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浩茫连广宇
2020-03-12阎晶明
梁归智先生在大连去世了。这消息至今觉得不那么真实。首先是因为我与他相熟多年,互无音讯却也有几年时间,所有的记忆,他的音容笑貌,还是中年时的,绝无一点与老相关的信息。而且在我认识的朋友当中,梁归智是与世俗烟火看似相距最远的一个人。这种距离,使我每想到他时,就是一幅静态、安静的样子,伏案读书或者写作,貌似少了点常人的欢实,却也与常人的疾病之类没有多大关系。他无任何不良嗜好。
然而疾病偏偏就来敲他的门,哪里是敲门,分明是来砸门,是来抢劫,是来夺命。可怕的病魔让他永远离开了尘世。70岁,一个在生死界线上多少有点尴尬的年龄,既非英年,也远没有到终老之时。所以对他的逝世,我看到悼念者的反应多是唏嘘之感慨。以他的修为,我必须相信,他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大约是在今年8月份的某一天,我接到一位朋友的电话,说梁归智老师突然查出了重病,大去之期不远矣,医生的判断是三四个月。这消息很让人震惊,但我又觉得天数的判断未必恰当。必须相信,现代医学虽然还远没有达到攻克癌症的程度,但各种维持生命的手段却是相当值得期待的。所谓三四个月,即按百天计算,应当不会是初查确诊者的宿命吧,我想。9月初,我正在远行途中,又接到梁归智的儿子梁剑箫的短信,比较准确地叙说了病情,要而言之,梁归智所患的是一种被视为最凶猛的大病,剑箫已跑了京城数家大医院,咨询专家的结果,都说大连的医生判断无误,而且所知得此病者结果相近。
我说印象中的梁归智与夺命之病无关,既是认为他无任何不良嗜好所以理应更健康的判断有关,也有切实的证据。9月的某天,我与我们共同相熟的朋友志申通电话求证,知他最早得此消息并第一时间赶赴大连看望。志申说,梁归智得病的消息在他的周围引起很大震动,学校刚刚在5月份组织了体检,中年人甚至青年中各种指标不正常者不在少数,惟梁归智老师的体检结果没有任何异常,他一时还成了大家羡慕的对象。谁能想到,仅仅过了几个月时间就传来这样的消息。这让人怎么相信又如何对生命做出判断。
梁归智于我亦师亦友。师者,他在山西大学读研时因为有教学实习要求,所以为我们这些正在读本科的学生上过古典文学课,时间很短,但必须是终生为师。友者,我们那时研究生很少,不像今天的许多大学,研究生与本科生数量对半。他们就与我们住在同一个宿舍楼的同一层,同样的宿舍格局,只是身份和宿舍人数不同而已。时间久了,大家慢慢相识,也有聊天散步的时光,趣味相投,渐渐地有点同学、朋友的意思。总之,我们就如此相识相熟了。从那时算起到今天,大约有近40年时光了,我一直称他为梁老师,这称呼里含着尊重,也带着友情。
梁归智是红学家。这个名号在他读硕士研究生时就已获封。上世纪80年代初,整个中国一派百废待兴的景象,文化复兴更是充当着先锋角色。对于很多有志于通过写作发出自己声音和观点的人们来说,能把稿纸上的文字变成铅字是多少人的梦想。写作、退稿,再写作,再退稿,是大多数写作者的常态,对于在校的学生而言,即使能发表个“豆腐块”,一则读者来信,也是十分难得。梁归智应该也是其中之一吧。可是有一天,我们都听说梁老师发表论文了,而且是关于红学,更而且是在香港的一家刊物上。红学,论文,香港,那得有多么高不可攀啊,他是怎么做到的,真是个奇迹,太让人钦佩了。我现在只记得,发表梁归智文章的那家香港刊物叫《抖擞》,一个奇怪的名字,更加引人好奇。还记得他的发表经历是,他知道有这么家刊物,发表文章但不支付稿酬,于是一试。可是,对于渴望发表文章的学子来说,稿费算什么呢。我终究没有见到过那本刊物,但这件事真实发生是确凿无疑的。应当就是从那时开始,梁归智正式走上了红学研究的道路,而且开创了一个新的学派:探佚学。起点从一开始就是各种高。在山西大学,梁归智一时成了青年学子的标高,而且他的气质也是才子加用功,全面典范。
我于《红楼梦》纯粹外行,在学业上没有任何对话可能。但这并不影响我与梁老师还能顺畅交往,这就必须要说说他身上除了学者之外的其他气质了。没错,他算是青年成名,又是一副学者形象,但他的趣味绝无一点呆板和迂腐。他爱好寫作,尤其是旧体诗,时常与友人唱和。他身上有一见可知的书生气,接触久了可知亦有浪漫多才的书生意气和柔中有刚的文人风骨。他的研究以古典文学为主,他的视野却连结着当代与世界。他追踪姚奠中、周汝昌等前辈学者,他平时的交往则多有意气风发的青年。的确,在我印象中,梁老师对来访的青年学子总是充满了热情,并在教导他们的同时,也极真诚地学习他们身上的优点。有时,他甚至是带着欣赏抑或羡慕的眼神从旁观察,每到会心处,总显现出不深不浅、得体而又合拍的笑容。无论他如何执着于学问,钻研于书桌,但他不是一个象牙塔中的学问家,他努力地开拓着自己的视野,虽无暇参与,却也自觉地感受和体悟着人间烟火气。也许正因为他身上具有这样的潜质和冲动,所以他能够从众多的学问家中走出一条充满活力的学问之路。“红楼探佚”,在文学研究里近乎“费尔马大定律”了吧,我虽不懂,但我以为梁归智的努力并非是枯燥的考据,而是努力要让一部《红楼梦》生发出无数可能,打开开放格局。他遥想曹雪芹的作者意图与高鹗等续写者之间的高下差异。同时,他也是为防止红学固化做出挑战性探索。而这些学问追求与他的人格心性应该是具有内在关联的。
我从未与梁归智探讨过他走上红学道路的缘由。不过,《红楼梦》无处不在的诗性,直面现实的批判,通往人性自由的哲理,以及包容这一切的世俗烟火,决定了它是中国文学史上空前绝后的文学经典。这种诗性、人性与烟火气,也正是梁归智终生追求的目标。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惟有《红楼梦》能在一部著作里满足他对所有这些问题的思考和探索要求。在我浅直的印象中,梁归智的探佚学,常常会通过小说里的诗词做深奥解读,而解读的方向,又常常指向小说未能写尽的远方。他的研究里,人物命运往往通向遥不可及的世界,而且他坚信这是曹雪芹本来的创作理想,续写者不可能理解到这一点,所以格局在八十回之后被缩小了。这纯属我的猜测,但我相信这或许正是梁归智探佚学的价值所在。他的学问是一场个人的精神漫游和长途旅行。
执着于书斋的梁归智同样十分喜爱旅行。他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出门远行。他安静的状态下其实有一颗躁动不宁的心。上学期间,就听说他和我的两位同学有过一次特殊的经历,在一个夏夜,跑到一个墓地里渡过一个通宵。他逝世后,剑箫发来他在逝世前半个月写下的遗嘱,内中感谢了许多人,其中特意感谢了历次旅行北美、欧洲时曾经帮助过他的亲朋好友。而且在安顿后辈时,特别强调不必过分追求功名利禄,而应该到世界上更多的国家去走走看看,增长阅历与见识。如此善言,可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确是他心中最高的人生境界了。他自己也是如此努力践行的,只可惜他突然去世,没有能完成理想中的许多旅程。
旅行也应该是我与梁归智老师交往中记忆最深的往事了。那是上世纪90年代中,我任职于山西作协,其时《黄河》杂志的主编张发组织一次赴青海的采风计划,因为 《黄河》一向得到黄河上游沿线的西部作家的支持,早有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发表,后有青海作家杨志军、西剑等连续有力作刊出,故刊物的朋友决定一路向西到西宁走访。我因友情和参与《黄河》读书栏目的组稿,所以有幸同行。忘了是什么场合,总之是梁老师知道有此行程后,主动提出想要一起远游。张发主编爽快答应,因为梁归智亦在《黄河》潜在作者之列。我们一行张发、谢泳、刘淳、王爱琴、梁归智及我6人就在春夏之际踏上旅途。火车一路向西,经西安,过兰州,辗转两天到达西宁。那是一次尽兴的旅程,没有硬性任务,没有明确时限,没有场面应酬,只有文友间的交流和对辽阔西部的感受。要说我们几个人的出行方式,有诸多方面是梁归智未必能参与的。沿途一路玩“锄大地”游戏,到了青海难免有每次长达数小时的聚饮。滴酒不沾、从不玩牌的学者梁归智却每时每刻都和大家在一起,要么若无其事地从旁观看,要么一样与大家相谈甚欢。他虽不参与,却乐见欢闹,决无抵触。而且我相信,这也是他愿意和许多年轻人以及并非学者类型的人在一起的原因,因为他从中可以观察到更多生活层面,获得更多的信息,感受到更多人生乐趣。《红楼梦》,不就是这样一幅人间景象嘛。研究红学,从生活开始,我以为这是学术正路,体现了他独特的学术追求。回想起来,那次旅行,真正让人感受到“时间就是金钱”的别样含义。通常以为,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争时间、抢速度,其实,它或许还包含着这样的道理:当时间可以让人自由支配时,它才是充裕的,才有拥有财富一般的从容。我们一行坐绿皮火车跋涉到西宁,颇觉不易,都觉得不妨再往远走走,记忆中这也是杨志军提出的建议。有两条线路可选,拉萨或者敦煌。讨论再三,大家决定不如继续向西去往拉萨。那才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第二天就张罗买票启程。坐17个小时的火车,穿过茫茫戈壁到达格尔木,再转乘老式长途大轿车,穿过唐古拉山口进入西藏,在拉萨的短暂参观后,几个人又凑钱飞往成都,再从成都一路北上回到太原。旅途中经历了许多惊险,也遇到不少奇人逸事,回忆起来,无论是曲折还是劳顿,无论是惊诧还是好奇,皆成美好记忆。而这美好记忆的一部分也属于梁归智老师,而且他也是增加快乐的成员之一。在此后我们的畅谈中,这一次旅行的桩桩件件,经常成为愉快的话题。梁老师去世后,我看到有一位朋友所写的缅怀文章里说,他们一群人与梁老师有过一次快乐的郊游。受气氛的感染,梁老师说过这样的话:他愿意用自己的半部书换这样的经历再重来一次。那我似乎可以不客气地说,以我们在一起半个月的奇幻旅行,以我们天天都有不同景观铺设眼前,不同话题口若悬河的经历,他恐怕愿意用至少两本书来换得再来一次这样的旅行吧。
1999年的某天,梁归智老师突然告诉我一个重大决定:他将告别山西大学的讲台,举家迁往大连,入职辽宁师范大学。我知道他虽是晋籍,但家世并不拘于本土,他出生于北京,成长于武汉,回乡插队后就学于山西农业大学,据说红学界都有一种戏说,探佚学创始者梁归智原来是个种果树的。我以为这话里有几分玩笑,也含着某种钦佩。他安于书桌,但不安于现状,对于他的决定我毫不奇怪,只是略惊讶于这个去向从未听他说过。只记得他有过一种急于挪动的紧迫感,说自己正好50岁了,再要不动,往后别的学校接收起来就难度更大了。我没有印象去专门向他告别,也未就此做过深谈。但我完全能理解他的抉择与他心性之间的必然关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现在已经成了一句流行语而让人麻木,但我不得不用这句话评价一下梁归智的选择,他一定相信,即使居住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面向大海的生活,一定会让他心胸更加开阔,更方便他走向更大更远的世界。
他到大连后的情形怎样我不甚了了。大概是在2003年左右,他告诉我要来北京参加活动,希望能在离我最近的地方入住,以便可以尽情叙谈。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机会,他便在我办公楼内的客房里登记住了差不多一周时间。我说过,他虽无酒肉之好,却从来都是比清谈更近一层的师友,完全可以畅谈无碍。而那也是我们相见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想来真是奇怪,这么多年,跑了很多地方,却竟然没有去大连的机会。一直到2017年,因汪曾祺小说奖颁奖,我匆匆赶赴,停留不到一天时间,活动结束即离开,大连的海和梁归智师一样都没有见到。
记忆中,我们曾通过几次电话,最后一次应该是他打来的,叙说了刚刚从圣彼得堡访学归来的感受,强烈推荐我有机会前往。电话中他还谈到了自己在访学过程中写了一本关于圣彼得堡的书,绝非游记,特别文学。这我是相信的。忘记了他是希望我推荐发表还是推荐出版,总之我们就此交流过。印象中,我曾表达过出版事大,恐难及时安妥,但可以择其要者在我所供职的报纸发表。但我后来并没有收到他的来稿,也未就此交流過。很后来了,我知道他的这本书已由某大学出版社出版。
梁归智执意离开内陆,选择客居于海滨。我以为这与其说是一种学术选择,不如说是对诗意栖居的向往和抉择。我隐约觉得,他20年前的离开,带走了某种学术气质甚至某种学术趣味,对一所大学而言,其实是某种难言的损失。不过,他虽然离开了一所大学,却从未离开过故友旧亲,他一直得到山西文化界和出版界的支持。这些年,三晋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多种著作,《名作欣赏》为他开设了专栏,他和许多过去的朋友保持着密切的往来与联系。情谊和梦想有时或者常常就是如此不能统一。在此意义上讲,梁归智终究没有找到他理想的诗意栖居之所。这种一生寻觅最终却无所归依,或许正是许多知识分子、文人墨客以及理想主义者的常有心态和共同命运。当然,在今天这样的时代,即使是普通人,也会因为生计、职业,因为气候、环境而选择异乡为生活之地,或者人已至老还要去过一种候鸟式的生活。交通和通讯的便捷缓释了、有时是掩盖了这种迁徙所带来的心灵问题。生活在不断丰富的同时,精神却也会出现这样那样的裂缝。以梁归智20年来晚年生活为例,他似乎一直没有停止过四处游走,甚至频率更高,我以为他是利用一切学术交流、寒暑假期的机会外出,他在书海里寻求知识的精要,也在人海里找寻心灵的安放之地。他累了,病倒了,这一切是那样突如其来,但又仿佛与某种宿命相关联。满屋的书籍恐再也少有被翻读的机会,未完成的旅途上却从来都不缺少过客。他是一名耐得住寂寞的学者,并因此名世,既得前辈大家肯定,也为众多文友赞赏,就此而言,这也是他的一份幸运,毕竟苦苦追求的学问还不至于知音难觅。他同时又是一个不安分的行者,一生都行走在追逐梦想的路上。我知道他写过两本高僧传记,我虽没有读到过,但那种云游中得道的境界,一定是他为之神往并产生创作冲动的重要缘由吧。心事浩茫连广宇,鲁迅这句诗的字面意思用在他身上似不为过。如今,他的骨灰已按照他的遗嘱撒入大海,他的生命因骤停而进入永远飘零的状态。只有亲人和好友的念想还留在世间,更有他的著作依然可以传递下去,证明着生命的价值与长存。
我愿以此小文缅怀这样一位师友,并借此纪念甚至接续我们似曾疏淡的友情。
2019年11月19日
【作者简介】 阎晶明,1961年生,山西偏关人。1983年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1986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学专业,获四川大学文学硕士学位。著有《十年流变——新时期文学侧面观》 《批评的策略》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兼任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张二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