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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庭生活到大众消费
——晚清民国时期广府茶文化刍议

2020-03-14邵凡晶

广西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广府茶楼

邵凡晶

(中国国家博物馆,北京 100006)

晚清民国时期广府地区商品经济快速发展,大量农民和手工业者从传统的农村社会中脱离出来参与到商业贸易之中。在此种环境下,饮茶作为广府人一项不可或缺的日常生活实践,也随之从家庭生活延伸至公共空间,参与到商品化的进程之中,并被赋予了鲜明的地域特征,既呈现出它在传统农业社会广泛的群众性,又彰显出其在近代商业社会中的适应性,影响辐射范围包括珠江三角洲、港澳以及海外广府文化区等地。

1 茶在家庭生活中的渗透

许多北方人打招呼和临别时习惯说:“您吃了吗?”“有空出来吃饭!”而广府人在口语中则常用与茶有关的表达,如“饮咗茶咩(喝过茶没有)?”“得闲出嚟饮茶吖(有空出来喝茶呀)!”[1]28从中可见茶在人们生活中的地位。显然,茶与饭一样是广府人安乐生活的必需品。

1.1 茶与食

广府人用“安乐茶饭”来形容岁月静好的生活,但把茶与饭相提并论的表达还远不止这一处。如人们常把“沏茶”称为“焗茶”。“焗”即利用蒸汽使密闭容器中的食物变熟的烹饪方法。而茶在广府地区一些方言中被称为茶米[2],产自清明前的六堡茶在民国时期也有“茶穀”[3]19之称。

不仅于词汇的使用,在具体的饮茶法上广府地区也出现了茶与食的结合。晚清民国时期广府的部分地区仍有饮用“擂茶”的习惯。如清远县的擂茶饮法是“以嫩茶叶,置于‘砂盘’或‘乳砵’中,用木棒或瓦棒,擂碎,冲以开水,茶汤变成青黄色,俟茶渣略沉淀后,即饮茶汤,在滨江及县城一带,并加入炒焦之果壳、及盐等一同擂饮”[4]24。擂茶是广府人的日常所饮,按习惯,人们每天早上及中午都会冲一大砵,等到午饭时再将茶汤与饭一起享用。这种茶食一体的做法,在广府其他地区亦不鲜见。

各类糕点及米制小食是佐茶之首选。广府地区水稻种植范围广,人们常以大米为主食。又因嗜好甜食,因而“广东人饮撰多用糖”[5]40,家里的主妇多善制清甜可口的米制糕点。《番禺县志》记:“以烈火爆开糯谷名曰炮谷……煎堆者以糯粉为大小圆入油煎之……又以糯粉饭盘结诸花入油煎之名曰米花,以糯粉杂白糖沙入猪脂煮之名曰沙壅,以糯粳相杂炒成粉置方圆印中,敲击之使坚如铁石名曰白饼”[6]9,等等。不过这些米制饮食在不同区域之间又有细微的差异和各自特性。如港人不喜糯米制品,仅偶尔在制作食物时加入少量的糯米粉,大多情况下皆以粳米为主[5]40。

又,将丰富的佐料与米混合做出多样化的美食也是广府人的擅长之道。仅粽子就有碱水粽和咸肉粽之分,其间所夹之食材则可有层出不穷的花样,鱼、虾、贝等海物自是常见之物,鸡、鸭、蛋更是必不可少,芋头、板栗、香菇等蔬果也不在话下;各种糕类令人目不暇接,如萝卜糕、马蹄糕、千层糕、伦敦糕、马拉糕、钵仔糕等;还有将糯米粉掺以粘米粉、食糖等压制成型的盲公饼、炒米饼以及栾樨饼等等。

更重要的是,炎热的天气使广府人在口味上注重清淡,在食材上注重新鲜质优,在烹饪上则最大程度地保留食物的自然之味,力求清而不薄,淡而不寡。上述饮食皆为如此。因而,食的清鲜之感与茶饮的平和之味相得益彰,共同成就了广府人独特的饮食趣味,也折射出广府人“茶食一体”的文化观念。

1.2 茶与药

饮食传统离不开广府人在历史中沉淀形成的生活智慧。“清晨一壶茶,不用找医家”是老人们挂在嘴边的俗谚,认为空腹喝杯热茶有清理肠胃、提神清脑等诸多好处。《博罗县志》有“药之品,茶”[7]的记载,《花县志》有“药类,茶”[8]的记载,即是直接将茶归入药品类的记述。

陆羽在茶经中引用《神农·食经》:“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9],晋陶弘景《名医别录》引《桐君录》:“苦茶轻身换骨,昔丹丘子黄山君服之”[10]335,明周履靖《茶德颂》言:“一吸怀畅,再吸思陶,心烦顷舒,神昏顿醒,喉能清爽而发高声”[10]337,这些记载可以说明茶叶在历史上即被视为清神醒脑的良药。但除此之外,对于广府人来说,茶之为药更重要的功效在于可消暑去瘴、调理肠胃和治疗疮疾。

广府地区气候炎热,各地以茶“消暑”“去瘴”的记载颇为丰富,如清远县载“笔架茶,解暑消滞,功无与比”[11],连山县载“(茶)味清甘,可避瘴”[12],定安县载“南闾岭茶,味清甘,……甚煁避瘴”[13]等。由暑瘴之气过重而引发的肠胃和皮肤问题,也可以茶来解决。英德县载“葫芦茶者,丛生,茎小而长,叶尖如指,能消暑解毒,煎水治小儿疮疖”[14],东莞县载“以芝麻、薯油杂茶叶为汁煮之,名研茶,谓能去风湿,解除食积,可以疗饥”[15]16,茂名县载“新洞之茶……性寒,去食积油腻,味易变,难久藏”[16],等等。

此外,在广府地区还有以“旧茶”为药的传统。人们常将新制的优质茶叶封藏,时间为5年、10年甚至数十年不等,而后取出饮用。这种茶“经历时间愈久,即茶色愈红,味亦愈清,土人调饮清远旧茶,不但解暑止渴消滞去积,并可治一切热病,患者煎服一碗,即愈,年代愈久者,功效愈大”[4]25。即使至今,笔者前往梧州地区调研时,当地人仍用煮老茶的办法治疗水土不服、积食不适等症状[17]51。

实际上,茶在家庭生活中并非仅限于对疾病的治疗,它还常被用作日常保健品,能起到强身健体、预防疾病的作用。《时谐画报》中描述:“试观吾粤常人每朝惯饮早茶者,设一朝不饮则精神疲倦,又吾人临睡前时,饮一二杯浓茶难睡”①《时谐画报》,1907年第2期。[18]118,说明彼时广府人以茶作为每日之必须,以免神思倦怠,但茶饮过量或过浓则会导致失眠,并不可取。茶之为药,自有其利害,应饮之以善法方能取利去害,助益身心。《清稗类钞》中即有对饮茶之法加以提醒之言,如“此物(制革盐)②指单宁。陈橼先生引此文时,于后注明“经过近代茶叶化学分析,茶中有‘单宁’之说已被推倒了,而是已发现的30多种类黄酮化合物”。本文引此段落之目的在于揭示彼时人们对茶与药的关联观念,对茶之具体药用价值不做深究。不易融化,惟大烹久浸始出,若仅加以沸水,味足即倾,饮之无害也……青年男女年在十五六岁以下者,以不近茶为宜……为父母者宜戒之”[10]292等,用以提醒大众切勿盲目滥饮,否则“枵腹饮之,使人头昏神乱,如中酒然,是曰茶醉”[10]344。

显然,人们不仅熟知茶的药性,通晓通过清饮或将其与其他药食混合等方式来解决身体上不同疾症的方法,还能在饮法上加以区分,或家常饮之,或对症饮之,将茶适度地融入到与健康有关的生活事项之中。

1.3 茶与礼

广府人借助于茶保持身体康健,而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同样也诉诸于茶。他们在饮茶中追求精神的愉悦和优雅的环境,并享受宾客交流与人际交往中的美好感觉。

以茶待客在广府地区由来已久。早在《桐君录》中已有“交广最重,客来先设,乃加以香芼辈”[9]的记载。到清代,广府很多地区仍然延续了以茶作为佳礼馈赠宾客的习俗。东莞县以“麻茶”为赠礼,有“妇女通问,尝以麻茶相馈,俗呼为研茶”[19]之说;海丰县则喜“咸茶”,其做法是“茶少下盐,置瓦盆中擂之千百杵,令成膏液,然后沃以沸水,下以炒麻,家常加此二餐于早午饭后,若亲串至,又增多花生、炒米,浮满茶瓯”,咸茶是迎客必备,以致“今丰之宴宾少咸茶,不成事矣”[20]。前述家中自制的“旧茶”因有药之良效,也成为各家所藏,“以备不时之需,或以为馈赠亲友,甚珍视之”[4]25。

除客来设茶的传统外,佳节之中也少不了茶的参与。如在清明节,番禺县有食茶素之俗,“妇女相馈问,则以油粣膏环薄脆、油粣膏环以麫薄脆、以粉,皆谓茶素”[6]9;在中秋节,曲江县“设茶饼”[21]10;在冬至,番禺县有做米糍的风俗,“平常则作粉果以白米浸至半月,入白粳饭其中乃舂为粉,以猪脂润之鲜明而薄。以外,茶蘼露竹胎肉粒、鹅膏满其中,以为内则与茶素相杂而行者”[6]10。在此种意义下,茶作为礼品传递在亲朋好友之间,表达彼此间友好、关心、尊敬等情感。甚至,许多广府人习惯将“开水”称之为“茶”,客来入座,为其倒水,即唤作“倒茶”,饮开水亦称为“饮茶”。

除日常生活中的茶礼互赠外,在人生重要的礼仪节点中,茶也是必备之物。以婚礼为例,各地婚俗中涉及茶事者,不胜枚举。如在婚前,东莞“聘用槟榔茶果之属,曰过礼”[19],曲江“遣媒妁通言,既作合,送茶饼,为定”[21]7。大婚当日,新娘出门要向父母敬“坐堂茶”,过门后向公婆敬“新抱茶”,入洞房时要合饮“姻缘茶”[22]。待新娘回门时,又有“七朝茶”的风俗。《罗定志》中有“越三日,母家备餐果茶素探望,七日亦然,谓之三朝茶、七朝茶”[23],广西贺县(今贺州市八步区)亦有此俗,但略有不同,“是日,女家备油糍米果糖饼各物,及早送至婿家,……自此七日咸备送,曰七朝茶”,意为“茶物无所缺,特少杀耳”[24]。

总之,茶之于“礼”,不仅被视为“礼物”在亲友交往和宾主互动中交换,还被作为“礼仪”载体出现于人生各重大场合中,从而在社会交往和个体发展的双重维度下广泛参与到人们的各种活动之中。

2 茶在公共空间下的延展

晚清民国时期广府地区的商品经济有了较为迅速的发展,广府地区在对外贸易的急剧扩展下迎来了手工业和商品经济的繁荣。黄淑娉在总结广东汉族三大民系的文化特征时指出,(广府地区)的商业比较发达,在传统上就很重视商业[25]69。因此,在考察广府地区茶文化时就需要重视其“商业性”的文化环境,以便从中探寻茶的意义如何在公共空间下得以延伸。

2.1 茶楼的出现

清中后期,人们可以活动的公共空间逐步扩大,具有公众交流、信息传递等功能的“茶馆”应运而生。这一时期,关于茶馆的记录相继出现在文献资料中,学者们多据此展开对广州茶馆、茶楼的描述和论断。

张寿祺在《近百年来广州茶座风情的变化》中引用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关于“濠畔朱楼”的描述,认为茶楼茶座“粗略的估计,大约有五六百年的历史”;学者蒋建国引述《清稗类钞》中“粤人有于杂物肆中兼售茶者,不设座,过客立而饮之”的记录,认为初级茶馆是劳苦民众饮茶和休息之处,又转引John Henry,Gray在《广州漫游记》中所写的关于“茶居”的见闻,认为茶居即是茶楼,从而推断茶楼出现的时间约在光绪年间,是普通百姓的消费场所[26]86;金桂桃在方言分析中考察广州茶文化[27]34,发现在《广东省土话字汇》(1828)中已记有“茶馆”一词,并根据其英文释义“tea house,where tea and cakes are furnished(茶馆,提供茶和点心)”推知彼时的茶馆既提供茶水又提供糕点。不过,不论学者们持有哪种关于茶馆茶楼出现时间的推论,对于晚清时期已出现专门性茶店的事实都持肯定的看法。

在茶馆雏形“二厘馆”①“二厘馆”因每位仅收二厘茶钱而得名,是劳苦大众休闲聊天的地方。“二厘馆”通常布置简单,常以平房作店,有的傍河而建,树皮编墙,八面临风。店中通常用“一盅两件”的方式招待顾客。一盅茶多为粗枝大叶之茶,仅聊以解渴;两件点心则包括芽菜粉、芋头糕、松糕、大包等价廉并可充饥的食品。出现之后,人们更需要一个能够洽谈生意、沟通信息的场所,于是广州的茶楼茶肆逐渐增多。这种茶楼延续二厘馆茶与食兼售的经营方式,将以往简单粗制的“一盅两件”发展成为“水滚茶靓、点心精美”的特色茶食。茶楼在人们每天的两顿饭(上午九点吃早饭,下午四点吃晚饭)之间开设午茶,供人们喝茶吃点心,因而不少茶楼只在中午营业,早晚不设茶市,唯有闹市区的茶楼往往早、午、晚三市茶皆备[28]89。民国时期,广州茶楼发展迅速,自1921年到1928年,广州茶楼已由380家①广州市市政厅总务科编辑股编:《广州市市政概要:广州市公安局警察区域店铺类别表》,1922年。增至446家②广州市市政厅:《新年特刊:广州市商业分类表》,1929年。[28]91,有“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形容。这时期的茶馆、茶楼,已远非单纯的商业服务场所,而是汇聚了休闲娱乐、经济交往、调节纠纷、信息传播等多重社会功能,与民众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29]42-46。

2.2 茶的商品价值

茶馆、茶楼的繁荣使广府地区出现了很多以茶为媒介的公共交流空间,并渐而形成了特有的茶楼文化。被置于茶楼空间中的茶,不再局限于作为一种可交易的、可增加财富的经济作物,而是被赋予消费物的符号价值而融入到广府地区快速发展的商品经济之中。正如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所指出的那样,“消费系统并非建立在对需求和享受的迫切要求之上,而是建立在某种符号(物品/符号)和区分的编码之上”[30]61。

2.2.1 茶与食的品牌

茶楼的密集分布使茶楼经营中的竞争十分激烈,而竞争的重点除了吸引眼球的建筑装潢、娱心悦耳的歌坛乐池,更重要的是触动味蕾的茶与食。茶与食在公共空间的消费场景里,获得了更加丰富的内涵,成为茶楼经营中的品牌标识。

如同家庭生活中“茶食一体”一样,茶楼中的茶与食依然密不可分,但茶更多样,除了知名度甚高的祁门红茶、龙井绿茶外,六安、普洱、清远、古劳、六堡等亦出现在广州市场上[31]13-15;食更精致,在传统的各种米制糕饼之外,又多有创新,如陆羽居推出“栗蓉鸽饼、西施粉盒、海棠蟹脚、金银叉包、冬蓉奶卷、萍果凉糕、蘸子酥饺、红豆沙包……”③《陆羽居一支唐》菜单,广东博物馆馆藏。等。这些茶点饮食不仅味美价优,而且在名称上也是工整文雅、食色兼具,给人以美的享受,不禁让人联想万千,目视之便垂涎不已。

茶楼在茶与食上下足功夫,其出发点无非在于争取更大的市场竞争力。茶楼不仅如上所述,于“内”提升茶与食的质量和制作创意,还将视野拓展至“外”,即注重自身品牌的推广和宣传,并善于制作噱头,吸引消费者的眼球。其中,以茶水取胜的有之。如“陶陶居”取白云山九龙泉之水,置于插着彩旗的大木桶中,穿街而过,吸引茶客,并在店门外打出“天下第一家,九龙泉山水茶”的招牌[32]12。以茶点取胜的有之。如莲香楼请制饼师傅改进工艺,以莲子为馅料制饼,别具一格,被誉为“莲蓉第一家”[32]12;成珠茶楼推出“鸡仔唛”小凤饼,在杂志报纸上广为宣传,“小凤多所欢,任徧河南北,过河访小凤,记认鸡仔唛!”[28]91如此造势之举,在茶楼经营中不一而足。

在极力营销的同时,这一时期知名茶楼、店面对自身品牌的维护皆极为重视。以下为两段在期刊上刊载的茶楼、茶店声明:

李润春六安寿字茶则在广州设有分店,其告白声称:有希图射利窃冒我牌,若不加记,并刻报声明,真伪难分,优劣不判,其误于主顾者非浅。……本号润春加有寿星鸳鸯票,根左副藏茶篓内,右副先期寄佛山广丰行发售,凡赐顾者,先问行买定票根,俟茶道即行会对印码④《李润春六安寿字茶》,见《安雅书局世说编》,1901年9月25日。[18]120。

本店(天元楼)专办奇雅蜜饯糖果,及龙凤礼饼、中秋月饼,……谓粤省中糖果茶饼以小店为最。所以开张以来,日月虽浅,而远迩驰名。香港各庄着办糖果不下数千之多矣。不料近有垄断者流或假冒本店,伪称本店分枝,遍向香港各庄接货,以搀渔利,此等影射,无耻实甚⑤《中西日报》,1892年6月4日。[26]86。

从中不难看到,不论是以“茶”为卖点或以“食”为卖点,茶楼品牌的影响力皆与此两者有着高度关联。茶与食成为茶楼提高顾客黏性的有效手段。在上述文本中虽宣传主体不同,但其相同之处在于:一是店家因茶与食获得丰厚的利润,常设有分店,且在广州、佛山、香港等地所售茶食与总店质优无二;二是店家对那些“无耻实甚”的仿冒者皆严肃对待,对打着自己名号“误于主顾者非浅”者绝不容忍,故在媒体上辩伪打假,并广而告之;三是媒体声明中皆伴有产品推介,既可正视听,又可扩大产品宣传;既可对已购假货的老顾客有所交代,又可对未购产品的新顾客有所提醒,一举多得。

综上,茶与食在品牌力量的助推下,不再拘泥于家庭生活“安乐茶饭”的角色,而是成为大众消费的媒介,占据大量市场份额,同时将茶楼品牌传递至香港或其他广府文化地区。

2.2.2 茶与药的流行

当商品的力量在广府地区弥漫开来,茶的药性亦随之从民间偏方和古书药方中被挖掘出来,走入大众的视野。“凉茶”的出现即是这一过程的极佳体现。

基于对茶的药性的熟知,广府人结合岭南气候炎热的特点,发展出了独特的“凉茶”文化,用以解决人们生活中常见的身体不适。凉茶是以寒凉性的中草药熬煮后做饮,治疗因虚火旺盛而引发的喉痛、咳嗽、发烧等问题,以达清热降火之效。在清中期,广州民间医生王吉根据广东冬短夏长、炎热暑湿的气候特点配制了一种凉茶,他亲自上山采摘岗梅根、金英滕、山芝麻等十几种草药[1]29。徐珂的《清稗类钞》也提到“最多为王大吉凉茶,次之曰正气茅根水,曰罗浮山云雾茶,曰八宝清润凉茶”,凉茶的配方“大半为药材”,主要有“杭菊花、大生地、土桑白、广陈皮、黑元参、乾葛粉、小京柿、桂元肉八味”[33]6319。甚至有传说,称林则徐曾请王泽邦医病,为感激其医治之举,便赠写有“王老吉”三字的铜葫芦并送往其凉茶铺[22]33。上述文本中虽然在凉茶制作人的名称上有“王吉”“王老吉”“王大吉”之区别,但都可以说明自清代以来凉茶已经在广府地区逐渐流传开来。一些传统的凉茶铺至今仍会在门口摆放一个大葫芦,葫芦里装上熬制好的凉茶,随卖随取。从葫芦作为中医标志的“悬壶济世”形象转变为凉茶铺标识的过程不难看出凉茶与药密不可分的关联。

除凉茶之外,民国时期一些药店还因地制宜地创制了多种与凉茶一样具有日常保健功效的茶饮,用以解决因闷热潮湿气候给人们带来的上火积湿等身体问题。如橘香斋的万应甘泉茶,永春堂的万应甘露如意茶,黄志居草堂的普宁茶以及玉壶春茶庄的保安甘和茶等[34]164。在《清远县茶叶情况调查报告》中即有“(本县茶叶)大部分售之药商以作甘露茶或甘和茶(一种以茶叶拼合药料之药用茶叶)”的记录[35]23。

以“万寿堂极品午时茶”为例,这是一家广州西郊的店铺,被美国人亨特记录在《旧中国杂记》中。按照亨特的记述,这家店铺的主打茶饮为“万应午时茶”,这种茶仅于本地消费,“没有运到过外国”。店铺的招牌纸首先介绍此茶的茶性“气味纯正芳香,性质温和,不寒不热”,并赋予其“健脾开胃,止渴生津,祛寒去湿”等功效;随后,店铺强调此茶系秘法制作,品质超群,并不忘提醒饮用此茶虽短期内“未见显效”,但长期饮用则可“延年益寿”;最后,店铺还为便于携带,将此茶做成每盒二十小包的独立包装,以适合“士绅商旅、出门远行”。值得说明的是,店铺在招牌纸上还着重使用一些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形容词,如“岂不神奇”“绝妙佳品”“效力何神奇”等,给人心理以冲击,使人好奇心、购买欲立增[36]379。

总之,这些店铺通过对茶的二次加工、包装、广告等操作手段,在品牌营销的信息轰炸中使人们深陷某种健康焦虑,从而被裹挟在消费话语建立起来的“茶药一体”知识系统中。在这一系统下,茶的药性被突显,并超越其作为初级产品的农作物属性,获得较高的商品附加值,进入到人们的日常消费之中。

2.2.3 茶与礼的消费

明清以后广府地区的饮茶文化呈现出大众化[26]85的特点。在各类茶饮品牌和消费符号的充斥下,人们对茶的需求开始出现分化,以档次分明的“茶馆网络”[37]125为基础,将茶与礼的关系从家庭成员间的互赠和重大礼仪上的必需,带入到更广泛的社会交往意义中,使茶礼被赋予更明确的消费标识,进而形成人们身份和地位的区分。

这类区分直观地表现在对茶本身的包装上,如在民国时期的《元发公司国货目录》①《元发公司国货目录》,广东省博物馆藏。中可以看到同类茶品存在不同的包装和规格,并对应不同的价格。如二两庄(装)锦盒乌龙茶,每打一元八毛,而二两竹蓝乌龙茶,每打售价为二元七毛,四两庄罐乌龙茶,每罐二毛五等。经营者在商品差异上的划分,不仅为人们的消费提供了多样化的选择,也在客观上使消费者本人或茶礼的受赠对象被无形地挂上价格标签,使大众在消费系统中认知到自己的身份与地位成为一种可能。

更进一步的是,这种差异化的区分还与茶楼的经营相结合,催生出不同层次、不同规格的座位形式,如散座、厅座、卡座和房座等[28]89。如中华茶室在民国十年9月的宣传单①上即标明:“岩茶定格:二楼堂座半毫、香巾免费,三楼房座半毫、香巾半毫,三楼厅座一毫、香巾半毫”。

由此,身份层次的区分不再停留在“茶”本身的品质与包装上,还延展至与茶有关的消费环境上。换言之,在以茶为中心的消费系统里,经营者区分人们身份层次的方式是立体化的,既有通过消费物对不同人群消费能力进行的区隔,也有从消费空间上对其进行的物理区隔。这使得人们的身份差异更加表面化,为上层人士不断提高“习惯的礼仪标准”[38]72提供了便利,进而使之从茶礼的消费中认识生活方式,并表现出将此种方式转化为消费方式的特点。

随着这一特点在公共空间的拓展和延续,有关茶的礼节在人际交往中愈发丰富,斟茶、受茶的双方皆有规可循、有礼可依,这些礼节既彰显双方的修养德行,又起到润滑人际关系的作用。斟茶时茶需七八分满,若添满或溢出则被视为无理。相传,茶不可满的说法源自宋代。大意是宋代一位有名望的官员热情好客,其官邸附近的一位秀才常前往他家闲坐交谈。有一天,官员事忙之时恰逢秀才来访而无法奉陪,婉拒其离开但未果,故心生一计,为其斟茶添水时添至溢满,如此多次,意在表明自己心急如焚无心聊天。秀才会意,遂离开[39]110。此后,便有了“茶满欺人”之说。相应地,还有在受茶时,以右手中指与食指弯曲,叩桌面三下以示谢意的礼节。民间传说,此叩手礼与乾隆皇帝有关,大意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微服前往茶楼喝茶,在给自己斟茶后,又斟茶给仆人。仆人为叩谢圣恩又避免暴露身份,才急中生智以双指曲叩桌面代替叩头之礼,因为“叩手”谐音“叩首”[39]109。

这些传说虽史证不足,但也从一个侧面上说明在茶楼饮茶之人皆循茶楼饮茶之礼,反映出广府地区的交际活动在强大的商业文化影响下蕴含着相互尊重,彼此平等的精神品格。

3 结语

自“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9]38始,茶便与人类社会发展紧密相连。从个人层面而言,茶不仅解决人们在身体健康方面的实际需要,还成为人们彰显身份、平添情趣的载体;就社会层面而言,茶成为人们互通有无的商品、社会联结的方式,成为人们富甲一方的手段,甚至成为在国家层面稳固政权的媒介。在商业性突显的广府文化中,茶从小家庭生活中逐步被释放出来,它以茶馆、茶楼的公共空间为依托,从茶食、茶药、茶礼三个层面参与到不同层次消费人群的社会活动之中,逐渐发展成为独具特色的广府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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