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眼
2020-03-12辛维木
1
开始起风了。
沿街的楼房门窗紧闭,尚未完全转黄的树叶摇摇欲坠,每阵风吹来,夏日留下的绿冠就像被剥去了薄薄一层,恐怕不出一周就只剩下枯枝,过早横在灰白的花岗岩外墙前。电线杆上,一张张海报困在几瓣蓝色粗胶带之间,白象酒吧过期的打折传单偏安一隅,心理实验志愿者招募和阿卡贝拉音乐会广告互相拍打着,在被全员撕裂之前徒劳地争抢相对安全的位置。
秋天即将提前结束,我揉掉飞进右眼的小颗粒,又将口鼻往围巾里缩了缩。是时候准备过冬了。
“借过。”一个头戴棒球帽的白人男生从身边匆匆擦过,开始动手撕海报。从宿舍到食堂的路上,我已经碰到三个正在清理各种告示牌和电线杆的学生。飓风来袭前的最后几小时里,任何可能被风吹跑的物体都必须从A大校园表面消失,这是学校应急办公室昨晚群发邮件中最无聊的几条提醒之一。其他更刺激的提示则包括等待停课通知、去食堂领“救济粮”、堆沙袋“布防”,等等。
“A大的500多个中国留学生正为逼近的飓风屏息等待,但这并不是他们遭遇的第一场灾难,或许也不会是最后一场,”我想起章瑞前天在视频里给我念的导语。那篇近万字的独家报道已经提审,她为志在必得的头条位置兴奋不已,然后又问了一遍,“你确定不能顺便帮忙搜集点飓风的素材吗?稿费可以算在一起,听说风暴中心可能会经过你们学校。”
我重申了自己很乐意利用毕业前的空闲时间帮遇难同胞做点事,但还不至于拿自己的性命去和自然灾害做斗争。要是爸妈听说,必定要痛骂我一顿,还搬出“你也想成为姜桦吗”之类的质问。短短一个多月,“姜桦”这两个字就从校园里随便打个招呼的点头之交,变成了鲁莽、危险的代名词,从A大校园传回国内的亲朋好友,又被0和1转化的文字和图像裹挟着散播到了全球。
而现在,姜桦的一只眼睛正对着我,探出覆在上面的汉语私教招募令,弯成柔和的弧度。她的另一只眼睛已经被那棒球帽男生一把撕走了,剩下的大半张脸留有雨水的印记,底下是一行血红的大写字母在尖叫:“你见过她吗?”
我刹住了脚步。过去一个多月,这张脸曾铺遍城里的大街小巷,驻守本地或远道而来的警察和记者拿着照片来来往往,先是询问有没有见过这个姑娘,后来则是询问对她生前的印象。我敢肯定,周围那些美国教授和同学看到我们中国人时,首先想到的也是她那尚未熟习美式大笑的拘谨面容,因为“找到她了吗”成了我最常听到的招呼。
但也许正是这样,如今我们很多人已经不愿再直视这张脸了。原本大家商量好搜索结束后统一回收寻人启事,后来便没有人再提。她的微笑就和寻猫告示、外卖APP广告一起被揉成团扔进垃圾桶,或者被其他海报贴掉,暂且拖延了被吹走、踩踏、碾碎的命运。
男生嘟哝着剥去海报剩余的部分,夹进手里那叠花花绿绿的废纸里。苍白的一角还戳在外面,就像食堂里中国同学闲谈中冒出来的森森白骨、粘着干涸的血迹和腐烂的皮肉,一半似乎溶解在杂草泥泞中,另一半则固守着本来的样子,警示着每个注意到它的人。
“呃……刚才那张海报,可以给我吗?”我叫住了他。
他愣了一下,随即转为顿悟:“哦!很抱歉……”他取出纸张,又撕了一小条蓝胶带,粘回拉断的一角,递了过来,“应该把这个收好的。其实……”他又低头翻了一遍手里的东西,抽出几张白纸,“这些都给你吧。你们群体经历的那些事,我真的很遗憾。”
于是我便捧着一沓皱巴巴的废纸加入了食堂外的长队。欢声笑语绵延了几十米,一直伸到隔壁的宿舍楼门口。哪怕是篮球赛季开始时的校队主题大餐都比不上这样的盛况,在大四这年体验一番倒也圆满,我想着,耳边充斥着关于明天会不会真的停课、食堂会发哪些东西、学校哪个地方最容易被淹的讨论。
两个校工推着沙袋经过时,队伍突然安静了几分,人人都伸长脖子,目送他们走向目的地。“性命堪忧不说,领吃的也要排队,我算是有点理解难民的感受了!”某个女生大声感叹道。每阵风吹来时似乎都更猛了些,卷起嬉笑声,将大家向前推去。
如果姜桦还在,她也会挤在这里吧。我环顾附近的亚洲面孔,她本该时刻跟踪气象台预警,搭中国学联的车去商场囤货,在视频里安抚父母一切如常,转头又迫不及待地跟美国同学科普飓风和台风的区别。她会瞪大眼睛,听我们几个高年级同学绘声绘色地讲两年前在学校外的河边险些被“龙卷风”刮走的惊悚回忆,祈祷她在美国遭遇的第一场飓风不至于那么可怕,但至少可以留给她一两个可供吹嘘的传奇故事。
但不是像这样,不是她本人变成别人添油加醋的谈资,更不是由于自己的一举一动成为一场风暴的中心。
“哟,蒋遥!”同级的萧楚楚在不远处朝我挥手,身后跟了两个大一学生,名字我记不太清了,“插个队不要紧吧?”
周围也时有外国同学挥手叫朋友加入,我们倒不必担心有损形象。再说,一场被新闻称为“可能发展为类似卡特里娜和桑迪”的颶风正威胁着摧毁这座百年名校,排队这种事早就被压到了许多更紧迫的忧虑底下。
等飓风过境,如果我们还没被洪水逼到屋顶的话,姜桦引发的风波就会逐渐被淡忘吧。我下意识地折起手里的告示,藏起那张势必要遭受审视的脸。在那些关于伤亡人数、救灾不利的报道背后,也许姜桦案会被还原成又一起简单的留学生安全事件:一个初到美国的大一女生外出活动时受到心理变态者的蒙骗,惨遭虐杀。
这样,那些细枝末节的案情也不会再被拿出来反复揣摩:一个还没到法定饮酒年龄、口语也不利索的外国新生,该不该去学校附近的酒吧参加“无酒精开放日”?她为什么要接受一个陌生男子的邀约,搭车去他家?她在国内的男友奔走呼喊,先是为了找她,再是为帮她讨回公道,可为什么我们这些同学从没听她提过这个人,她的隐瞒和那个致命的决定,又有没有因果关系?
就是因为最后那个问题,每次说起姜桦,总会有人皱眉,叹息,转身离席。这个名字会让我们想起为了找她而熬的夜、她被赤身裸体埋在邻州森林里的遗骸、那个国内男友接回骨灰时通红的双眼,还有随后那场舆论风暴对我们的嘲笑。所以,很少再有人提起她了,甚至没人去追究,校内那些对她私生活的窃窃私语是如何渗出围墙,由网上某篇“爆料贴”进入时差党、通勤族、营销号乃至父母辈的素材库中。
我往旁边让了半步,和萧楚楚他们打了招呼。萧楚楚信心满满地说明天不会停课,在那两个看热闹的大一同学面前跟我赌了一顿饭。接着他们就继续来时的话题。“姜桦不能代表我们所有人,或者说她恰恰是我们当中的极少数。但我怕这种文章会让更多人把留学生,特别是女生,混为一谈。”说话的是那个拿奖学金进来的大一学妹。
“咱们遭到的偏见已经够多的了!”萧楚楚叹了口气,转向我,“蒋遥,长空新闻的那篇报道,你看了吗?”
“啊,什么报道?”
但我想我知道答案。果然,手机上的A大本科群里已经攒了100多条未读信息,起始点是一个新闻链接:“女留学生之死:美国梦的罪与罚”。记者署名是章瑞。
萧楚楚不再说话了,视线顺着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文章内容我再清楚不过了,其中的引语来自我的笔记,姜桦宿舍楼的照片来自我的相册,就连受访者的化名和身份,也是我和章瑞在一次三小时的视频聊天中一个个敲定下来的。“让死者重新说话”是章瑞告诉我的初衷,但标题中某种不太对劲的东西却催促我一目十行,赶快找到她的结论。
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人群也不再喧嚣,还残留着薯条和芝士味的食堂大厅被装着能量棒、面包、香蕉和矿泉水的应急包堆得满满当当。我顺着人流通过刷卡台,从志愿者手中接过应急包挂绳,又从另一边出去,双眼始终胶着在手机屏幕上。
踏出木门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回到的不是为抵抗自然而武装到牙齿的A大,而是大一新生眼中那个处处都蕴藏惊喜的A大,草坪上的阳光晒暖皮肤,新哥特式的窗口传来诗歌吟诵,欢声笑语间夹杂着电子乐的鼓点,逐渐被炫目的灯光和淡淡的酒香取代。
那是姜桦的A大,飓风还蛰伏在大西洋深处的水流和空气里,烈度、方向尚不可知,却似乎注定要搅碎它所扫过的一切,甚至在瓦解她的身体之后,连她的记忆都不肯放过。
那也是我的A大。
2
最危险的风总起于未曾预料之时。上一刻大家还仰头沐浴着夏末阳光,饿着肚子赞叹州界上的水天一色,下一刻大家就尖叫着争抢大桥栏杆的遮蔽,死死抓住旁人衣角,刚下肚的虾饺和肠粉被雨水搅着泥沙推到了嗓子眼。
在过去两年的反复讲述中,大二那场飓风扫过邻州时的余威变成了离我们只有咫尺之遥的龙卷风,满身狼狈地互相嘲笑变成了大难不死喜极而泣,就连当时有约会而提前告辞的萧楚楚也有了角色——大家探头往桥下大喊她的名字,生怕她在混乱中被风吹走,直到打通她的电话才想起来,这风还不至于刮得一个成年人翻下一米多高的栏杆,她也根本没和我们一起走上这座桥。
章瑞对这件看似无关的小事尤其感兴趣,在视频里要我尽可能详细地描述当时的情景:天气预报真的没说吗?怕不怕,怕到什么程度,是单纯吓了一跳,还是感觉自己快死了的那种怕?这会不会影响你们对这次飓风的预判?她的问题琐碎而意义不明,就像她要我查清“姜桦在食堂最爱吃什么”“她每天从起床到睡觉之间一般都做些什么、去哪些地方”一样。
章瑞说这是她的策略:在热点之后重回现场,撇开人声鼎沸,将当事人写成完完整整的普通人。她说她想追求人们对不同个体的理解:围绕姜桦人品的流言蕴藏着挖掘故事的可能性,姜桦身处的留学潮、美国大学扩招、中美实力变化更是意义重大。
听上去挺新鲜,所以,当初我在搜了几篇章瑞署名的“10万+”后,便响应她在A大群里招募联系人的消息,加了她的好友。反正开学前就拿了华尔街的工作Offer,在大学最后一年帮留学生发点声音,总比宅在寝室无所事事,或是像姜桦那样到处闲逛惹出事端要强得多。
于是,那桩姜桦也许还没来得及听说的大桥事件,也从我的叙述变成了章瑞的文字,作为这次飓风的预演。只是,我反复强调“龙卷风”只是一种夸張的说法,但章瑞却写得言之凿凿:“留学生总说自己在A大的生活像一个泡泡,是这座贫富分化、文化衰败的小城里珍贵的避风港。但一场没有预报的龙卷风就可以瞬间击破这种幻觉。一场谋杀也可以。”
下午的最后一堂课,我看到姜桦和凶手并列的头像出现在前排学生的电脑屏幕上。没有谁在专心听讲了,学校刚刚群发了明天停课的通知,打算提前下课回家的教授也加快了语速。大多数人的电脑上都开着实时卫星云图,零星几个黑色脑袋前面却都是一段段的方块字。逼近的飓风路径正处于抉择时刻,是走直线穿过A大,还是稍稍往旁边偏一个角度,是会像章瑞文中假想的那样大难临头,还是像我们当年那样只是虚惊一场。
不管怎样,章瑞对自己的判断应该是确信不疑。文章从姜桦出国开始倒叙,蔓延的“留学热”使她爱上了美剧,也催她那领着工薪的父母咬牙卖房凑齐了学费。她似乎会很适应异国生活,在高中就瞒着家里偷偷交了男朋友,出了国也更乐意去美国人聚集的现代舞社团和街区派对,化浓妆,穿低胸衫,尽管因为语言能力跟不上,她不得不去选了针对非母语学生的写作课。
这并没有脱离我以前对姜桦的印象。开学例行的迎新聚餐上,她就纠结着问我们是用中文名“姜桦”还是用英文名“Hilda”更容易被美国人记住,对某个大三学长告诫的“中国同学别老是抱团”连连点头,和几个新生一起追问萧楚楚和她那“洋女婿”男友的爱情故事。再在校园里碰面时,她便总以英文跟我打招呼,声调一次比一次高,嘴也咧得一次比一次大。
要不是那起惨案,这些后来被赋予种种预兆的举动,很快就会和其他那些我都懒得去记名字的大一学生一起,消解在我对大学四年吵吵闹闹的回忆中吧。但章瑞将它们串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还引申到留学生群体,说我们多少也和姜桦一样,梦想成功、好运和重塑自己的机会,来到长久以来与“强大”画上等号的国家,却发现它不再安全,不再美好,甚至不再值得向往。证据就是,一个迫不及待想变成美国人的中国女孩,追随一个看似聪明帅气的白人学长,迎来的却是绳子和尖刀。这是美国梦对她最私人的背叛。
章瑞的论据也滴水不漏,不光有其他媒体采访过的家人朋友,还有A大招生办和新生顾问委员会、10多个化了名的中外同学、姜桦这学期每一门课的教授,以及姜桦自己在写作课作业里的自述。
但问题是,我所提供的“铁证”,为什么读起来变了调子呢?
“一定要注意安全!”教授的叮咛打断了我的思绪,周围人早就迫不及待地合上电脑说笑着起身,边走还边互相比较应急包里的物资。助教留在门口,给几个讨价还价的学生解释为什么不能因为飓风而推迟论文死线。
我和几个中国同学打了招呼,交流了一下明天打算刷剧还是赶论文,便各回各家。关于姜桦,我们没什么更新的信息可以交流,该揣测、抱怨的早就被揣测、抱怨过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随着人流往宿舍走,经过本科行政楼。过去一个多星期我来了好几次,以“帮中国知名媒体写特稿”为名义,才从几个守口如瓶的办公室挖出了点回应,不外乎“很遗憾”“悲剧性的损失”“维护团结”等等被媒体写了千百次的官方说法。他们应该没空关心章瑞的最终作品,三天前我过来的时候,负责东亚区的招生官正忙着准备今年的中国之行,感叹幸好姜桦案没怎么影响大家对A大的兴趣,还有几家高中主动邀请他去做宣讲。
前面四栋大一新生楼将草坪围得严严实实。为了章瑞的报道,我也借学妹的卡刷进去过好几次。除了重新粉刷的墙壁和加了刷卡付款的洗衣房,这里和我刚入学时没有丝毫区别。学妹说常在公共休息室看见姜桦,角落里有个沙发像是她的专属座位,她总在那里做作业,但一有外国同学说话,她就很容易走神。我告诉章瑞,不难想象,姜桦也像我们当年那样,绞尽脑汁破解那些英语课不会教的闲聊“密码”,操着不太自信的口音和室友商量家务分工,或迟疑着尝试拨弄健身房里的器械。这座堡垒是她在美国的第一个“家”。
还有英语系的红砖小楼。每周二和周四下午,姜桦都得背着阅读材料和电脑,用力推开有着百年历史的大门。为了必修的通识写作课,每个大一学生都免不了光顾这里。尤其是我们这样的留学生,只要肯学,总会在开学不久就听前辈说,要多来找老师开开小灶。回想起来,之前我在食堂对一群偶遇的学弟学妹传授经验时,就是姜桦提出的问题:“如果学校一上来就把我们分到比美国人差一等的班级,我们怎么能证明自己不是读不过美国人呢?”
“写作课是我们大家融入美国校园生活的第一步,”我跟章瑞介绍过,“特别是姜桦这样被分到非母语班的新生。”
“也就是她美国化的开始?”章瑞尝试归纳。
“嗯。”就比如我,还珍藏着自己那时每页都被教授画上红圈的小论文,和同学结伴去看的阿瑟·米勒让我养成了看戏的习惯,期末论文所选的菲茨杰拉德至今还立在我寝室的书架上。
这也成了章瑞的报道区别于其他类似新闻的一大关键。我按章瑞的提示找到教课的英语系博士生艾伦,以自己是姜桦的堂姐(因为我们都姓Jiang)为由,说服她拿出了还没来得及发回给姜桦的作业。要剥开姜桦作为受害者的外壳、探寻她那晚冒险行为的根源,还有什么能比她自己在文章里承认“从小就有一种背叛的习惯”更有说服力的呢?
“对外国同学来说,写自己是最容易入手的。”艾伦递过文件夹时眼中泛起水光,“桦的这篇交晚了,她申请了三天延期,我问她要不要帮忙,她只说想把有些事情想想清楚……不,她一点也不是偷懒,非母语班的同学基本都这样吧,每次阅读作业大都从头到尾读完,可比其他班上那些随口胡诌的美国学生强多了,所以我才更喜欢和他们打交道。”
艾伦布置的作业题目,竟意外保留下了姜桦最后的声音。在乱成一团的时态和找不到结尾的长句中,只有一句奇特的比喻一字不差地印在我的头脑里:“背弃过去的生活感觉就像死去,你杀死了一种曾为之努力的人生可能,但又确信,自己必须这么做。”
通过章瑞的引用,一切好像都连了起来。姜桦背弃了留在国内的男友,期待在异国投入一个陌生人的怀抱,正像她在初中时背弃了陪伴她长大的芭蕾舞鞋,架起厚厚的眼镜,也像她在高三背弃了与男友一起高考的约定,在收到A大的录取通知书后毫不犹豫地交了入学押金。不知是不是出于某种可怕的预感,她至少已经亲手杀死了两个长着同样面孔的女孩,一个是热爱艺术的母亲所梦想培养的舞者,一个是陪男友在读书打拼中营造小家的贤妻。
但为什么章瑞漏掉了那篇作业里的其他内容?我都告诉她了,姜桦写了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两个改变人生走向的决定。她依然享受跳跃、旋转的轻巧,但她也想试试另一种生活,和绝大多数不用晨起练功、清点老茧的同龄人一样,默古文,背单词,做数学,在成为老师、医生、白领等等职业的岔路口徘徊想象。她也不是不爱她的男友,他们在玩闹中并肩读完高中,完全能考上同一所大学,但她不确定该不该这么快安定下来,在未来几十年中都被“的”这个字和同一个人捆绑在一起……
或许是我没讲清楚吧,章瑞在视频里对我的长篇大论只说了声“哦”的时候,我就该警觉起来的。姜桦自己拖了三天也没想清楚究竟要什么,诸如“我喜欢他但我必须离开他”的思虑很难用一句话去准确概括,她絮絮叨叨差点超了字数,直到最后一页才以“这就是我对过往经历的回忆”仓促收尾。话说回来,她到美国才一个多月,连专业都没得选,她怎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在你们的人生中,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四年了。你可以选任何课、参加任何活动、结交任何朋友。探索,尝试,然后找到自己的方向,这是你们四年中最重要的任务”。入学时,我们全都接受过教授或前辈这样振奋的宣讲,听得我们体内的运动员、演员和诗人蠢蠢欲动,恨不得攀上主楼的钟塔,把来时的迟疑和庸碌一笔勾销,将目光所及之处尽数列为自己的新领地。哪怕狂风来袭、暴雨倾盆,也想大声呼喊,亲身感受风暴的烈度,给自己的英雄旅程多积累一个素材。
我回到窄小的单人寝室,拉开书桌最底下的抽屉,给收来的寻人启事腾了个地方。之前收集的姜桦案剪报、学联发的祈福集会传单,还有我那本业余采访笔记,就这样迎来了她刚进A大时的灿烂笑容。
我多想和她一起度过这场飓风。只是坐在一塊儿,就像对三年前的自己那样,听听她在这段旅程初始时的奇妙想象。
3
树在校园里乱飞。真的,至少有三人高、需要两人环抱的树,被连根拔起,和横冲直撞的沙砾一起飞上天,随时都可能撞破玻璃。我不敢拉开窗帘,只隔着缝隙看到天空过早转黑,似乎预示着什么不应该被看到的东西。应急办公室的群发短信足够我想象外面不可思议的场面:“树在校园里飞。请进到室内,远离窗户。”
我盘腿在床上写论文,窗外的呼啸声从未停歇,而电脑一侧小窗口的云图上,气旋中心的圆点已经越过我们所在的纬度,只有白色长臂还在不厌其烦地揉搓我们头顶的天空。飓风眼终究还是没经过A大。如释重负的同时,我竟隐隐有些失落。等太平洋另一边的父母醒来,我没什么精彩的故事能讲给他们听,只有例行公事地汇报自己这大半天宅在房间都吃了些什么、写了几页论文、有没有借机搞个大扫除……
但我想说的只有姜桦。
章瑞的名字还悬在微信靠前的位置:“报道没有半点夸大和捏造,完全遵照了你我分头调查的结果,你觉得哪里有错?”接着是5分多钟的通话记录——我早上一醒就给她打去语音,在脱排嗡嗡的背景音和依稀的孩童说话声中,大概是刚下班的章瑞听上去有点不耐烦:“你可以再看一遍文章,能不能挑出哪句话不符合你给我的素材?……读者的反应嘛,随便什么新闻,他们都各有各的想法,掐起架来很正常。”
我想说姜桦并不像网友说的那样不知检点、勉强砸钱出国只为镀金傍个白男,但章瑞确实没这么写过。我用手机录下的采访、读姜桦作业时记下的笔记,还有和同学闲聊后凭回忆赶出来的段落,只是被章瑞打散重组起来。重新登上热搜的那个名字仿佛属于一个全然陌生的人物,但细看她的眉眼、嘴角和步态,又确实都是那个聚餐上和我们干杯的学妹,那个现在躺在旧海报上质问是不是我污蔑了她的影子。
章瑞的文章结束于姜桦最后光顾的白象酒吧。酒吧继续开门迎客,包括偶尔几个大三大四的中国学生,只是吧台背后摆着姜桦的黑白小肖像,重印的活动预告单上删去了每月一次的“无酒精开放日”,这些都来自我拍给章瑞的照片。
去酒吧踩点的那晚,我一个人待在店员所说姜桦坐过的位置,隔着一张桌子看向吧台边凶手曾立过的地方,试图为章瑞重演出事那天的景象。但想象中姜桦的思绪,总是不知不觉带上了我自己的声音:换作是我,我会走过去吗?
听说那是姜桦第一次去白象酒吧。她大概也像我过去三年中一样,不止一次想走近那座被美国同学称为“A大真正的吉祥物”的大象雕塑,假装像校园剧主角那样闷下一小杯透明液体,在舞池中举起双臂。区别在于,姜桦真的这么做了,而总有“排队太长”“得赶作业”“不会喝烈酒”之类的想法促我收回目光。
“周五晚上是约不到遥出门的。”美国朋友们总笑着跟我打趣,而在我拿到工作后,这又变成了他们劝诫学弟学妹的说辞:“看看人家遥,她管得住自己,所以她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但如果当初我跟他们一起去呢?那天我啜着被命名为“飓风”的鸡尾酒,听着每首歌标题都带着“风”的歌单,好奇自己过去三年多错过了多少次这样让人不禁莞尔的主题派对。
对,天知道不小心喝醉后会发生什么,出丑、迷奸的事情时有耳闻,还有最最熟悉的那场凶杀。但这毕竟是偶发的意外。挤在每周末成群出入这里的学生中间,也许我就不会在朋友们讨论考完试该喝龙舌兰还是伏特加时尴尬沉默,回归“乖巧但不酷”的典型东亚生形象。也许我早就可以借机上前向戏剧社的那个帅气的台柱学长自我介绍,告诉他我看了他演的每一部戏,邀请他跳一支舞。也许我不会对国内朋友的轮番询问不住摇头,告诉他们我没空把满满当当的日程演成美剧,然后笑着迎接“你不是留了个假学”的质疑。
我不知道那样的生活会不会比我所经历的这几年更有意思,但至少,总会有点不一样吧。
父母的视频通话来得比平时早些。在反复确认新闻里的云图没错、飓风眼确实偏离了A大后,他们还是止不住叮咛:“起风时别出门!”“美国灾害太多,毕业了做一两年就赶快回来吧。”“出去时注意看看头顶,万一有什么牌子、架子松了。”“还是尽量少出去,上次不就碰到龙卷风了吗?”
好了好了,又不是在国内没碰到过台风,我说。换到现在,我才不会跟他们吹嘘前年的“龙卷风”,因为每次聊到要不要回国发展,他们总要搬出那件事,作为劝我早点回国的论据。
“这次长空新闻写姜桦的稿子,你看了吧?里面也提到那次龙卷风了。”父亲问道。
“写得真是好,就像带我们转了一圈A大。”母亲也说,“不过看了真是后怕,有些小孩一出国就失控了,还好我们遥遥不像姜桦那样,出国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学好本领,别的什么都别管。”
父亲点头:“知道自己要什么,这很重要。拿到工作只是个起点,今后也不能掉以轻心啊。”
知道自己要出国,要学金融,要争取全A,要参加职业社交、非正式面试、短期项目,要在大三实习的末尾拿到正式聘用。我都忘了一開始是怎么踏上了这条道路。在奔波于纽约和A大之间的无数次旅途中,我只记得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看看社交网站上那些更新了公司和头衔的学长学姐,看看职业咨询中心门口薄薄的“金融学专业求职指南”,现在我也踩准了节拍。
但我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帮章瑞调查是我这几年来最刺激的几天,不去顾虑这会对找工作有什么影响,混在中国同学里引导他们回忆开学后的最初两个月,捕捉任何有关姜桦的声音。当然,还有冒充同姓堂姐,凭借之前了解到的姜桦家世,博取教授和助教们的信任。加上一场十年一遇的飓风,直接把我大学生涯的句号改成了还能津津乐道几十年的惊叹号。
撇开章瑞后来那有点出格的写作,说不定我也能成为一个够格的调查记者呢?也不是说我就得去做新闻,像艾伦那样研究喜欢的作家,像大姐姐一样爱护后辈,似乎也挺惬意。在这方校园里转了三年多,我还没踏进过A大的理化实验室,没上过闻名全美的“星球大战与政治哲学”。在投身于华尔街日夜不休的金钱洪流之前,我还想登上学校剧院的舞台,在一片漆黑中被聚光灯照到头顶,哪怕就一次。
可是太晚了。这学期的课表已经被最后两门专业课和两门一拖再拖的通识课填满,下学期光毕业项目就得占用两门课的学分,剩余的时间嘛,前辈们都说,毕业生不会再有心思读书了。属于探索的时间,属于姜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只留下姜桦作文里的那句话烙印在我的工作Offer上:“背弃过去的生活感觉就像死去。”
“我觉得那个记者写得有问题。”我试探着对屏幕那头的父母说,“泡吧什么的又不算很少见,只是出了事,才会被人贴上不好听的标签。其实更应该去怪罪凶手,而不是从受害者身上找原因,不是吗?”
“就是因为出了事,才更需要重视。”父亲一脸严肃,“你自己也当心,现在有工作放心了,不像以前那么忙,別出去瞎跑,宁可在学校多看看书。记得姜桦的前车之鉴。”
“是啊,我看到好多留学生都在网上讨论姜桦案,你不要去发哦!”母亲也说,“这事很复杂。你说姜桦不好吧,她毕竟是你们学妹,太可怜了。说她好吧,人家又会对你们这些留学女生有想法,以为你们都像她那样。”
幸好他们不知道我就是章瑞报道的幕后“功臣”。
通话照旧在父母的嘱咐和我的敷衍中结束。这样的对话持续不了多久了,工作以后,每一次未接来电都能用“在加班”来搪塞,而曼哈顿的光影、美食和都市恋情也足以让我表现成大人的样子,说服他们不用再对我宣教。到那时,我就能做自己的事了吧,尽管我现在还想不出那会是什么事,尽管人人都说,A大所处的小城环境再差好过纽约,在那里什么人都有、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我啃着食堂昨天发的能量棒,继续慢腾腾地用食指敲击键盘,由坐变成躺,再由趴回到坐。风明天就要停了,邮箱里陆续进来了几封教授邮件,有提醒停课还得做完阅读作业的,有约定补课时间的,也有通知下一次小测验范围的。和章瑞的合作中止后,我还能做些什么,既可以勾掉“有生之年”各种愿望中的某一个,又不至于耗费过多时间和精力呢?
我的视线停留在了一封题为“飓风天里,看看这个吧!”的新邮件上。邮件来自中国学联的订阅群组:“昨天以来,长空新闻的姜桦案报道在中国学生中引发了巨大反响和争议。但无论各位意见如何,这不应该妨碍我们为死者讨回公道。在未来的舆论关注及庭审流程中,我们仍应展现出中国人的团结,为姜桦的亲友提供各种援助。为此,学联决定启动新一轮的志愿者招募,同时征集声援行动的口号、Logo、海报等,欢迎大家踊跃投稿……”
在这所学校里,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姜桦了。如果说章瑞的要求使我在过去几天钻进姜桦的皮肤,那我相信,姜桦也会愿意借助我的身体读到大四、踏上华尔街、恋爱、成家。当我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也穿过我的咽喉,汇入振动的气流之中。
我点开了邮件里的征集链接,伸开十指悬在键盘上,犹豫片刻后,在“口号”旁边的方框中打下了一行字:
“我们都是姜桦。”
责任编辑/顾拜妮
[编后记] 本期“步履”栏目推荐的作者,是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历史学专业的辛维木,她平时的工作更多是和非虚构打交道,这种经验使她在写小说的时候比别人更多了一种现实角度。
《飓风眼》这篇小说像它的题目一样,具有一种破坏力,足以打破阅读者内心的平静。看完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仿佛也感受到来自大洋彼岸这场“飓风”的威力。最近几年有关留学生遇害的新闻频频曝出,然而在一拨拨热闹的新闻冷却之后,很少有人真的了解和关心那些受害者以及他们生前的生活。作者围绕一起“女留学生遇害案件”展开,将一场自然风暴和一起谋杀事件绑在一起,更加强了这种阅读的不安。但小说叙述没有停留在案件中心,而是通过“我”的记忆和调查,逐渐还原遇害者姜桦生前的生活,重塑一个新闻之外的姜桦,同时写出了留学“光环”背后的种种现实羁绊。
生活也像一场飓风,每个人都想要牢牢抓住什么,才不至于被风吹走。但有时候,我们可能小看这场大风了。
(顾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