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神赛跑
2020-03-12赵勇
1
因为儿子的缘故,这几年暑期我也会回老家看看。今年的日期定在7月30日。那天早上我五点四十起床,六点半开车启程,一口气开到定州服务区歇脚。停车后翻手机,发现有人欲加我微信,上面留言道:“趙叔叔,我是梁归智的儿子梁剑箫。”我未及多想,随手加上后便重新上路了。第二程换班,儿子开,一个小时后我又看手机,发现梁剑箫连发几条信息:“赵叔叔,我爸爸被诊断为胆管源性肝癌伴随淋巴转移,晚期。医生说是爆发性的,生存期可能是三个月左右。”紧接着他又叮嘱,“我爸爸目前在大连住院,您不要问我爸爸哈。”
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一个半月前梁老师还来我家聊过天,当时还好好的,怎么会突发此病?于是我给小梁连发几条语音,问情况,提建议。小梁说:此前没有任何征兆,一周前因食欲不振,小便颜色不对,忙去医院检查,便查出了大问题。小梁又说:据大夫陆主任称,肝癌分为三种,肝细胞癌,胆管源性肝癌(胆管细胞癌)以及混合型肝癌。中国每年约有30余万新发的肝癌病人,胆管细胞癌的患者只占5%-8%。我爸就是胆管细胞癌……
望着这个闻所未闻的病名,我彻底懵了,缓过神来后我立刻给我的两位大学同学发信息,但赵雪芹告我,她正在国外旅行,而宋若云我早就知道,因工作需要,最近几年她长住泰国。
回到老家后,我与宋若云通了一个长长的电话,然后便拉起一个四人小群,以便梁剑箫能及时给我们传递消息,以便我们三位同学能及时商量,看能为梁老师做些什么。我为这个群起了一个名字——为梁老师祈福。
现在想来,学生与某位老师结识,其实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尤其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
如今我已知道,梁老师是在1981年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的。而就在那一年,我考入山西大学中文系,开始了为期四年的学习生活。当年我所在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共招收学生90人,而我们在报到之日就被分成甲乙两班,每班45人,我在乙班。
很可能刚一进校,我们就熟悉了几位知名教授的名字,而章太炎的关门弟子、年近古稀的姚奠中先生更是频频被人提起,但姚先生培养的那几个留校才子,却是在他们走上讲台时才被我们记住姓名的。当然,如果他走上的是甲班的讲台,乙班同学就会与他失之交臂,永远错过。比如,刘毓庆、李正民二老师,后来都是大名鼎鼎,但在我的心目中,他们却只是一个空洞的符号。
那个年代,我对古代文学课兴趣颇浓,而这门课又分成了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四大版块,贯穿在大学四年,分别由四位老师主讲。到第二版块时,康金声老师亮相,他把魏晋风度讲得活灵活现,顿时让我们对姚先生的高足刮目相看。然而,随后的第三版块却跌入低谷,以至于许多年之后,我对唐宋文学这门课依然耿耿于怀。我觉得把如此流光溢彩的诗文讲成那样,简直就是罪过。我腹诽了这位老师好些年,直到去年听说他英年早逝。他应该是在卸任了一个县的县委书记之后去世的。想到他的心思本就不在学问,我的抱怨忽然变得晃晃悠悠,没着没落。一声叹息之后,我释然了。
或许是因为对第三版块过于失望,才让我对最后这个版块充满了期待。就是在这个时候,梁归智老师走进了我们的教室,他也是姚先生的弟子。
据我的大学同学陈树义准确回忆,梁老师是在1984年9月4日为我们开讲元明清文学的。那时候,我们已升入大四,经过老师们的轮番轰炸,我们已有些疲沓,对讲课的老师也更加挑剔。面对这些心不在焉或心猿意马的听课油子,梁老师能压得住阵脚吗?
实际情况是,他刚一开讲,我们就被他征服了,至少对于我是如此。现在想来,我之所以喜欢他这门课,大概与他的讲法有关。讲课当然也是一门艺术,但能把课讲好,其着力点却并不相同。有的老师口才一流,说出来的话油光水滑,似乎不需要走心口过脑子。这种课听起来很热闹,却很容易随风飘散。有的老师口才不见得有多好,但心中有想法,肚里有干货,这种老师不是照本宣科,而是讲着自己思考过的东西,所以他就自信,就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样,课也有了两种讲法,其一是口才型的,其二是思想型的。
梁老师显然属于后者,其例证之一是,虽然他在2004年的“百家讲坛·红楼六家谈”中讲过两次《红楼梦》,但据我猜测,那时的“百家讲坛”正处在改版的转型期,还给思想型演讲留有一定的空间。紧接着是单打独斗脱口秀,改版者要求“3-5分钟必须有一个悬念”,演讲者则必须按照“人物+故事+细节+悬念”的配方,生产出标准的文化产品。那时候,梁老师又被邀请试讲几次,却终因不入改版者的法眼而被拿下,这样才有了《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的走红。从那时起,思想型演讲便在“百家讲坛”黯然下课了。
许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梁老师给我们上课那天,恰好是他在《光明日报》发表《浪子·隐逸·斗士——关于“元曲”的评价问题》的日子。而现在回想他对元曲、元杂剧的内容设计,其阐释框架就与这篇文章有关。这段文学史原本意思不大,但在梁老师的解读中,却有了种种意思。于是我买回一套《元杂剧选注》(北京出版社1980年版),又买回来《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和《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似乎有大干一番的迹象,但实际上,我后来并未在这一处用功。现在想来,梁老师本来是给本科生上课,却让我们享受了一番研究生的待遇。他高看我们了。
他的课堂是思想的盛宴,思维的体操。记得有一次,他给众同学分配角色,让大家演念《窦娥冤》剧中戏词。扮演张驴儿的同学甲说:“大人详情:他自姓蔡,我自姓张。他婆婆不招俺父亲接脚,他养我父子两个在家做甚么?这媳妇年纪儿虽小,极是个赖骨顽皮,不怕打的。”同学乙马上朗声接道:“人是贱虫,不打不招。左右,与我选大棍子打着!”全场顿时哄堂大笑。这位同学是运城人,当他念白时,浓浓的晋南口音呼啸而出,让人觉得窦娥的冤情仿佛发生在临猗或万荣,悲剧一下子有了喜剧效果。
梁老师也笑了,但是当他收起笑容开讲《窦娥冤》时,却是对悲剧的严肃反思:从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西方世界的悲剧观是怎样发展的,为什么中国古代的悲剧喜欢有一个“大团圆”结局,恐惧与怜悯究竟是怎么回事,“善恶相报”何以具有反悲剧色彩——如今,借助陈树义的听课笔记,我才稍稍回想起一些梁老师的授课内容。但对于我来说,即便这部分内容已悉数遗忘,它对我的启迪也依然至关重要,因为悲剧问题是我学术研究的起点,后来有几年时间,我似乎一直就在琢磨悲剧。而朱光潜的《悲剧心理学》,我最初就是在梁老师的课堂上听到的。大概是因为他的推荐或引用,才让我意识到这本书的重要性。但图书馆中并无此书,我便只好向梁老师开口,把它借回来后大致抄了一遍。或许是同宿舍的老大哥杨鲁中见我抄书辛苦,毕业后不久,他在太原书店发现这本书已有重印本,立刻买下,给偏居上党盆地的我寄赠一册。而因为抄过《悲剧心理学》,我随后做《论中国当代悲剧观》的毕业论文时也就多少有了一些底气。
学写旧体诗的事情也发生在梁老师课堂。我记得我认真写过一首七律,交给梁老师审阅,但这首诗究竟写了什么,写得怎样,如今已忘得精光。倒是另一件事情至今还记得清晰:因为很快要毕业了,我们就把1985年的那个元旦过得异常热闹,结果两个男生宿舍自编对联,开始比拼。我们宿舍的对联出自我手,曰:“八条光棍八万根建安骨,四年岁月四十载楚骚风”,这种架势,气冲霄汉,义薄云天,立刻就把班长李跃祥他们宿舍的对联给盖了。对联刚贴出,梁老师恰好过来转悠,我们就拉着他评判。他见我横批写着“铜豌豆”,噗哧一笑。又左右瞅瞅,说,平仄不好。接着去李跃祥宿舍门前瞧瞧,说,这一副对得不错。听着他的点评,我的心拔凉拔凉的,“铜豌豆”顿时碎了一地。结果我终于也没学会旧体诗,直到现在还挣扎在赵打油的起跑线上。
我手头还保存着为这门课写的一份期末作业:《〈西游记〉的魅力从何而来》。字是楷书,工工整整,300字的稿纸,总共六页,完成时间是1985年1月22日。大概我上交的是原稿,留给自己的是复写稿,才让这份作业保存至今。但为什么选了这个题目,为什么没有长篇大论,本来已渺不可考,幸亏陈树义的笔记有详细记录,我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当时梁老师布置了两道作业题,一是“结合元明清文学作品,谈谈你怎样理解‘浪子风流”;二是“鲁迅说,《西游记》‘令人无所容心,忘怀得失,独在赏鉴,你怎样理解这段话”。而他提出的要求是:“1,二题任选一题;2,写成小文,最多不得超过两千字,每超过十个字扣一分;……”读到这里,文字亮了,梁老师的可爱也跃然纸上。他是在训练我们学会简洁吗?
1985年春,我们这一级开始主办“第三届‘星星书法、美术、摄影、集邮、篆刻作品展”,我跟在杨鲁中等人后面,也成为筹办者之一。我们的各类“作品”自然是展出的主体,但为了拉大旗作虎皮,中文系老师的字画也被我们请到了现场。姚先生是书法大家,但我们似乎没敢惊动他老人家,只是从梁老师那里借来一幅姚先生送给他的字,以作镇展之宝。这件书法条幅上书“士当以器识为先”七个大字,挂在展馆的最醒目处。开展之后,梁老师前去观赏,我们则拉着他拍照。那一年梁老师三十六岁,照片中的他清瘦,文弱,又目光坚毅。就这样,我们五位同学有了唯一一张与他的合影。而就在那一刻,大学时代的梁老师也定格成了我记忆中的珍贵影像。
办完作品展,转眼就到了毕业前夕。那个阶段,我们自己设计的毕业纪念册已经出炉,同学们也拿着一张张活页纸,忙着找人互赠留言。我现在已經忘了为什么我单单找了梁老师,反正他也给我写了留言。不仅仅是留言,梁老师很认真,他还填满了原本设计给我们自己的所有栏目。比如,在生活格言处,梁老师写下了“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在性格特征处,他写着“热风→冷泉”。简历是“从原野走上讲台”;四年中最大的收获是:“与青年们在一起还没有感到落后”;四年中最留恋和难忘的是:“黄昏原野上的一个女孩子在逗她的狗”;四年中最欢欣鼓舞的是:“祖国在开放”;四年中经常关心和思考的是:“命运”;四年中最令我头痛的是:“抽象与形象的矛盾”……他给全班同学留言道:“不要向生活屈服”,给我的赠言则是这么几句话:
我的实践告诉我:人可以改造自己。
要善于从心灵深处汲取力量,你将会成为强者。
有勇气抵制生活中各种异己的力量。
许多年之后,梁老师来我家里聊天,发现这张活页纸后有些吃惊,因为他已经彻底忘了。端详了一番自己的文字,他说:你把它扫描一下,发我留作纪念。后来我访谈他时提出一个问题:您是何时萌发写“论笔”而不是写“论文”这一念头的?他说:当时你们毕业时我不是给你写过一个东西吗?上面那条“抽象与形象的矛盾”就是我当时的状态,就我自身的气质而言,我并不想当学者,我一直是希望当作家、当诗人的……
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梁老师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深意;我只是觉得,他给我写的赠言实实在在,也很励志。
带着梁老师的嘱托,我离开了山西大学。
2
选择那个时间点回老家,也与村里的一件事情有关。去年春天以来,村中贤达数人倡议修缮大庙,随后便有了修缮的举动。今年春节回家,我父亲和我姑父又把撰写碑文的任务交给我,并让我找一书家书写“圣庙”两个大字,以作庙门匾额。我在这座庙里上学九年,写碑文自然义不容辞,但写匾额的任务派给谁呢?情急之下,我想到了当年在上党盆地里结交的韩志鸿兄。我在《书家韩志鸿》中就夸过他的书法,是真夸,因为我确实觉得他功夫深,写得好。与他一比,北京一些名头很响的所谓书家就现出了原形。而我虽不习墨笔已有年矣,但仗着我当年参加“星星”作品展积累的那点基本功,自信还有些书法眼光。我必须把我看上眼的书家发动起来,让他为我家乡做点贡献。
韩志鸿很爽快地答应了。待斗状的大字写好,他又前往水北村,亲送墨宝,顺便考察俺村碑文楼匾中的真草隶篆。或许是那些清人欧楷、民国墨迹触动了他,他便主动请缨,愿把我写的碑文变成端庄小楷,我大喜。待匾额制作于实木,碑文刻写于石碑,村两委便决定挂匾揭碑,举行“水北村圣庙修缮第一期工程庆典”活动 ,时间定在7月31日上午。
那天上午有我发言。待进入感谢环节,我开始讲述梁归智老师给我修改《重修圣庙碑记》的故事。我说:这是一个半月以前发生的事情,但就在昨天回来的路上,我却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梁老师突患大病,凶险无比,医生说他只能活三个月了……
韩志鸿也被请到了活动现场,发言一结束他就问我:梁老师是怎么回事?老汉多大了?
梁老师出生于1949年11月,这是他亲自写到我毕业纪念册中的文字,但许多年里,我却忽略了这个日期。我觉得他很年轻,仿佛永远是给我们上课时的模样。
也是因为后来我们在山西见面太少。
大学毕业之后,我与梁老师就断了联系。因为我后来在文艺学这个圈里混饭,术业有专攻,也因为我窝在上党盆地,无甚起色,没什么成绩可向老师汇报,所以,八十年代中后期和整个九十年代,我与梁老师的交往基本上成了空白。那个年代,我与大学老师联系最多的是程继田先生。有一段时间,他特别想把我调到山西大学,这件事情只要我答应下来,十有八九就会成。但反复考虑后我还是谢绝了他的好意,而是宁愿花更长的时间,以更痛快的方式离开上党。后来得知梁老师逃离山西大学的原委,我才意识到我没回去是对的。
但我记得九十年代也还是见过梁老师两三回的,见面的时机往往是在省城开会。那个时候,省作协不时会招集大家开会,这种会议通常与当代文学评论有关,但到那里后,有时也会发现梁老师在场。一来二去,我也弄清楚了其中的原因。梁老师与省作协的人相熟,又乐于接受新知,所以一开会,他们也会把梁老师喊上。九十年代会少,九十年代也相对清闲,这是不是我遇上梁老师的主要原因?
一次会议,见他给人名片,我也趁机索要。接过来看,见他名下有“红学家”三字,很好奇,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称呼。他就赶快解释:这是一个学生给做的名片,红学家是他擅自加上的,有点不伦不类。那个东西你别当回事。于是我意识到,那时的梁老师虽然已在《红楼梦》研究方面成绩斐然,但他似乎并不愿意接受红学家这一称号。或者是,他大概觉得还不到接受这种称号的时候吧。
1999年,我终于考博成功,来到北京,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一处安身立命之地。不久,我就听说梁老师也在同一个时间点出娘子关,调往辽宁师范大学。为什么他在知天命之年还要远走大连?这是我当时想不明白的事情。这个疑惑在我心里搁了许多年,直到后来我在他书中发现了秘密。
2006年4月22日,梁老师来京,赵雪芹张罗我们几位在京同学前去看望。想到又有一些年头没见过梁老师了,我很感慨。那天上午,我拎着自己的三本小书,赶赴三联韬奋图书中心。去了才知道,那是出版社搞的一个活动。其时恰有周汝昌先生《红楼梦艺术的魅力》、邓遂夫先生《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 和梁老师的《红学泰斗周汝昌传》一并面世,出版社便请三位作者与读者见面。那天的场面很是火爆,二楼营业厅挤满了慕名而来的读者,三位红学家则轮番回答记者和读者的提问。梁老师似乎很看重这次活动,他着西装打领带,与传主周先生比肩而坐。因为人太多,也因为对这个话题兴致不高,我便开始转书店。见面活动结束,签名售书开始,这时我才找到机会与梁老师寒暄,把小书三册奉上,然后打道回府。但随后赵雪芹就告我,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我的书被一位不明真相的群众顺走了。
呜呼!
大概是为了弥补丢书之憾,后来我开始给梁老师寄书了,首先寄过去的是我那本散文随笔集《书里书外的流年碎影》,于是我收到了梁老师的第一个电子邮件。他说:“谢谢你寄来大著。那次在北京你给我的书在书店里就被人偷走了。有机会来大连来玩。”然后他告诉我手机号与家中电话,接着又说,“从俄国回来,写了一些笔记,但找不到出版社。发几篇样稿给你看看吧。”我回复道:“大著样稿我会拜读,我也会问问出我这本书的人民大学出版社编辑,看他是否感兴趣(过几天我会与他见面)。如那里不行,我也会再想想,看其他出版社有无可能。”梁老师很快回我:
赵勇学棣:
谢谢好意,但不必太费心,随缘吧。你的有关文章我早在网上读到过。你的书昨天从邮箱取回来,我妻子在看。她看了几页说,这个人很有才气,疯狂买书,家里的书一定很多。我说是山大毕业的最有才气的学生,肯定比我的书多。
前天刚从登封开一个跨学科的“软实力”讨论会回来,北大和上海、武汉哲学界历史学界的人为主。印象是大家对中国现状、世界前途、现代性都很无奈甚至绝望。
春节快乐!
梁归智 2011年1月12日
梁老师夸我,我心中自然高兴。于是我们聊起国事家事天下事,我问他已经荣休还是仍在教书,他说:“我去年评了二级教授,退休了,但又返聘了。没有古代文学博士点,还在带硕士研究生。”说起阅读样稿感受,我直言不讳:“师母梁老师比您写得更传神啊,呵呵。”梁老师则说:“你说我妻子的文章写得传神,她说要请你吃饭呢。呵呵!”我们在“呵呵”聲中互通着有无,仿佛多年的“岭外音书断”并不存在。随后我们谈到了王蒙的 《苏联祭》,谈到不久前康金声老师的去世。当然,更重要的是谈到了这本书的动静。我把样稿转给刘汀之后,他很快就把它列入“文化漫光”丛书之中,准备出版。但遗憾的是,出版社只愿意单出梁老师这本,却无法接受他、师母梁湘如女士与其公子梁剑箫的三人合集。是年9月,这本书面世了,名为《红莓与白桦:俄罗斯游学记》。
刘汀送我一本,我便成了这本书最早的读者。读到最后几篇,忽然发现俄罗斯风情已是触媒,自诉心曲才是梁老师的真正目的。比如,《我的莱蒙托夫》说的是俄苏文学,但实际上却是在讲他们知青一代的阅读记忆,而梁老师就是在乡村的茅草屋里把《莱蒙托夫诗选》和《当代英雄》“读烂”的。又比如,《圣彼得堡的悼诗》与圣彼得堡关系不大,主要是写他对女思想家萌萌的忆念。梁老师说:“悠悠回首,近四十年的友谊,不容易,知道萌萌走了,整日整夜沉浸于一种情绪中。特别是自己刚好到了俄罗斯,刚参谒了阿赫玛托娃故居博物馆。而国内的‘圈子,早已把萌萌和阿赫玛托娃相比。”而紧接着那篇《去俄罗斯走夷方》,更是读得我感慨万千。梁老师说,小时候因母亲多病,他的性格就开始抑郁内向,很小就想过生命的霎时性:“很快会长大,很快会老,很快会死,时间快如风车。总之,人生和世界的无常,很小就惊心动魄。”于是他开始“逃”,向往“隐”。“文革”期间,他插过队,在山西农大果林系念过书,但“孤僻已成面具,沉默常作盾牌。那悠长的十年,偷读禁书,乱写诗歌,穷游山水,幻想未来,在抑郁中自我激励,于困境里自我奋斗,也颇有一点‘剑气箫心的模样。不过说白了,骨子里还是‘逃——逃离社会的现实。也时而有午夜扪心的时刻:感觉‘无处可逃的痛,切肤,揪心,彻骨,绝望”。终于,伴随着改革开放,他读研究生,留校任教,逃跑已能优雅从容:可“逃向诗词,逃向元杂剧明清传奇,逃向《红楼梦》 ”。然而,问题来了——正是在这里,我看到了梁老师痛彻心扉的表述:
大学早已不再是象牙之塔,一月月一天天演变成市场。市场不讲诗意不讲理想而讲功利讲眼前的实际。哪里有“诗意的栖居”?哪里有“几个荒村野老素心人自在切磋”的“学问”?现实的要求是发表论文的数量,刊载论文的“刊物级别”,是“申报国家项目”——那要揣摩发布项目单位的“圣意”,填写繁琐的申请表格,“设计”真真假假的“学术梯队”,再想方设法打听有关人士,千方百计去“联络感情”,立“项目”方是正果,争取到“博士点”才算成佛。还要为系里寻找开办各种名目“课程班”的生源,为扩大集体“创收”做出贡献,而且每个教师都有指标……一切都在“量化”。
还算幸运,在这一切变得紧迫起来之前,已经获得了教授职称。但从此就“尸位素餐”,也还是有诸多不爽和尴尬。主管科研的副校长已经微词放言,说我从来没有在两个“一级刊物”(《文学评论》和《文学遗产》)上发表过文章。如果他知道我压在书桌玻璃板下面自我箴戒的“座右铭”,又该如何感觉呢?那张纸条上写着:“不额外代课,不申请项目,不写应酬文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心城的攻防毕竟也难堪,不得不继续“逃”。从形而上到形而下,我终于逃离了已经工作二十年的大学——完成研究生学业的“母校”,离开黄土高原,来到蓝绿相映的半岛,栖止于另一所学校。离开综合性大学,进入师范大学。
我找到了梁老师离开山西大学的原因,却浮想联翩,感喟不已。梁老师的“逃”,是洁身自好,是消极反抗,他也以这种“不合作”的姿态成全了自己作为一个学者的纯粹。但他毕竟已是红学专家,还有“逃”的资本。而放眼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高校,哪个不是山大的做派?检视那些在高校中挣扎的年轻学人,哪个敢不与狼共舞?在国家项目、刊物级别、人才称号、A+学科、考核评估的指挥棒下,高校大跃进,学人大生产,“比学赶帮超”的凯歌高奏,“看你往哪儿跑”的警钟长鸣。今年5月,我回山西大学参加117周年校庆庆典活动,也在“凝聚校友力量、助力‘双一流建设校友论坛”上说了一些车轱辘话。我在发言中提到了梁归智老师,我无法表达的意思是,你们逼走了梁老师,岂能搞好“双一流”建设?但你们留住了不给你们申报项目的梁老师,就能弄成“双一流”吗?那个时候,我在母校读过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开始隐隐发作了。
因为《红莓与白桦》读得我五味杂陈,随即我就写出一篇五千多字的书评,交给当时与我有合作关系的《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不久见报。我发去网址,请梁老师观看,他马上夸我:“不愧是博导,水平非比一般,稍暇当赋小句致谢。”很快,他就写来一首七律:《谢赵勇学棣评红莓与白桦》,诗云:“五弦挥洒伯牙琴,慧眼诗心气吐吞。夜鸟归巢觉暗影,春花绽瓣辨微音。逃踪故国华年旅,留迹乌邦旧梦痕。千里同观红月亮,野芹何处度芳芬?”并自作二注:“乌邦:乌托邦之简称。”“红月亮:2011年12月10日月蚀奇观。”一年之后,他因寄赠《红楼疑案:红楼梦探佚琐话》《苏轼》《国学、诗韵、书情:姚奠中学术评传》三书,又特意把这首诗工工整整地抄写在一本《红莓与白桦》 的扉页上,一并寄来,以作纪念。我则干瞪着眼,不知如何以七律唱和。
“业师原来是粉丝,涅瓦河畔寻故知。红楼探佚未尽兴,将旧怀往俄罗斯。”这是我在书评末尾写的打油诗。想起自己也曾以“诗”献丑,我才稍稍心安了些。
3
从老家回来,我的情绪一落千丈。
8月3日,得知长江学者的评审结果已通知到学校,但院长告诉我消息时,还是让我吃惊不小。一位外地学者在当天公布的日记中写道:“有位朋友连续三年入围依然落选,结果让我心里有无名压力,先是有不会搞就靠边的感伤,接着忧国忧民,感喟。”我知道他是在为我鸣不平,但鸣到最后,却是对这个江湖的无名恐慌和深深忧虑。在与两位朋友交换过看法后他又说,“最后我们的共识是江湖水深,不能理解的深,个人理解能力够不到的那种深。即使智商正常也无法正常理解。”我很想在他的日记后面打油评论,说:“三年入围算个啥,大鱼从来吃小虾。江湖水深三千尺,这回评得很好嘛!”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一些朋友已在跟我议论这次评审的诡异、权力的傲慢和暗箱操作的不可告人之隱,恰好这时董大中先生发来《〈批评家〉始末》一文,我便想起十年前我写的那篇《我与〈批评家〉的故事》。此文写的是青春的沼泽,涉及我当年毕业分配的遭遇。文中写道:“但是,我当时却不能理解。我觉得看不见摸不着的权势与不公和不义正结党而来,它们把我逼向死角,我却失去了清晰的反抗目标。于是孤愤、悲凉、无助、无奈成为我当时身心的基本表情。”为了这几句话,我推送了整篇文章。
但我实际上却是没时间孤愤的。刚回到北京,梁剑萧就问我:“赵叔叔,您的书评何时能够写好?”紧接着他又说:“我爸爸昨天发烧了,38度,今早37.4度。昨晚右肝疼,翻身和起床有点费劲,肿瘤侵犯到神经了。”这时我才想起,我答应过梁老师,要为他的五本“研红”新书写篇东西。梁老师当时说,不着急,有空再写。而发生了这件事情,我已决定把这次写作提前。记得刚回到老家,我就跟梁剑箫拍了胸脯。
刻不容缓。于是我对小梁说:“明白了,我赶快写。”
想起当年收到梁老师的四本书后,我就想着为其 《苏轼》 写一篇书评。我跟梁老师说:“这本书我也读出了一些感受,若能找到时间,或许会写一写读后感。”但实际情况是,我总是忙乱着,后来并没有找到时间。我只是跟梁老师核实了书中的一处疑惑。我说:“您引苏轼《琴诗》,第三句是‘若言琴在指头上,但我记得当年背下这首诗时是‘若言声在指头上。上网查了查,好像也都是‘声。不知是版本原因还是印刷错误?”梁老师很快回复我:“我查了最原始的苏轼诗集,应该是‘若言声在指头上,‘声误为‘琴应是打字失误。谢谢你发现了这个错误。”末了他又说,“过两个月你们全家想到大连来,可以到我旅顺的房子里住,我至今还没有住过一天呢,但卧具等都齐备。”
这是梁老师的再次邀请,头一次是在2013年的春节之后。
从2011年起,我与梁老师的联系多起来了,但通常都是通过邮件,偶尔打打电话。2012年,大学同班同学任建国将出古体诗集《石云诗草》,托我向梁老师求序。我说:你也是梁老师学生,直接说不就得了,何须绕道于我?他说:我与梁老师几无联系,恐被拒绝。于是我只好向梁老师推荐,他答应得很痛快。后见其所写短序,言简意赅,又切中肯綮,让我很是羡慕。想想我自己,每当有人向我索序,辞而不获之际,便总是洋洋数千言。如此这般,既费时耗力,也不一定得其要领。看来,我还是没把“每超过十个字扣一分”的提醒牢记于心。
2013年春节,从老家过年回来之后,忽接梁老师电话,他说要到北师大办事,问我能否与他见面。梁老师驾到,我自然高兴,于是那天下午我带相机去学校,先与他在办公室聊几句,又带他去万圣书园转书店。梁老师是读书人,请他去北京最好的学术书店买书,大概就是我能想到的招待他的最好方式了。但那天他在书店翻阅不少,却只是买了《甲骨文常用字集字字典》《金陵生小语》和《路上的春天》三本。《路上的春天》同属于“文化慢光”丛书之一,梁老师想在这套丛书中找两本读读,我们便在书店的电脑中查找,却发现大都无货,《路上的春天》也仅剩一本。我说:就读这本吧,作者聂尔是我同学,写得不歪。梁老师就把它收入囊中了。
那天晚上我带梁老师回家,以家常饭拉面待之,然后就开始了长聊。我谈到了我的忙叨叨、乱糟糟和找不着北,梁老师就劝我:还是要学会拒绝。现在这个时代大家都被一些东西诱惑着,其实想超脱出来还是可能的,因为现在已经不是为生计做事了。只有超脱出来,才能去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谈到自己时他很自信,说:我写的一些书自认为是可以留下来的,因为只要你能在考据、义理、辞章上下功夫,后人很可能就无法超越。他还说,这些年他写文章,已不是在写“论文”,而是在写“论笔”,里面有随笔的味道,文艺一些,这也是别人无法超越的地方。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起“论笔”,这个新词让我心中一动,却也没顾上深究。没想到的是,后来我却与它深度纠缠在一起。
就是那天晚上,我给梁老师出示了我们那本名为《大学时代》的毕业纪念册。看到那里有他写给我的那张活页纸,他来了兴致,说:你给我传一份电子版。
送走梁老师后,当晚我就扫描出一份,给梁老师发了邮件。第二天,我收到了梁老师的来信:
赵勇学棣:
非常感谢你和尊夫人、令公子的热情款待!欢迎你们今年暑假到大连旅顺度假。人生苦短,不要被功利过度消耗。我看你好像有点疲惫,你说书多得读不过来,似乎有点为书所困,庄子说,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矣。有些东西只需要宏观把握,写具体文章时再引用核实即可。其实那些大学者特别是大作家读书不一定很多,关键是创造,周汝昌先生生前就在信中告诫我不要做“两脚书橱”。我曾拟一联:治诗悟哲思之学;写空前绝后之书。一点感想,供你参考。
你传来的扫描件是哪一年写的?也就是说,你们是哪一年毕业的?准确告知,以便记录在案。
祝健康、顺利!
梁归智 2013年2月22日
而我则在回复中说:“昨晚您的教诲还是让我很受触动的。我这些年一直忙乱,似乎也做了些事情,但似乎又沒做什么。今年我已到知天命之年,也正在想着如何调整目前这种糟糕的状态。我博客上年前放了篇文章《依然书里书外,还是流年碎影》,谈那本散文随笔集,里面有多重意思,自然也有对我目前状态的呈现,您闲时可翻翻。”
所谓“触动”,绝非虚言。五十岁似乎是人生的一个坎,我就是在这个坎里坎外想过自己的何去何从。其实,我对梁老师的自由写作是非常羡慕的,但我却无法掌控自己,常常陷入“最是文人不自由”的状态。而现实的处境又总是迫使你就范,让你无任何讨价还价之力。例如,梁老师痛恨的“项目”就卡住了我的脖子。有一阵子,我想向梁老师学习,不申请项目,但我校出台的伟大政策是,没有项目,你就失去了招收博士生的资格。不让招就不招,正好省掉一件事情,为此,我还真的停招一年。但马上就有朋友劝我:你这样做不对吧,你可以不招,但学生不能不考,你总得为投奔你的考生开一个口子吧。于是我终于意识到,在这样一个五迷三道的时代,学梁老师其实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无法学,也学不来。
因为忙乱,我终于也没去成大连度假,自然也就不可能住一住梁老师的新居了。后来梁老师告我,他在旅顺的房子下雨进水,因此影响到楼下邻居。由此他就感慨:我多了一套房子都无心打理,贪官有几十套房子,他们能顾得过来吗?
再后来,梁老师就干脆把这套房子卖了。
4
收拾一番心情,我准备把梁老师这五本书写起来了,但写的前提是必须读书。这时候我才发现,我读过梁老师的其他书,唯独没读过他成就最大的红学研究著作。这五本书是还没来得及读,但为什么他以前送我的《红楼疑案:红楼梦探佚琐话》和《禅在红楼第几层》也没读呢?后来我读姚奠中先生为梁老师《石头记探佚》写的序,忽然有些明白了。姚先生开门见山地写道:“我不喜欢《红楼梦》,尽管它是中国文学以至世界文学名著。原因是和巴金同志的《家》《春》《秋》一样,老是那些家庭琐屑……读下去总觉得有点气闷。”那么问题来了:我喜欢《红楼梦》吗?
顾不上清理自己的审美趣味了,也顾不上掂量我这个红学门外汉能否担此重任了,我必须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我从书架上取出1982年版的一套《红楼梦》,放在手边,又把梁老师的《〈红楼梦〉里的小人物》《〈红楼梦〉:芝麻开门》 《〈红楼梦〉里的四大风波》 《百年红学大PK:〈红楼梦〉研究简史》《缀珠集锦绣:〈红楼梦〉的思想和艺术》一字排开,拉开阅读的架势。读梁老师书期间,忽然想到我的导师童庆炳先生早年写过《论高鹗续〈红楼梦〉的功过》,赶忙找出《童庆炳文集》第四卷一睹究竟;又发现梁老师频繁提及周汝昌先生,专写周先生的文章就达20篇之多,便想起赵雪芹早就送过我《红楼无限情:周汝昌自传》。这本书要不要读呢?读!不读怎么知道梁老师多年追随的师父是什么样子?这一读不要紧,立刻让我对这个才气逼人的倔巴老头儿心生敬意,又立刻翻箱倒柜,看能否再找到点周氏存货。结果发现多年前曾买过一套“大家小书”,其中有周先生的《红楼小讲》 ,而这本书正是梁老师作的序。为了领略周先生的风采,我甚至在 《唐诗鉴赏集》中找到一篇他的赏析文章,仔细揣摩他对许浑《咸阳城西楼晚眺》的分析,读得爱不释手。由此想到当今电视上那些把唐诗讲得油光水滑的所谓专家,不禁哑然失笑。
8月11日凌晨,我五点半起床,琢磨写作大纲,调理写作状态。上午九点多,小梁在群里说:“我爸肚子胀得像鼓一样,昨晚一夜没睡,出虚汗,现在已经吸上氧了。医生说根据以往经验,要做好思想准备。”不敢再等了,我必须马上写起来,而且,还必须提速,从绿皮火车提到高铁时代。
用什么写法呢?拿过《红楼梦》一翻,有了。《红楼梦》的第一回是“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我这篇的第一回就叫“梁老师重视奇俗辨,童先生批评高鹗书”。但《红楼梦》曹著高续一百二十回,我写几回呢?先写四回吧,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过《红楼梦》第四回是总纲吗?那么我把总纲放到哪里?当然是第一回了。百年研红史就是两条路线的斗争史,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
待我写起来才意识到,其实这就是梁老师所谓的“论笔”写法。
如前所述,我是在2013年年初听到论笔这个说法的,一年之后,我开始向梁老师刨根问底了。我在2014年1月14日的一封邮件中写道:
梁老师:
久未联系,一切好吧。
去年12月下旬姚先生去世,曾给您发短信,未见回复,估计您正忙于料理姚先生的丧事吧。
我这一年还是乱乎乎的,没多大起色。年终我们所里开会,我的导师童老师用“人生单元论”等说法敲打我,我把您去年过年时说给我的一番话都搬出来了。童老师也正在练毛笔字,我最近去看他时送了他一本姚先生的书画作品集。他见后说好。也是因为姚先生去世,我细读了您送我的姚先生学术传记中的一些篇章,对姚先生有了更多了解。
有个小问题想请教您。我的一个学生在做阿多诺的博士论文,我对他使用的一个概念一直不满意。阿多诺用essay来谈论一种文体,他本人也用其写作实践这种文体。essay这个词被人翻译成了“论说文”,学生也沿用了这种译法,但我觉得“论说文”在汉语语境中似不地道,也无法传达出阿多诺的深意。essay可直译为随笔、漫笔、散文等,但我觉得以此对译也不大好,因为阿多诺所说所写的essay,“论”和“思”的意味很浓,但它又确乎不是那种四平八稳的“论文”,而是有随笔的味道。但用“随笔”对译,似乎又缺点什么。于是我想起您过年时曾跟我说,您现在写文章,立求写成“论笔”。我现在琢磨着,“论笔”似可对译阿多诺的essay。
但我不知道“论笔”一说是您的发明,还是我们的古人也使用过这种说法,所以想就此问题请教于您,您闲时可再给我讲两句。
又快过年了,您今年在大连过还是北京?我初步计划还是回老家过年,一个礼拜左右,然后返京。如您届时在京,还希望跟您吃饭聊天。专颂
新春快乐,万事如意!
学生赵勇敬上
一周之后,梁老师才有了答复:“我因为去印度旅游,今天早上刚回来,现在刚洗了澡,打开电脑才看到你的信。先简单回复:‘论笔一词是我发明的,首用于在 《名作欣赏》发表文章时做副标题。”等梁老师休息过来后,我给他打過去一个长长的电话,他则给我解释一番他启用论笔的语境。从老家过年回来,我又问梁老师:“您对论笔的界定是‘论文之思想,随笔之形状吗?我不知记得准不准,所以再请您确认一下。也许我写文章时会引用一下您的说法。”他说:“我原来的表述是:具随笔之形,有论文之实。”
梁老师已把论笔的意思解释得十分清晰,但要不要用它对译Essay,我又开始犹豫了。论笔是梁老师的发明,我借花献佛,并作说明,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关键是论笔能否传达阿多诺所谓的Essay之意,我还需要再想想。结果这一想,就想了三四年。
这次请益后不久,梁老师就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担任《近代名家散佚学术著作丛刊》“美学与文艺理论”卷分卷主编,写一个万字左右的序言。不仅此也,他还希望我在北师大能找到“民俗卷”和“历史卷”的主编,他再找几位其他卷的主编,共同完成这个事情。记得2011年4月他来北京后找我聊天,就跟我说起过此事。当时他是受南兆旭之托,来挑选一百种民国散佚著作的,如今,这个出版计划已经启动。按理说,这并非梁老师忙活的正经事(他也是为朋友帮忙),我又忙得颠三倒四,婉拒未尝不可,但想到梁老师找人不易,我还是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了。随后梁老师发来“丛刊”简介及“美学与文艺理论”卷十本书的目录,看到第一本书便是潘光旦的《小青之分析》,我立刻向梁老师汇报:1991年就买过《冯小青性心理变态揭秘》 并且读过。梁老师说,他也读过此书。
为了这篇万字序言,我断断续续折腾了两个月左右,却并无怨言,因为借此时机,我对吕澄、范寿康、张世禄、梁昆、宋寿昌、阴法鲁、齐如山、王钧初、林风眠、潘光旦的早期著述有了一番了解,等于是梁老师为我提供了一个补课机会。两年之后,《江西社会科学》向我约稿,我把这篇稿子修改补充到一万七左右,以《民国学人的学术气象》为题发表了。我在这篇文章的最后谈到了民国学人的“艺术乌托邦”或“学术乌托邦”情怀,并引徐复观的话说:“一切伟大艺术家所追求的,正是可以完全把自己安放进去的世界,因而使自己的人生、精神上的担负,得到解放。”这里感慨的当然是林风眠、潘光旦等人的学术追求,却也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梁老师。他大半辈子与《红楼梦》厮守,这是不是一种“乌托邦”情结?他在《红楼梦》中寻寻觅觅,不正是要寻找“完全把自己安放进去的世界”吗?
这篇文章也是论笔写法,但论笔能否对译Essay的问题却还悬而未决。机会终于来了。2016年,借阿多诺的第一个英译者塞缪尔·韦伯教授来访之机,我向他请教Essay的译法问题。2017年,《文艺争鸣》邀我开会并撰写文章,我先是写出《作为“论笔”的文学批评——从阿多诺的“论笔体”说起》,等于正式启用了这一译法,紧接着又在琢磨要不要翻译阿多诺的那篇“The Essay as Form”的长文。正是这个时候,梁老师来了。我在《2017:刘项原来不读书》一文中写道:
说来也巧,我这边文章刚刚出炉,“论笔”的发明者梁老师驾到。于是,我乘兴向他汇报这篇文章,感谢他让我移花接木,似乎还跟他说到了我译不译阿多诺的纠结。因《文学笔记》的德、英文版就放在茶几上,他又拿起来翻阅,对着标题琢磨。这时候他才告诉我,他英语最好,德语学过,逛涅瓦大街时,俄语也能派上用场。原来我只知道梁老师是红学专家,没想到他外语如此了得。厉害了我的……师(差点说成“哥”)!他说,术语翻译确实要考虑简洁,Essay又是两个音节,宜在汉语中找双音词对译。翻译有时就是要自造新词,这样才能陌生化,才有新鲜感。例如,原来并无“范式”一说,从意思上看,它与“模式”几无差别,但翻译时造“范式”而弃“模式”,新鲜感就来了。
那是梁老师第二次造访寒舍,时间是9月18日。而他彼时之所以滞留北京,是因为王蒙及其夫人张罗大家去以色列旅游,师母梁老师与单三娅女士交好,他们便也加入进来。但临行之前才发现,旅行社已携款潜逃,下落不明。以色列去不成了,王蒙夫妇便请所有受损“驴友”在咸亨酒店吃饭,给大伙儿压惊。谈到这件事情时,梁老师笑呵呵的,仿佛破财之事与己无关。谈及王蒙,梁老师说他思路清晰,依然风趣、幽默、健谈。谈及程继田,梁老师说:我读过你的怀念文章了,没想到你与他有这么深的交情。但程老师在“文革”时可是批过姚先生啊……然后他给我讲起了山大往事。我说这些事情我一无所知。梁老师说:你那样写没问题,他要调你去山大,这是知遇之恩,是应该铭记在心的。
不知怎么又谈到了文言与白话,梁老师说:还是文言文好,比如“别来无恙”,这多雅致。要是说成“咱们分别以来你没什么毛病吧”,就大煞风景了。
——梁老师别来无恙?敢问走夷方不成,汝将意欲何往?哈哈哈哈。
那是少有的一次开怀畅谈,我们从上午聊到下午,从楼上寒舍聊到楼下的一家小饭馆,整整聊了五个小时。末了他赠我《新评新校西游记》,我送他《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然后各自回家。回去后他又给我微信:“今天我喝酒后没什么特别表现吧?”我说:“无他,就是倒水时不稳。说话等等与不喝酒时无甚区别。”而梁老师的来访,也让我想起当年写的《梁归智老师的怀旧之旅》一文,遂决定用公号推出,问他选一张这次的照片有无问题。梁老师说:“没问题,我今天状态不错,没有过去的悲天悯人状。”
悲天悯人?经梁老师提醒,我才意识到,他以前确实有一种忧郁的气质。用古人的话说,大概那就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吧。
5
我在8月15日完成了这篇文章,并最终借用周汝昌先生赠送梁老师的诗句,取名为《文章自古千秋业,学术仍须一味痴——我说梁归智研红宝书》。此文写到中途,梁剑萧又发信息:“今天301医院的卢主任给了一个治疗方案:用免疫疗法。但是他说这个药风险很大,很可能用了以后,人马上就没了,也可能有点效果。他的原话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因此,目前我们要考虑的问题是,用还是不用。下午给我爸抽胸水。”
我便不敢怠慢,立刻琢磨此文去处。马上想到《名作欣赏》和傅书华老师,便给傅老师发信息。先是报告梁老师病情,接着说刊发此文的紧迫性。我说:“现在想向您请求:一、我写成此文后即给你发去,希望你能以最快速度让它出现在最新一期的刊物上,其用意是看能否赶上,让梁老师看到,所以即使撤掉其他稿子也要如此操作。二、从他儿子那里听说,你们已在编《梁归智画传》,建议也提前,随最新一期刊物推出,其他画传可靠后。另外,如果拙文能随这期画传一并出来,那就太好了。拜托!”仗着我与傅老师多年的交情,我甚至给他发号施令了。傅老师说:“我现在可以答应你的是,11期兄之大作与画传同期出版。如10期我要回去后给兄肯定回答,9期是怎么也来不及了。我力争10期保证11期。兄意如何?”
傅老师很给力,而我则还须快马加鞭。初稿既成,我托小梁问梁老师还能否阅读长文,因为我想请他把关。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在上午给梁老师发了一条长微信:
梁老师好!
近日写出了这篇书评。因觉得五本书写一篇短文,似不像话,我便写长了,长达一万五千多。现托贵公子剑箫转交,请您看看,提提意见,其中不合适处您尽管提出,我再修改。
也与傅书华联系,想在《名作欣赏》刊出,他已答应。因想到您是此刊的资深作者,拙文跟进,或许会被您的读者看到。
这五本书虽并未全读,读过的也不通透,但学习一番后,我收获还是很大。“尾声”部分提及还想求您赠书,也是实话。您手头若有,就签名送我;若无,我随后网上购书。
七月底回老家路上,得知您生病的消息,很吃惊。我看最近能否找出时间,去大连看您。唯愿老师安心养病,早日康复!
我回老家时参加了村中揭碑仪式,现把此碑文、匾额图片奉上,供您一阅。
学生赵勇敬上
晚上得到梁老师回复:“大作已经拜读,拟提几点小修改意见,因病体虚弱,要慢慢打字。请等两天。”第二天,我收到了梁老师提出的四条修改意见。其中的一条是,因为我评点了梁老师对王蒙研红的看法,他特意提醒我在末尾加一句:“由于梁归智的妻子与王蒙的新夫人交往源远流长,后来更有一同去以色列旅游而未成的‘遭遇,故梁归智与王蒙已经成为入幕之宾。”我从之。随后便开始全面打磨文字,增补相关内容。然后我又向梁老师提要求了:“我最近读您的书,也有了一些疑惑,便想着若去看您,就对您做一个访谈。只是不知您身体虚弱,能否长时间说话。如果可以的话,我近日会形成访谈提纲,先请您过目。”
梁老師说:“过两天看看身体情况再说。”
实际上,今年6月的一次相见,我与梁老师就是从访谈这个话题谈起的。
今年5月,我终于启动了一个有关童庆炳老师的大型访谈计划。我的想法是,访谈几十位学者和作家,通过“口述历史”,打捞私人记忆,既呈现童老师为人为学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也窥一斑而知全豹,以此折射当代文艺理论、文学和教育的风云变幻。说干就干,我购买了做访谈的全套设备,从5月下旬开始,利用外出答辩和开会之机,带着学生去山东,赴内蒙,下上海,拉开了访谈的序幕。为了寄托哀思,积累影像素材,我又组织学生去了一趟金山岭长城,在童老师逝世四周年之际完成了一次祭奠活动。活动结束的第二天,梁老师来到了我家。
梁老师是6月初就与我联系见面的,当时他喜得孙女,在京闲住,又刚出了五本书,说哪天要送我一套。但我当时正在外面忙访谈,最终把时间约在6月16日。
那天早上我早早起床,脸都没顾上洗就开始琢磨《重修圣庙碑记》。头一天我在长城上接韩志鸿电话,他说准备写字了,但有两行很空,不好看,他希望我把其中的两个段落各减二字和三字,以使排版显得整齐。那篇碑文总共五百多字,是我征求众人意见后反复拿捏的结果。如今要减少五字,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让我大发其愁。终于弄出点模样,梁老师来了。
因为穿着那件印有“我登上了长城”字样的文化衫,我便向梁老师讲起它的来历。但梁老师对童老师去世的情况不甚了了,于是我又讲开童老师在金山岭溘然长逝的故事。这样,访谈一事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话题。我说:我搞的这项访谈,其实带有抢救性质。因为本来想着访谈王富仁先生,他有一肚子关于童老师的故事,但前两年突然去世了;去年年底,童老师的老朋友陈传才老师也去世了。他们的过世让我很受刺激,我就觉得这个访谈要么不做,要么就得赶快做。所以最近我都是在跟七老八十的学者做访谈,我的硕导李衍柱老师,八十六岁了;华东师范大学的张德林老师,八十八岁了。徐中玉先生,一百多岁了,前几天我去上海,只是到医院看望了一下他。他在病床上昏睡,不能说话,已经没办法做访谈了。您觉得我折腾这件事情怎样?
梁老师说:很有意义。现在又到了一个时间的节点,一代人即將离去。你这样做,等于是在为这个时代做记录。
因为说到了童老师和王老师,我又取出童老师的散文集《又见远山 又见远山》,找出刚刚收到的《王富仁先生追思录》,我给梁老师念王蒙写的序言:“童庆炳先生去世的噩耗突然传来,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他是在学生当中去世的吧?我听他在公众场合讲过,他的愿景是,某一天,在课堂上,他倒下了,他走了。这是大美,这是大善,这是他的期待。因为,他热爱教学工作,他爱学生,爱讲堂,爱教室。”我们都感叹着,王蒙确实会写。我说:我也计划访谈王蒙,他今年八十五岁了。梁老师说:你要是不好联系他,我可以让我爱人找单三娅。而谈到王富仁,他说:当年我还去过他家一次,《禅在红楼第几层》出版后,我也寄给过他,因为这本书最后附有《“红学”何以应定位于“新国学”的思考》。王富仁后来不是提倡“新国学”吗?我说这篇文章我没读过,他马上找到《今日头条》推送的这篇,给我转发了微信。
我正在做访谈的兴头上,所以就絮絮叨叨,滔滔不绝,提起簸箩斗动弹。妻子埋怨我:你怎么那么多话?光听你说了,你让梁老师说啊。我赶快检讨:我说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该梁老师了。
这时候,梁老师才拿出他带来的书,说:这套书出版时我没出钱,也没给稿费,但是出版社还是希望我能帮他们卖书。你闲时可写个小书评,一两千、两三千字就行。你也不是这个行当的,所以我这种书你也不必认真看。每本书前面都有序,很短,你就看看我的序,再选几篇文章读读就可以了。比如,《曹雪芹“写人”的二纲八目与痴、常二谛及三像合一》这篇,你可能感兴趣;还有,《红与黑:“〈红楼梦〉与鲁迅”论笔》这组文章也有点意思。我对王蒙、刘再复、刘心武的红学研究也都有过评论,你有兴趣也可以翻翻……
我说:好啊梁老师,您这是给我划重点了,这次考试就不怕不及及格了。对了,我的那本《赵树理的幽灵》给过您吗?我要以一换五。
待我找书时才发现了问题。我又刚买了一些书准备送人,却全部放在了办公室,家里仅找到一本,却是送朋友出错又收回来的书,已经签了名。梁老师送我的五本书,分别写有“赵勇学棣惠鉴”“赵勇博士哂正”“赵勇方家赐教”“赵勇大雅教正”“赵勇教授哂正”,他变着花样题签,可见是琢磨过一番的。我也应该郑重其事,礼尚往来才是,但环堵箫然,瓶无储粟,这可如何是好?从书房拎出这本书,我大窘。梁老师说:没关系,我教你一个办法,你找几个旧信封,把上面的邮票取下来,用邮票贴住原赠书人姓名,那里就既成了一个图案,也可以重新题签了。我说:这样合适吗?怎么取下邮票?梁老师说:你找块湿毛巾,在信封上捂上半小时,就可以揭邮票了。
这个时候,妻子喊我掌勺了,我却想起《重修圣庙碑记》 的事情。趁无法聊天的工夫,何不让梁老师帮我看看、改改?于是我简单说明情况,把这篇碑记转到了梁老师的微信。
当完大厨,梁老师也改好了。他把十多处修改意见写在信封上,一句句解释:你这句原来是“有文为证”,可以改成“有文存证”;这句“盖因此庙护佑也”,可去掉“盖因”,改成“此庙护佑功也”,“盖因”太绝对,这样可稍稍淡化一下;……“赞曰”前两句,“太平盛世,重修庙宇”,“盛世”“庙宇”都是仄声,你把它颠倒一下,改成“庙宇重修”,平仄的感觉就出来了。我连说改得好,便当着梁老师面,立刻给韩志鸿打电话,说:你还没写开吧?写开了就赶快停下来。我的大学老师,教我们古典文学的梁老师就在我这里,他又刚刚给我改了一遍,你等我最后定稿后再写。梁老师说:你马上去改,十分钟就搞定了。改好后咱们再吃饭。
后来想起这件事情,我觉得简直就是天意。就在韩志鸿准备挥毫走笔的那一刻,梁老师给我改出了最后一稿,他为我的所谓古文增色不少,也让我在大学毕业三十多年后享受了一次特殊待遇。为了纪念这一“事件”,我在梁老师离开后就赶快对着那个信封拍照留存,并把这件事情写到《我说梁归智研红宝书》的“尾声”之中了。
那天中午吃的是我们家乡的特色饭。我请梁老师喝酒,他只喝了两三盅,意思了一下,而面食却吃得不少。饭毕,他说:你找个饭盒盛点,我带回去让我爱人尝尝你家手艺。我大喜过望。下午三点半左右,他要回家了,我提议拍照留念。梁老师说:你就光着膀子跟我来一张吧,这样有意思。我说好啊,光膀子照相这是咱的强项。天大热,也为了把这顿饭做好,那天的后半程我脱T恤,光脊梁,干脆赤膊上阵,免了撸起袖子之苦。于是在我家客厅里,梁老师拿《赵树理的幽灵》做道具,我拿《〈红楼梦〉里的四大风波》捂肚皮,留下了一张名副其实的“生活照”。
晚饭时分,梁老师发来一条微信:“内人正在吃我带回来的焖面,赞不绝口!说比她做得好吃。谢谢你们!”
我说:“哈哈,那就好,我转告小琚。我们那边叫做‘炉面。”
6
8月29日下午,我拖着装有录像设备的拉杆箱,带着梁老师的《红楼梦探佚》,踏上了开往大连的高铁。
修改完那篇长文不久,我就着手准备访谈梁老师的提纲。我意识到,这很可能是梁老师最后的学术话语了,我必须聚焦于《红楼梦》,让他敞开心扉。但是,回答的水平取决于提问的水平,我只是翻看了梁老师的几本研红著作,又能提出多少高端的问题呢?那一阵子,我又读其赠书,查阅资料,做了一番功课后,最终弄出二十个问题,写了将近三千字的访谈提纲。
但我还需要等待梁老师的身体状况。就是在那个时候,小梁在群里发来信息:梁老师已知实情,他希望安乐死,而他们则决定把这种免疫药用起来。小梁说:“与其等死,不如赌一把。横竖都是一死,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们无言以对,只能为梁老师祈祷,希望出现奇迹。用药之后,梁老师的病情有所稳定,我则加上师母微信,又让我的研究生张佳在老家大连待命,帮我完成这次访谈。
去大连的前几天,北师大出版社的周劲含编辑正好约我谈书稿校样,我便托她帮我找《红楼梦探佚》。这本书的第五个版本是由北师大出版社推出的,那已是九年前的事了。如今,此书网上网下书店均已告罄,我只好求助于她,而她也正在编着一本梁老师的《四大名著经典要义》。幸运的是,她在河北的库房里终于找到最后一本,我可以带着它上路了。
我在高铁上读开了这本五十多万字的著作,先读前面的《探春的结局——海外王妃》和《史湘云嫁贾宝玉说》,又读后面的《谁解痴中味——周汝昌先生和〈红楼梦与中国文化〉》和《红楼梦、高山流水、才学识与精神家园——与王蒙对话》,最后细细琢磨梁老师的四篇自序和周、姚二先生为这本书写的两篇序言。梁老师在1991年的“新版前言”中说,《石头记探佚》三次印刷,总印数已达四万六千册,《被迷失的世界——红楼梦佚话》出版时也印了两万四千余册,“两书联手,已经是七万‘子弟兵在为‘探佚学打天下闯世界了”。这个数字让我感慨一番。我知道,在我们这个行当,学术书能卖个三千五千就算战绩不错了,梁老师的书却能卖到十万八万,这是不是对“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的形象说明?当然,即便在古典文学领域,即便是研究《红楼梦》,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取得梁老师的这种成就。梁老师把《红楼梦》做到极致,这似乎也说明了一个道理:人这一辈子只能做一件事情。遥想童老师当年讲他的“单元论”时,举的就是韩兆琦教授的例子,而韩兆琦是因为研究了一辈子 《史记》,才成为这一领域的专家的。但为什么梁老师会去研究《红楼梦》呢?我曾经给学生讲过,研究者与他的研究对象“异质同构”,方能得心应手,更上层楼。既然梁老师把曹雪芹定位于“诗人哲学家”,那么他是不是在追随曹氏风范?他是不是也有诗人哲学家的气质?也许明天就会有一些答案,因为我的访谈中就隐含着这类问题。
正浮想联翩着,火车到站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从下榻的国际交流中心出门,转开了辽宁师范大学的校园,我想看看梁老师工作了二十年的学校是什么样子。学生们正成群结队走向教室,天蓝得出奇,云朵厚实绵软。“大连好,大连好,大连山欢水笑。新城市新面貌,好似一簇春花含苞。”熟悉的旋律在我耳边响起。那是一首男声四重唱歌曲,大学时代我曾与另三位歌手配对,把它唱到了联欢晚会的舞台上……梁老师肯定听过这首歌吧。
将近九点,张佳已到大堂待命,紧接着师母也过来接我。头一天,她就把我房间预订到了这里,说这里离她家近,能隔窗相望。而梁老师也刚被应允回家小住,或许那是医生给他开出的调剂药方?走在一箭之遥的路上,师母说:刚才梁归智还跟我嘀咕,赵勇这么着急,他是要跟死神赛跑吧。我愣了一下,赶忙解释:我是怕后面找不出时间,因为马上要开学,紧接着我们还有一个国际会议。师母说:他也就是开个玩笑,你别介意。
我当然不介意,却也一下子想到了6月中旬的那次长聊。当我向梁老师提出做访谈时,肯定他已意识到这是在“抢救资料”,但是他又同意了这种“抢救”。而同意“抢救”,实际上就是接受了“一代人即将离去”的残酷事实。医生已经宣判了他的死刑,我的访谈则让这个死刑变得肯定而真实。或许,“与死神赛跑”的后面,还有这样一层含义吧。
进得门来,梁老师已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穿粉色衬衣,肚子那块搭着一条毯子。起初我并未在意,直到采访结束后我才发现,他是带着引流的管子和袋子接受我的访谈的,毯子是为了遮盖管线和袋子。
张佳已架好录像机,我也打开录音笔,没有触及病情,我们就直奔主题了:
赵:梁老师今天状态还好些?
梁:今天还可以。
赵:那就好。我是写完了那篇东西之后有些问题,想跟您请教一下。说实在话,以前还真的对您研究的这一块……
梁:没什么了解。
赵:隔行如隔山,确实是没什么了解,所以就以最快速度了解了一下,这样就有了些疑惑……
在随后的两个小时中,梁老师逐渐进入了侃侃而谈的状态,他讲述自己的研红起点,追忆与周先生的书信往来,谈论姚先生的治学之道,评点红学界种种争端……只是在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红学这个江湖水也很深,而他与周先生等人所坚守的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分而论之的观点只是少数派,甚至无法成派。谈及这种争端,梁老师依然有些激动,于是他以温文尔雅的方式臧否研红人物,以无可奈何的口吻批评那些专事考据而缺少艺术感悟力的红学专家。福柯写过《说真话的勇气》,而“说真话”的代价之一即意味着惹人,但在我的逗引下,梁老师畅所欲言了。他说了许多他文章中没说过的话,把“真话”推进到了一个完美的高度。“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面对梁老师的逆耳良言,红学界会有所触动吗?
访谈没有中断,没有休息,梁老师只是偶尔打不起嗝来,需要停留几秒钟,于是录音中记录下了这样的问答:“梁老师您是不是不太舒服?”“没事,这两天一直都打饱嗝。”但据师母说,梁老师的胆汁被引流之后,进食已变得十分艰难,只能喝一点点蛋白粉。访谈完毕,师母又说:他是一聊学术就来劲,今天要是没这个访谈,估计他就歪在床上萎靡不振了。而我则抓紧参观梁老师书房,在一柜子红学研究的书前拍照,与梁老师在客厅合影。我不知怎样谈病情事,说安慰话,只好欲言又止。梁老师说:这个岁数离开正好,如果活得太大,就要被人侍候了。
那一刻我忽然心里难受。人生七十古来稀,那已是老皇历了。现在的人们都在向着八九十岁的目標挺进,七十而亡故,岂不还是英年早逝?何况,对于一个学者来说,七十岁是一个多么成熟的季节啊……我想不下去了。
从大连回来,我想得最多的是“与死神赛跑”。我的行动已被梁老师命名,我必须真正跑起来了,但转眼开学,诸事纷杂,跑得不免磕磕绊绊。9月2日,在文艺学专业的新生见面会上,我把梁老师写给他儿子的部分文字念给了在场的硕、博士生:“对想在文史方面有成青年的建议:抄一本经典,作几本笔记,研究一个问题,写几篇习作,以写作带动阅读。这样似慢而实快,能在思想和写作上很快得到提高,也能有所成就而获得快乐。核心是提高两种能力:思想感受能力,语言表达能力。”3日,校外的一位老师问我谁能从传统文化的视角讲《红楼梦》,我说梁老师是最合适人选,但他生病了。她又问:“您研究红学吗,能讲这个题目吗?”我说:“我不研究,也讲不了。但如果让我讲讲梁归智先生的红楼探佚,或许还可以对付。”对方请示校长后同意了,于是我开始准备《梁归智教授与红楼探佚》的PPT,以便教师节那天向北京亚太实验中学的全体老师演讲。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师母,师母回复:“梁归智说很好。”随即又说,“他在家输液,您走了以后太弱了,现在在家输液。”我问:“是不是那天访谈耗费了梁老师太多精力?”师母说:“不是,那天他挺高兴,是不能吃饭,吐,一两天回医院去。”6日,梁老师重回医院。7日,我给梁老师发去微信:
听师母说您又住进医院了,但状态不错,各项指标也下来了。太好了!访谈整理成文字后我先让学生过了一遍,昨天我又听着录音再过一遍,增补一些遗漏的东西,确认一些拿不准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原始版”。今天又花多半天时间过一遍,完善里面的一些表达,合并一些太琐碎的地方,删掉了少量意思不大的部分,然后形成了一个“删减版”。但里面依然有几处听不出来(高亮处),有些人名也拿不太准,您回答的部分我也只是大体上顺了一下。现把两个版本都发您,您可在“删减版”上进一步修改、补充、完善,一些人名等亦可确认。我姑且用您的话“探佚方知真红楼”作为主标题,您看看是否合适。等您修订之后我再整体上打磨一遍。但您不必着急,可慢慢来。因21号我们这个中心要开“批判理论的旅行”的國际会议,马上就要忙乱起来了,而我还没写论文,所以我最近可能拿不出时间投入到这个访谈的修订之中了。
梁老师说:“我在医院用手机看,技术差,没法直接改。”我说:“您就写到这里,我来改。”而在随后的两天,梁老师断断续续给我发来六十多条微信,一一指明需要订正、改动的地方。最后他说:“定稿后再发我看看。”
但我这里已天下大乱。我开始写参会论文,准备开幕致辞。接着马丁·杰伊教授提前到来,我需要主持他的三场讲座。杰伊先生是法兰克福学派研究专家,当年我就是读着他的三本书进入法兰克福学派的世界的。要不要对他做一个访谈呢?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我又开始琢磨另一份访谈提纲。开会前夕,我不得不连夜赶赴武汉,参加教育部主办的重点研究基地会议,接着半夜三更赶回,直接入京师大厦蹭住,以便第二天能直接走进会场。会议刚结束,梁剑箫就发来信息:“我爸爸不太好,吃不下东西,一吃就呕,喝水也会呕出来。下午和半夜会发烧,39度甚至39度5。一有风就浑身发抖,瘦得皮包骨头,医生说是肿瘤热,药物估计没有什么作用了,而且身体这样差,接下来也没有办法再用药了,恐怕凶多吉少了。”那是9月23日。
我必须来收拾一番梁老师的访谈稿了,但阿兰·米隆的三次讲座即将开始,24-25日,我在主持讲座之余,又对稿子精校修改一遍,然后问剑箫梁老师还能否看看,他说可以。正准备给梁老师发稿子,师母又来一条信息:“PD1赠药来了,柳主任说不管有没有用国庆节后打上。但柳主任说状态很不好,人都脱相了,要是平常人早完了,他是在顶着,柳主任说没多长时间了,就在医院住着吧。看看梁归智能不能顶到假期后。”接着安裴智打我电话,说梁老师情况严重不好,他让我问问傅书华,看第10期杂志和画传是否已下厂开印,能否先快递两本让梁老师看看。我问傅老师,他说从速办理。
梁老师又看了一遍访谈稿,发来七八处可以修改的地方,有两条微信还比较长。后来师母才告诉我,梁老师那时手抖,他已经无法在手机上摁字了,是他口述由师母写上去的。
我想把这篇稿子交给北京的一家重要刊物,以便让梁老师的声音隆重出场。但准备与这家刊物联系时,我心里又打起了小鼓:梁老师指名道姓评点的人物与这家刊物有些关系,刊物敢发这样的文章吗?不管它了,不能发再说。27日,我把稿子发给副主编,说明原委,第二天她就给了我答复,说稿子她与编辑已反复看过,也与主编认真商量过。他们觉得访谈虽很有价值,但发表还是比较为难。其中的原因之一正是我所担心的那个问题,“说真话”的代价立竿见影。再把这篇稿子给谁呢?
30日,傅老师告我刊物已往大连快递,与此同时,《名作欣赏》公众号也推送了第10期的目录和《梁归智画传》的部分图片。我转发朋友圈后附言:“谢谢《名作欣赏》,与死神赛跑,初战告捷。”从第二天起,我开始逐日推送我写的这篇长文。推送到10月3日时,忽然想到《山西大学学报》。山大是梁老师学习和工作过的地方,访谈中也涉及到一些山大往事。同时,我也与李雪枫编辑相熟,她也是梁老师的学生,能否由她来完成这个任务?想到此处,我立刻与她联系。梁老师的情况她一无所知,听此不幸消息,她悲痛不已,马上决定请示主编,特事特办,力争挤进今年的第6期。她说:“我们为了一份共同的师承与知识传承努力吧。”那天下午两点,当我准备与李雪枫商量时给梁老师发去微信,征求意见。梁老师说:“发表事宜你决定,不必告我。”但我晚上告诉他李雪枫的答复时,他已不再回复我微信了。我们的通信永远终止在这个日子。
7日,李雪枫发来排版一校样,说“我们同时校读”,我说“好快”,她说:“会有四校,我们慢慢来,祝愿老师能看到出版物。”
9日,师母发来一条微信:“梁归智今天中午在厕所坐了很长时间,出来长时间全身发抖,盖两条被子也止不住,而且大口喘气,吐,把我吓坏了。大夫来给打了一针,吸了氧,四十分钟后发高烧41度,输了退烧药,出大汗。大夫说能烧到这么高是好事儿,但挺恐惧。”
10日晚,我微信师母:“这个周六我去东城图书馆做一个公益讲座,还是那个话题:《梁归智教授与红楼探佚》。师母说:“谢谢您,我明天告诉他。”而李雪枫则开始与我商量访谈稿的署名问题,并问我可否改换一些措辞。
12日上午做完讲座,一些听众围过来问梁老师近况。这时我翻手机,恰好师母刚发来一条微信:“从昨天开始梁归智脚和小腿都肿了。昨天化验血大部分都不正常,肾脏也不正常,今天打了利尿针尿也不多。而且有点糊涂,给人签名两次写成1999年。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事儿。三星期不吃东西了,今天早上突然要喝小米粥,喝了小半碗,还喝得挺快。好像自己知道快不行了,在安排各种事情,我今早问他要不要箫箫现在回来,他说过几天。看来已经到生命的最后了,大家心里有个准备。”
14日,我给即将出版的一本散文集《人生的容量》写后记,正在感叹人生无常的时候,又接到师母微信:“梁归智今天身体更虚弱了,基本起不来了,下午吐了很多红褐色的东西,里面有小血块。主任大夫来了,他问能不能活到这月底,还说不要插管抢救,想安樂死。我们请的护工很有经验,在这医院干了16年,她告诉我还有一星期。”我不知怎样安慰师母,只好把这种沉痛写进了后记。
17日,李雪枫发来二校稿,与我核实个别字句,并希望我在前面加一段对梁老师的介绍,后面加一个访谈附记,但只有三百余字的空版。而师母则突然说:“我们会举行追悼会,您有时间参加吗?我们在统计人数,没关系,没有时间也没事,我只是正常统计一下人数。”我吓了一跳,赶忙问师母具体情况。
18日,写完介绍和附记后我与李雪枫互动一番。她问:“梁老师今天可好?”我说:“今天没消息。”
19日上午,我问剑箫:“梁老师这两天怎样?”他说:“在撑着,吐血,说话不容易清楚了,医生说就是这几天,还能撑多久谁也不知道。”我把这个信息转给李雪枫,她说:“这个过程是如此残酷:或许宗教的执念、世俗的无奈能让每人保有一份淡定。”但傍晚她便问我:“山大有人说梁老师今下午走了?”我说:“我这里没消息呀。”
20日,我与韩志鸿开始琢磨为梁老师写挽联的事情了。我想把梁老师的“治诗悟哲思之学,写空前绝后之书”嵌进去,便有了上联:“写空前绝后书字字看来皆是血”但下联对什么呢?“治诗悟哲思学章章芳气乃墨香”?好像不太好。于是志鸿兄又帮我出主意,想上联,我又重新琢磨,对下联,微信往返几十条,电话打了好几个。待他开写之后,我又觉得“红楼梦”不如“石头记”口感好,遂又改动。但他已经写出来了,我说写出来就算了。他说:“抽袋烟,重写!”于是终于形成了最后的文字:
梁归智先生千古
著空前绝后书探佚独步石头记
治诗悟哲思学立言永垂青史名
学生赵勇敬挽泣撰 绪堂叩书
21日,一天没动静。晚上八点半左右,师母发来一条信息:“梁归智刚刚八点十一分过世了。”我呆坐一阵子,开始在访谈稿的附记后面加字:“然而,就在我们校对此稿二审清样之时,却传来了梁老师遽归道山的消息……嗟乎梁师,死神胜我,天地同悲,夫复何言?……感谢《山西大学学报》,愿梁老师安息!”随后我又编发公众号,我说:“获悉梁老师辞世的消息,我并不感到十分吃惊,因为从7月底开始,我就知道他的生命开始了倒计时。随后,是死神的脚步声不断逼近的声音……但是,我还是感到了一种空旷的悲哀。”
脚步声的感受真真切切。当梁剑箫与师母不断通报着梁老师的病况时,我仿佛看到死神张着血盆大口,正一步步向梁老师走来。脚步声敲击着冰凉的地面,时而迟疑,时而急促,进入了我这三个月的庸常生活。
24日下午,我在陕西师范大学第三次讲开了《梁归智教授与红楼探佚》这个话题。我说:梁老师是我的大学老师,但是他三天前刚刚过世,我只能以这种方式怀念他了……
25日,《名作欣赏》张勇耀等人提议成立“梁老师纪念文集编辑组”,我们在这个六人微信群中商议一番,随即推送了《梁归智先生纪念文集》的征稿启事。
27日,韩志鸿给我打来电话,问:挽联是不是没赶上追悼会?我说:是没赶上。23日出门前我才收到,当天寄往大连,但实际上已经来不及了。他说:没想到这家快递公司这么慢。可该听上你了,直接往大连寄。我说:没事,老兄已经尽心尽力,师母不会怪罪我们的。
而那时我想到的是,我与死神的赛跑已黯然落幕。接下来,我需要静静心,捋一捋那如烟的往事,写一篇怀念梁老师的文章了。
2019年11月5日初稿,22日改定
【作者简介】赵勇,山西晋城人。现供职于北京师范大学。著有《文坛背后的讲坛》《透视大众文化》《审美阅读与批评》 等。
责任编辑/张二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