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指向与“会通”路径
——论章学诚校雠学的本质
2020-03-13傅荣贤
●傅荣贤
(扬州大学 江苏扬州 225002)
章学诚平生最重要的两部著作《校雠通义》和《文史通义》皆以“通义”命名。王重民指出,两部《通义》“虽说都是旨在明‘道’,明‘义’,而所着重的是一个‘通’字。更具体地说,就是着重在文史学和目录学的学术思想发展与流别变化上面”[1]。诚然,“明道”是章学诚学术追求的最终目标,《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曰:“学术无有大小,皆期于道……是故君子即器以明道,将以立乎其大也。”[2]《言公中》曰:“立言之士,将有志于道。”并致慨:“呜呼!安得知言之士,而与之勉进于道哉?”而“通”则是“明道”的基本路径,他说:“古人所欲通者,道也。”[3]以“明道”为目的论指向,以“会通”为方法论路径,实为解读章学诚校雠学本质的关键所在。
1 以“明道”为指向的校雠学目的论
章学诚《上晓徵学士书》说:“比者校雠其书,申明微旨,又取古今载籍,自六艺以降讫于近代作者之林,为之商榷利病,讨论得失。”[2]648他的校雠学矢志反思“天下”学术、“为之商榷利病”。他认为,“大道”存现于“原”“古”的“三代盛时”,所以十分重视“论古人”“通其初意”。《言公上》云:“论古人之言,期于达意以明道。”[3]203《言公下》曰:“昧者徒争于末流,知者乃通其初意。”[3]229相反,“三代而后”的学术“害义而违道”[3]259,故需“寻其原”而“矫世趋”以“遂之于大道”。正如张尔田指出:“为先生(章学诚)之学,则务矫世趋,群言殽列,必寻其原而遂之于大道。”[4]为了实现“明道”目标,章学诚首先将天下学术划分为“三代盛时”和“三代而后”两个阶段,并判分了两者“合道”和“离道”的二重境界。
他说:“夫文字之原,古人所以为治法也。三代之盛,法具于书,书守之官。天下之术业,皆出于官师之掌故,道艺于此焉齐,德行于此焉通,天下所以以同文为治。而《周官》六篇,皆古人所以即官守而存师法者也。”[1]134章学诚认为,三代盛时“法具于书,书守之官”,学术直接围绕行政运作而展开。所以,“道艺于此焉齐,德行于此焉通”,道德和事功同致,体现了章学诚念兹在兹的“道器合一”本质。反之亦然,“道器合一”就是“合”于经世致用的“治法”之“一”。因此,《原道中》曰“政教典章人伦日用之外, 更无别出著述之道”[3]154。而“《周官》六篇,皆古人所以即官守而存师法者”,《周官》的官司分职,就是学术的自然分类,实际起到后世目录管理图书的功能。因此,《周官》“六卿联事之意”与“三代之盛”的学术相鼓桴,形而上的抽象之“道”,可以通过“官守”而质实把握。
与之适成对照,“三代而后”学术“失其官守”“不隶于职司”,不复三代“道器合一”法度。在学术功能上,亦与“治法”分途,逸出了经世致用的轨辙。相应地,《和州志艺文书序例》认为,“著录部次之法”取代《周官》文献管理体系,学术与“官守”意义上的“六卿联事之意”渐行渐远。其云:“三代而后,文字不隶于职司,于是官府章程,师儒习业,分而为二,以致人自为书,家自为说,盖泛滥而出于百司掌故之外者,遂纷然矣。书既散在天下,无所统宗,于是著录部次之法出而治之,亦势之所不容已。”[1]134
然而,正像“三代而后”在时间维度上是“三代盛时”的历史延续,后世“不宗大道”的学术都本具“官守”的原初“慧根”。《原学中》曰:“某官之掌,即先王之典章法度也。流为某家之学,则官守失传,而各以思之所至,自为流别也。失为某事之敝,则极思而未习于事,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不能知其行之有病也。”[3]176他以诸子为例指出,有所“流”“失”而不复“官守”法度的后世学术,并不是独立的自性存在,而是学术史坐标中的关联性存在,它们在发生学上都有源自“先王之典章法度”的“官守”特征。他认为,与诸子一样,“凡曲学支言,淫辞邪说”都具有“初”“原”之“本”,它们只是在流别意义上才“失其宗本”的。因此,章学诚不是消极地“绝其途”,而是积极地“知其所”,即分析其“从大道而溯其远近离合之故”,以揭示其“大道之散落”的得失。他说:“凡曲学支言,淫辞邪说,其初莫不有所本。著录之家,见其体分用异,而离析其部次,甚且拒绝而不使相通,则流远而源不可寻,虽欲不泛滥而横溢也,不可得矣。孟子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夫谓之‘知其所’者,从大道而溯其远近离合之故也。不曰淫、诐、邪、遁之‘绝其途’,而曰淫、诐、邪、遁之‘知其所’者,盖百家之言,亦大道之散落也。奉经典而临治之,则收百家之用;忘本源而厘析之,则失道体之全。”[1]105,106
因此,“末流之弊,至此极矣!然其书具在,亦不得尽废之也”“其书既不能悉畀丙丁”[1]12,而应该通过“会通”的路径由流返源,由“官守失传”追迹“某官之掌”,从而由“离道”转进为“合道”。而抽象的“大道”直接体现为“官守”法度,章学诚“为著作之林校雠得失”,即在于纠偏后世“失其官守”的现实学术,使之回归“三代盛时”的“官守”原则从而“返之于道”,实现“文章典籍有其综宗,而学术人心得所规范也”[1]141的理想。他说:“其后治、学既分,不能合一,天也。”[3]154就此而言,他以“明道”为目的论指向的校雠学可以概述为:使发生学上具有产生合理性(所谓“天也”)的后世学术,转进为现实的存在合法性,即纠偏其“治、学既分,不能合一”,回复三代之际“治学合一”的理想范型。
“三代”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心目中的黄金盛世,也是“大道”之源;如何将三代而后日趋“流失”的“大道”复归于“三代盛时”,是他们的普遍关切。“回向三代”也是章学诚久执不改的信念,但他将抽象之“道”化约为“官守”,从而消解了“道”的形上本体意味,他所谓“叙列古今学术,其于诸家流别,皆折衷于道要”[1]98以及“欲明学术源委而使会通于大道”[1]69,就是“会通”于“古人官守”。在这一意义上,章学诚的校雠学可以概括为“溯源官礼”。所谓“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本质上就是要因流溯源,由“失其官守”之“流”回归“某官之掌”之“源”。因此,他的校雠学是针对“古职之失守而学者无所向方”[2]513而倡言立意的,“溯源官礼”比“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更能揭示章学诚校雠学的本质。因为后者只是指明了校雠学“溯源”的路径;而前者则进一步揭示了“溯源”路径的目的论指向:官礼。正是因为“某官之掌”和“失其官守”分别存现于“三代盛时”和“三代而后”,才需要辨章、考镜,从而呈现出时间维度之“源流”。钱穆亦指出:“《校雠通义》,一本古人政教不分、官师合一之旨,推原《周礼》,发明家学。”[5]时间上的“推原”,必须落实到《周礼》“政教不分、官师合一之旨”,即所谓“深明官师之掌,而后悉流别之故,竟末流之失”[1]135。
2 以“会通”为路径的校雠学方法论
《原学下》曰:“世之言学者,不知持风气,而惟知徇风气。”[3]181而“会其通”的校雠学乃是他“持风气”的根本手段,正如刘承干指出:“惟先生能会其通,亦惟先生能正其谬。”[4]2一方面,“道”存乎三代,“会其通”就是要将后世学术之“流”在时间维度上上溯“三代盛时”。章学诚说:“然则古人著书,苟欲推明大道,未有不辨诸家学术源流。”[1]108又说:“著录之书贵知原委,而又当善条其流别。”[1]92另一方面,“道”以“官守”为法度,时间源流上的“会通”就是“推本古人官守”[1]47,在空间类别上上达《周官》“六卿联事之意”。他说:“学贵专家,旨存统要。显著专篇,明标义类者,专门之要,学所必究。”[1]69,70因此,时间源流上的上溯“三代”和空间类别上的追迹“官守”,都是“会其通”的具体内容,两者具有高度的一致性。正如刘咸炘指出:“章先生之书,至精者一言,曰: 为学莫大乎知类。刘咸炘进以一言曰: 为学莫大乎明统,明统然后能知类。”[6]“知类”主要强调各门类学术在区别性表象背后的空间“官守”关联,“明统”重点指出后世学术与“三代盛时”的源流关联。张尔田亦云:“学之为术,有统有宗,必伦必脊。或治其分,或揽其总,虽相迕而实相济。”[4]2“有统有宗”是时间源流意义上的,“必伦必脊”则是空间类别意义上的,两者“虽相迕而实相济”,“明道”指向遂衍为学术源流的追溯和空间上官守类别的还原。
《诗教下》曰:“明于战国升降之体势,而后礼乐之分可以明,六艺之教可以别,七略九流诸子百家之言可以导源而浚流,两汉、六朝、唐宋元明之文可以畦分塍别,官曲术业,声诗辞说,口耳竹帛之迁变,可坐而定矣。”[3]93章学诚认为,“源”和“流”不仅是客观的时间区隔,更是寓含褒贬的价值分殊。所以,他称前者为“三代盛时”“三代鼎盛”“三代之隆”,具有“官守”因而“合道”的正当性。而“周衰文弊”“衰周而后”等表述,则暗示了“三代而后”学术因“失其官守”而“离道”的非正当性。相应地,他“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命题中的“源流”,并非学界所指认的“学术史”①。换言之,章学诚并不关注学术发生、发展的长程历史及其潮起潮落的每一个主要细节,而是关注以“战国”为断限的“三代盛时”之“源”和“三代而后”之“流”的二元判分。他承绪《庄子》“道术将为天下裂”的认知,认为“战国之文,奇邪错出,而裂于道”[3]71。显然,所谓“轴心时代”的文化裂变是章学诚学术思考的主要聚焦,反思“三代而后”学术以期“必寻其原而遂之于大道”,也是章学诚校雠学研究的主要思路。
而“道”以“官守”为底色,“源”和“流”之“合道”与“离道”,即体现为恪遵“官守”与“官失其守”。章学诚指出,“皆古人所以即官守而存师法者”的“《周官》六篇”,既体现了时间“渊源”,又反映了空间“官守”,实为“三代盛时”的“大道”之所存。因此,“遂之于大道”的问题,遂可以推演为后世“无所统宗”的“著录部次之法”如何“得《周官》遗义”的问题。而《七略》虽是“流别”之际“官失其守”的产物,但能够“存六典识职之遗”。他说:“然自有著录以来,学者视为纪数簿籍,求能推究同文为治而存六典识职之遗者,惟刘向、刘歆所为《七略》《别录》之书而已。”[1]135在《七略》《别录》亡佚的情况下,他认为:“今之学士,有志究三代之盛,而溯源官礼,纲维古今大学术者,独汉《艺文志》一篇而已。”[2]648显然,《七略》的本质是“存六典识职之遗”与“溯源官礼”,即将因“不隶于职司”而“无所统宗”的私门学术,回归《周官》六典体系,从而保持学术的官守本质。他说:“(诸子)盖出于某官之掌,即法具于官,官守其书之义也;其云流而为某家之学,即官司失守,而师弟传业之义也;其云失而为某氏之弊,即孟子所谓‘生心发政,作政害事’,辨而别之,盖欲庶几于知言之学者也。由刘氏之旨以博求古今之载籍,则著录部次,辨章流别,将以折衷六艺,宣明大道。”[1]4章学诚认为,《七略》“溯源官礼”,既解决了诸子“流失”的问题,也通过诸子的个案分析,为“古今之载籍”提供了校雠学的标准。
分类是《七略》“溯源官礼”,从而回归“官守”取向的主要方法之一。章学诚认为,《七略》“兵书、方技之部次,既以专官而能精矣”,“任(宏)、李(柱国)二家,部次先后,体用分明,能使不知其学者,观其部录,亦可了然而窥其统要,此专官守书之明效也。充类求之,则后世之仪注当附礼经为部次,《史记》当附春秋为部次”。他认为步兵校尉任宏、侍医李柱国分别以专官分校兵书和方技,收到了“专官守书”的典范效果。以此为例证,仪注附于“礼经”、《史记》附于“春秋”,方可显现“官守”本质。进一步,“《封禅群祀》入礼经,《太史公书》入春秋,较之后世别立仪注、正史专门者,为知本矣”[1]47-50。但《七略》分类也有疏失,如法家《申子》六篇,他根据《别录》《荀子·解弊》《韩非子·定法》等文献认为:“申子为名家者流,而《汉志》部于法家,失其旨矣。”[1]103,104显然,无论是对《七略》的认可抑或否定,都是以分类能否“溯源”从而“知本”为原则的。但他很快意识到,“凡一切古无今有、古有今无之书,其势判如霄壤,又安得执《七略》之成法以部次近日之文章乎?”[1]6,7在不能固守《七略》分类体系的情况下,章学诚倡言通过互著和别载以及“叙例”(类序)等“刘氏家法”——他称之为“校雠之学”——师袭《七略》之“旨”。相应地,机械性地固守分类则被他称之为“著录部次之法”。两者的核心区别是,前者能够“溯源官礼”,而后者只是被动记录文献清单的“甲乙簿记”。
作为分类补苴手段的互著、别裁,旨在解决因分类导致的支离、阻隔,从而确保类别的旁通关联,使整个知识系统结构清晰。而这种“联”和“通”,固然是时间源流意义上的,但更是“官守”的空间类别上的。章学诚说:“至于卷次部目,篇第甲乙,虽按部就班,秩然不乱,实通官联之事,交济为功。如《管子》列于道家,而叙小学流别,取其《弟子职》篇,附诸《尔雅》之后,则知一家之书,其言可采,例得别出也。《伊尹》《太公》,道家之祖,次其书在道家。《苏子》《蒯通》,纵横家言。以其兵法所宗,遂重录于兵法权谋之部次,冠冕孙吴诸家,则知道德、兵谋,凡宗旨有所统会,例得互见也。夫篇次可以别出,则学术源流,无阙间不全之患也;部目可以互见,则分纲别纪,无两歧牵掣之患也。学术之源流,无阙间不全;分纲别纪,无两歧牵掣,则《周官》六卿联事之意存,而太史列传互详之旨见。”[1]140《管子》中的《弟子职》一篇,应该“别出”于小学类;道家《伊尹》《太公》、纵横家《苏子》《蒯通》著录于道家和纵横家的同时,应该“互见”于“兵法权谋”。互著与别裁,可以上达“《周官》六卿联事之意”的官守法度。又如,《军礼司马法》“当用刘向互见之例,庶几礼家不为空衍仪文,而兵家又见先王之制,乃两全之道耳”,此乃“最为知本之学”[1]59。该书应互见于“礼家”和“兵家”,使这两“家”道器合一,既有“器”的形下技艺,又不失形上之“道”的规范。再就别裁来说,《焦竑误校汉志》指出:“欲明学术源委而使会通于大道,舍是(别裁)莫由焉。”例如,“叙地理之书,当取《禹贡》《职方》《管子·地图》《淮南·地形》、诸史地志诸篇,裁列地理部首,而后专门地理之书以次列为类焉,则后人求其学术源流,皆可无遗憾矣”[1]69。
章学诚还提出了“申明源委于叙录之后”的“类序”的重要性。他认为:“附以辨章流别之义,以见文字之必有源委,亦治书之要法。”[1]13例如,“使刘、班著《略》,于诸子阴阳下著云:‘源出于《易》。’于易部之下著云:‘古者掌于太卜。’则官守师承之离合,不可因是而考其得失与”[1]98,99?即在阴阳家不能分在易类、《易》不能分在太卜类的情况下,通过类序揭示阴阳家源出于《易》,而《易》又源出于“太卜”之官守。所以,他一方面批评“郑樵顾删去《崇文》叙录,乃使观者如阅甲乙簿注,而更不识其讨论流别之义焉”[1]13;另一方面又强调“读六艺略者必参观于《儒林列传》,犹之读诸子略必参观于《孟荀》《管晏》《老庄申韩列传》也……由是推之,则古学渊源,师儒传授,承学流别,皆可考矣。《艺文》一志,实为学术之宗,明道之要”[1]78,79。“参观于《儒林列传》”等学术史文篇,就是追其本源,指出“流”(失)之文献本具的“官守”慧根,斯为“学术之宗,明道之要”。
显然,无论是分类、叙录还是互著、别裁,都是要“宗刘”,即“由《七略》专家而窥六典遗则”[1]138,助益后世学术由流返源,上达“官守之学”的“本旨”,从而兑现“明道”理想。
3 章学诚校雠学的内容
从“明道”的目的论指向和“会通”的方法论路径可知,校雠学不仅是文献整理的工具系统,也是文化秩序的建构体系。由此确立的校雠学之于学术文化的反向能动作用,是章学诚界定校雠学内容的主要原则。
《校雠通义·自序》在礼赞“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刘向父子”之后指出,南宋郑樵“慨然有会于向、歆讨论之旨,因取历朝著录,略其鱼鲁豕亥之细,而特以部次条别,疏通伦类,考其得失之故而为之校雠”[1]1。事实上,“《校雠通义》正是根据郑樵《通志》二十略里的《校雠略》而取名的”[7]。章学诚首先排除了“鱼鲁豕亥之细”的文字考订工作进入校雠学学科领域的可能,“实与乾嘉朴学家所操的版本、文字校勘之业大不相同”[8]。就此而言,章学诚确实是在“以‘校雠’为方法而与‘训诂’相抗。戴震由训诂以通经而明‘道’,他则由校雠以通文史而明‘道’”[9]。其次,严格区别“校雠”与“著录”,拒绝将校雠学处理为“甲乙簿录”。章学诚曰:“校雠之义,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后世部次甲乙,纪录经史者,代有其人,而求能推阐大义,条别学术异同,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见坟籍之初,千百之中不十一焉。”[1]1刘氏父子的“校雠之义”与“后世部次甲乙”构成校雠学的二分话语,前者“最重学术源流……此叙述著录所以有关于明道之要,而非后世仅计部目者之所及也。”[1]47所谓“著录”即上文所云“著录部次之法”,其最大的特点是以“部次甲乙”“仅计部目”“纪数簿籍”的面貌,只仅提供文献秩序的书目清单,因而和文字考订一样,都没有达到“会通”从而“明道”的要求。换言之,它们不具备“溯源官礼”的功能。相反,分类、叙录、互著和别裁因具备“溯源官礼”的功能,构成了校雠学的基本范围和层次。而他称之为“校雠之法”的这些元素,正是古典目录学的主要内容。唯其如此,王重民认为章学诚的校雠学主要就是目录学,他的《校雠通义》也被礼赞为“我国古典目录学专著中最重要的一部”[1]1。在现代学科意义上,目录学被定义为:“著录一批相关文献,按照一定次序编排组织而成的一种揭示和报导文献信息的工具。”[10]它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文献单元(一本本书)的描述和标引;二是文献单元关系(一批书)的组织与揭示。前者主要包括著录(书名、著者等相关信息的记录)和提要,后者主要包括分类和类序”[11]。
由于章学诚重视通过“会通”而“明道”,因而更加重视文献单元关系的组织与揭示,而相对疏淡于文献单元的描述与标引。正如余嘉锡指出:“(章学诚)于录中立言,所以论其指归、辨其讹谬者,不置一言,故其书虽号宗刘,其实只能论班。其所谓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者,亦即指此类之序,其初意不在解题之有无。”[12]他的《和州志艺文书》即只有《序例》(类序)和《辑略》(总序),而没有解题(提要)。我们知道,作为“汉学大本营”(梁启超语)的《四库全书总目》,是以针对文献单元的一篇篇精审的提要见长的。就此而言,章学诚不重视提要,正是对汉学理念及其作业方式的质疑。正如钱穆指出:“实斋力辨‘校雠’与‘著录’之不同……当时清廷既修《四库》,实斋之意,欲就其著录再加辨章流别,勒成一家之业也。”[5]458显见,章学诚的校雠学虽可从“目录学”的角度予以解读,但他更为关注文献单元关系的组织与揭示,分类(以及作为分类补苴手段的互著、别裁)和类序,作为“治书”之学,也成为其校雠学的主要内容。
此外,章学诚也十分重视“求书”,视之为与“治书”同等重要的内容,他的校雠学因而也超越了目录学的边界。《校雠条理》说:“夫求书在一时,而治书在平日”,并认为“求书之要,即郑樵所谓其道有八,无遗议矣;治书之法,则郑樵所未及议也”。又说:“郑樵论‘求书遣官,校书久任’之说,真得校雠之要义矣。”他指出,“求书”的要义在于“遣官”,“书掌于官,私门无许自匿著述,最为合古”,官府才是求书从而典藏的主体。因为搜求和典藏的过程就是文献甄别和过滤的过程,也是学术归于官方标准的路径,因而具有和“治书”相同的“明道”功能。他说:“平日责成州县学校师儒讲习,考求是正,著为录籍,略如人户之有版图。”官府接手图书的搜求和典藏,表面上出于“书掌于官,不致散逸”的动机,深层次上更是为了“事有稽检,则奇邪不衷之说,淫邪荡之词,无由伏匿,以干禁例”,有助于实现“同文称盛”的理想[1]36。
总之,“明道”指向和“会通”路径决定了章学诚的校雠学,一方面涵盖了目录学所不包括的“求书”内容,另一方面又摒弃了传统目录学视为重要组成因子的提要。
4 结语
在常识意义上,校雠学是特定社会文化规约下的产物,它是不能“自出主张”的。但章学诚认为,校雠学具有相对于学术文化而言的反向能动作用。作为“正确的”校雠学,“向、歆所为《七略》《别录》者,其叙六艺百家,悉惟本于古人官守”[2]468“刘歆盖深明乎古人官师合一之道,而有以知乎私门初无著述之故也”[1]4。刘氏父子通过“渊源流别”和“惟本于古人官守”而“深明”三代盛时的“大道”。相反,“后世著录部次之法”因互著、别裁等“家法不明”而导致“著作之所以日下”“学术之所以日散”。如果“就四部之成法,而能讨论流别,以使之恍然于古人官师合一之故,则文章之病,可以稍救,而《七略》之要旨,其亦可以有补于古人矣”[1]6,7。显然,校雠学能够根据自我的尺度和标准,表达对学术文化的认知,直接影响甚至“纠正”学术文化的“客观”面貌,从而展示自身的学术力量。因此,相对于学术文化的语境背景而言,校雠学既是被动的存在,也是能动的建构。
从这一认知出发,章学诚的校雠学虽然指涉甚广,但主要包括“求书”和“治书”两个方面。后者主要由旨在组织与揭示文献单元关系的分类、叙录、互著和别裁组成。进一步,他认为“求书”应该是官府行为,“治书”应该回归“官守”法度,两者都是要形成对知识生产、表达、流通和典藏的官方控制;也是对天下学术自战国以降因文献私藏和“失其官守”而流于“异端”的拨乱反正。因此,他的校雠学本质上是政治校雠学,要求搜求与治理必须与官府的行政职份紧密配合,使学术成为国家行政的一部分。
注释:
① 钱穆认为,章学诚是“从学术史观点来讲学术”(见:《中国史学名著》,北京:三联书店,2000年,第253页。);吕绍虞认为,章学诚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由校雠目录之学,进而为学术史底探讨了”(见:吕绍虞《校雠目录学纂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