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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审美范畴的 “典雅” 探析

2020-03-14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张 慧 敏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55)

一、 “典雅” 之美学内涵

中国人的审美意识中,素来习惯对一事物有雅俗之分,有着 “尚雅” 与 “崇礼” 的精神。 “典雅” 作为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审美范畴,其内涵囊括但不局限于日常印象中的引经据典、庄重肃穆,更是融合儒道思想,在文艺创作与人格风范上有着突出体现。

(一) “典雅” 考源

作为审美范畴的 “典雅” 经历了从最初的语义学角度解读到修辞学意义扩充再到美学内涵的完善。先从字的本义来看,《说文解字》有 “典,五帝之书也”[1],即指那些记载古人光辉事迹、古代规章制度的经典著作; “雅” 的本义为 “楚乌” ,即乌鸦,后有假借义 “正确的、合乎规范的” 。可见, “典雅” 的基础含义就是典、雅二字本义的结合。

自周代开始, “典雅” 在基本义的基础上也被赋予了更多修辞义,如庄重的、雅正的、深奥的等。《周易·象辞》: “在大易则平和典雅,在庄生则诞而诪张矣。”[2]周文王在那时就十分尊崇先贤的著作典籍,重引经据典。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创立私学,全面搜集整理了当时的文化典籍,开创了儒家学派。孔子崇礼尚和,重视艺术的政治道德教化作用,提出 “思无邪” 的美学精神,即要求情感意旨表达雅正无邪,从此雅正的诗歌创作标准被奉为圭臬。到东汉时期,王充《论衡·自纪》写道: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他认为:赋与颂是含蓄典雅、思想隐晦的,好比玉色剖于石心,此处典雅即有深奥曲折之意。 “典雅” 真正开始作为审美范畴特性当属魏晋南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刘勰在书中承继孔子 “思无邪” 的思想,重视创作时博观积学及文章表情达意的纯正,淡化文艺为政治服务的色彩,站在客体审美的角度围绕创作本身及创作主体提出了精辟见解。书中的 “典雅” 代表了一种为人作文时和雅中正的审美风格,不单指向皇权经典中的庄严厚重,也可以表现为风清骨俊、雅润有致。当然,刘勰撰写《文心雕龙》也有部分原因是出于纠正当时文坛的不正之风,而唐朝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则以 “典雅” 为其中一品,看似是在品评诗歌风格,实则已然将 “典雅” 作为审美范畴,透着老庄清淡脱俗的气质,抛弃与美无关的内容,明晰其在景、在文、在人、在境中的美学内涵。

至此, “典雅” 实现了融儒道审美趣味于一体,成为了极具中国特色的审美范畴。它的形成与中国文化崇尚经典意识密切相关,我们对经典文本的解读可以说是整个知识问询与审美体验的起点。因此,中国文人强调征圣宗经,认为对先贤智慧成果的吸纳与学习是审美创作取得成功的前提和保证。

(二)和雅中正之美

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说: “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3]505凡 “典雅” 的风格,从内容到体式皆需 “征圣宗经” 。陆侃如、牟世金注解:典雅,指内容符合儒家学说,文辞比较庄重的。典,儒家经典;雅,正[4]。周振甫注解为 “熔式经诰:取法经典;方轨儒门:依傍儒家立论”[5]。从刘勰对 “典雅” 的定义及其注解来看,他认为 “文” 源于 “自然之道” ,自然之道是由圣人通过著书立言而显现其本来的样子。因此,作文必向圣人学习,而圣人又以经典为宗,儒家经典阐释 “自然之道” ,传播先王的道德教化,可为万世论文的典范。这便是刘勰渗透于 “典雅” 一词中 “征圣宗经” 的文学主张,它明显带有儒家雅正的文化色彩——讲究文章内容与体式的雅正,重视其情感道德教化作用,符合儒家经世务实的处世精神。

如刘勰所述, “典雅” 文章秉承儒家经典的体式,内容上吸取 “五经” 雅正的语言,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3]23。学习经典才能在文辞、体式及情感上典雅温润,中和有度,避免如楚汉以后的骈文过度追求形式,华而不实。刘勰在书中盛赞曹植、王粲兼备雅润之美,此二者皆为魏晋风流名士,本应是无为清谈、超然物外的道学风范与儒学秉持的典雅温润看似相悖,其实不然。

其一,《文心雕龙》开篇就从本体论的高度论述了 “文” 的本原问题。刘勰以老子之 “道” 将天、地、人都归结为 “道之文” ,圣人依 “道” 而 “文” ,文学创作自然也要遵循于 “道” ,也就是说儒道本为同源;其二,人的多种情感,被外物触动,有感而发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人禀七情,应物感斯,感物吟志,莫非自然[3]65。文学的产生符合自然之道。道家讲 “自然” “无为” ,实际就是使万事万物展现本来面目,不去强求改变,这与儒家的创作观殊途同归。

由此可见,作为审美范畴的 “典雅” 充分体现了和雅中正、和而不腐的美学内涵,它从本源上就是儒道思想互相影响的产物。刘勰并非不重视创作主体的才性风神,只是由于其自小受儒学熏陶,加之当时道学引起的清谈误国之风,文坛出现轻浮之象,故而从 “典雅” 征圣宗经的角度,体现儒家经典标准和思想,纠正当时的不正之风,力图由善及美。 “典雅” 的这层内涵依赖于儒家伦理道德的框架,容易忽视人之存在的主体性,在道家思想的影响下,其内涵得到进一步充实。

(三)清淡脱俗之美

《二十四诗品》集中凸显了 “典雅” 所渗透的道家思想。《二十四诗品·典雅》篇勾勒了一幅充满韵外之致的图画,体现着道家先哲的一种独特的生命意识和精神风貌。司空图以道家超脱世俗礼仪,回归自然为典雅,在中国传统哲学的基础上,开拓审美的眼光,关注人物风神之典雅。从《典雅》篇的内容看:

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土,左右修竹。

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6]

全篇可分两层解读。首先,前四句采用一系列审美意象描绘意蕴丰盈的 “典雅” 之境。坐中佳士,如志洁操清、谈笑风生之鸿儒,可见其胸中之典,载酒游春,幽居茅屋细细赏雨,可见其品味之雅。雨后初晴,白云霭霭,静谧的环境里唯有鸟儿嬉戏,古琴幽眠于绿荫之下,加之上有飞瀑,而非浊流,动静相宜。审美意象不是一种物理的实在,也不是一个抽象的理念世界,而是一个完整的、充满意蕴、充满情趣的感性世界[7]。这般典雅之境,正是一个人与万物一体的生活世界,不禁使人追忆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 的雅境。其次,后两句则落脚于 “典雅” 之人的精神风貌品藻。司空图将落花著人之色彩又以菊比人,佳士纵然学识渊博,修养极高却静如处子从不夸夸其谈,无论在何种境地之中都能保持自然淡泊的风格趣味,在经历时间的淘洗后,仍旧值得细细品赏。乔力先生认为:典丽高雅,当然有别于浮薄粗嚣的诗风,就是古奥深隐,或动辄以玉殿金堂、风花雪月堆砌者也不失为真 “典雅” ;惟有锦心绣口, “文之以觞咏弦歌,饰之以山水风月” (白居易《序洛诗》语),清韵古色,方得 “典雅” 之神理[8]。 “典雅” 中的 “淡” 是一种清淡脱俗的内在气质与处世态度,呈现出典蕴于内、雅透于外的韵味。

司空图本为入世之人,无奈唐末已如暮秋衰草,他深感无力继而隐居山林。他笔下的 “典雅” 兼儒道二家之所长,清淡脱俗,淡而不浅。在审美创作上,营造空灵冲淡之境,追求行文之外的韵味;在人的精神风貌上,摆脱了社会道德约束与实用功利主义,侧重表现人的生命意识、品味修养及神态韵味,使美善相宜,这无疑对后世文艺创作与修炼人格气度产生了巨大影响。

二、 “典雅” 之审美表现

一个人的品行情趣必然会通过其行为作品有所表现。 “典雅” 的审美情趣在古代文艺创作中往往表现为雄深雅健、意蕴绵迭,既好充实,显现着理性精神的光辉,又尚空灵,充斥着感性意蕴和趣味。中国古代诗歌、书画、乐舞等不胜枚举,它们正是于意境中孕情感,于抽象中见规律。

谢灵运的山水诗用词雕琢却不着痕迹,用典频繁又充斥着玄机,通过精致地描绘还原了自然景物的本真面貌,可谓典雅化的 “自然” 。《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诗》中: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寥寥几句便再现了一副日暮晚归图,云霞飞动,绿叶叠嶂,稗草交杂,在空间布局上典雅精致,由远及近、从上到下精心安排了一副自然清新之景。同时,从诗中 “敛” “收” “迭” “依” 四个动词就可以看出谢灵运对字词及对具体景物的细部刻画上都十分考究。此外,他的诗用典频繁,又好以玄言结尾,赋予诗歌言外之意。其中用典频率最高的属《郡东山望溟海诗》,此诗除 “紫嚣” 句外,其余皆用典故。

“典雅” 于书画艺术中则主要表现为形神相融、虚实结合,往往于细节中见真实,于整体中追求诗意。《雁塔圣教序》碑文为褚遂良所书,全碑结构工整、生气蓬勃又下笔灵动、不拘一格兼楷行之妙。叶朗先生认为褚字最能体现 “同自然之妙有” ,其布局空阔、下笔轻盈,将 “有” 和 “无” 相辉映。李泽厚先生谈到中国古代的书画艺术时说到:它们大都是在颇为工致精细的、极有选择的有限场景、对象、题材和布局中,传达出抒情性非常浓厚的某一特定的诗情画意来。细节真实和诗意追求正是它们的美学特色[9]。唐代画家曹霸之鞍马惟妙惟肖,杜甫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赞叹: “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画中的御马如真马般凸显神韵,色彩搭配显示雅致脱俗的高格调,给人呈现一种高雅脱俗之感。书画非同源却为一体,从磅礴严谨之隶楷到笔走龙蛇之草行,从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的花鸟人物画到线条趣味、挥毫泼墨的山水画,创作主体一直在朝着超神得形、以形涵神达致形神相融的方向前进,无不彰显着典雅的风韵。

中华民族的审美意识除在文艺创作方面推崇形神相融至 “典雅” 外,对人的风格气度也标举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其根源是儒道文化在人身上的结合。它体现儒家文化积极入世,积累深厚的历史文化知识有助于充实精神,塑造高雅人格。但这不免忽视了个人的生命价值,极易沦为统治者的工具,使个人的幸福成为道义的牺牲品,故而它又超越实用道德的人伦规约,中和道家文化,以形悟神、忘形而得神,追求人物风神的 “清虚” “朗达” 。

据《后汉书·马融传》记载,东汉著名儒家学者、经学家马融精通儒学,又综合各家之学,遍注古文经典。马融早年被大将军邓骘赏识,召为舍人,但他并不喜欢此职,就未答应,时逢羌人扰乱边境,民不聊生,马融因饥饿就后悔叹息,对其好友说:古人有言 “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 ,故应了邓骘之召。马融才华横溢、博通经书,有气节却又关注人本身的存在,不顾及乡野俗士的耻笑而损害自己宝贵的身体。此外,他在授课时十分讲究房屋陈设,红纱点缀,雅乐齐奏。俨然一位极具个性特征的儒士形象。再如唐朝著名诗人王维,他自小学识过人,后又状元及第,官至丞相,可不出半年就受佞臣陷害被贬。他不愿同流合污又深感无力,于是彻底隐居蓝田,参禅悟道,游历山水,体会生活之美,秉持他独善其身的处世哲学与闲雅清高的艺术情趣。

由此可见,我国古代典雅之士身处不同境地仍力求内外兼修。要达到雅的人格境界,需识正气正、周览环宇与涵养品性。这也是所谓的外修内游, “外修” 即通过读书提高审美创作主体的审美理解认识能力,通过审美体悟更好地审美意旨; “内游” 即心灵的览观和体验。审美创作主体必须保持一颗玲珑澄澈之心去玄览平日积淀于自己深层意识中的物象,在静穆的内视中,去参悟宇宙的微旨,与自然的生命节奏妙然契合[10]。我国古代典雅之士多出身于累世经学之家,是博览群书、满腹经纶的才子,又有着超然脱俗、潇洒放达的风神,体现了亦儒、亦道而又非儒、非道的典雅品性。

三、 “典雅” 之审美价值

在长期历史发展过程中,不同民族都会形成自身独有的精神文化风范,正如西方古典美学审美范畴之 “优美” “崇高” ,中国古典美学与中国文化精神风范一脉相承,也从丰富灿烂的五千年华夏文明中淬炼出 “典雅” 这样代表民族气质的审美范畴。从文艺美学角度看,它融儒道于一体,是中华民族人文特质的缩影,属于高雅、儒雅、温雅等雅化范畴,无论在文艺创作还是为人处事都一致追求中和之美,相互间紧密联系又各有侧重。李天道教授在分析王通《中说·事君》中盛赞曹植 “其文深以典” 和房玄龄在《晋书·陆机传论》中称颂陆机 “其词深而雅” 时,认为这里所谓的 “深以典” “深而雅” 其实就给我们揭示了 “典雅” 审美境界所表现出的高远深厚的审美特征;可以说,就其审美特色来看,和雅、温雅、明雅、风雅、儒雅、博雅、精雅、高雅都应属于 “典雅” 的子范畴[11]。以 “典雅” 为首的一系列范畴共同组成并不断丰富着中国古典美学,时至今日也在深深影响着整个社会的审美风尚。

(一)文艺创作方面

“和” 文化深植于华夏民族的血脉之中,于无形造就了崇和尚雅的文艺创作风向标。早在两千多年前孔子就曾说过: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他认为:人们在表达情感意志时不应过分发泄和渲染,应尽可能含蓄温和,以求达到雅的审美境界。文艺创作经历了为政治服务转而为人民群众服务的过程,文艺作品趋于平民化、大众化,高雅深奥的作品如明日黄花,往往在市场中石沉大海。文坛之风也日渐浮躁,流量作家的作品研讨会、签售会如火如荼的进行,作家顶着名气的光环,鲜少人关注作品本身的质量,多谈溢美之词,畏惧批评之声。文化更是逐渐演化为一种产业以附属的经济价值作为衡量优劣的标准。故而,作为中国古典美学重要范畴的 “典雅” 所包含的审美价值着实不容忽视。

“典雅” 说主张文艺创作既要 “熔铸经典” “有古” 又要 “洞晓情变” ,以达到 “望今制奇,参古定法” “尽善尽美” ,这不失为当代文艺创作的参照要求和目标。创作主体可在充分吸收经典作品精华部分的基础上独创主题,尽可能选取新颖的题材编织曲折的情节加之起伏的情感,更重要的是营造自然典雅的审美意境,带给读者感受心灵的超越与升华,这也正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最高审美追求。除此之外,还需注重创作主体的修养,创作主体自觉的审美意识是创构 “高雅” 之境的重要条件,也是生成美感的关键,这样才更有助于作品产生较高的审美价值和永久的艺术魅力。

(二)人格风格方面

“典雅” 在人格风范上体现为高尚的人格、雅致的意趣与高远的思想境界,对我们不断完善自我仍有较高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孔、孟” 的人格理想是至圣至仁, “老、庄” 追求做至真至纯之人,中国传统哲学追求真善美统一的理想人格。而如今,各种畸形审美博人眼球,人的内在涵养退而成其次, “佛系青年” 成为年轻人逃避现实,自甘堕落的糖衣。人们在追赶时尚潮流,标榜自我的同时陷入难以培养理想人格的困境。荀子深入分析治学修身之道,将 “雅儒” 称作 “君子” ,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一可以为法则[12]12。他认为:人不能停止学习,君子之学不仅在于入耳的文字知识,更重要的是将其贯穿终身。食饮、衣服、居处、动静,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生疾;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达,庸众而野[12]23。雅与野相对,包含正、娴之意,若要将雅贯穿于衣食住行,最重要的是礼,人无礼不足以正身。修身最终要达到的境界是君子无爵而贵,无禄而富,不言而信,不怒而威,穷处而荣,独居而乐;岂不至尊、至富、至重、至严之情举积此哉[12]127!这是一种 “典雅” 的审美意识,即主体心中需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在道德律令的约束下,会正确认识和处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终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之境。

归结看来, “典雅 “中的 “雅” 是一种以 “典” 为重要文化基础的清淡脱俗的审美趣味,这种审美趣味是儒道思想和美学精神互补共生的产物,这也是典雅风格得以形成的最重要的根据和条件。在雅俗文化共赏、本土与西方共生及电子信息高速发达的背景下,中国文艺审美创作与国民自我完善迫切需要方向和价值的引导以构成新的具有民族与时代特色的审美价值观。作为审美范畴的 “典雅” 既深刻地彰显出中国文化博雅高深的特质与高度审美的固有品质,又对我们作文、为人皆有着积极的范导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