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归旗制度研究述评*
2020-03-13吴华军
吴华军
(哈尔滨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归旗”一词,最早见于韩愈《奉和兵部张侍郎酬郓州马尚书祗召途中见寄,开缄之日马帅已再领郓州之作》一诗,内容为“暖风抽宿麦,清雨卷归旗”[1]。在清代,“归旗”一词虽仍有多意,但大多数情况下特指一项与八旗有关的政治制度——归旗制度。对于该政治制度,学界习惯上引用孙文良的解释,即“满洲等外任旗人官员及驻防官兵,因升转、降革等原因回京师本旗,或因本人亡故,其家属回京师本旗居住,谓之‘归旗’,亦称‘回旗’。凡归旗者,由官定其程限,发护牌或勘合,并拨兵护送,沿途按例酌给水陆车船脚费及口粮;不准中途逗留或籍端告假,复回原处,否者治罪”。[2]对该制度的研究,在推进清代中央与驻防八旗二者关系、康雍乾三帝统治思想、清代移民史以及“红学”研究等方面,具有重要学术意义。学界也很早就对该制度展开研究,并涌现了一批优秀的学术成果。因此,为进一步推动学界对该政治制度研究的深入,我们有必要对该学术问题进行学术史回顾。
一、 关于归旗制度研究成果的整体性回顾
(一) 2000年以前的归旗制度相关研究
作为清代统治者控制驻防八旗及其他外任旗员的一项制度,归旗制度最早见于《康熙会典》卷12《吏部十·处分条例》[3]132-133、卷81《兵部一·驻防通例》[3] 1087。此后,清官方所修典志体政书、《实录》、驻防志等,对此制度也均有相关记载。而在清代私人笔记中,也有关于归旗制度的记载。如萧奭《永宪录》不仅记载该事,还解释原因为:“盖八旗皆隶京师,外省特遣驻于一时,无子孙永留之例。并禁在驻防处置填坟茔田产也。汉军同”[4]。
清亡后,归旗制度能够较早进入学界视野,得益于孟森的贡献。孟森在《汉军佐领考略》一文中,就提及雍正时期,清世宗强迫外任八旗汉军官员的随任子弟归旗一事。[5]此后,日本学者北山康夫在《清代の駐防八旗について》[6]中也谈及了归旗制度的相关内容。整体而言,此时学界关于该问题的研究,仍处于沉寂局面。孟森与北山康夫二位学者,对归旗制度只是简单的叙述,至于其行废原因等问题,却并未论及。
改革开放以后,归旗制度也同其他学术问题一样,进入了“春天”。表现之一,学界对该制度给出了明确定义。除孙文良《满族大辞典》“归旗制度”条外,还有李鹏年《清代六部成语词典》中的“归旗守制”条[7]。其中,学界最为接受前者对归旗制度的解释。表现之二,是学界围绕不同的研究视角,对归旗制度展开研究,并涌现了一批优秀的学术成果。现叙述如下:
一是从考察驻防八旗的角度切入该问题。首倡者为马协弟,在《驻防八旗浅探》《浅论清代驻防八旗》以及《清代广州满族述略》等文章中,对归旗制度的“来龙去脉”做细致考察。所获相关成果,迅速被国内史学界奉为圭臬。此外,马协弟还组织点校了包括《驻粤八旗制》《荆州驻防志》等记载清代部分驻防八旗历史的志书,为我们今日研究该学术问题提供了极大便利。此后,韩国学者任桂淳[8]与中国学者定宜庄[9]等也基本上沿袭了这一研究方法。值得注意的是,李凤琪《青州旗城》[10]在研究方法上虽未脱离马氏的矩矱,但其以青州驻防为个案分析,详细探讨了归旗制度行废历程影响下青州驻防旗人丧葬习俗的变迁,进一步推动了归旗制度研究的深化。
二是从八旗户籍制度的角度解读归旗制度。傅克东《八旗户籍制度初探》[11]一文最具代表性。
三是“红学”界对该问题的研究。代表有胡德平《香山曹雪芹故居所在的研讨》[12],刘孔伏、潘良炽《曹雪芹祖籍问题考辨》[13]等。该研究方法的特点是:通过梳理归旗制度中的外任旗员归旗之相关史料,来考证曹雪芹家族被归旗回京后的生活。概言之,同历史学界喜欢探究归旗制度中的驻防旗人归旗制度相比,“红学”界更偏向于外任旗员归旗制度。值得注意的是,进入21世纪以后,“红学界”依旧沿袭这一研究方法,如霍国玲《红楼解梦第八集·黛玉原型画像考》[14]。
总的来说,改革开放后,学界在研究归旗制度问题上取得了不小进步。但其仍有不足之处,表现为文史学界始终将该问题作为“附带品”予以研究,即学界始终未出现以该学术问题为主的专文、著作。
(二) 2000年以后的归旗制度相关研究
进入21世纪后,归旗制度进一步成为研究热点。刘小萌[15]、张佳生[16]、王钟翰[17]等学者,从民族通史角度对该问题做了详细考证;余瑞华[18]、孟昭华[19]则沿袭傅克东的研究思路,从户籍角度研究归旗制度;汪宗猷[20]、夏维中[21]、张建[22]、张航[23]以及汪利平(美籍)[24]分别探讨了清代广州、江宁、沧州、宁夏、杭州驻防的归旗状况;柯娇燕(Pamela Kyle Crossley)[25]以金梁家族为个案,探究了归旗制度废止后的杭州驻防旗人生活状态;欧立德(Maek C.Elliott)[26]则将归旗制度置于民族认同角度进行解释;叶高树《清雍乾时期的旗务问题:以雍正十三年满、汉文“条陈奏折”为中心》[27]依据雍正朝的满汉“条陈奏折”,对该时期驻防八旗归旗制度的演变状况作了考察。以上学者对归旗制度的讨论,对推动该问题的深入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但令人遗憾的是,归旗制度问题依旧只是他们文章主题的“附带品”,相关论述内容所占其文章份量,也多为“半页纸”。
真正对驻防八旗归旗制度研究做出突破性贡献的是学者孙静。其贡献包括:首先,孙静是第一个将归旗制度作为“独立的学术问题”予以考察的学者。其《清代归旗制度行废述略》是学界公认的第一篇归旗制度研究专文。此后,孙静依旧对该问题保持兴趣,相关成果陆续收录《“满洲”民族共同体形成历程》[28]《清代八旗汉军研究》《满族史论稿》[29]等著作中。其次,同前述学者相比,孙静对归旗制度相关问题的研究,结果更为缜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同欧立德(Maek C.Elliott)相比,孙静成功地将西方民族学、人类学理论与归旗制度实证研究啮合在一起。具体内容,下文将详细介绍,此不赘。总之,孙静的这一研究方法,很快取代马协弟,成为学术界研究该学术问题的新圭臬。此后,潘洪钢在借鉴孙静的研究方法基础上,对导致归旗制度最终破坏的因素、标志以及该制度废止后驻防旗人的满洲认同意识等问题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并提出许多异于孙静的观点;(1)围绕归旗制度,潘洪钢先生曾撰述系列文章,如《由客居到土著——清代驻防八旗的民族关系问题研究》(《黑龙江民族丛刊》2006年第1期)、《八旗驻防族群土著化的标志》(《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后潘氏将其结集为《清代八旗驻防族群的社会变迁》(人民出版社,2018)一书。因此,本文所引潘氏观点,除特殊原因,以其著作为准。而许富翔《清代江宁满城的研究》《清代的旗、民关系:以江宁驻防为例》二文则详细考察了清代江宁驻防旗人归旗制度情况。不同于前三位学者,鹿智钧则从法律史的角度对随任子弟归旗做了详细研究[30]。总之,四位学者将归旗制度视为独立学术问题的研究思路,对推动该制度研究的进一步深化发挥了重要作用。
二、 关于归旗制度具体问题的讨论
总的来看,学界关于归旗制度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考证该制度的创设时间及缘由、具体内容以及制度废止时间及原因。现分别叙之。
(一)归旗制度的创设
此问题,又可以分为关于归旗制度创设的原因和时间两个问题。目前,学者们对上述两个问题着墨最多,但分歧也最多。
先说制度的创设时间。目前学界主要流行两种说法。一是“康熙二十三年说”。除前文提及的马协弟外,戴逸、李文海《清通鉴》[31]、腾绍箴《清代八旗子弟》[32]53等也持此说。其史料来源有三:《清圣祖实录》卷115“康熙二十三年四月庚子条”、《驻粤八旗志》(辽宁大学出版社,1992年,页10)、《杭州八旗驻防营志略》卷20《孝烈志节·节孝姓氏》以及王先谦《东华录》[33]。二是“顺治初定,康熙二十三年成型说”。代表学者包括孙静、潘洪钢[34]65-66、许富翔[35]90等,其史料依据则是《八旗通志》(初集)卷38。[36]
再说制度的设立原因。对于该问题,学界主要有“驻防旗人隶于京旗”说、防止“渐染汉俗”说与“混合说”三种解释。现分述如下。
“驻防旗人隶于京旗”说首见于傅克东,而孟昭华的解释最为全面。他引用《嘉庆会典》中对八旗的相关记载,认为清军入关后,形成了八旗以京师为定籍的局面,而“旗人无论在京或驻外省,其本籍常常在其所辖之旗”[19]118。于是,清代前期的驻防八旗才“不允许地著于驻防地,退伍、致仕以后都必须偕家属返回北京”[19]118。刘小萌《旗人史话》[37]、李凤琪《青州旗城》[10]35也持该观点;马莲在此基础上,更指出由归旗来强化驻防与京师二者联系的实质为“满洲各族穆昆达在控制”[38]。潘洪钢虽提出“防土著化”说[34]66,但在具体讨论该问题缘由时,也持此说,不过其史料来源却是《永宪录》。
防止“渐染汉俗”说来源于《清实录》。由于《实录》在清史研究中的重要性,该观点为目前解释归旗制度原因的主流。不过,学者们受研究理论的影响,对其有不同的解释。
第一种为“汉化”(Sinicization)史观视角下的解释。此说在改革开放后至21世纪初的中国大陆学界广为流行。马协弟、定宜庄、杜家骥等人均持此解释。其背景为: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大陆史学界开始在唯物史观的指导下对中国古代史展开研究。在民族史领域,经典作家的两种“论断”被史学界普遍接受:一是马克思、恩格斯的“落后民族征服先进民族,最终被先进民族的先进文化所征服”[39]论断;二是斯大林的民族划分理论。其中,民族史学者将前者与中国史学研究中早已有之的“汉化”论相糅合,形成新的“汉化”观,并与后者一起应用于中国古代北族政权史研究中。表现在清史研究中,腾绍箴的说法颇具代表性。他认为:
清代八旗满洲子弟学习汉文化早在满洲入关前就开始了。这个学习过程不是一个单纯的历史演变,是在满族进入汉族地区,大力推行满洲化的同时开始的。这就发生两个演变过程,一是八旗满洲子弟接受汉文化,渐染汉人习气;一是本民族文化特征日渐废弃。这是八旗满洲子弟演变的基本历史方向,亦是满汉融合的历史过程。这个过程是历史条件和时代发展需要决定的。[32]48-49
腾绍箴认为八旗子弟接受汉文化符合其向前发展的需要。这种看法,在很长时间内是中国学者研究清史的重要理论前提之一。于是,“汉化”论下,学者们虽然承认“避免‘渐染汉俗’说”是清统治者实行归旗制度的重要原因,但其背后却带有一种“隐隐的”批判色彩。如马协弟对该说法的解释就是“为使驻防旗人不失‘满洲旧习’,牢记‘国语骑射’,从而使之永远作为清朝统治全国最得力的军事力量”[40]。杜家骥《清朝简史》与定宜庄《清代八旗驻防研究》则更为激烈,前者直接解释归旗制度创设的目的是“防止满族人沾染汉族习俗而被汉族同化”[41];后者则解释归旗制度设立的实质是“满洲统治者将‘巩固根本’与维护旧制二者等同起来”,是一种“对本民族人民实行‘愚民’政策的做法”[9]190、268。
第二种为任桂淳对此说的解释。虽然任桂淳也解释防止“渐染汉俗”为清代统治者们为防止驻防旗人“汉化”,但任氏却不像中国大陆学者那样持批判态度,反而认为它是一项“避免任人唯亲”“保持旗制的活力”[8]62-63的措施。
第三种为孙静等学者的解释。该解释始于欧立德(Maek C.Elliott),他率先将归旗制度视为“清王朝为了维护作为征服者的满洲集团的纯粹性,防止雍正帝称作旗人‘入籍’现象发生的一整套设计的核心”[26]88。孙静则较前者更为完善。在其笔下,归旗制度成为清代统治者用来维护满洲共同体的重要手段,而“防‘渐染汉俗’”直接等同于防“汉化”,并视其为清统治者吸取中国古代北族政权兴衰教训后,对“自身前途命运思考的结果”[42]。清统治者推行归旗制度的主观目的有三:“保持八旗管理统一性”、防止驻防旗人“融入驻防地社会”与“建立驻防旗人与京师的心理联系”。[43]102值得注意的是,孙静在谈及归旗制度原因时,也承认归旗制度的设立有其客观因素,即清初的政治经济环境。这也是同欧立德相比孙静的成功之处。随后,许富翔[35]88、李世荣[44]在对防止“渐染汉俗”说进行解释时,基本遵从孙静的看法。
“混合说”是将前两种说法结合在一起。腾绍箴率先提出此说法[32]48-49。近年来,此说法渐有成为学界主流观点的趋向。如何晓芳《满族的军事》[16]339-340、刘小萌《满族的形成与发展》[17]1229-1233、孙静《归旗与汉军的逾越违规》[45]247-265等文,均已接受该说。但如前文所述,对防“渐染汉俗”的解释,学者们依旧不同。
(二) 归旗制度的具体内容
目前学界对该问题基本形成共识。包括:(1)禁驻防旗人置产立茔。(2)旗人死后其遗骸和家属归旗。如柯娇燕(Pamela Kyle Crossley)说:“(乌巴海)的尸体被运回北京,因为18世纪中叶之前,在役旗人死后要归京入葬。”[25]84-85
(三) 归旗制度的废止
此问题是归旗制度中另一个被大量讨论的问题。可细分为三个小问题:
1.导致驻防八旗归旗制度废止的因素。对于该问题,经济因素是目前学界的主流观点。其中,马协弟认为导致归旗制度最终破产的经济因素有二:(1)依据归旗制度相关规定,旗员归旗回京所需费用由清廷官方支付。伴随着归旗群体日益增加,相关归旗费用日益加重清廷财政压力;(2)京师八旗生计问题日益严重,导致归旗群体产生不愿归旗回京心理。[46]同马协弟相比,腾绍箴更侧重京师八旗生计问题对归旗制度最终破产的影响[32]53;李世荣[44]、汪利平[24]192则更支持马氏的第一种理由;孙静虽也支持“经济因素说”,但她认为“驻防旗人与京师的经济联系日渐松弛”与清统治者在事实上鼓励驻防旗人在驻防地买田置产才是导致归旗制度废止的主因;[43]105对于归旗制度的最终废止缘由,潘洪钢则有不同的解释。他认为随着时间的发展,归旗制度与清代八旗养赡制度的冲突和归旗人员在归旗途中给驻防地和沿途地方官带来的困扰以及由此引发的非议,才促使归旗制度走向破产[34]85;夏维中也有类似观点,不过他们也认为汉文化对八旗影响的日渐深入也是导致归旗制度废止的缘由之一。[21]106
2.归旗制度废止的时间与标志。对于该问题,学界基本上将归旗制度的废止时间定为乾隆二十一年(1756)。其标志则是乾隆允许驻防旗人就地安葬。前文中所述的马协弟、腾绍箴、孙静、潘洪钢、汪利平等学者均持此论。不过,许富翔依据《大清会典事例》《宫中档奏折》《军机处档·月折包》等史料,对此提出了质疑,但遗憾的是,他也并未提出新的论述;[35]93孙静《清代八旗汉军研究》也援引《清高宗实录》提出归旗废止后出现的几例归旗案件,但她却并未对其原因进行过多论述。[45]259-261
3.归旗制度废止后的驻防八旗性质。目前学界对该问题基本形成共识,即废止后的驻防八旗逐渐土著化,成为一群既区别于京师八旗群体,又与驻防地汉人有着严格区分的独特群体。潘洪钢[34]93-94与许富翔[47]均认为其原因与驻防旗人的自身族群认同以及他们在清代享有特殊的政治、经济特权有关。
三、 总结与展望
行文至此,对归旗制度的国内外研究现状做一简单总结:
首先,从纵向角度看,学界关于归旗制度的研究滥觞于孟森。而在推动归旗制度研究方面,马协弟与孙静二位学者则贡献最大。在研究历程上,该制度走过了从“附带品”到成为独立学术问题的两个发展阶段。
其次,学界对归旗制度的研究侧重于该制度中的驻防八旗归旗部分。至于该制度中的另一重要部分——外任旗员归旗,多为“红学”研究者们所关注,且局限于曹雪芹家族这一个案。有清一代,在外任职的八旗子弟不胜枚举。由此观之,学界对归旗制度的研究,依旧未进入“深水区”。
再次,学界对该问题相关内容的研究也达成了部分共识,包括归旗制度的具体内容、废止时间与标志、废止后的驻防八旗性质等。不过,这些共识并不意味着它们已经成为定论。以归旗制度的废止时间为例,《清高宗实录》在乾隆二十一年(1756)后,仍有关于驻防旗人归旗现象的记载,如卷939,“乾隆三十八年七月癸未”条;而作为研究外任旗员归旗制度的重要史料——《大清会典则例》卷93《吏部·处分例·旗员归旗》记载道光八年(1828)清廷仍有调整外任旗员丁忧归旗的内容。因此,我们仍有必要对这些“共识”进行再讨论。
最后,学界在归旗制度研究的关键问题上依旧存有大量分歧,史料因素是造成这一现象的主因。中国古代,越往后其史料遗留越多。而清王朝作为中国最后一个王朝,其遗留的史料数量之多、内容之丰富,在让学者们高兴的同时,也加重了他们的分歧。
总之,作为一项约束驻防八旗、外任旗员及其家属的政治制度,学界对该制度的研究仍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