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性·边缘关照·现实主义
2020-03-12胡彬彬
【摘要】 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似乎讲述的是韦一航与马小远这两位正值青春之际的癌症患者的爱情故事。然而,它却与以往的国产青春片有所区别,它没有仅仅停留在有关青春、有关青春爱情的怀旧、叛逆、伤痕等简单而表面的叙述之中。以抗癌为线索,《送你一朵小红花》构造了以马小远为代表的女性主义新女性,并深刻地表现、关怀着底层的各类边缘人。而电影在借鉴平行世界概念的同时,仍然保持着现实主义的态度。从这个三个层面上说,《送你一朵小红花》创新了国产青春片的人物、题材与意义表达。
【关键词】 《送你一朵小红花》;青春片;新女性;边缘人;现实主义
[中图分类号]J90 [文献标识码]A
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电影行业在2020年元气大伤。青春片作为电影的一种重要类型,作为电影行业获得商业利润的重要来源,其在2020年国内影院的上映数量亦呈现出大幅减少趋势。然而,在2020年的最后一天,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闪亮登场,在尤为特殊的一年中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这部按照类别区分,无疑属于青春片的电影,仍然表现着关于青春的爱情母题、“怀旧”自慰[ 1 ]等元素,却有着与以往国内青春片不同的意义表达向度。具体而言,即,《送你一朵小红花》在把自己定位在青春片类型的同时,并没有把自己局限在青春残酷物语之类的表意结构中,而是有所拓宽与深化。正如2020年《电影手册》编辑集体辞职时,他们再次引用安德烈·巴赞(AndréBazin)“電影是一门‘及物的艺术,只有当我们拍摄他者而忘却自我的时候,电影才有意义”这句话[ 2 ]一样,《送你一朵小红花》不再是传统意义上“自恋”的青春片,它以马小远这位新女性为代表,把目光投向了不同类型的他者——底层人、边缘人,这就使得这部青春片极为特殊。影片借鉴了“平行宇宙”的概念,却仍然回归与保持着现实主义的态度。在2020年的最后一天,《送你一朵小红花》对戏剧的、漫长的、悲痛的疫情全球化的世界作了告别,为2021年的电影工业与现实世界投射着曙光与温暖。
一、马小远:青春新女性
如果把《送你一朵小红花》中的主要人物按照性别进行简单粗暴的分类(暂且搁置酷儿理论的性别分类方法),那么电影中的男性主要是韦一航(易烊千玺饰)、韦江、老马与吴晓昧;女性则以马小远(刘浩存饰)、陶慧等为主。但在《送你一朵小红花》中,以马小远为代表的女性是极为不同、极有创新意义的青春新女性。这种所谓的不同与创新,在于马小远并不是传统国产青春片中那样柔弱、等待被男性所爱/拯救的女性,而是积极主动、自立自强甚至有传统眼光所认为的“男性气质”的女性;在于马小远对影片中男性极为自然的压倒性优势:韦一航总被她“安排”,她的父亲也得听她的话。但那又不只是进行了性别角色的置换,马小远对男性的压倒性优势不代表着“女权”反过来对男性的压迫,因为性别逻辑同时也变更了——这是作为性别另一半的女性(而非仍然是男性)的逻辑、一种平等和谐的相处模式。
马小远是一位新时代的青春新女性。这种新,不仅在于她是国产青春片中女性角色的新形式与新人,更在于其极为贴切地阐释了女性主义的另一种可能——不只是男女平等,还展现、实践着女性的生产性生命经验带来的另一种性别资源。在往常的国产青春片中,出于各种原因,常常存在着一个或自闭、或公主型的女性主人公,而且她们往往正在中学上学,只有当男性主人公出现,她们的生命才开始有阳光,或者说至少有短暂的正向改变。一个有着互文意味的电影《少年的你》(2019)即为例证。只有当同为男主角的易烊千玺扮演的刘北山出现,周冬雨饰演的陈念的青春生活才开始有阳光照进来,她被小北保护着。马小远则与青春片中的这类女性不同。其实,马小远这个名字便一点儿也不女性,而是中性,甚至颇有男孩的名字的味道。在《送你一朵小红花》中,我们看到,不是男主角韦一航去拯救马小远/女性,反过来,是因为患癌而自闭、而“丧”的男性韦一航被同样患癌却积极乐观的女性马小远所拯救。在韦一航看来炫酷的“你好,我叫韦一航,要不要看看我的脑肿瘤切片啊?”这类自我介绍,马小远是不屑一顾的,她甚至还狠狠地怼了韦一航一顿。于是,两人、两个家庭开始因为一场角色扮演(cosplay)主题的病友追悼会而有了交集。从这里开始,《送你一朵小红花》已然暗示着观众,本片注定讲述的不会是一个传统青春片故事,本片的女主角马小远是一个别样的青春新女性。她不是传统的国产青春片中的女性。她也没有“花木兰式境遇”,她无须化妆成男人才能得到男人的认可。而且,《送你一朵小红花》中,马小远这位青春新女性可谓与戴锦华对女性主义颇有洞见的阐释高度契合:“女性的生命是生产性的,所以女性的生命经验当中包含的不是那种消耗性的、占有的、征服的东西,也许我们整体的这种生命经验会给我们提供一种去打开未来的可能性。”“女性主义最大的意义不在于男女平权,不在于两性对抗,而在于以女性的整体生命经验为世界提供新的资源和新的创造。”[ 3 ]马小远正是这样一位展现着女性生产性生命经验的新女性。所以,马小远的特殊,不是仅仅在于她不是一位等待被拯救的青春女性,这种女性虽然少见,但已有先例,比如《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2011)中陈妍希扮演的沈佳宜。马小远的特殊,在于她对女性主义作为另一种性别资源的躬身演绎。
作为国产青春片中的新女性,马小远与同类影片中的传统女性主角是不同的。她不是绝对的天使与恶魔。[ 4 ]而颇为重要的,也更需要具体而言的,是马小远的出现终于展现了当今中国电影中(至少在中国青春片中)极为匮乏的所谓真正有女性主义色彩的女性荧幕形象。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家外/社会之中,马小远都以绝对性的优势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依照韦一航的说法)各类事物——在家里,马小远禁止父亲抽烟,这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在病友群体中,为病友请来各色人物,以慰藉他们被癌症折磨的心灵;对韦一航,则是她担任着拯救的角色,占据着主动的一方。正如韦一航喝醉酒后到马小远家中找她所言的那样,如果没有遇到马小远,韦一航仍然会是那个自闭的、待在家中拒绝与家外的社会产生关系的“叛逆”青年。马小远带他去参加病友群的活动,带他去吃烧烤、去夜晚的野生动物园旁卧看夜空、去假装环游世界……而其中需要注意的,是在身体位置、“看与被看”关系中所反映的地位之高下:在韦一航拒绝拍摄并不小心透露出他看了马小远的直播后,马小远类似“壁咚”般强势地将韦一航推向了桌子那边,而在机车上,同样主要是由马小远而非韦一航坐在驾驶车位上,这都与传统青春影视剧(如《想见你》)是大不相同的,在传统影视剧中,一般都是男性如此行为。当然,后来也有韦一航在驾驶车位载着马小远的场景,但那是在马小远癌症复发之后,因此这不足以打破整部影片结构性的性别关系。马小远突出性地成为一个青春新女性。
于是,性别结构在《送你一朵小红花》中被倒置过来了,不再是传统国产青春片,甚至传统电影中的女性等待被男性拯救,而是反过来了,是马小远/女性拯救了韦一航/男性。但是,《送你一朵小红花》却又不是简单地进行性别角色倒置,不是像《延禧攻略》或其他诸多网络小说一般去塑造一个“大女主”,其“大女主”的外壳所遵循的仍然是男性的性别逻辑内核。在《送你一朵小红花》中,马小远的可贵之处,在于她的确实践着“以女性的整体生命经验为世界提供新的资源和新的创造”——她虽然有些强势,却不是用男性的破坏式、权力压迫式逻辑来行事,她的“安排”是出于好心、出于尊重每一个人、出于善意,并且能使得身边的人与事都更加和谐美好,这是其作为青春新女性的独特之处。
二、底层与边缘人的被发现
墨西哥“萨帕塔运动”的重要人物副司令马科斯(Subcomandante Mar- cos)表示,当今的世界地图是经济性的,因此,不买不卖者不会被绘制到地图之中。[ 5 ]换句话说,底层、边缘群体(尤其是经济上)在统计学意义上的不存在,使得他们已然“社会性死亡”。电影世界中,专门描写底层,甚至偶尔关照底层的并不多,而在国产青春片中,更是寥寥无几。青春片是描写美少年、美少女的青春忧伤与反抗的,是描写想象性怀旧与所谓“小时代”的。由是,《送你一朵小红花》的另一个创新之处是,它在青春片中真诚而深刻地发现、呈现、关照着底层人与边缘人的主题,使得它熠熠生辉,使得其他青春片相形见绌。癌症患者与抗癌家庭、孤寡底层老年人,甚至性少数群体等,都在影片中得以被看见。
从某种意义而言,电影的主人公韦一航、马小远及双方家庭,本身就是一类边缘群体,是与健康人相对的有病者。导演韩延之前便导演过《滚蛋吧!肿瘤君》(2015),那便是一部关于抗癌的电影。因此,他在《送你一朵小红花》中延续抗癌的主题并不奇怪。但颇有新意的,便是透過抗癌,影片为观众呈现出了各色底层、边缘人的现实艰难处境。为了省5块钱的停车费,可以不在乎自己面子与停车场管理员软磨硬泡的韦一航母亲,在遇到路边带着婴儿乞讨的母亲时,可以虽然有些不舍,但又非常大方地捐出100块钱;为了安慰经济条件本就不太好,但仍在医院中痛失孩子的老人,韦一航买了一碗红烧牛肉饭给他;更不必说正片结束后,片尾的一系列面对挫折仍然积极生活的平常人短视频集合之表意——“谨以此片献给积极生活的我们”;而电影中极为特殊、极为隐蔽同时也极为温暖的一隅,是癌症病友群群主吴晓昧(岳云鹏饰)。他自己并没有患癌,但是由于他的爱人因不堪癌症之苦而自杀,他便决定经营病友群,让癌症患者有一个共同体,有一个相互鼓励的地方。而且,《送你一朵小红花》以较为隐秘、但稍加注意的话又十分明显的方式告诉观众:吴晓昧的爱人并非是一个女性。吴晓昧从未用“老婆”“妻子”等性别特征十分明显的称呼来叫自己的爱人。当韦一航参与到吴晓昧组织的告别病友群的饭局中时,他发现了地下那张吴晓昧与其爱人的合照——吴晓昧旁边的人分明是一个与他性别相同的男人,而照片中的吴晓昧穿着一件带彩虹爱心这种鲜明的性少数群体(LGBTQ)符号的衣服。在韦一航的平行世界想象中,吴晓昧的爱人亦未曾死去。在吴晓昧练习相声稍作休息的时候,一双十分粗糙、十分鲜明的男人的手为他递水。虽然摄影机在此并没有将他爱人的脸放入电影画框之中,但吴晓昧与他爱人的手共同出现在一个电影画面中,便意味着一种心灵空间的共享,摄影机用这种电影语言隐形书写着对作为边缘人的性少数群体之关照。
对底层与边缘人的被发现与关照,几乎可以在电影中的每一个稍有话语地位的角色之中被看到,而主角马小远这位青春新女性,再次发挥了其女性作为另一种性别的作用:她教韦一航发现了底层人民之多艰,教他不要总是顾影自怜。起初的韦一航还是自闭的、叛逆的、反抗的,但他在晚上看了马小远的直播后,第一次参加了病友会的活动。然而韦一航对于丧是习以为常的,再加上其处于青春期的“叛逆”和另眼看世界之状态,他不久便指出,所谓的张大师不过是一个伪善的骗子,癌症带来的身体性的疼痛、甚至死亡是无法就此便得到治疗的。马小远带韦一航在城中经历不同的生活,使他的生活、心态开始变得积极、有光。于是,一个典型的国产青春片场景出现——在大雨滂沱的夜晚,少年与少女淋雨争吵。韦一航喝醉了酒,来找马小远,是为了化解矛盾,也是为了告白。但马小远在选择与韦一航在雨中拥抱以示和解之前,便告诉他,不是他一个人被上天不公正地对待,比如一直贴寻人启事的失去宝贝孙子的阿婆、比如残疾的外卖小哥,但他们都仍然积极地生活着。跟随着新女性马小远的眼睛,韦一航拓宽、深化了对底层人、对边缘人的了解。也正是由于韦一航第一次在生活中积极起来,马小远在雨后用笔给他画上了一朵小红花,弥补他幼儿园时未曾得到小红花的遗憾:“奖励你人生第一回积极主动。”
《送你一朵小红花》在青春片中有意地去发现、呈现和关照底层、边缘人,创新了国产青春片的题材与意义表达。
三、现实主义的态度
当韦一航在现实中叩访他的梦中之景,即青岛的那片湖时,他想象着没有癌症的平行时空。在那个世界之中,他与家人幸福地生活着,父母不用如此省钱、操劳,父亲不必在结束本职工作后还去偷偷开专车,母亲不必为了省停车费与管理人员拌嘴半天,他们可以像拍给韦一航的视频那样常态化生活,他们可以在家门口拍一家人的全家福照片;马小远未曾死去,她的母亲依然在世,她就满足地坐在汽车厂的旧沙发上看着父母吵架;老人的宝贝孙子同样也还在世;丢失的孩子会被找到……不错,这是一个相当美好的也许存在的平行时空、一个近乎完美的想象出的乌托邦,但已经发生的事情,绝不可能在韦一航所在的这个世界中被改写。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过于悲伤的事情——韦一航是这样认为的。无论是韦一航在湖畔行走,还是他停在湖边想象平行时空时,他都未曾注视湖面。而湖面显然是一种镜子,一种在电影中重要的呈现人物心理的工具,一种拉康(Jacques Lacan)意义上投射自我主体、表现个体心理的重要载体——照镜子传达出的心理活动,无外乎两种,即自恋或自怜。正如古希腊神话中的临水的那喀索斯(Narcissus)一般。而韦一航未曾望向湖面。他既不自恋,也不像从前因为得癌症而自闭一样自怜,亦不因马小远的离去、家庭的艰辛等而自怜。与在他出发去湖边之前的课上老师所讲的现代主义、表现主义作家卡夫卡一样,他也将继续探寻内心世界,然而是带着马小远式的乐观去探寻。
正是透过这样的剧情安排,《送你一朵小红花》的高明之处得到显现。“平行世界”这个概念,在电影世界中已经成为了一种滥觞,尤其是以美国好莱坞为代表的电影生产之中,“平行世界”是一个每当故事情节无法进一步推动,或者没有新的故事可以讲述时的万能钥匙。《蜘蛛侠:平行宇宙》(2018)便是其中极其典型的一例。其实,中国影视剧中的“穿越”情结与此有类似的地方。《送你一朵小红花》借鉴了所谓“平行世界”/“平行时空”的概念。然而,它没有因此就随便改写故事,没有真的让韦一航、马小远到达所谓的没有癌症的“平行世界”中去幸福地生活,那是想象性的虚假美好。背负着一切发生过的事情,背负着马小远留给他的记忆、教给他的积极面对生活的态度,韦一航乐观地负重前行,这种现实主义的态度,是《送你一朵小红花》的出彩之处,尤其是当它与“平行世界”这一概念形成对比之时。
结 语
《送你一朵小红花》是国产青春片序列中的一部重要影片,在青春片这一类型电影中,它创新了不少人物、内容与表意等。以马小远为代表的青春新女性、对底层与边缘者之呈现和关照、现实主义的态度,都使得《送你一朵小红花》成为一部佳作,尤其是国产青春片中的佳作。因此,小红花不仅是电影中马小远送给韦一航的,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本身也值得被赠送一朵小红花。
参考文献:
[1]梁君健,尹鸿.怀旧的青春:中国特色青春片类型分析[J].电影艺术,2017(3).
[2]刘鹏波.戴锦华:作为影院艺术的电影[N].文艺报,2020-07-03.
[3]午荷.戴锦华的女性主义新诠释[EB/ OL].中国社会科学网,(2015-08-24)[2021-01-04].http://www.cssn.cn/zx/ bwyc/201508/t20150824_2132785.shtml.
[4]S.M.吉尔伯特,苏珊·古芭.阁楼上的疯女人——女性作家与19世纪文学想象[M].杨莉馨,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5]刘健芝,戴锦华.蒙面骑士:墨西哥副司令马科斯文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作者简介: 胡彬彬,北京语言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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