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人

1

J已经不止一次被手机铃声吵过了。这种半夜鬼叫从来只响一声，却能够把他连出窍的魂儿都拽回躯壳，因为生拉硬扯，而步履不定且恓恓惶惶，合体之后的人不是平平静静的，反而呈现心惊肉跳、神经衰弱的特征。依照他的身体反应，小雪早说过，“像我这样，关掉，躺下，不就得啦！”可他不肯，“妈一个人，万一有什么事情找我呢？”安下无话，重新练习入眠。

这日不同，在J满以为会自然销声匿迹的时刻，那首叫作《沧海一声笑》曲子的前奏清晰地持续了一个八拍，复又进入第二个八拍，直呼唤他掐好点唱出词儿来。必是有事了。手一伸，头脑全醒了。

首先传来的是“哥——”，听得出是弟媳妇立春的声音，然后居然哭。他整个人一激灵，坐了起来。“阿进被抓了！酒驾，不不，是醉驾。警察说，要判刑。你快想想办法救他呀！”

立春说话，他本不爱听，但这摆明了是阿进出事，他当大哥的怎能躲避？小雪也醒了，黑暗中幽幽地说：“她忘了自己是怎样对待爸妈的了，还有脸面来求你。”J无言以对，吸气吁了一口，将床头灯拧亮，“我去一下好了。”小雪没多阻拦，看着J衣裤穿束整齐，“早回啊——”缩进被中。

老三糊涂！作为家中长子，J由对兄弟的担忧、怜悯之中滋长了一通批判、怨怒。二弟阿迈的冤魂仍在104国道的边沿飘荡，当年被钢筋穿透胸膛的惨象，混合着一家上下的泪水、哭声，一番一番地刺激着他心口的创伤……对方司机被查定为酒驾， 自那以后，酒在J心目中就成了罪孽的代名词，怎知三弟偏还会犯这样的错误！

阿进经营着一家印刷包装厂，前阵子状况好，富有盈余的年份里，儿女都生了一双、房产都买了四五处了，就是和父母不亲，“厂里忙”几乎成了他拒绝所有活动的统一托辞，直至父亲病重，直至母亲独居，一成未变。十七八岁时摇晃着脑袋的那副无所谓的模样，一直保留到现在，叫J百般不解而又万般无奈。近两年生意难做，用他自己的话说，“已经不得不舍身陪客户了”。也是贪图着那张总额可观的订单，一兴奋，红酒喝了一瓶有半的他，拍起胸脯信誓旦旦：“我——送！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爱不是，恨也不是。J开始在脑海里搜索起可以拜托的人来，交警大队、公安局、检察院、市政府。

门打开，小雪仍亮着灯，却已经睡熟了，鼻腔里发出均匀的齁声。J身子疲累至极，思想却在腾跃、飞行。四点钟，J想，没得睡了，干脆等着鸟叫吧。

“J，你在哪？我梦见妞妞哭了。”

“我去看看，你好好睡。”

把女兒从被窝里抱出来，褥子里一片温热、潮湿，——妞妞尿床了。

小姑娘揉揉眼睛，半遮着脸，很害羞的样子。听爸爸妈妈的话，她刚刚开始分床睡觉，没想到第三天就在这张装饰一新的漂亮的公主小床上出了丑。“爸爸，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听见妈妈喊：妞妞，洗澡啦，快来尿尿啊！我就坐到了尿盆上。”

“没关系，”J哪会生气啊，再有什么，到得女儿面前便丢得一干二净了，“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也经常尿床。”

把女儿擦洗了，换好衣服，抱她到了小雪身边，他还有小床上的被褥要整理。算算时间，这是一个有早自修的日子，平常闹钟就调到5点40分。不必躺下了，马上天明。

2

感觉到热。J身上的西装是出门时另外拎过来披上的，因为小雪回答妞妞说：“今天的最低温度只有14度。”妞妞穿好鞋子，却发现爸爸并没有按照妈妈教育的原则做，自然提醒了他。

凡轮到语文早自修的，妞妞到达幼儿园必是头一个。小雪的工作单位完全反方向，自己又必须在6点50分前到岗，除了大冬天实在不忍心让小姑娘在寒冷中受冻，而由小雪在高峰期驱车来回，其余的日子只能狠狠心，自己上班途中将女儿抛给幼儿园的传达室。小雪多次激动地说，反正一到下半年就老是迟到、挨批、扣钱，不如辞职养儿算了。J比妻子冷静，总劝说：“还得挣饭吃呢。”

两个班的学生都已经开始早读了，J认为自己可以回办公室一趟，一来脱一下外衣，二来泡杯茶，接着的两节课跟他们好好聊一聊《边城》、聊一聊沈从文。早年的他，文学梦做得酣畅淋漓，也五彩斑斓，作品、作家哪一样都钻研得不会太浅。都说公务员的生活是朝九晚五，而J和他的同事们只能以朝五晚九来自比、自嘲，这也没什么，毕竟，人还是留在了教师队伍里。大作还来不及书写，但这并不影响他和学生分享自己阅读的愉悦，四十一过，体力的确大不如前，思力却明显愈见劲朗了。

有一点虚火上升，嗓子冒烟的味道，别的都很好，甚至下课铃声响了，学生的分角色朗读还在深情地继续，丝毫不受外间走廊上的喧嚣干扰。心头涌上一阵满足，J甩开臂膀，仿佛宽袖青衫的戏台人物，款步踱出教室。

“老师老师，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对不对。我觉得，翠翠傩送的爱情就像《诗经》一样美好。”追上来问的是最后一排的一位女孩，平时温雅、娴静。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好一个富有灵气的学生！”后一句赞美不晓得对方接收到了没有，因为第三节上课的音乐奏响，整个空间嘈杂混乱。

接下来的时间相对自由，J掏出手机，首先就翻出了老同学吴全的号码。他在公安局，某队大队长。

第二次拨过去，吴全才接，他说自己得先走到一个方便通话的地方再回答J的问题。听着听着，J被手机导引，踅进了这一层的卫生间里。还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的，但要走关系、花大钱。J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急巴巴地连续提问，老同学说：“晚上电话联系。”果断掐线。

盯着屏幕看，才发现通话已经15分59秒，便打消了追拨过去的念头。他咬牙呼出一股子长气，代表自己不甘，但转身瞧见镜中人两颊燥红的模样，又安慰起自己：“就这么点点本事。三弟也会有他的福分的。”

“J，躲在这里打电话，不知道我到处找你？！”部段主任站在“Toilet Man”下面发话，那神情，似乎抓住了个作奸犯科之人，而自身象征的是正义、权柄。

“是啊，上厕所，顺便接了个电话。”

“今天早自修上哪了？语文老师，应该在班级里组织早读。我点名，走过去一趟，走回来又一趟，你都不在。还有，跟学生讲什么爱啊、情啊，是有意要把他们小小年纪往熟里催呢，还是怕我们部段工作太闲、太缺乏典型？”

眼前这张脸，横肉堆积、毛孔堵塞，三十岁的年龄，五十岁的形态。但J感到有意思，因为注视了半分钟后，他竟然从鼻梁开始拧转，嘴巴、眼睛统统跟着挪了位，歪斜扭曲，怪模怪样。他忽然明白学生私底里称主任为“土豆”的原因了。兜不住那团痒乎乎的迅速膨胀的气体的冲撞，J咧开了嘴，显出纯粹欢乐的表情。

开始备课的时候，部段主任那落在他身后的气愤而又不无落寞的身影于头脑中又映现了一下，J轻笑着将之拂开，他确认，自己身累，心还没有丢失。

3

校长电话，让马上去一趟。昨日下午的确翘了备课组长会议去接的妞妞，但事先和负责的老师请过假，并且自己的态度一直摆着——该怎样扣就怎样扣，哪犯得着登那三宝殿啊！

“万恶的指纹打卡！”电梯直接通往校长室所在的六楼，可是哪怕只有几秒钟，J也要对这个没提防就蹿入视线的蛮横之物嘀咕上句。每日早晚，将右手的食指伸进那个泛着阴森绿光的小匣子的2×1.5厘米的规定位置时，都有一股悲凉涌上心头，然后，沿着血脉的方向弥漫。他往往不敢多想，强制自己将念头掐灭。他是这所学校的人，却更像一个囚徒。

校长室深暗的环境让推门乍入的J感觉压抑，好容易呼吸、视力适应过来了，“校长”二字尚未出口，已经被吼声喝断。

“我告诉你，惹事了！叫你们不说不利于学校的话、不做不利于学校的事，今天又发什么文章了？”轰雷一般。

J不玩微博，也极少在朋友圈里写带有观点的文字，被问得一愣一愣的，“没有哇。”

“还狡辩！自己拿去看！局里电话都打来了，现在网络上也传播着这篇文章，我，我，我唯你是问！”

校长抛过来的是张《炎州日报》，J俯身捡起。《幸福》周刊上，自己的名字赫然在目。

“什么‘近年来，本市教育行政部门实施了多项改革措施，其中某些做法给市区普高教师带来的冲击很大……‘原来人性化的上下班管理制度被生硬无情的坐班制取代，原本安逸和谐的家庭生活一下子冲进急波巨浪之中……这不是给领导抹黑吗？！”

J揪紧的心反而放松了，在校长那长长的、颤颤的尾音里将手中的这份已经七零八落的大报叠好，放回校长硕大、宽坦的办公桌上，然后叫出了第一声“校长”。“您老放心，头行大字就是‘责任编辑：尤能，看到了吗？都是有名有姓、可寻可找的活人。回去，我发帖请朋友、同事把它统统删了……”

甩袖，扭头，J顿觉清气吹送、脚底生风。抬腿跨出电梯间的一刻，又瞥见了那个绿光莹莹的小东西，油然作云、沛然下雨，苗浡然而兴之，“走嘞，不受你管嘞！”

一觉睡到日头斜了西。打开手机，满屏的惊讶和质疑——“一位老师，温和地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凡人皆可理解，何错之有？谁欲灭之！”“说了就说了嘛！一篇文章引不起什么轩然大波的。”J编了一条“没人灭我，但这把火如果烧得太旺，就有可能自燃了”，拷贝、粘贴出去。也有一二安慰或者赞美的，无心回复，暂且收着。想起三弟的事儿，还得把老同学盯住，便给吴全发短信：“今晚小聚，可否？”三十分钟后，老同学答应了他，只另外提了一个要求：“就咱俩哦！”J从昨夜起始的惶乱终于挨着了底。纷杂的事物规避着他，先后往两边跑开。

走到镜前瞅一瞅自己，焦红的面色褪去了，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澈，只是发际线，止不住地又有一些挪移。换了件衬衣，给小雪打了个电话，就准备出门接女儿了。他要把妞妞扔在家里给小雪，整个晚上陪同学唠嗑、喝酒，为了他至亲的兄弟阿进。

当年的自己何其俊朗。高中三年，天婴陪伴了他一半的路程，她是班上的文艺委员，优秀、美丽;吴全却是那种初中读完仍然没能获得入团资格的极其普通的同学，高一下学期，自己作为团支部书记，介绍吴全入了团。上一次同学会，吴全端着满满一杯红酒来到他面前，说自己后来报考了警校，对他，一直心怀感激。

回忆是免不了的，但任务得顶在头上。J为自己作了一番心理暗示，然后驶入车海。

4

捂着左半边脸，却发现这个动作完全是个形式，真正痛的是后脑勺，绵延、深刻，摧枯拉朽。

分花色地喝下了红、白、啤三种类型的酒精饮料之后，昨夜，他大获全胜。可是呕吐，加上自我安顿，睡眠时间自然只剩下了二三小时，早上起来，牙疼就犯了。

上班途中给立春打了个电话，她仍是哭，但总算让他这个大哥听到了一声“谢”。想起刚才在课堂上讲《林黛玉进贾府》的情景——别的都按照备好的内容来，只有那两首《西江月》词，他觉得在醉少醒多、痛楚麻木的状态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自己感悟得多，表达得也好，完全超越了以往的水平，学生也都若有所获，会心领意的样子。惟此，方可以拿来稍稍抵抗现时人体的虚弱。

酒喝到第二瓶，吴全叫来了当年隔壁班的金一麟，他在法院，是吴全的铁哥们。依后到者的习性，红的是不喝的，于是J陪着他斟上了白酒。小包厢里只有三个人，没有劝酒、斗酒，却在娓娓、脉脉之中也将红的归了吴全，白的再要了一瓶。J头脑异常清晰。他原本就是会喝之人，别号“千杯少”，自二弟阿迈出事后，才愤然断了酒念。吴全和一麟在怀想、追忆的过程当中，也顺便把J的“工作”路径给规划好了，他则凭着他那当年堪称“炎中第一”的脑力，完整记下。当“酒仙”金一麟提议，再来三罐啤酒，各人漱漱口时，J明明知道自己有些过量，却也并不拂逆。灯灺夜阑，诸事圆满。只是，出租车司机问他家地址，他居然绕来绕去，说了不下十句才表述明白，彼时老同学都还在场，便遗留了惟一缺憾。

小雪让他躺在沙发上，并挪开茶几，给端了个大脚盆摆在那儿。然后，他就只知道自己吐过、哭过，余下，似睡非睡，若梦若幻。

他有多么像他的兄弟阿进！或者，其实竟是阿进像他？没有什么糊涂不糊涂、该与不该的，只看上帝眷不眷顾你，逼没逼你到那个关口。阿进初中辍学，从底层开始摸爬滚打，委实不易。

“J，瞧你，昨晚挨老婆打了吗？托着个下巴。”

“我这是自讨苦吃，”进来的是同事S，两人没少斗过嘴皮子，“你呢，那一溜的核电站的帖子似乎都被删了，是不是受到了严重警告？”

“他们能把我怎样？官方的都没有，一朋友在宣傳部的，倒给我打电话了。”

J摇头，长呼了口气，发声：“说你幼稚吧，还不承认。靠转发几篇拼拼凑凑的文章能顶啥用？要么，你成为绝对的行业专家;要么，你就做做后期安全监督的预想。”

“喂喂，什么时候开始练的龟息大法？怎么丝毫看不见你‘J帅当年的风采啦？”S语带不满，但也明显在压制自己，“一定是你老婆把你教导的。兴许，还有你女儿。”

J笑，默而不答。摊开课本，准备进入自己的世界。老婆，小雪可没有那么大的威力，她向来只负责做好自己;女儿，妞妞确实给了他全然不同的感受，以致他越来越相信一句貌似无厘头的话——先有女儿，再有爸爸。

“对了，你家妞妞是今年要读一年级吗？学名叫什么？校园网上赶快看看，公布的就读实验小学的教师子女名单里没有她呀！”

如同整个人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挂着虚汗打着寒噤，J启动电脑，点开本校网址。“没有，真的没有。”

校长室的电话无人接听。J长时间地陷落在“嘟——嘟——”的包围里，无法言语。不可否认，在校长室那会他有些孤傲，也不可否认，昨儿下午确实开了一场教工大会，而他正意气用事蒙头大睡，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下手那么狠、那么快呀！

“才说让报名、交材料，半天就截止了，还美其名曰‘按教育局规定，分明是针对某某个人嘛！”S的正义感永远都在，S的声音仍然年轻。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J已经揣摩到了全部的原因、经过，对事情的结局只抱有一丝弱微的希望。——起死回生，就如他解救阿进那般地去做。

【作者简介】余娓，浙江温州人，作品散见《山西文学》《西湖》《野草》等刊物，著有散文集《流光浮漾》。

责任编辑/苏二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