成爲貴族冬天“風帽、一口鐘”搭配的禦寒標配,最后就是我們今天大衣的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