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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川历历

2020-03-12吕新

山西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险峰三爷

屋檐下六七只母鸡,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还有的歪着头半躺着。墙头上有两只公鸡,一大一小,不过它们却并不是父子关系,而是一对兄弟,兄弟中的老大好像已经锈住了,不思进取,不再生长,时常好像还流露出自暴自弃,悲观厌世的情绪,身上的毛也不鲜亮,又干又涩地纠结成难看的一片,一团。相反,做小弟的却长势迅猛,后来居上,外表越来越强大,身上既有火焰般的红黄,又有蒲苇的翠绿,鲜红的冠子,血红的头,血红的头永远高昂着,睡着了也高昂着,脖子挺直,冉冉上升,始终处于一种脸红脖子粗的状态,就连口中呼出的气也非同一般,粗壮,急促,有一种明显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和味道,感觉对一切都很计较,既积极又计较,这样的性格,大有成为一家之主的意思,甚至成为周围一带众鸡的首领也只是时间问题,这样的性格,放在人里面,也是那种从小志存高远,天生的要强之人,虽然目前还没有成为一家之主,可是每天想的全都是只有一家之主才会想的事。即使天黑了,大家困顿迷糊,神志不清,跌跌撞撞,都要回鸡窝里去上架睡觉了,它的脸也仍然还是红的,通红涨红甚至紫红。迷糊成这样,快要睡觉呀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当然有,值得计较的事任何时候都有,与睡不睡觉无关,就算睡着了,那些事也还是存在着的,并没有跑了,并没有因此一笔勾销,比如债务,比如梦想,比如仇恨,能因为睡着了就全部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吗?睡一觉醒来,先前的债务没了,仇恨和梦想也没了?真要是那样,那就好了,胡险峰想,绝大多数的人都会抢着去睡觉,因为这对任何人都不是一件难事,大家头破血流,伤痕累累,为了取胜,不得不动用阴谋或武力,看谁最先闭上眼睛,最先真正进入梦乡,一觉醒来,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山河变色,天翻地覆,以前的全部作废,一切都将从头开始。

四月开始的几天,河里的水像一个人的眼泪,终于哭干,再也没有了。胡险峰外出回来,看见一些干枯如枯井的眼睛日夜醒着,犹如傍晚和暗夜时分闪烁在平川里的那些幽红零落的灯火,有黄绿和糟黑的门在风中关着或半開着。从墙头下路过的时候,对那只有着雄心大梦的小公鸡说,你个二不愣,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危险,照你这种长法,等过年的时候,头一个挨刀的就是你,也只能是你。小公鸡站在墙头上,斜着一只眼,用它的那种时有时无的酷似白内障般的眼神看着墙下的人,似乎在很虚心地接受胡险峰的警告或批评。看到它在认真听,胡险峰就又说,这么大个世界,乌泱泱那么多人,你也就能在我这儿听到一句实话,真话,出了这个门出了这个院子你再去试试,别人可能夸你,那其实是在杀你。不过不怨人夸,也真的很难再叫它小公鸡了,因为它长得确实很大了,要是一个人,完全可以说他虎背熊腰,高大魁梧。这事除了胡险峰和黑梅,再没有第三个人会认为它还小,只有胡险峰和黑梅他们俩知道它确实还小,甚至相当的幼稚和不知深浅,敢往火里走,敢往水里跳,敢和狗叫板,也敢去撩逗驴,而狗和驴竟然也都很怕它。胡险峰对黑梅说,这就是个四六不分的傻子嘛,还成天嚷嚷着准备要干大事。黑梅说,它想干就让它干去,总比胸无大志啥也不干好。

好像是一觉醒来以后,发现河对面出现了一座新房子,其实严格地来说,不能叫新房,应该叫一座新的建筑物比较准确,形状有点像炮楼或者塔,这就是不能称之为新房的最大的一个原因,明显的鹤立鸡群,羊群里的骆驼,比周围别的那些房子高大很多,四面都有窗户,有的开在高处,有的开在低处,如果用于瞭望或射击,位置和角度都不能说不好,应该是都十分的有利,非常的好。问是什么建筑,属于什么人或部门,却没人知道,没有人能说得上来,至少有三四年时间,人们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有时会看见人影在那里活动,进出,但时间都很短,短到要以分秒来计算,哗地一下,唰地一下,非常的迅疾和急促,似乎都穿着黑衣服,这就使得那些影子更加的精黑,敏捷,用目光都很难捕捉到,就更不用说用手或绳子或别的什么了。大家站在河的这边,粉红的霞光斜挂在小河的东南方向,魏三爷说,知道过去那些夜行人,蹿房越脊,为啥要穿黑衣裳了吧?一个满脸粉刺的青年说还不知道。魏三爷斜了他一眼,说不知道回去问你奶奶去,别问我,我不给你说。

黑梅记得,一个夏天的晌午,骄阳似火,在那片白得刺眼的水泥地上,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特别长的一条影子,从长度上判断,即将要过来的这个人身高至少有两米,甚至更高。和他一比,以前出现过的那些短小敏捷的蹦蹦跳跳或者目不斜视的以分秒计算的黑影就完全是一些随意出没的幽灵或喽啰,一些小妖小怪,散兵游勇。但是,这个高长的影子走了两步以后就忽然停住了,停在一个拐角的地方,再不动了,似乎临时被一件事情绊住,有事停了下来,却又好像是在等着什么或者想着什么,半天不再动一下,影子却长长地射了出来,一条绳子一样抛了出来,就那么又黑又长地横躺在火热刺眼的水泥地上,形成白地上又黑又长的一横或者一竖,这可能也是他的一个没有想到的大意或失误。黑梅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咚咚的,像是就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了,看那个半天不动的高长的影子,你要是说他早已谋划了很久,蓄意了多时甚至多年,此刻正在埋伏,准备伏击,那也完全说得过去,只要目标一出现,立即启动,上前攫住。那时候,黑梅的母亲正在度过一生中的最后几个瞬间,一双手在空中抓挠,挥舞,眼睛看着窗外的一棵合欢树,好像树上有什么东西,让她既不安又牵挂,放不下心,又迟迟闭不上眼。实际的情况是,空气有些黏稠,有某种恶臭的东西或事物在窗外飞舞,致使树上的合欢花筋酥根枯,纷纷飘落,树下不久便多出粉红的一片。周围的人也觉出某些异样和不安,就也随着去看,但是看到的只是平常所见到的一棵树,比较密集的枝丫,几朵所剩不多的合欢花,并没有看到什么别的特别的东西。但是据病人反复表述,好像是说有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孩正坐在那高大的树上玩耍,她觉得非常危险,马上就要掉下来了。众人就出去看,围绕着树,都仰起头朝树上看,只看到枝叶,哪有几个月的小孩在玩耍,并没有。消息传回来,病人的一双手更加狂躁地往上伸着,有时甚至还做出托举状,嘴唇撅起,眼睛鼓凸,一看就是在使劲,那意思正好与他们的观察结果相反,认为他们是在糊弄她,在应付了事,而真正正在发生的却正在被他们歪曲和掩盖,很多双手,无数双手,正在迅速抹平一件事情,修饰抛光一些问题。很快就又有人跑出去看,看得脖子酸痛,眼泪沁出,还是没有,只是踩了满脚的腐烂的合欢花回来。黄泥,黑泥,再加上合欢花粉红色的泥,环境已变得异常恶劣,这些泥,这些颜色纷乱腌臜的泥,别看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泥,其实对于人的心情和心理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可能仅次于一场猝不及防的或预料中的劫难,它会让人不再能够平静,会夺走本来就并不丰厚持久的温和和耐心,只剩下表面上的一种金箔般薄浅的温和与耐心——或者叫最后的礼貌——,还会叫人变得烦乱甚至暴躁,做出正常情况下从未预知过也无法想象的决定和举动。黑梅说,明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就在拐角那儿站着,藏着,好半天没动一下,身影躺在地上,看得清清楚楚,你还敢过去吗?问以前见过那么一个人吗?回答说没有,从来没见过,附近一带无论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一个人,特征那么明显那么显眼的一个人,不用很多很频繁,只要曾经出现过哪怕一回,就会被记住。这件事暂时就这样停住了,或者也可以说暂时不了了之了,因为那个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有细心的人其实就此就多了一份留意,还包括像黑梅这样并不算细心的也有了一种买到一份教训的记忆,不过令所有人失望的是,他们一心所期盼的那种现象再也没有出现过,至少上半年再一次也没有过,就像你睁大了眼睛,挖好了陷阱,你认为该来的却永远杳无音信了。

这以后院子里就先是出现了不安分的脚,顺着脚又看见乱纷纷的棍子一样的腿,一只腳在踢一只鸡,踢的还是一只母鸡,母鸡的头歪到一边,耷拉着,猛一看,吓一跳,还以为是被踢断了,和脖子分离了。胡险峰就问,那是谁?为啥踢鸡?黑梅说是玫玫的男朋友。胡险峰说,怎么从来没见过,又换了?黑梅说,噢,又换了一个,是个新的。胡险峰说,不管新的旧的,也不能这样吧,一来了就踢鸡?鸡又没招他。黑梅说,可能不是真踢,可能是开玩笑呢。胡险峰说,一会儿我也和他开个玩笑,出去踢他两脚。黑梅说,踢去吧,小心眼!人家鸡还没说啥呢,你倒先不高兴了,又没踢你。胡险峰说,还想踢我?踢鸡其实就是在踢我,也是在踢你。黑梅说,你是鸡?反正我不是。胡险峰说,我吗?我想了又想,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考一个律师资格证,我越来越觉得你真的能吃得了那碗饭。黑梅说,你以为我干不了?胡险峰说,谁说你干不了?耳朵咋长的,咋听话呢,我是说你太能干得了,太胜任了,不干才是可惜和浪费。黑梅转过身,真的把一个好像是律法般的却又有点儿像是某种观念的背影留给他,那时候,正值河流两边的事情不断增多,人口滚动,扶老携幼,夕阳的彤红橙艳的余晖映照得她的下身有些燃烧和透明,而实际上从她的腰以下到两腿之间是有很多阴影的,那些黑暗的部分即是寻常日子的夹层甚至背面,一半隆起于地面,另一半凹陷在地平线以下,从不隐现,一上一下,一种事物的正反两面,一件事情的前后两段,同时参与着日常的生活。

玫玫即白玫,黑梅的表妹,经常带人来看他们,由于所带之人的面孔每次都有所不同,有时候他们大家集体所说的话一个晚上不会超过十句,平均分摊到各人的头上,每个人只能得到一两句,很少有超过三句的时候,胡险峰记得,黑梅也记得,最少的一回,人均只有一点五句。因为是平均数,这中间,当然就有人明显占了别人的便宜,白白地可恨地厚颜无耻地得到了本不该他得到的那一份,心中还暗自窃喜,一个脑袋拨浪鼓一样前后左右地转动着,咚咚锵锵地响着,到处看着。某些人从来就缺乏全局观念,大局意识淡薄,这当然就会不可避免地既拖累了大家,也必然影响到整体的数据,致使图表上的抛物线的高度始终抛不起来,始终上不去。那一回,大家不同程度地都脸红了,缓慢到来的羞耻心和陡然上升的责任感让大家都有了一种严重的醉酒感,但即使这样,也仍然龙生九子,有的属于大醉,有的只是微醺,还有的身心两方面都感受到一种羞耻。胡险峰小声地对黑梅说,这一回,怕是要触及到灵魂了。他嘴里的气吹得黑梅的脖颈发痒,黑梅神经质地跺了一下脚,说别捅我的腰!由于一边说话一边又腿上用力,她的鞋跟差一点儿就扎进胡险峰的肉里,胡险峰倒吸了几口凉气,他的面部表情扭曲得极为夸张和难看,五官不仅严重挪位,搬家,有的部位甚至由于剧烈的抽搐和奔走而几近消失,致使整个人遽然变得异常地陌生,仿佛家里突然又多出了一个生人。

既然话不多,那就赶快吃饭,吃完饭再接着睡觉,第二天他们很可能就走了。想是这么想的,不过要是碰上连阴雨,那就走不了啦,雨哗哗地下着,他们呼呼地睡着,没有太阳,天色铁青,黢青,暗黑,这就不能不让他们产生错觉,常常把半晌午以为是半夜,把某种不明来路的嘤嘤的哭声听成是娓娓袅袅的歌声,内衣反穿,皮毛朝外,反认他乡作故乡。尽管从某些方面来说半晌午就是半夜,也确是某些地方的半夜,但是放在这里就是不对的。“半夜”醒来,看见阴雨涟涟,整个世界如同一堆剩饭一般泡在水里,世界已经变得发绿,发黑,湿滑黏稠,绿毛环绕,小块的苔藓升级为连片的苔原。虽然曾经在该用功的时候从未用过,把光阴全部蹉跎,反复涂抹撕扯着每一天,践踏着已经过去和正在经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那时节却又毫无道理和缘由地想起了也足以能够称得上久远的从前,重温语法的旧梦,学习句型,苦苦校正标点符号,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一个留字的独立诞生,另起炉灶,让他们再一次心旷神怡地安然睡去,有时甚至还一边打着呼噜,一边面带微笑,中间数次又曾响起的霹雳和闷雷也没能把他们惊醒。以前的那些走马灯一样的脸面和身影胡险峰如今是一个也想不起来了,不管他们是谁,也不管他们来自哪里,长相如何,性情怎样,个人及家庭背景又如何,全都水泡般地熄灭了,烟一样地过去了。印象中好像全是些渣渣末末一样的东西呢,没有一次留下一个比较正经一点的记忆,发型则不是光头就是鬼头——四周没有,上面小树林子一样站立着一部分的那种。眼前这个用脚踢鸡的家伙,胡险峰反正还是第一次见,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黑梅把他说得像熟人一样,实际上她也是第一次见呢,真不知道女人们长的是怎样的一副眼光,怀揣着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心思,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看问题的,怎么想事情的,这事恐怕永远只能是一个谜,问她们,她们自己其实也并不清楚。他说是鸡先啄破了他的鞋,他说实事求是地说,正经严格地说,是鸡先动的手,鸡首先上来挑衅他一个生人,他初来乍到,哪见过这种礼遇或阵势,没能经得起考验,这才下意识地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不得已的本来完全可以不犯的错误,不应该和一只鸡一般见识呢,说什么也不应该和一只鸡计较呢,就算全是它的错。这就是他的理解和解释。什么鞋,鸡一啄就破了?草鞋也不至于这么脆弱,除非是纸鞋,纸做的鞋。后来有机会看到他的鞋的时候,胡险峰吓了一跳,这事让他想起一个已逝的久远的黄昏,那个不可思议的飞鼠般的黄昏,曾经以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流星般的飞鼠般的速度飞速地滑向一个有烟花短暂照亮的深夜,在那种忽明忽暗的光照和黑暗的反复循环中,许多平时老实本分的寻常人忽然变得绚烂,神秘,最廉价的土布棉袄上仿佛裰上了正在盛开的花朵,随着身体的行走和站立而飞舞,飘荡,花朵的芳香让周围的人们在隆冬时节闻到了只有春夏之时才能闻到的气息。张家湾的张世贵,一位苦大仇深的老贫农,脸颊上被种植了两片酡红,种植似乎刚刚完成,醉人的颜色便已开出,再一看,鼻梁上,眉宇之间还有亮晶晶的星星点点。有人打趣他,一会儿回张家湾的路上,可以不用灯火照亮了,因为本身已成为一种灯火,成为了一种风吹不灭的灯笼或雨淋不湿的火把,不光自己能走,还能引领他人。现在,那个人人好像都涂抹了油彩的夜晚早已远去并湮灭,不可追寻,众多的因涂抹而变得面孔鲜艳重浊举止怪诞失常的当事人也大都深埋于地下,久已不在人世。若干年之后——就像太热的食物不能立即下咽,就像因为贴得太紧无法转身反观难以清晰辨别一样,必须得经过若干年的沉淀冷却和重新回头审视思索之后,很多人才会逐渐明白,那些黑红蓝绿的油彩,黄紫粉白的油彩,在某些黑沉或明亮的深夜里并不是油彩。

胡险峰对魏三爷说,三爷您说,碰上这种人,你还能说什么?你只能说我操。

他说的还是那个踢鸡的家伙,虽然他也做了反省和自我垢詈,虽然他们也正在收拾行装,虽然他们一没事的时候就在考古一样地长时间地收拾行装,致使周围环境乱成一团,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一些东西,该带走的带走,该扔掉的扔掉,该送人的送人,做出一副即将就要离去的样子。魏三爷露出一张黑洞洞的嘴,异常沙哑地笑着,却听不见笑声,只能看见笑容,满沟满壑的笑容,漫山遍野的笑容,只能听见嗓子里沙沙地响,坏了的收音机一样,不料却不小心吸进去太多的凉气,听见嘎儿——的一声,整个人顿时就噎住了,眼睛看着胡险峰,嘴张着,黑洞敞开,却不再能说话,有明显的中风的症状和迹象。胡险峰赶快上前拍打,两个手轮换着拍,啪啪地拍打了半天,听见哼了一声,才知道过来了,没事了。缓过劲来以后的魏三爷齁喽带喘地说,哎呀我日!胡险峰请求并希望魏三爷在心情很好天气也很好的时候去河边走一走,看一看,三爷则连声说不去,不去。为什么不去?却不说,又似乎也讲不出个道理来。是嫌河里没水吗?是因为河边人太多吗?是嫌站在那里不得劲吗?总体来说,魏三爷这个人活得其实还是很独立的,尤其不愿意麻烦别人,拖累别人,当地的土话管这样性格的人叫“整张”,十年前在一次场面宏大情景混乱的婚礼仪式上胡险峰就见识过这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整张”的性格,其实事无分巨细繁简,也不在何时何地,在另外的一些即使只有两三个人的场合里,这种“整张”的性格仍然还在,并时有凸显,甚至哪怕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胡险峰觉得也不会太走样。一个人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做什么呢?干活儿?愣神?胡险峰觉得很难想象,恐怕任何一个人都很难知晓自己以外的随便某一个人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又在做些什么,不管那个人亲近还是疏远,认识与否,从这一层意义上来说,一个人确是另一个人旁边的一道墙,人与人也确曾互为壁垒,互为狱墙,高墙无情地阻挡着,坚硬地隔绝着。不过要是乐观一点再想,那些墙上未必就都没有一扇门,更或者走过去才发现原来并不是一堵墙,竟是一条路呢,一条伪装成墙的路,平坦或崎岖先姑且不论,也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只是能够通过,至于两边有没有野花,有无风景,那些枝枝叶叶的细节就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甚至有豺狼虎豹出没也不能太计较了,唯一能做的只有让自己多加小心,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想办法怎样不被吃掉才是最重要,至于想谋求进一步的发展,就先不要想了。要知道计较也是需要有一定的条件和基础的,一个人要是连饭都吃不上,还能计较所谓的营养以及他人的白眼吗,还能顾得上脸上是否有黑,气候太冷或者太熱吗?蚊虫飞舞的傍晚,黑暗降临大地,苍蝇们按说都已歇息,可是仍然会有个别的不安分分子不肯睡觉,甚至躺下又起来,目光炯炯如炬,精神抖擞地飞来飞去,发现魏三爷也还没睡,还在瘦骨嶙峋地坐着,皮肉下沉,排骨凸起,就对魏三爷发起进攻,先是金鸡独立,站在魏三爷的眉毛上,轻歌曼舞地唱着,由一开始的纤细的女声逐渐向高亢、颤抖、正统的高音过渡,攀升,魏三爷暂时停止对于由一个狡猾而又凶狠的头领率领的一小股虱子的追赶和缉拿,腾出一只手,一巴掌追过来,先前的歌声戛然停住,似乎已转入到地下,却不料其实是很快又钻进魏三爷的一个耳朵里。魏三爷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斟酌了一会儿,后来决定封锁退路,关门打狗,本来设想得很好,一只作为主力攻打的带着呼呼的风声的手掌也按时赶到了,以魏三爷一只手掌的宽度和广度,把一只耳朵从外面封死,应该绰绰有余,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不知出了什么纰漏还是怎么回事,围堵却并没有成功,听见啪的一声拍下去,三爷自己首先振聋发聩,眼冒金星,多半个脸火烧火燎,事后一检点,才发现并无任何战果。在这之前,整整一个晚上,对于虱子及其残渣余孽们的围捕和清理,也基本没有什么成果,三爷不从自身找问题,却把事情不顺的原因归咎于灯光不明亮,过于昏暗,过于昏暗的光线不仅不利于抓捕和远眺近观,反倒是在客观上和环境上为对方形成了一种天然的绝佳的掩护。

赶路鸟到达灵武上空一带的时候,正是灵武当地最污糟最凌乱的一个时期,空中满是岁月的尘埃和积垢,人从外面回来,满目的荒凉和惊恐,满身的污秽和倦意,有时从头顶正中竟有黑红几种颜色的细流越过额头和眼眶越过鼻梁和唇齿汩汩而下,分流而下,疑似被刀斧所砍,实际可能并不一定是,只是岁月的某种色彩及印痕在迸发或显现。地上有水横流,一条腿伸进去,红肿随后到来,捞出来的某一只脚掌接近于熊掌。在没有水的地方,地表则呈卷曲状和鱼鳞状,自动分裂成无数小块,黄白色的饼状的小块,酷似副食店里的某种用棕黄色草纸包裹着出售的饼干,也有的经过强烈的炎日照晒后分出更多的层次,变得像家庭制作的千层饼,尤其后者,这会给那些多年背井离乡的人一定程度的甚至很大的安慰和温情,无论远近,看见大地卷曲,龟裂翘起,就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思乡的泪水。人是这样,牛马猪狗也是这样,鸟也是这样,只是我们从不曾留意过它们。有一种鸟,叫赶路鸟,脖子上有一圈异样的颜色,明显区别于整个身体,很像是围了一条围巾,一条黑底上点缀着众多白色小点的围巾,围巾的一头在胸前还有些下垂,平时看它们的样子,真的也就像是有事在身,正在匆匆地赶路,时常从半空中飞过,很少停留。赶路鸟,胡险峰觉得,这名字肯定是人给它们起的,它们自己,它们内部,肯定不叫这个名字,肯定另有叫法或称呼。很可能就像二伏生,在家的时候有时叫云仙五,到了外面又叫宋云台,但是熟悉他的人只知道他就叫二伏生,也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他叫云仙五,这一小部分人的年龄多局限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在这以外的更大的和更小的那两头的人都不知道,女人们也大多更是不知道,以至于当外面有人来调查一个名叫宋云台的人时,完全没有人知道是谁,完全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人,一个怎样的人?找到当地的有关的同志,负责的同志,有关的同志和负责的同志也都是丈二的和尚,一整天下来,就连调查者也不得不认为自己多半是迷了路,找错了地方,不得不怀着一种复杂而又迷茫无奈的心情在河边一个几乎不能算是旅馆的旅馆里住了一个晚上,天一亮,很快就起身又往别的地方去了。是两个人,都拎着外出时的那种黑包,一个戴着帽子,另外一个没戴帽子,头发翘起一小撮,被风吹着,无论怎么按也按不下去,很像是赶路鸟头顶上站立着的那一小撮灰白的毛,——当然,他头顶上的那一小撮头发还是黑色的,这么一说,这么一想,倒好像是那个人要比赶路鸟还要年轻上许多,所以,再从这一点上来说,还是老话说得对,人不可貌相,人永远不可以貌相,以貌取人是要犯大错误栽大跟头的。有人看见他们边走边辩论,中间似乎还伴有争吵,两个人都是一身的黑蓝色,并没有绯红色的霞光披在他们的身上,不妨想想看,他们走的那时候,山黢黑,水发蓝,太阳还没有出来,怎么可能会有霞光披在他们的身上,而且还是绯红色的霞光?因此,可以确定的是,有人说看见他们身披着绯红色的霞光朝远处走去,从根本上来说是在瞎说,不知是怀着怎样的目的或者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这句话只有后半句是对的,那就是那两个人确实是无功而返地走了。

也许这就是某一个时期的一件赤红的平常的但是看上去却呈灰蓝色的事,就是一种灰蓝色,这是其时最突出的一个印象,除此之外胡险峰一时也再想不起别的,因为一些事情或者说征兆让他感到不安,仿佛一些肉眼看不到的虫子一样在暗中咬噬着他,让他不断地分散着本来就不大能够凝结的心思和注意力。有陌生人上来问路,打听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甚至还有的报之以可怖的微笑。说可怖的微笑丝毫并不夸张,以胡险峰对于人的了解和熟悉程度而言,真正的陌生人之间是很难也不应该有微笑的,一个生人忽然对你露出令人惊诧的微笑,其中大多定然有文章,既不是无缘无故,更不是可有可无。有陌生的脸,僵硬或者浮软的面孔,不认识的闲杂人等在你的生活中悄然出现,在你的生活四周徘徊,起伏,踯躅,流连,布局,他们是谁?你觉得他们可能是因地理环境的陌生而迷路的异乡人吗?当然不是,迷失了方向的异乡人哪有这么镇定与闲适,事实上他们也不是简单热切的观光者或心意阑珊的漂泊者,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民间所说的乌鸦在门前的树上聒噪,在提示或通告,也等同于蹲在对面屋顶上一直盯着你看的某只又常被称为秃鸱怪的老鸱鸮,当然,也许此番来的并不是它本人,只是它的某一个初出茅庐的儿孙。谢志才有时会在那种冰冷甚或蛇蝎般的微笑面前感到不寒而栗,因为常有人微笑着,认真或者漫不经心地把身边的某人放倒,有时是同事或朋友,有时本来咫尺天涯,纯粹不认识,更无任何形式或意义上的交集,但是前世有缘,所以也难以阻挡今生的再度相遇,相遇也并不是为了别的,十之八九,似乎仅仅也只是为了更近距离地戕害,虐杀。也有夤夜惊魂,一开门冷厉森肃,闪亮的皮衣皮手套一字排开或鱼贯而入。一个面红耳赤的庆典日,魏三爷吃完饭,兴冲冲地出去看热闹,却不料当街上摔倒,磕得满脸是血,嘴里仅剩下的一颗这之前一直担负着啃咬功能以及斩杀重任的门牙也不幸滚落,终于离他而去了,不到一刻钟就又被人抬了回来,三四个少年一边说笑着把他放下以后就走了,西厢房的窗纸像一群聒噪而又纷纭的舌头,嘻嘻哈哈地笑着,吃吃地笑着,在嘲笑他,这让他的伤口变得更红更痛。伤痛红肿之中,魏三爷仍然心有戚戚地惦念着他那颗最后的门牙,就像惦念牵挂一个幼失怙恃的孩子,打听它的下落,最终得到的回答却是杳无音信,不见踪影,便怀疑不是混在土里消失了,就是被来往的人踩碎了,或者就是在车轱辘下面永远地告别了。这件事,从六七岁乳牙掉落新牙长出的那时候开始算起,一桩近八十载的缘分就此扯断,就此湮灭。将近八十年啊,这么长久的缘分或关系,几乎贯穿了一个人的一生,按道理临走前本来是应该说一声的,再怎么也应该说一声,说我先走一步,却并没有说,什么也没说,这才导致人四处找它,还以为它只是出去玩一会儿,玩够了还要回来的。

五月二十一日晌午时分,除了两块三角形的死面饼子,胡险峰再没有吃任何别的东西。带着一种烟熏味的阳光推开一些无关的人事,大踏步地进来,都闪开,小心溅你们一身!话音还未落,果然就有一片粥一样的浓黄溅到了里屋和外屋共用的一堵墙上,接着很快又滴答到了挂在墙上的一件已经穿了好多年的雨衣上面,是胡险峰平时常穿的一件雨衣,胡险峰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鼻子,闻到一种味道,却愣了,完全拿不准是什么,因为要说在这之前完全没有闻到过,也能说得过去,可是呢,要说是一种多年以前的味道,好像也没问题,这就比较难判断了,也更容易叫人糊涂。那时候,胡险峰觉得黑梅的鼻子似乎也抽动了一下,不过他只是那么觉得,因为并没有真正看见,真正看见的只是半张脸,而那一闪而过的半张脸,连起码的是不是她的都不知道,都很难说,只是从皮肤的细腻程度上判断,感觉应该是一个女性的脸。外面的空气里有嗡嗡的声音在鸣叫,声音并不是很响亮,甚至感觉只是贴着路面上的时虚时实的浮土在噗噗地潜行,在草丛里低回穿插,却一声声一节节地往人的耳朵里钻,很像是铁器在汹涌的烈日下受到触碰,更或者是直接被烤炙出令人耳聋面热的嗡嗡声。胡险峰听着,却并没有起身出去看,因为他知道时令连六月都还不到,距离那种空气颤抖,焦煳炽烈的时候还早得很。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嗡嗡地鸣响?他想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得到任何一种结果,反倒是让心里变得更空,更乱,狼蒿遍野,最高的差不多有一人高,其间少不了还有蒿雀和画眉飞着,赶路鸟匆匆路过,有要事在身,彼此并无交集,连一声问候都没有,即使没有要事在身,也仍然完全陌路。后来,老秦打发一个孩子来叫他去吃骡子肉的时候,他的头发像一蓬乱草,两个眼睛血红。他问哪来的骡子肉?那个小名好像叫蛋蛋也可能叫元元的孩子却明显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顾愣愣地盯着他看,看的就是他那一双血红的眼睛,那其中的颜色让那孩子有些惊呆,一张嘴呈喇叭状朝他张开。直到他又问了一遍或是两遍,名叫蛋蛋或者元元的孩子才终于反应过来,说不知道骡子肉是从哪儿来的,只知道煮了一锅,这会儿已经快熟了。后来才听说,有骡子在沙河里淹死,从上游地带不断地漂下来,沿途又不断地被人捞起,好多人家都分得了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等于给住在河两岸的人们临时多出了一个本来并不存在的节日,家家飘出肉香,人人脸上浮现着祥瑞之气。当然,住在附近一带山上的人们还是原先的老样子,河两边发生的事与他们毫无关系,多少年来都一样,不管下面的平川里发生了什么,从来都与他们无关,都像平时一样早早地就睡了,灯一盏一盏地先后熄灭,满山漆黑,山上所有的山谷,褶皱,各种坡洼,旮旯,也全都沉入了仿佛永远的寂静和黑暗之中,与山下面河川里的那些活蹦乱跳的人们相比,他们很像是一些风烛残年的老人,很多时候其实更像是一些很久很远以前的古人。而那些住在河两边的人们就不一样了,经常把黑夜当做白天用,当然也有的时候又会把白天当做黑夜用。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没有月亮很要紧吗?并不要紧,没有星星更不要紧,河边出现了灯笼,出现了甚至用油毡或废旧车胎制作而成的火把,当手电筒的光芒孤魂一般在黑暗的街上乱晃乱撞的时候,周玉宝的女人——周王氏,峥嵘初现,牛刀小试,在外面传来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和长短不齐的叫喊声的时候,在周玉宝以及他们的几个孩子都抹着嘴,走出家门,加入到街上乱哄哄的人影中之后,她短暂地恢复原形,变回她自己,而不再是周王氏,当然,过后她还得是平时的那个周王氏,尤其是将来子孙们给他们立起牌位的时候,周门王氏,是一定要写清楚写明白的,她嫁给周玉宝,便是周王氏,要是嫁给马玉宝,就又是马王氏了。在这个人喊狗叫的像是一幅因用力太猛涂抹得过深过重的水彩般的夜晚,作为一名正当年的妇女,她从容镇定,不慌不乱,表现出这个年龄的女人应有的宽阔和深广,当天晚上就一鼓作气地干掉了锅里最后剩下的所有的骡子肉,合计有三碗。碗是正常的碗,既不大得夸张,但是也绝不小巧玲珑,烧制在碗壁四周的蓝色花朵一边在屋里飞翔,不时地又朝她投去一瞥,它们亲眼目睹并见证了她从一开始直到后来的全部过程,之后整个人就变得流光溢彩,健步如飞,精力旺盛到令别人也令她本人吃惊不已的地步。已经很晚了,那些藍色花朵们也都飞累了,纷纷落下来,重新回到碗里,但是她还毫无睡意,仍然精神抖擞地站在屋里的地上,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以至于把多年来一直阴暗霉黑的后墙也映照得比平时明亮了很多,借着那片难得一遇的亮光,她第一次看见了浮现在墙上泥土里的草籽和麦芒的身影,它们像是在一种铁铸的秩序里或坚硬的暮色四合的天地间昏睡,好像也并没有真正睡死,神情亢奋精力旺盛的女人觉得,要是墙上的温度和水分合适,再有阳光照射进来,说不定就忽然睡梦中打一个冷战,睁开眼醒来,唰地一下又活过来了呢,重新发芽,生长。接着她又看见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以及几个苍白鬼祟的蘑菇,一行字写的是:不要去东胜庄吃饭……像是一种留言或嘱咐,后面却又有三个字是纯粹骂人的话,女人看了,顿时觉得脸红,觉得涌动,觉得鼓胀,甚至在下面倏忽升起某种反应,反应先是自上而下,从脸上开始,一根暗线又似乎一股细流一样快速地往下走着,往下伸去,流溢着,很快又回馈般地自下而上。在那几个苍白的鬼鬼祟祟的蘑菇的上面,有一个相框,里面的人全部发白,除了发白,甚至还给人一种发黏发灰绿的感觉,且又都有一副死相。她想,那是谁?那都是些谁?那里面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都从来没有见过。她吃惊地看着,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往后退着,就在那个时候,忽然听见门响,有一阵风从外面走了进来。头一天晚上,也就是五月二十日的晚上,房子在漏雨,很多地方叮咚淅沥,有的如同在暗中演奏。胡险峰并没有喝酒,却奇怪地有了一种醉醺醺的感觉,看见墙上有花朵在咝咝地怒放,怒放的声音酷似一根导火索正在哧哧地燃烧和缩短,看见好多东西都在旋转,运动,大到房屋,山脉,草木,门前的小路以及远处的大路,小到一朵花,一片树叶,一枚针,一粒纽扣,一双眼睛,有的旋转得十分老实,笨重,有的却旋转得非常的花哨,油滑,或者也可以叫做轻盈或优美。众多的花朵,云朵般竞相纷争呈现的花朵,有一种从天上降落人间,又飞入并盛开在寻常百姓之家的拙朴之旅的感觉以及与里坊凡俗生活从相视到相偎相融的梦幻过程,有微小的人影在附近蠕动,搬运,又一些在远处静止或奔走,花朵沉静,芳香灼灼,数不清的芳香,无边无际的灼灼,拥叠繁复到一种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局面,恍若人世间曾经有过的某一幅盛景。再回到五月二十一日晌午时分,忽然看到门外的大水坑的水面上映出两位远方来客的身影,胡险峰感觉自己跳了起来,先是单腿着地,接着头顶就咚的一声碰到了屋梁,突如其来的碰撞和震动致使屋梁上经年的灰尘滚滚而下,无边落木萧萧下……他的脑子里飞快地流星般地划过这么一句,包含着絮状的和细密颗粒状的尘雾很快就雨一样把他的头脸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那时候他感到眼里、鼻孔里和嘴里都有尘雾进入,包括牙齿缝里和舌头下面,也有吱吱扭扭的沙碜声传来,他试着用上牙咬了一下下牙,感觉果然全是岁月的沙粒在铮铮作响,在他的唇齿之间呻吟,错乱,其实那只是他的一种错觉,事实上他并没有跳起来,更没有被罩在灰尘里,反倒是以一副呆傻的神情瘫坐在那里,背靠着墙,像是一辆坏了的车,看着墙上的花朵在流逝,凋零,在逐渐减少和消失,目睹到先前的盛景在渐行渐远,途中又以不断拆毁的方式且行且慰抚,并不定期地辅之以仿佛加油注水般的必要的鞭笞或又似乎同样必要的勉励和鼓舞,最终以一辆独轮车的形式走向地平线的尽头。车上的一个孩子说,三舅,我们要去哪?却并没有听到回音,好半天都没有听到回音,那孩子用一只手在头上抹了一下,就又说,三舅,太阳里面好像有小针呢,扎得我好疼。这一回,终于听到一声回音,不过起因却是由于车陷进了一个坑里,半天出不来。悄悄的哇,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巴。孩子从车上下来,也帮着一起推,那时候已经能望见一些树了,只是还看不出是什么树,却是乱长着,好像一层后面还有一层,互相映衬着,掩护着,不过已能看见树后面有墙,有人家。黑梅对他说,不知道几年,需要我等你吗?胡险峰说,明知故问?不用等我,你该找谁找谁,咱们的缘分可能也到头了,不然可能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再说我身上也不再有你需要的油水。黑梅说,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快去死去吧!她说着,忽然又下意识地急刹车般地停住,好像是在不经意之间泄露了一个秘密。胡险峰无比吃惊地说,你——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另一个名字?这一向都是个秘密,从来没有人知道,我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黑梅气得脸色发白,她对那两个人说,你们——赶快把他杀了,省得带回去还得给他吃饭。那两个人却仿佛在用一种制式的声音或语调要她保持克制和冷静,保持一定的距离,最好站在距离他们一米开外的地方,不要动,不要乱,也不要过来。看见他们置身于里外屋阴影下岩石般的表情以及一线红润的嘴角,黑梅对他们说,我不怪你们,因为你们好像不知道我是谁。他们没有理她,只是冷冷地对她说,按规定来。

2019年11月26日

【作者简介】吕新,生于1963年。1986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抚摸》 《草青》《成为往事》《掩面》《下弦月》《中国屏风》《南方遗事》《白杨木的春天》《圆寂的天》《山中白马》《石灰窑》等长、中、短篇小说多部。2014年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2017年获得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杰出作家奖”称号。现为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

责任编辑/鲁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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