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上的月光
2020-03-12陈年
1
刘英早上在手机里看到居家养老的一条新闻,便想给老母亲打个电话叮嘱叮嘱。又觉得这么复杂的事在电话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清,还是中午过去当面和母亲细说好些。
冯主任安排她把值班室的床单洗一洗,顺手给了她一桶洗衣液,刘英忙说,不用,不用,主任,这么点小事情顺手就做了。冯主任挺和气,小刘呀,拿去用吧,我也是公家发的。放着也是白放着。冯主任爱干净,每回值班前都要客客气气地请刘英帮忙洗床单。刘英慢慢琢磨出大机关里的一个规律,官做得越大,对下面的人越和蔼。摆架子的,永远是那些小官。手里只有芝麻大点权,恨不得耍出西瓜的派头。
保洁员没有配专门的洗衣间,她们平时洗东西都是把洗衣机推到洗手间。遇上有人正在使用厕所,虽然隔着一扇门,还是有点尴尬。没办法,就是这么个工作条件。刘英接了一盆热水又接了些冷水把床单泡上。热水洗出的衣物干净透亮,刘英干活认真,做营生从不糊弄。大楼里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经常让她帮着洗床单,沙发巾什么。虽然是私活,刘英从来不拒绝,不过是洗衣机多转几圈的事。乐得讨个人情。机关里的人,个个都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传言能在这里工作的背后都有处长一级的关系。再说人家也不让她白干活,多少总会给她点好处。一二个进口水果,半包高档茶叶,单位发的保温杯什么的。
除了负责二楼的楼道卫生,还有东西两面的两个洗手间也归她打扫整理。刘英没觉得打扫厕所有什么不体面,机关里的人有素质,从来不会发生不冲厕所乱丢手纸的不文明事。刘英手又勤快,地上有点水渍污迹什么的,她马上就清理了。说得那什么点,单位的厕所比她家都收拾得干净。她白天工作忙,晚上回去还要张罗一家人饭菜,家里的卫生就做得马马虎虎,她一个星期得空才大清理一次。
刘英是容易满足的那类人,这份工作比起以前做过的要好很多,最主要的是有合法的节假日,每个星期可以和大楼里的员工一样休息两天。正式员工发什么福利,她们临时工也有份。过年过节发的奖金相当于半个月的工资。活累不累不说,就是干得痛快,心里头舒畅,觉得人家把她们临时工当人看。她以前在饭店工作,一年也没有休息天,越到节假日越忙,除夕夜家家都在吃团圆饭,他们饭店却是最忙的,饭店一年前就把除夕到十五这些天的宴席预定了出去。挣的工资又少,还常常因为有顾客投诉被扣钱。
刘英失业后找工作一直不顺,没什么文化,年纪也大了,东一家西一处的,私人的单位干不长久。医保社保都没有,每年还得自己掏腰包补交七八千的养老保险钱。大姐倒是提过一嘴,让刘英去小弟的医院找个活干,弟媳不乐意,说医院不同别的地方,不是啥人想进来就进来,二姐一没有文凭,二没有技术,去了医院不好安排。再说我们那是几家合营的,招进一个工人都是要开会研究的。刘英知趣,也不想给小弟添麻烦。小弟慷慨地说,二姐,你不要找工作了,我每月给你一千块钱。就当是给咱妈找一个保姆。自己人用着也放心。“保姆”两个字真的伤了刘英的脸,活了四十多她竟在兄弟姐妹们中混成一个保姆的身份。刘英再没出息,也不可能平白无故拿人家的钱,就是亲弟弟也不行的。她要脸,人人都长着两只手,凭劳动挣钱吃饭。靠别人同情施舍还活什么劲儿。嘴里硬邦邦地回过去,不用,照顾自己的妈应该的,一家人还提什么钱不钱的。刘英后来想打自己一个嘴巴,给钱不要的二傻子,面子能值几个钱。有了刘英的口头保证,弟弟乐得顺坡下驴。刘英后来才明白过味儿,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那是在演双簧,最后白白落了一个免费的保姆。老实人永远吃亏。同胞的兄弟姐妹们也是这样的,偷奸取巧能言善辯的那个孩子总是最会讨父母的欢心。
她很珍惜这份临时工,好赖也是机关的工作,待遇又好,在亲戚们面前说出来也有面子。问,现在在哪儿上班呢?回答,大阳宫。嘎巴脆的三个字。前几天物业小组长开收班会时说有好几个人盯着这份工作,她把这话当成一个危险信号。干活比平时更舍得卖力气,一点也不敢偷懒耍滑,厕所便池天天刷得雪亮,一块抹布从不离手,看到那个犄角旮旯积有灰尘,手马上伸过去了。爸从小就教育她,人一辈子干啥都是给自己干,做好做坏,大家都长着眼睛呢。
手一抖,洗衣液倒多了,机子翻滚出满满一桶的雪花沫。刘英瞅着裹在衣物上的雪花,想想还是应该先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中午自己要过去。这样冒冒失失地去,万一母亲没在家,自己岂不是白跑一趟?
2
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再打还是不接,连续几次。刘英便推测母亲一定在理疗店学习呢。生活条件好了,老人们怕老怕死怕生病怕给儿女添负担。恨不得吃一口唐僧肉人人活成长生不老的老妖精。为了迎合老人心理,社会上的有心人专门针对老年人开办起理疗店。理疗店什么都卖,藏红花,羊奶粉,保健器械,枕头,床垫,袜子,拖鞋,远红外裤,等等什么物品都能和长寿健康挂上钩搭上边。他们还从外面请专家教授开讲座办学习班,把一群老人们召集在一起学习保健养生知识。有需求就有供给,一夜间同城的理疗学习班遍地开花。不过啥东西一多,就产生了竞争意识,学习班也是,为了留住这些老顽童老财神,保健老师们想办法动脑筋。他们抓住老人爱贪小便宜的特点,很快就找到了聚拢人气的好办法,给老人们发免费小礼品。有的班发牙膏,有的班发香皂,有的班发牛奶,有的发面巾纸,五花八门,什么都给,不过都是块儿八毛的小物件,但对于从苦日子熬出来的老人说,虱子腿再小也是肉,来者不拒,哪怕是厕所里塞满了这些小玩意,他们还是屁颠屁颠跑去领取。
生活经验丰富的老人们很快总结出规律,运用统筹学科学合理地安排时间。老人们像赶场子一样地参加各种学习班,这个班散了,领上小礼品,又赶往下一个班。刘英的母亲就参加了四五个学习班,领回的小东西大概下辈子也够用了,但母亲还是一节课不拉地去学习班,从来不会发生旷课的事情。
老年人大多耳背,课堂上接电话时声音比打雷还亮。一个人接电话,老师和全班同学都陪着听电话,有的人在旁边还跟着着急,不时地提醒补充点什么。一个电话搅乱一个班的纪律。为了不影响其他学生上课,保健老师规定,上课时不能接听电话。规矩定下了,没有人听,还是废纸一张。现在的老人怕谁,天大地大我最大,根本没把老师的话当回事。电话里该吼还得吼。不吼对方怎么听得见!老师管理学生有的是办法,学生不听老师的话,那还能行?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老师稍稍动点脑筋,重新制定发放礼品的顺序,上课时先签到,下课后领礼品。开始是为了防止有的学生拿了礼品提前溜号,这帮任性的老小孩儿又奸又滑真的不好管理。现在纪律里面又加一条规定,如果谁上课时接听电话,就把当天的小礼品罚没了。规定一执行,课堂纪律果然好了很多。
母亲为了拿到小礼品上课时间从来不接听电话。无论是谁打来的一律不接。这是母亲有一次无意中说露嘴的小秘密。母亲当时的神情很得意,因为她听话遵守课堂纪律,没有接听过电话,领到一小撮藏红花。和她一起去的张姨就没有,她上课时接了一个电话。在老师的嘴里藏红花可以治一切病,什么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心脑血管病,头疼感冒,咳嗽气喘,连癌症都有疗效,简直是包治百病起死回生的神药。刘英告诉母亲现在藏红花几乎都是人工培育了,和菊花茶的价差不了多少。但母亲却把这东西当成救命的宝贵。专门拿出一个小瓷瓶,据说是姥姥留下的传家宝。母亲把藏红花放在瓷瓶里面,还说如果当年你爸有这么一撮藏红花就不会走得那么早。刘英点点头,尽量不刺激她。父亲得的是胰腺癌晚期,癌中之王,就是太上老君的仙丹也救不了他。
刚知道母亲故意不接电话,刘英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伤心难过,愤怒生气,责怪母亲无情无义。吝啬贪财,为了一点小礼品竟可以拒接儿女们的电话。
刘英开始想纠正母亲的这个毛病,苦口婆心地劝她接电话。刘英自认为还算是通情达理的儿女,她不反对母亲去学习班,一群老人聚在一起可以说说话散散心,交流交流养生知识挺不错的。但是电话一定要接啊,万一孩子们找她有急事呢。信息社会,习惯了马上听声见人,电话不通会吓死人的。老妈听到刘英同意她参加学习班挺高兴的,班里的老人有些都是偷偷摸摸地背着儿女来上课,孩子们担心上当受骗,武断地不让父母参加这些乱七八糟的理疗机构。这些机构说白了都是盯上了老人手里那点可怜的养老钱。儿女们现在特别怀疑爸妈的智力,仿佛他们还不如五岁的儿子。
当了一辈子家长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羞辱,犟劲上来了,你不让我去,我偏去。有的老人为了买保健品和子女反目成仇。这里边当然有那些老师敲边鼓的作用,他们教育老人为自己活一回,自私一点,不要总是为孩子们无私奉献。这些话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想到,但是老师讲了以后,他们也慢慢开始琢磨。果然是有些道理的。钱,自己不花,以后还不是留给了小兔崽子们。哼,我的钱我想花多少花多少。父母老了竟然变得这样叛逆,出乎孩子们的意料,他们更把理疗店学习班当成洪水猛兽,似乎沾上就会倾家荡产。
老妈当着刘英面答应得不错,进了学习班就不由她指挥了,电话还是不接。刘英退一步只好请求老妈下了课,好歹给回个电话过来。母亲理直气壮地说,我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我也不敢随便接陌生人的电话。万一是诈骗电话呢?你们不是一天到晚说现在专门针对老年人的诈骗手段可多呢。真有重要的事你们还会打来的。我又记不住手机上那些小按钮怎么用。手机上统共两个键,一个绿键一个红键,刘英教了一百遍,老太太还是说不会使用。刘英知道母亲故意这么说,她要装糊涂,别人也没有办法。不过她可真是了解她的孩子。可不,刘英心急,会一直打下去,直到打通为止。
虽然母亲照样不接听电话,不过,刘英现在心里有了底,不接电话说明老太太身体健康精神饱满,正和一群老太太老大爷坐在一间小屋子里认真学习。刘英看过母亲的上课笔记,每一页都写得整整齐齐。比学生的作业还齐整。
快十点时估摸到了课间休息的时间,刘英又打电话,这回母亲终于接了。刘英故意问她,妈,在哪儿呢?怎么不接电话?母亲说是街上呢,逛街。人多听不见。母亲从来不爱逛街,刘英知道她说谎,也不去揭穿她。刘英告诉她中午要回家一趟。母亲迟了一分钟,问她是不是有啥事?刘英说没事,中午有空了,过去看看她。母亲没搭话,过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刘英猜测母亲下面一定还有一节课,她在心疼损失掉的一管牙膏。
3
比下班時间早走了一个小时,算是脱岗。运气不好被抓住的话,要扣五十块钱。不过刘英已经侦察过了,组长好像也提前溜了。
公交车上人不多,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旁边的空位子。她的前边坐着一个和母亲年龄相仿的老太太,老人身材矮胖,从后面越过去能看到她头皮顶。她的头发根露出两片刺眼的雪白,显然是不久前染过发,又没有及时补发根。其实这种黑白的反差效果更强,还不如满头白发呢。刘英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染发?五十岁还是六十岁?他们做儿女的那时谁都没有发现,父亲母亲在他们的眼里一直是黑发如墨。母亲是在父亲去世后才不染发的。他们也是突然发现母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零星的几根黑头发成了点缀。以前大概都是父亲帮着她染吧。他们那时一定是互相给对方染,想到两个老人拿着发梳给对方染发的场面刘英心里酸酸的。大概是父亲过世百天时,那一天有亲戚朋友来祭拜,刘英还不习惯一头花白头发的母亲,她对母亲说帮她染一下头发,母亲照了照镜子说,算了,不染了,没有心情。母亲这是想父亲了吧。老伴,老伴,老来是伴。母亲的伴儿丢下她提前走了。
参加学习班后母亲又开始染发,她当然不舍得把钱花在理发店,就把刘英叫过去帮着染。第一次帮母亲染发,她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像个听话的小学生。刘英把一块深色的毛巾掖在脖子窝,母亲又往里塞了塞,她怕弄脏了衣领。染发料弄到衣服上不好洗。拆开施华蔻的盒子,取出里面的染发剂,顺手把两只塑料耳套给她戴上,母亲笑了,说像小兔子。按着说明书,把1剂和2剂两管染料挤在小碗里混匀,乳白色的药膏遇了空气发生化学变化,慢慢变成浅褐色。母亲满脸怀疑,一直问能不能用,怎么和以前不一样。染料是刘英从网上买的,她也没有用过。戴了一次性手套用小梳子把表层的头发撩起来,母亲柔软的白发小刀子一样刺进刘英的眼里。怕染得不均匀,刘英做得细致,掀起一层头发,抹一层染发膏,足足用了半个多钟头。没有理发店加热的电烫帽子,刘英在浴帽的外面包了两条热毛巾。也算是一项刘氏发明。染出来的效果不错,母亲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以后差不多每个月刘英都要帮母亲补染一下发根。人们都说染发剂里有致癌物,刘英也劝她还是少染的好。可是母亲很在乎自己在同学们眼中的形象,时时惦记着补发根。她还喜欢穿红衣服,她的皮肤白,穿红衣服挺好看的。
下了车,还要走几分钟才能到母亲家。走西门路过削面店,上面写着大碗六元,小碗五元,刘英有点饿。可是已经到了母亲家门下,在外面吃,万一被邻居看到,会不会误会?可肉臊子的味道太诱人了,香气钻进鼻子里不肯出来,也许母亲根本没有做饭,她学习那么忙。想到这里,刘英进了面店。原木色的桌椅,里面的食客挺多的,有一个小姑娘招呼着,前台点餐。刘英看了看挂在上面的灯牌,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猪肉面,小服务员问她要不要加鸡蛋。刘英笑笑,不要,我血脂高,大夫说不能吃胆固醇高的东西。刘英找一张桌子坐下来,和以前一样,店里提供免费的咸菜,有两种,一种黑咸菜,还有一种店里自己腌制的酸白菜。刘英拿小碗两样都夹一些,加了香菜,加了辣椒油,再倒上醋,一碟美味的小菜就拌好了。
免费的面汤装在老式的大铝壶里,刘英倒上一碗热乎乎的面汤,真的有点渴了。面汤烫嘴,她转着碗沿小口小口地吸溜着。这家面店父亲活着时常来吃,坐东北角的那个位置,咸菜里加很多的辣椒,还有醋。一个小碟放卤好的豆腐干,另一小碟里是油炸尖椒,再买一个二两重的老白干。一个人慢慢地吃,慢慢地喝。刘英下班回来时看到父亲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并不会叫他回家。一个男人总是有一些心事,要对着面前的酒杯说出来。
时间过得真快,父亲已经走了六年,店面的主人换了一次,不过一直还是卖刀削面。刘英回家看母亲时,赶上饭点总要坐下来吃一碗。吃着吃着望着东北角发一会儿呆,似乎父亲还坐在那里喝酒。唉,阳间的饭阳间的酒他这辈子是吃完喝完了,爸到了那边也喜欢喝酒吧。下次上坟时,记着带一瓶老白干过去。父亲一定馋酒了。
面上得挺快的,她另加了香菜葱花,雪白青绿,看着入眼,闻着更香。几分钟不到半碗已经进肚,刘英犹豫要不要给母亲也带一碗面。想到她下课后根本没有时间做饭,便打包了一小碗面,加了油炸豆腐鸡蛋肉丸。母亲的豪华套餐比她的那碗面贵了一倍。另用小袋夹了酸菜和香菜,刘英知道母亲爱吃酸菜。
中午小区里没什么人,刘英暗暗松一口气,好像是过站逃了安检。敲了敲门果然里面没有人。刘英用备用钥匙开了门,一股不好闻的气味冲出来,看来母亲离家时太匆忙,早上连日常的通风都没有来得及做。刘英真佩服老人家,学习得竟这么热火朝天,比考大学的高中生都用功。刘英把顺路买的白菜茄子豆角放进冰箱,母亲一个人常常懒得买菜。冰箱里面胡乱地塞着几个剩菜盘,一些面目不清的食物凝在盘底。刘英能猜到母亲要用这些剩菜汤煮面条吃。他们小时候母亲经常这样做,那时在他们眼里可是美味。有半碗米饭上面都有了霉点,刘英把剩菜剩饭倒掉了。她要是不处理,母亲把霉点挑掉,会煮粥喝。刘英有时候很奇怪母亲的行为,一天到晚的参加养生学习班吃保健品,似乎是惜命如金,可在对待半碗剩饭上,完全就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把窗户打开,通了风,阳台上几盆花开得正好。一盆穿心莲沿着窗台垂下来,又拖在地上,泼泼洒洒,像一挂绿色的瀑布。粉色的小花,珠子一样镶在上面,很是漂亮。这个花皮实好活,走的时候要让母亲剪一枝下来。家里的一个花盆正好空了。那里原来种着一棵米兰,不知什么原因枯死了。花盆空着不吉利,要快些种点什么在里头。这是一个仙家说过的话。
去年老周生了一场大病,花了不少钱,吃了不少药,病情时好时坏的。婆婆迷信找了一个仙家来问病,仙家的来头很大,说是跟着一位十世的狐爷。仙家责怪刘英家慢待了家神,要她把佛供起来。婆婆问到哪儿去请佛?仙家说,就在家里,佛被藏了起来。还说是一尊开口笑的弥勒佛。香火,香火,吃了供养,日子才能火起来,佛家也讲究人情往来的。刘英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起自己的确请过一尊弥勒佛。那是父亲和她在顺城街买的,卖家说是晚清的,当时花了一千多。在他们眼里算是大价钱,爸平时都是十块八块买点小玩意儿。一串手串,一个菩提把件,两个文玩核桃等等。铜佛请回来后并没有供起来,父亲喜欢便一直摆在床头,闲了放在手里摩挲着盘一盘,时间长了,佛头金光闪闪的。父亲去世后,小佛便不见了,刘英想可能是母亲收了起来。
刘英还没老糊涂,并不迷信什么佛爷。只是世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不挑明的话没关系,如果有人刻意指出来,心里越想越觉得里头藏有什么玄机。仙家说,佛像经了她的手,就是和她有缘的。和人结缘易,和佛结缘难。她曾经问过母亲小铜佛的去处,母亲说办丧事那些天人多手杂的找不到了。刘英明白这是母亲不愿意给她,找的借口。她大概以为佛像是金子的吧。这么贵重的东西当然不能随便给了女儿。现在既然被仙家挑了理,她就想把佛像供起来,要不心里膈应。她不贪财,不是要独吞父亲留下的财物,只是想供佛。供佛是善行吧。趁着这个没人的机会。她进了母亲的卧室,打开柜子抽屉,翻找父亲以前的东西。虽然屋里没人,刘英还是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音,拉动抽屉时发出巨大的声响,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回头看一眼门口,幸好没人。刘英觉得自己偷偷摸摸的有点像是做贼,不过她又笑了,哪有在自己家偷东西的贼。
果然没有白下工夫,在箱子底她找到了那尊小铜佛,很小,只有两寸高点。黄澄澄的。怪不得母亲误会。刘英把小铜佛拿一块黄绸子包起来放在包里。反正母亲也不供,不如她供养起来。佛享受了人间的香火,吃了供奉才有灵性。如果她家的日子发达起来,母亲也是可以跟着沾光的。
一不做二不休,刘英又翻了翻母亲平时放贵重物品的小盒。母亲的梳妆盒是她的陪嫁,樟木的,有淡淡香味。二嫂和母亲张嘴要过,母亲没给。刘英在盒子里找到了父亲送给母亲的几件首饰,两只玉手镯,一个金戒指。梳妆盒子的下层有几张借条,竟是小舅舅打的。刘英算了一下借条,大概有一万多。也不知他借这些钱做什么用了。这分明就是死账坏账,舅舅是没有偿还能力的。说白了就是把钱白送给了小舅舅。
刘英的这个小舅舅,是姥姥四十八岁那年生的,就是人们嘴里说的垫窝子。脑子不怎么灵光,三岁才会喊爹叫娘。添丁进口历来是富人的喜事,對穷人家来说老来得子,并不一定是福。果然没有等老儿子长大成人,姥姥姥爷便先后去世了。小舅舅是哥哥姐姐众人带大的,心疼他没爹没妈,身体又有毛病,未免娇惯些。哥哥姐姐不愿意弟弟受苦,稍稍苦一点的工作就不干了。那个年代的兄弟姐妹手足情深,他们宁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让弟弟活得舒舒服服的。小舅三十八岁时才娶了一个媳妇,媳妇左腿有点残疾,不走路的话看不出。新媳妇张口就要一万的彩礼,那时的一万是大钱,几个哥哥姐姐凑了几天才凑起来。好不容易把新媳妇娶进门,才发现麻烦事在后头,小舅舅没有工作,娶了媳妇拿什么养活人家。众人帮着先后找了几份工作,都被人家辞掉了。弟媳妇发飙要离婚,闹几场,也就真离了,只是白白贴了近二万块多。接受深刻的教训,这回哥哥姐姐们踏实了,知道亲弟弟没有养家养老婆的能力。他们也不再给他张罗媳妇。老婆没了,他们全面接管弟弟的生活。
小舅舅现在快六十了,在一家水果货站当下夜工,一个月挣一千五百多块。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省心。长姐如母,母亲一直很照顾这个小弟弟,就是现在七十六的高龄,还会过城南给他收拾收拾屋子,洗洗涮涮。这也是让刘英不放心的事,母亲年纪大了,体力明显跟不上,从城北到城南相当于穿越了一座城。公交车上人那么多,摇摇晃晃免不了磕碰,母亲血压还高,万一摔倒了怎么办?刘英委婉地提醒她要注意身体,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谁知不说还好,说过母亲以前一月去二次,现在一个星期一次。母亲说了,反正有免费的老年乘车卡,不用白不用。她要充分地享受国家给她的福利。有时家里包点饺子炖点肉老母亲也要拎着保温饭盒跑到城南给弟弟送一趟。刘英说,妈,你可以打电话让小舅舅来家里吃嘛。他比你年轻,腿脚好。母亲却说,你舅舅他来还要花两块车费,来回四块钱。我坐车不花钱,就当是旅游去了。同城一日游。刘英被怼得无话可说,怪不得网上很多人建议国家取消老年卡。
搓着那几张借条,刘英心里特别不舒服。母亲的这些钱多一半都是刘英他们兄妹给的。母亲没有工作,也就没有退休金,父亲去世后,母亲基本没有什么收入,只有父亲单位一个月给的三百块养老金。刘英他们兄妹把母亲养了起来,一个人每月三百。这个钱刘英每个月都会按时给母亲送过来,其他兄弟姐妹在外地的,把钱打在一张固定的银行卡上。刘英有时和老周嘀咕,他们是不是也按月把钱打过去。老周说,你别管人家给不给,你给了就行了。那是你的孝心。刘英嘴上不说,心里喜欢老周這点性格,虽然没大本事,也挣不了大钱,但做人做事比那些有钱人强多了。
刘英还找到一张建行的卡,这张卡是她帮着办的。父亲活着的时候靠跑运输挣了一些钱,母亲拿来买了一套二手房。老两口打算靠吃租子补贴日子的,可惜买的地段不是学区房,又不是繁华商业区,房租一直很低。父亲生病的时候,母亲做主把房子卖掉了,准备用来治病。没想到父亲忽然走了,这笔钱也没花上。办完丧事,对这笔钱的安排,母亲的意思是放在银行里,分给他们,一个人也就三四万块,办不了啥大事。母亲明显是害怕以后儿女们不管她,给自己留后路,万一有一天要用钱了,也不用求着这个巴结着那个。老人们都有钱不能轻易撒手经验。人有不如己有,己有不如怀揣嘛。母亲说,放在银行,吃利息还是不错的。这笔钱只是暂时我管管,我走了以后也是你们的,放心,人人有份,儿子女儿一样,一人四万。刘英觉得这是母亲做事最公道的一回。
那张卡刘英办好后当着兄弟姊妹的面交给母亲收着。后来她再没有碰过,平时母亲所有的事都归刘英打理,唯独这张卡,藏了起来。卡里的利息每年过年时由大哥取出来,母亲给几个孙子孙女们重孙发红包。说来还是母亲对自己不放心。出嫁的女儿历来是外姓人。她相信儿子,相信孙子,唯独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似乎刘英一口能把她的银行卡吃掉。
钱总是诱惑人,明明知道不属于自己也心动。再加上小舅舅借条的刺激,刘英把那张卡顺手放在了自己包里。密码当时她设定的,怕母亲忘了,是家里的房号。她给自己的解释是帮母亲查一下里面有多少利息钱,其实有多少钱和刘英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母亲也不会给她一分。最主要的就是想看看母亲是不是偏心眼,拿钱贴了哥哥弟弟们。刘英肯定自己绝没有私吞那笔钱的想法。
她把东西按原来的顺序放好,把抽屉关好。箱子有些日子没有擦了,上面落了一层灰,母亲年轻时是有名的干净利落,可见真是老了。刘英发现箱子顶留着几个她的灰手印。她忙拿起抹布擦了一遍。只擦干净一只箱子,显得另几件家具上面的灰更厚了。她便把所有家具擦了一遍。又擦了一下地板,这样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痕迹了。她只是好心地帮母亲打扫了一下卫生。
4
听到门外钥匙响,刘英吃了一惊,毕竟刚刚偷拿了东西。又想想是拿自己家里的,便端起水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母亲进来手里提着一些小礼品。果然是去了学习班。
看到刘英独自在家,母亲警觉地四处看看,嘟囔着说,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刘英解释说,不是提前打了电话嘛,你又不在家,只好自己进来了,反正我有家里的钥匙。刘英看到母亲的眼角瞟了一眼她的提包,有点心虚。这老太太简直是只老狐狸。好在她只是看了一眼。母亲看上去挺高兴,急急地把她的学习成果展示给刘英看。她今天领到了两个小面镜,就是街上发广告免费送的那种,背面写着无痛人流的小广告。母亲表现很大方,一定要刘英拿一个回去用。刘英推让一下,也就收下了,这也算是母亲送给自己的礼物吧。看到她收下了,母亲去储藏室又拿出几件东西,粉色的塑料梳子,小管的护手霜,还有假中华牙膏,大大方方地说,拿去用,拿去用,我这里多的是。用完了,我明天再去领。母亲的神情特别豪爽,似乎送给了刘英万贯家财。刘英也不嫌弃,一件一件都收了起来,其实她是怕母亲硬塞进放在旁边的包里。万一看到她兜里的东西,多没脸。出嫁的闺女,回娘家偷东西来了。
母亲果然还没有吃饭。刀削面有些凉了,她倒在锅里热了端给母亲。刘英发现母亲把油烟机的插头拔了。刘英赶紧打开,嘱咐她不能随便关机器。这个油烟机花了大价钱,有自动报警的功能。就怕她烧水煮粥时万一忘了关煤气。面条放得时间久了,涨得又粗又大,还有点发黏,母亲不嫌弃说正好她牙口不好。不过她自己吃不了,让刘英再吃点,面条晚上剩下不能吃了,倒掉可惜。刘英坚决不吃,她又不是饭桶。
趁着母亲吃饭的时间,刘英把在网上看到的居家养老上当的事详细讲了一遍,那些人很会钻空子,前段时间国家提出了以房养老的试点,这些人便利用起这个口号,和中介联手骗着老人签养老合同,其实是卖房合同。还一再嘱咐他们,千万不要相信人,儿女也不能告诉。那些老年人果然是听话,等孩子们知道,房子已经卖掉了。母亲一边吃面,一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刘英还想说说母亲,不能为了上课耽误吃饭,你看看十二点多才回来,冰箱里连一点新鲜的绿菜也没有,你平时肯定是老糊弄。吃饭是大事情,一顿也不能将就。吃不好,生病了还要花钱治。再说大家工作又忙,根本没时间陪你跑医院。母亲抬头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特别害怕我生病呀?怕我给你添麻烦。半截面条贴在母亲的嘴边,看着有点脏。刘英抽一张纸巾,让她擦擦嘴。母亲的牙不好,嘴里只剩下前边的几个门牙,吃东西时咬不烂。刘英两个月前刚带着母亲把左边两颗补上,右边又掉了三颗。嘴里已经没有几颗自己的牙,下一回要考虑把上半边的牙都镶上假牙。老太太果然多心了,刘英忙说妈,没有,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让你平时注意身体嘛。你身体好大家才高兴吧。老妈放下碗,我知道,我活着是个累赘。
刘英赶紧转移话题,说点让母亲高兴的事,当然说她的理疗学习班,她敬佩的老师专家。妈,你们最近考试没有?你这回考了第几呀?老太太果然高兴起来,从沙发上拿起一个素花的枕头,说是得到的奖品,保健按摩枕头,能治失眠头疼血压高等病。店里卖二百多。我考了98分,第二名,第一名被化工厂的一个老太太领走了,是一个电热宝。我下回争取也考第一名,这回错了两个小题,扣了二分。刘英母亲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糖果。糖果是大姐的孙女,七岁,上小学二年级。
吃过饭,刘英洗了碗,再把买回的东西一样一样指给她看,告诉她快点吃,不要存在冰箱里。东西都有保质期,过期就不能吃了。母亲说,屁倒是。我们小时候哪有什么食品保鲜期,长了霉的东西没少吃,还不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的。母亲掰了一口无糖月饼,放进嘴里,说一点月饼味也没有。以前的月饼多香,一家打饼子,一条街都是麻油香味。现在趴在油锅边也没有味儿了。刘英知道下回不能买木糖醇的月饼了。
由木糖醇想到母亲的血糖,便问她近期的血糖是多少?母亲支支吾吾地说,忘了测,每天忙得没时间。刘英气得翻白眼,一个没工作没家小拖累的老太太,忙得连五分钟测血糖的时间都没有。没辙呀,只能是她帮着测了。刘英找出血糖仪,把母亲的手指扎破,扎针的时候母亲像小孩子一样躲了一下针头,刘英看着有点心疼她。母亲一定是怕疼,才不想测血糖吧。人瘦,血管也老化了,没有血立刻涌出来,刘英用力挤了挤,血珠子圆圆的。她拿了试纸,测了下,餐后8点多,还行,说明血糖控制得挺好。刘英自然又是一番说教,血糖这个要隔一天测一次。母亲说,根本不用机器测。血糖高不高她自己能感觉出来,血糖高了,身体发软。头也不舒服。再说买测试纸还不得花钱。刘英笑着说,妈,你的感觉比机器还厉害。干脆把你请去医院当大夫得了。别心疼那点试纸钱,用完了我再给你买。
自从进门就没有停下手,有点累了。刘英躺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母亲不睡,她说,中午睡了,晚上睡不着。人老了觉越来越少。母亲一个人唠叨,她说学习班里前天发电饭锅,收了学员一百块钱,下课时,又把钱还给学员。学员白领了一个锅。没买的后悔死了,白给的东西没有拿到手比丢了几百块钱都难受。昨天下午,又发锅,很多学员都买,老师们一再问叔叔阿姨想好了是不是真要买,今天买了不退。厂家没有优惠活动了。好像前一天也是这样说过的。老人们坚决地点头,一定要买。然后下课真的没有退钱。便宜没占上,老人们傻眼了,围着老师想退锅。老师变了脸公事公办,当时一再地问是不是要,再三强调今天不退钱的。老人们只好吃了个哑巴亏。有个和母亲一起听课的老人,都急哭了,她怕儿子回去骂,只好便宜处理,三十块卖。可三十也没有人买。刘英听了挺生气的,这完全是骗人把戏嘛。母亲却说,一个愿打一愿挨,人家明明说了不退钱,他们还要买。说起来那些买锅人还是贪心。你看我就没买了,也不会上当。母亲的神情很得意,大概是想向刘英表明,自己很聪明,不会上当。
买锅事件,让刘英觉得这些人手段太卑鄙了。老人们就像待宰羔羊,一点也不会保护自己,太容易受骗。想起那个居家养老的事,刘英的心又提了起来。于是又把那件事的严重性讲了一遍。房本身份证谁都不给,看也不能给看,有种机器看一眼就能把房本信息复制下来。真的有这种机器?不知道,也许有吧。她只是想把事情说得严重些,这样母亲就会重视起来。
母亲隔一会儿看一眼墙上的表,刘英故意磨蹭,上上厕所,洗洗脸,慢腾腾地收拾东西。然后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翻看。刘英有点恶作剧。冷眼看着母亲一个人在屋里转来转去。
刘英问,妈,你是不是有啥事?
母亲说,没有,没有。你几点上班走哇?
我两点走。现在才一点多。不着急。
看母亲心慌意乱的样子,刘英又问,妈,你下午是不是要去上课呀。
哦,不去,不去。
母亲的谎越说越溜了。呵,这学习班真是教的好学生。打死也不说,比共产党员都坚强。刘英暗笑,妈,那你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嘛。睡不着,缓一缓腰也好。母亲不情愿地躺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刘英不愿意睡在母亲身边,她每次来都睡沙发。母亲说8栋的刘老太太死去两天都没人知道,邻居发现他们家大白天开灯,敲门敲不开,才通知儿子。儿子开了门,老太太的身子都臭了。刘英最怕听到这种事,可母亲似乎是为了报复,专门挑这样的话头膈应她。最后再补一句。我这个孤老婆子有一天肯定也是这样的结局。这分明是在暗中指责他们不孝顺,不能陪伴在她身边。母亲真是越老越不讲道理,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大家都忙着挣钱养家,买房买车孩子上学,娶媳妇娉闺女,哪一件事不需要钱来办。天天过来陪着她,大家吊起嘴喝西北风?
玩了十分钟,刘英站起说,想起来下午有检查卫生的,得早走一会儿。母亲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像小孩子一样的兴高采烈。
母亲给她拿了一些腌鸡蛋。刘英推让说不要,留着她自己吃。母亲说是人人都有份。小舅舅那份自己昨天拿走了。母亲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学起腌鸡蛋了?她以前可是反对吃腌制品的。老周平时爱喝一口,这鸡蛋正好拿回去下酒。
临走刘英剪了一枝穿心莲用塑料袋包好放在兜子里,母女俩相跟下楼,刘英在旁边不时地扶她一把,叮嘱她出门一定记着拿钥匙。母亲晃了晃脖子,她把钥匙挂在脖子下,一扭头哗啦哗啦地响。刘英他们小时候也是这样拿家门钥匙。妈,你已经70多了,自己要注意身体呀。我们都不在跟前,你一个人住,要吃好,喝好,休息好。我们做孩子的才放心。小舅舅那边有些活儿让他自己学着做,他比你年轻。母亲嗯嗯答应得特别好。估计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母亲现在有强大的后盾,学习班的老师教授们经常出主意教给他们怎么对付这些不孝的儿女们。
母亲朝东,刘英向西,方向相反。她顺手帮母亲整理一下衣服,发现下面的一个扣子掉了,衣服敞着,后悔刚才没有看到,应该帮她缝上的。妈,扣子掉了一颗,要不回去换一件衣服吧。母亲扯了扯衣襟,说是上课要迟到了。急急忙忙地走了。呵!她还是说漏了嘴。
5
看着母亲走远了,刘英溜进小区附近的建设银行,把那张偷拿的卡插进去。按着当初的密码输进去,显示密码错误。母亲居然背着她把密码改了。一定是大哥取利息时帮她改的,母亲只相信儿子们。没有密码啥也查不出,刘英不死心,又输了一次家里共用的密码,还是錯误,再错一次,这卡就会被锁,那只能母亲本人拿着她的身份证来开。刘英犹豫一下,输了母亲和父亲的生日,屏上显示出了取款提醒。刘英按了查询键,卡里竟然只有十五万多点,多出来的是利息,钱整整少了五万。刘英清楚地记着当时存了二十万,零头不够,她还给添了一百。刘英点查询明细,打单子出来,发现那笔钱是最近半年取走的,分四次。母亲近期没办啥大事,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用呢?最大的可能是借给了别人用。
少了五万,一想到钱少了,刘英就生气,母亲说过,等她百年以后,五个孩子才可以动这个钱。也就是说这二十万里面有刘英的四万,现在缩水成了三万。母亲偏心,果然是偷偷摸摸地提前给了儿子。说到底还是自己吃亏。刘英回想近期他们谁家办了大事,大哥二哥在青岛那边。不知道。最近只有小弟用钱,他又换了一台新车。
到了单位,小组长责问她上午是不是提前走了。刘英只好撒谎,我妈不舒服,我过去看看。上午的卫生情况不好,卫生间的地上有水渍,有人下台阶时差点摔倒。要扣她五十块钱。刘英知道,“有人”一定是领导反映了。人倒霉真是喝凉水都塞牙,扣就扣吧,自己就是这个命,母亲把五万钱轻轻松松的就给了别人。五十块和五万比起来就是九牛一毛。说起来,五个孩子中刘英对母亲照顾最多,付出最多。洗衣服,收拾家,陪着洗澡,陪着说话。明明知道她家的日子紧,母亲从来没有大方给她拿点钱用。世上的事真是太不公平,连自己的母亲都是这样,外人更可以随便欺负你了。
刘英一下午都不开心,有工友和她说话,也只是敷衍一句。钱的问题想多了,头疼得厉害,和她相处得好的张姐,看她脸色不好,劝她早点回去休息。刘英一想,反正钱已经扣了,休息就休息吧。老实人永远吃亏。
回得有些早,老周的晚饭还没有做好,绿豆粥已经熬好,只差炒菜了。刘英把从母亲家带回来的穿心莲栽上,喝了一碗粥就躺下了。老周和她说话也是爱搭不理的。老周以为她病了,刘英前天就有点感冒,他拿了药,拿了水过来。刘英心里憋着一股气的,看到老周这样细心照顾更想哭。一哭就刹不住闸。刘英开始不想和老周讲娘家发生的事,不是什么好事,平白让老周挑理。母亲家里有活儿的时候事事都是老周,有钱的时候马上撇到一边。刘英还是想不明白母亲把钱给了兄弟姐妹中的哪一个。那个拿钱的人,脸皮真厚,他不知道这是大家共有的钱?又寻思会不会又想给小舅说媳妇,这个也有可能。说到底小舅也是一个男人,也有男女那方面的需求。如果小舅拿了,这钱肯定是打水漂了,再加上寫了借条的那一万,就是六万多了。老妈真是有钱,给别人钱时特别舍得。给自己女儿的时候却是特别吝啬。刘英按月给母亲送生活费,母亲只是嘴上推让一句,这个月不要给了,你没有正式工作,周兵单位也不挣钱,你们又要供上学的孩子。负担重。手却已经把钱揣进口袋。刘英还笑,见钱眼开,老太太手脚挺麻利的,当时觉得老小孩儿挺可爱的。现在就不觉得可爱了,而是耍滑头。
刘英还是没忍住,就把卡里少了五万块钱的事告诉了老周。老周挠着头发咂咂了好几声,怪她不该私自拿卡,万一被发现了,有嘴也说不清。刘英说幸亏我拿了卡,要不能知道少了五万?今天五万,明天五万,到最后老太太手里一分钱也没有了。吃亏的还不是我们。老周说,给你的才是你的,不给站在眼珠子里也没用。老周就会说这种没用的屁话。吃了这么大的亏,一点心计也不长。刘英很想立即打电话责问母亲,拿钱干了什么?给谁了?可那样就暴露她偷卡的事。不行,这事还要从长计议。她明天上午先找个借口去母亲家把卡悄悄放回去,钱的事慢慢再调查,她肯定能找到蛛丝马迹的。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刘英想起母亲今年的社保卡还没办。对,就说是回家取社保卡。银行卡必须马上还回去,如果她发现卡丢了,嚷嚷起来,报了警,那就麻烦了。网上这样的事例多了。
母亲没工作,医保只能走城镇居民社会保险这块。老人年纪大了,生病吃药是家常便饭。让人不舒服的是这医保费还年年涨,一开始是一百六十八块,现在涨到了二百二。其实办了卡平时也没什么用处,医保卡有霸王规定,只有生大病住院才能报销。平时门诊看病买药什么的,没有一点优惠。母亲为了办这个医保,和刘英弄过很多回别扭,年年白交二百多块钱,吃饱了撑的?母亲不办,刘英只好拿着个人材料代她去办。贴钱贴人。母亲不懂事可以倚老卖老,刘英不能,母亲这么大年纪了,万一有个什么大病,国家还给报销百分七十呢。如果个人承担的话,那可是一笔大钱。刘英并不傻,她算的是以后的账。每年办卡续费时,刘英都要被母亲啰嗦一顿,各种难听的话,似乎是刘英故意压着不给报销医药费似的。
老太太现在完全就是不讲理,甚至是胡搅蛮缠。刘英一肚子苦水没处倒,唉!国家政策规定,她小小的刘英有什么办法。再说像母亲这种情况的人多了,国家也照顾不过来。刘英解释不了,只好闭嘴,但她坚持每年办卡,病这个东西就是个无影无踪的恶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沾着人。她身边的例子很多,同事老张她婆婆住院了,才知道没有医保住院费不能报销。现办是来不及啦,住了不到一个月花出去六万多,都是掏个人腰包。小百姓的日子经不起折腾,六七万块钱相当于一个家几年的存款,老张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交社保眼跟前看着似乎吃了亏,可到了关键时候还是顶大事的。这种话不能和母亲讲,一讲就炸了,你这是咒我生病呢。是啊,健健康康谁愿意住医院。刘英情愿年年白交钱,也不想让母亲万一用上呢。
刘英给母亲打电话,问她今年的医保费交了没有?母亲说,没有。不打算交了,年年白交,一点优惠也享受不到。还是老一套!刘英说交了医保能办理“慢病”卡,有了这个卡,买降压降糖药能便宜些。母亲果然相信了。让她明天过去取卡。刘英心里暗喜,妈,你明天该上课上课去,把卡放在桌子上吧,我抽空过去取上办完事就走了。也就不等你回家了。
刘英给老周一个眼色,事情办成了。老周让她以后少办这种糊涂事,一分钱也拿不到,还沾一身的不自在,白白生一肚子气。那是老太太的钱,想给谁给谁。和你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明儿个老太太高兴了还可以捐给国家。生气不如养气,想开了不气。
老周这点是刘英最佩服的地方,心态好,啥事都能想得开。周兵在761厂上班,听名字就知道是以前的军工厂,当年可是国家保密机构,厂子的前身给坦克生产电机。随着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放开,现在改为生产民用产品。那时候的761厂待遇不错,发白面,发大米,发油,发肉。分配福利房,所有人都眼红厂里的好福利,想进厂当工人需要市长的条子。现在厂里的日子已经是江河日下,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基本工资都不能按月发放,每个月在同城贴吧里都会看到有人问,761厂这个月能不能按时开资?厂里已经拖欠了工人半年的工资,现在只能半死不活地拖着。每个月都是从银行借钱给工人发工资。那利息越滚越多,听说卖掉整个厂都还不了债。厂里有技术有能力的都跳槽到别的厂子拿大钱去了。刘英的男人只是一个受笨苦的工人。走不掉,又不甘心把那这份长期工作丢掉,那只能死守着。穷则思变,老周又找一份在酒厂当保安的工作,说白了就是看大门的。一个月有1800块的额外收入。这个算是兼职。老周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一个人挣两份工资,谁还有他这样的本事。得空了喝几口,老周喝酒不花钱,厂里的质检部天天有不合格的产品,老周那边有朋友,把那些不合格的酒就拿回家了。周兵说都是好酒,所谓的不合格就是小毛病,灌注时液体的高低面不够,里面有一两个汽泡,肯定喝不坏人。老周他们家庭聚餐时,酒水他一个人全包了,老周抱着两箱特级雪花啤酒在家人们面前很有面子。当然他不会把里面的秘密讲出来。特级酒超市里一瓶卖十几块钱呢。
老周自己一个人在家里也喝,拍一根黄瓜拌两根豆腐干就是一道下酒菜。再奢侈点动动油锅,炸一盘花生米。香菜白糖醋调好汁子,浇在花生上,几分钟就是一盘老醋花生。老周喝酒有度,从来没在刘英面前喝醉过,刘英在喝酒上也没有管过他。老周也就那么点爱好了,人活着总得有点喜欢干的事。今天有了丈母娘专供的下酒菜,就着咸鸡蛋,老周又开了一瓶啤酒。
女儿楠楠和他们聊微信,说是电脑坏了,想买个新的。快毕业了,要写论文,电脑离不开。老周答应过两天发了工资,把钱打给她。刘英不由自主地就想到母亲卡里的钱,明天给楠楠取上五千,就说是给她外孙女买电脑了。别人能花,她刘英为啥不能花,她是老太太的亲女儿。想到这里刘英的心情好起来,主动钻进了老周的被窝。老周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表现得特别积极。
6
睡得不好,断断续续地做梦。刘英梦到了父亲,父亲还年轻,四十多岁,而她也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父亲带着她去公园,他们租了一只脚踏船玩,刘英用力踩着脚蹬,不小心掉到水里时她醒了。是不是父亲知道她偷拿了母亲的银行卡,才托梦警告她?刘英也觉得自己的事做得不光彩。自己当初答应过父亲,要好好照顾母亲的。
刘英记着父亲去世的那天,嗓子眼提着一口气不肯咽下。他看看母亲,又看看刘英,然后拉着她和母亲的手,嘶声竭力地喊了一句英儿,刘英便懂了父亲是放心不下母亲一个人生活。刘英趴在父亲的耳朵说,爸,你放心,妈有我们了,我一定照顾好她。父亲喉咙里一声响,最后的一口气终于落下去了。爸这算是把妈后面的日子交到了刘英手里。按说这么重大的任务不该交给刘英,怎么算也轮不上她呀。养儿防老,她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个弟弟,中间还有一个姐姐,可父亲闭眼前就是拉着她的手把事情办了。愿意不愿意都得双手接着。
后來想想父亲一点也不糊涂,兄弟姊妹五个,刘英是最没出息的那个孩子,两个哥哥上完大学,娶妻生子留在了外面,姐姐出嫁到了外地。弟弟是家里最有本事的那个,自己开了两家医院。虽然就在本市,可一年也没有时间回家几回。常年守在老人身边还就是刘英这个没本事的孩子,她当年学习不好,毕业后进了棉纺厂,后来厂子倒闭,刘英成了下岗工人。
老父亲走了,剩下老母亲一个人,大家众口一词说,英儿,你离咱妈近,辛苦点,多过去看看老太太。陪陪老妈。小弟更厉害,完全就是命令口气,二姐,你又没有工作,一个星期保证去看咱妈两次。刘英苦笑,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没工作的人更得忙着到处刨食去。他以为刘英他们一家老小都是仙儿,靠喝西风北活着。
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天亮后刘英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钱不是母亲取走的,也许她本人根本不知道钱没了。这张卡他们兄妹五个人包括小舅舅都知道,可能其他人也有刘英的想法,回家时偷拿了母亲的卡。只是那个人没有刘英的良好品德,私自取走了五万块。刘英下床把银行的那张明细单拿出来,果然有猫腻,钱不是一次取出,而是分四次取的。二次五千,二次二万。这是个惯犯,连续作案,先少后多,慢慢试探着母亲的反映。母亲果然是完全不知道。如果不是刘英及时发现,这蚂蚁搬家的方式,用不了一年就把大家的钱都偷走了。这个可耻的小偷!明明知道是大家的,还偷!刘英迫不及待地把老周推醒,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他。老周也觉得里面有问题。发现是发现,但不能由他们两口子说出来,那样有嘴也说不清。现在那张卡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手心都被烫起了泡。这下子真成了人家偷驴她拔橛子。刘英现在就是想赶快把那张卡放回去。
出门拿钥匙时才看到兜子里偷拿的弥勒佛,刘英赶紧取出来供上,家里没有水果,她供了几个核桃和红枣。干果也算是水果吧。她让老周买点苹果桔子回来,取平安吉利的谐音。还有香烛香炉也要请上,供佛就要有供佛的样子。最起码心要诚。
刘英去了单位便和组长请假,还是以母亲病了为理由。人吃五谷杂粮的还能不生病。组长让打扫完卫生可以提前走。刘英点头哈腰说着感谢话。请了假就不用鬼鬼祟祟的,刘英九点多就去了北街,为了保险起见,她还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当然是没人接。这一回刘英倒是挺高兴的。不接电话说明母亲没在家。
小区里静悄悄,那些多嘴多舌的大爷大妈大概都去上课了。说起来理疗站还是做了好事,让老人们有了扎堆学习交流养生经验的好地方。刘英在楼拐角遇到了二楼的郑大娘两口子,他们正准备去学习班上课,郑大爷说恒安大药房前一百名送鸡蛋呢,他们刚刚领回来,让刘英抓紧时间也去领。刘英笑着拒绝他们的好意。刘英明白了母亲鸡蛋的来源。郑大娘侧着脸喊刘英看她新买的耳环,二姑娘孝顺的,花了三千多。刘英赶紧夸了一句,黄澄澄的真好看,您戴着年轻了十岁。
刘英有时候特别不理解母亲他们这代人,花两个小时排队领一些没什么用处的东西。似乎是只要把东西拿回家属于自己了就是一件高兴的事。
恋恋不舍地把银行卡放回盒子时,刘英特别地不甘心。这种不甘心让她更想弄明白是谁把钱花了。刘英已经想好了,卡送回去以后。要找个借口,让母亲查一下卡。让她发现钱少了。尽快把那个三只手捉住。只是捉住又有什么用呢,都是当儿女的,花了也就花了。没听过儿子花了妈的钱还能还回来。
母亲把医保卡放在写字桌。只有卡,没有缴费的钱,这个钱肯定是刘英垫付了。现在刘英已经不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她要做的重要事是查出那五万的去处,像一个大侦探一样。把那个伸黑手的人揪出来。兄弟姊妹五个会是谁呢。现在好像人人都有嫌疑。小舅舅呢?小舅舅也有问题,憨是憨,但认识钱是好东西。反正母亲身边的亲人都有可能。
在中国银行给母亲把医保的钱交了,卡又送回家去。看看时间还早,刘英就改了主意,想着给母亲做顿午饭。吃饭的时候顺嘴提一提卡的事,反正老周今天中午不回来,她一个人回家吃也没有意思。这么想着,就去附近的市场买菜。上班下班,天天忙,有些日子没有吃饺子了,刘英馋手工包的饺子。
买了一块梅花肉,两个小葫芦,准备做西葫芦馅饺子。和好面,开始做馅,刘英没有用机器绞肉,机器绞过的肉有一股铁腥味。这也是母亲说的。刘英自己剁馅,切片切丝切丁,然后剁成肉泥。母亲的嘴被父亲伺候得很刁。把肉馅先用麻油花椒粉葱花生抽拌好,这样才能入味。然后再切菜馅,弯着腰干活时间长了,刘英有点腰疼。想起有一回母亲问她,英儿,你今年30几了?刘英还笑话她连自己孩子多大都忘了。妈,我44,过了年45岁啦。刘英大声说。母亲不相信,你都45了?我44那年就当奶奶了。哎,人活着好像做了一场梦。
可不就像做梦一样,一场又一场,转眼就老了。过两年自己也该当姥姥了吧。刘英捶着后腰骨看看表,十一点了,母亲还没有回来,看来是等着吃现成饭了。一个人擀皮,一个人包,慢了些,不过也不着急,刘英估计母亲大概和昨天一样要十二点以后才能回家。包了两样,一种捏成麦穗形花边的,一种捏成水波纹的花边。刘英包饺子都是和母亲学的,母亲那时手把手地教她擀饺子皮,说,一个女孩子不会做家务,嫁出去会让婆家人看不起的。她二十二岁那年嫁到了老周家,也是母亲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第一次带老周回家,母亲包饺子给他吃,母亲一本正经地说,英儿是我们家老姑娘,不怎么会干家务活,你以后要多帮着做点。老周嘴里答应得好,妈,我一定不會让她受委屈。刘英红了脸,母亲怎么能说自己不会做家务呢。饭桌上老周偷偷把一个饺子放在刘英的碗里,眼里都是笑。后来知道那是母亲说话的一种技巧,暗中袒护着她,你样样能干,结婚以后家务活就得多干点。
白白胖胖的饺子,整齐地排列在案板上。“从南来了一群羊,扑通扑通跳下河”。大姐让他们猜谜语,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一堆好吃的。后来家里每回包饺子时都要猜一次这个谜语。几乎成了吃饺子的程序。刘英一下子想起在这个家里发生过的很多事,大哥参加工作早,老偷偷给她零花钱,一块、两块的,让她买书买本;有一年二哥在她过生日时买了一条红围巾给她;大姐对她也好,她那时老穿姐的新衣服,姐不舍得穿,她穿旧了才还给她。小弟弟就是她的跟屁虫,走哪儿跟哪儿,有一回她把他丢在街上独自跑了,弟弟一个人哭着回家,也没有和母亲告她的黑账。那些小时候的日子真好,他们兄弟姊妹五个亲亲热热的,没有一点隔阂。
不知不觉竟包了两盖帘,两个人根本吃不了。刘英把冰箱腾过一格来,把饺子一个个摆好冻上。这样母亲一个人时也可以吃上饺子。摊了两张蛋皮,用粉条菠菜豆皮拌了大凉菜,再炒一个西兰花热菜。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母亲进门煮饺子了。
刘英今天一定要把母亲哄高兴了。不过她还没想出来好办法,找什么借口才能让母亲查一下银行卡?这么说不行,那么说也不行。实话实说,那不是把自己卖了进去,你怎么知道卡里少了钱?不会是你拿了吧?贼喊捉贼,刘英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忍着饿,把饺子用一块湿笼布盖上,刘英在母亲的床上躺了一会儿。闻着床铺熟悉的气味,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旧房子,母亲坐在院子里洗衣服,父亲劈生火的木柴,他们几个孩子在父母的身边跑来跑去。小舅舅提了一袋小红金鱼进来。刘英在梦里还想,梦到金鱼是吉兆,红色的鱼更是大吉。
刘英被母亲的开门声惊醒,她看一眼手机,母亲比昨天回得还晚。放下手里的东西母亲说,二楼郑老太太的二姑娘给她妈买了金耳环。七克多,花了三千多块。这郑老太太也是有意思,新闻联播呢,不光广播得全小区人知道,连学习班的同学也知道耳环的事。刘英知道母亲不爱戴那些金呀玉呀,爸活着时,给她买过一个鹅蛋面的金戒指,她也只是戴一个星期,就收起来了。说是怕把金子磨没了。刘英怼老太太,我也想给您买来着,可一想您没有耳朵眼呀,买了这往哪戴?总不能套手指头上。老太太看一眼刘英回道,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有激光打耳朵眼的。一枪一个,连一秒钟都不用。刘英笑了,呵,老太太懂得还挺多的。还知道激光枪。老太太脸往起一扬,想欺负我没文化。没门!李教授说了我们现在正是学习的年龄。母亲自从上了理疗店的学习班,学问大了,张嘴闭嘴就是我们老师说。妈,要不,我下星期带你去打个耳洞,有了耳朵眼我才好买金耳环嘛。对了,妈,银星金店就有这个服务,免费打洞,现打眼,现买耳环。母亲这才露出笑容,不稀罕戴那玩意,七十岁的老太太打耳朵眼让人听了笑话,活活一个老妖精。
老人们在一起时最喜欢互相攀比儿女们给自己买了什么东西,衣服首饰吃食,嘴里说着不稀罕,浪费钱,嫌弃儿女们不会过日子,心里却是美滋滋的。老太太们扁着嘴说,这些金呀银呀,只是暂时替孩子们保管一会儿,死了还不是留给他们。一样也带不走。这么一说,听的人不由难受起来,的确,他们任性的好日子还有几天?到了这样的年纪,生死隔着一道门板,夜里睡着,那边的小黑手一伸,这边的人就跟着过去了。
刘英小时候特别惦记出差回来的父亲,扳着指头数日子,到了日子眼巴巴地瞅着巷子口,只要看到父亲的影子,立刻飞奔过去。父亲从兜里摸出几块水果糖,有时是几块饼干。母亲现在的心理年龄是多少呢?八岁,还是九岁?也许更小吧。
父亲去世后,失去了另一半倚靠的母亲,性子越来越像个小孩儿,动不动就会在刘英面前抹眼泪。你问为啥哭?谁招惹她了?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反正就是心里不痛快,堵得慌,想哭,哭起来还没个完,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而这委屈还是刘英给的。你说冤不冤。
刘英饿得前心贴后背,急忙开火煮饺子。大肚子的饺子浮在锅里像一绽绽的元宝,刘英笑自己真是掉进钱眼了,看啥都像钱。卡的事怎么办呢?要不,一会儿张嘴和母亲借五千块钱,就说给楠楠买电脑用。这样她就会发现钱少了。只是自己从来没和母亲借过钱,母亲会不会不借呢?要是被母亲回绝了,那多伤脸。弄得两个人都没有脸。母亲吃得挺香,夸刘英饺子馅调得有味儿。还说有些日子没吃饺子了,平时一个人懒得作弄。刘英说,冰箱里还有包好冻下的,想吃了,自己煮着吃。
一顿饭吃得心心事事的,借钱的事,刘英始终没有张开嘴,万一母亲多心呢,觉得刘英是故意在她面前哭穷,为不想给生活费找借口。罢了,还是另想办法吧。
7
刘英第一个怀疑对象是小弟,既然在母亲这边找不到线索,就去他那里看看,也许能发现蛛丝马迹。第二天正好休息,刘英这几天小肚子又不舒服,她有子宫肌瘤,已经四厘米大了,但她不想手术。很多过来人告诉她,肌瘤这个东西多半是良性,只要不发作,就不要管它。绝经以后,雌激素减少肌瘤自己会变小萎缩。大夫嘱咐她最好半年查一次身体。观察肌瘤的大小,万一发现长大了,要马上手术。刘英便让老周陪她去小弟的医院做个B超看看。她吩咐老周带好他的医保卡,刘英不想让弟媳妇觉得要占他们的便宜。刘英自己的医保卡和母亲的一样,只有生大病住院时才能用。
刘英还是第一次来小弟的医院,医院开在御东新城,独占了三层楼,外面看着挺气派的。里面的环境也不错,进进出出的病人也挺多。医院说白了也是做生意的地方,病人多才能挣到钱。小弟这几年干得不错,这已经是他的第二家医院了。刚才她故意在停车场多待了几分钟,果然看到弟弟的新车。宝马,据说得五六十万。刘英分明有点眼红。人和人活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都是一个爹妈生的,自己辛苦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人家随便开一辆车,就是几十万。六十万块钱有多少呢,大概能塞满一车厢吧。那还是钱?纸吧!更可气的是这么有钱的人,还惦记着亲妈的那点养老钱。真是不要脸。
心里不痛快,刘英一路沉着脸,导医台的小护士笑盈盈地问她挂哪个科?想挂哪位大夫的号?刘英说找他们刘院长了。小护士不认识刘英,不知道里面的关系,一脸认真地说,院长没在。可能是平时培训时教她们这样说。刘英来的时候已经给刘兵打过电话,现在听她这样说,心里更来气,看人下菜的东西。她一个电话给刘兵拨过去,阴阳怪气地说,刘院长,你们医院的护士说你不在。你到底在还是不在?边说边剜一眼护士。小护士的脸“哗”地红到耳根。刘兵大声地笑着说,二姐你来了,直接上我的办公室。我安排人带你去做检查,和下面的工人置啥气。
小护士急忙把他们领入二楼的办公室,穿着白大褂的刘兵人模狗样儿地坐在桌子后,倒也有点院长的派儿,看到刘英关心地问她哪儿不舒服?刘英说,你姐快死啦,浑身都是病。说完自己也笑了,这赌气的样子像个小孩子,哪还有做姐姐的样儿。刘英带着上次在三医院做B超的报告单,刘兵接过来看了,说,二姐,别看三医院的牌子大,论起实力来,不一定比我们民营医院强。这种妇科手术在我们这里是小菜一碟,我们这里能请来北京301的专家大夫。刘英急忙说,不,不我不想做手术,我只是来复查一下。我的身体我个人知道。刘兵指了指图上肌瘤的位置,二姐,我劝你还是做了好,你这个肌瘤有点大,不手术的话,怕有不好结果。同样的话,三医院的大夫早对她讲过,刘英一来心疼钱,二来也不想请假,她的工作,一个萝卜一个坑,她不去,人家马上安排别人。刘英慢悠悠回了一句,刘兵不要吓唬你姐,我知道你们医院的套路,没病说成有病,小病说成大病,大病就是不治之症了……旁边的老周悄悄地拉了拉她衣袖,但刘英邪火太大。刘兵转过脸问,姐夫,你是不是在家欺负我姐了,我姐这是揣着原子弹来炸医院的。大家都笑了。
刘英让自己克制一点,她不是来图口舌之快的。刘英话头一转,开始夸他的新车好,人家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代步工具就过去了。刘英后来几次把话题带到他的新车上,刘兵都没有接茬。闲聊了一会儿,刘兵催着她去检查,他手里还有一堆儿事。果然是做贼心虚。
一楼等着做B超的病人挺多,不过刘英不用排队,直接被护士带了过去。有刘兵的关系,大夫给刘英做得很仔细,不光做了子宫肌瘤还查了肝胆脾肾和乳房。子宫没问题,刘英就放心了。依刘兵的意思还要给她做个全面的体检,现在國家提倡四十岁以后,每年做一次全面体检。刘英心里说,那是给你们有钱人定的,我们这种三无人员哪个舍得年年花那笔钱。
刘英借口单位里有卫生检查,赶紧溜走了。刘兵走了后门,划的老周的医保卡,现在医院管理严格,医保卡只能个人使用。一转眼的工夫花去了一千多,医院这种地方还是少来。老周笑话她,偷鸡不成反丢了米。刘英也后悔,啥也没有问出来,还白白贴了一千多。刚才她出来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辆宝马。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刘英一定会找到证据的,到时候看他在兄弟姊妹面前怎么下台。
一个人孤军作战太累,刘英想把大姐拉过来,姐妹俩齐心合力地抓小偷。刘英下了班躲进屋里打电话,她不想让老周听到,老周不喜欢她背后搞这种小动作。再加上是自己家里的私事,一家人不团结,会让外人看笑话的。姐果然不知道钱少了的事,她还天真地说,是不是谁家急用,临时借了去?刘英把银行明细单拍照发给她,这个钱是分四次取走的。我保证咱妈不知道。可耻的小偷。大姐就是大姐,啥时候都有分寸,她责怪刘英说话难听,自家兄弟姐妹,怎么能是偷呢?不过她也生气,那可是五万块钱。刘英怀疑是刘兵拿的,姐比她冷静,她认为他们四个都有可能。钱是好东西,谁也爱。大姐的意思是,先不要声张,过些时间再查查看,如果只是借用,过几天会主动还上的。人都要脸不要伤了对方的脸面。这事千万不能让老妈知道,她要是知道钱丢了,受了惊吓,那就是天下的大事了。还有一种可能如果是她亲手借出的话,我们更没权利说三道四的。刘英觉得大姐分析得对,这个事还是缓一缓好。
晚上大姐在微信上和她聊天,英儿,咱妈会不会被人骗了,比方找了老伴。现在有一些中介利用相亲,专门针对单身的老人骗婚。问题越来越复杂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婚姻自由,真有那样的事,他们做孩子的更没有发言权。
8
又到了给母亲送生活费的日子,为了讨母亲开心,刘英去附近的超市买些她喜欢吃的东西。现在的母亲像小孩子一样,会特别在意孩子们回来时拿没拿东西。拿了什么?有时还会暗示你电视广告里什么牌子的保健品挺好。有一段时间脑白金特别受关注,今年过年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嘛。后来是鸿茅药酒,再后来是刘惠芳的钙片。老大姐一脚把毽子踢上了天。电视上这些专门针对老年人的广告很有效果,他们别的记不清楚,广告里的那些可都记得真真的。
刘英一开始觉得母亲矫情,爱挑理,都是自家的孩子,讲那些虚头巴脑的表面东西干啥。难道买东西就是孝顺,不买就是不孝?纯粹是歪理。直到有一回她回来看母亲,楼下一群老太太老大爷坐着小板凳晒太阳,二楼的郑老太太看到刘英问她,回来看你妈了?又给你妈买啥稀罕东西了?刘英买了牛奶和鸡蛋,最普通的营养品。手里拎着呢,她明明看见了还是要问。刘英讪讪地,您老儿晒太阳呢。郑老太太撇一撇嘴,手搭凉棚看看天说,晒一晒眼窝。人老先老眼睛。没觉得这话有什么好笑的,郑老太太却张嘴大笑起来,嘴张得太大,露出肉粉色的假牙床。
刘英想到她一定也对母亲这样撇嘴。郑老太太有钱,她男人是退休的老干部,一个月有七八千的退休金。知道了母亲的心病,刘英回家的时候便买一些包装精美的东西,花花绿绿的,拎在手里体面也好看。
母亲血糖高血压高,在超市里转来转去,真不知道买点什么好。稻香村的点心做得精巧好看,可惜母亲没有福气享受了。很多美食母亲都不能吃。刘英心里常常遗憾,这些吃食年轻时想买给父母,可惜那时挣得少。现在能买得起了,母亲却不能吃甜食吃糖,而父亲更是彻底吃不上了。
只好去专卖无糖食品的专柜,挑了无糖的麦片和豆奶。买了鸡蛋,鸡肉,还有香菇木耳。还买了点杨梅,杨梅属于南边的水果,北方见得少。刘英想的是,在她的能力范围内,把母亲没有吃过的水果都买来给她尝尝鲜。她还想下回买一点榴莲,少买一点,买装在保鲜盒包装好的那种,巴掌大的那么一小块,就要几十块。听说榴莲闻着臭,吃着香。刘英也没吃过,一整个榴莲要一百多块呢。为了吸引顾客,水果堆头上摆着几个切开的西瓜,粉红的瓤包着一兜水,水灵灵的,看着挺诱人的。不过母亲的病不能吃西瓜。
刘英每次买东西都控制在一百块以内。自己家里的小日子也要过下去。说起来兄妹中真正的大款是小弟,但弟弟小气,从来不舍得给家里人花钱,简直是铁公鸡。小气还不能说,如果刘英批评弟弟,母亲很不高兴,总是说兄弟姐妹要团结,不应该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什么团结,说白了还是重男轻女,女儿做什么贡献都是应该的,儿子啥也不做也是好的。母亲一辈子偏心眼,用在儿子身上的心思永远比女儿多。
还在预算中,总共花了九十八块一,在收银台结账时,穿着黄色工作马甲的小姑娘公事公办,找出一把一毛的硬币,刘英心里的火不由窜出来。死心眼,一点也不灵活,一毛钱还当个账要。超市的老总知不知道,很多顾客就是被一把硬币恶心着的。
前一天晚上提前打了电话,母亲做了她爱吃的土豆饼。刘英近来回来得很勤,她暗暗观察老妈的一举一动,身边没有陌生的老头出现。手机里也没有频繁接打的陌生号码。(刘英悄悄开通了来电显示)母亲和以前一样按时按点的上课下课。不接电话,领一些没什么用处的小礼品。刘英含含糊糊问过舅舅的事,还在水果站当下夜工。没听到有娶亲的打算。大哥二哥那边,刘英一反常态,时不时地打个电话,聊聊妈的身体,问问他们最近过得咋样。忙啥呢。
这两个多月,刘英和大姐一直保持联系,及时地把她的新发现通报给她。又被大姐一一否定推翻。刘英又把卡偷拿出来,查了一下,少了的那五万钱并没有主动存进去。看来那个人并不准备把钱还上,他这是把别人都当傻子看。依刘英的火暴性子,干脆把这层纸捅破,人家不要脸,你还给留啥面子。只是姐不同意,她总是让刘英再等等,难道钱还会自己长翅膀飞回去。刘英有点等不急了。
阴历八月十九是父亲的忌日,他们五个孩子年年都要从各地赶回来。刘英便想趁这个机会,把那个秘密说出来。当着爸的面,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的,谁也不是傻子。
除了鲜花纸钱刘英还带了父亲喜欢喝的老白干。刘英把酒洒在地上,心里默默祈求父亲原谅她。这个哑巴亏她不能吃。大家给父亲鞠躬,然后就要离开了。大姐走过来悄悄在她耳边说,那五万块钱是她拿了,她最近手头紧,母亲的钱白白在银行放着,就想着先挪用一下,有了马上再还回去。她本来想和大家打招呼的,又怕兄弟们误会她。所以连母亲也瞒着。刘英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来内奸就在身边。
以往都是先到公墓看过父亲,然后就是二十几口人一年一次的家庭大聚餐,AA制,没有花多花少的闲话。今年母亲破天荒地要请大家到昆仑饭店吃饭,那可是市里有名的饭店。普通消费都在两千以上。刘英还逗老太太是不是捡了钱包。老妈笑而不说。大家都夸奖老太太终于活明白了,舍得花钱了。本来钱财都是身外之物,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
9
一三四楼的清洁工换了好几个,只有刘英长期坚持干了下来,工资里加工龄钱,她每个月比其他的清洁工多领三十块钱。一年还有五天的年休假,天数逐年增加,年休假也是跟着工龄走。刘英工作三年了,从来没有休过年休假,一个临时工哪有闲钱出去旅游,大楼的管理很人性化,不休的话可以折算成工资。一年有五百多块钱呢,一家人半个月的生活费。
正擦着卫生间的台面,刘英的手机响了,看一眼来电显示,真是不敢相信,居然是母亲打来的。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她不是说不认识红绿键,不会回电话吗?刘英接电话时,还想着要表扬一下老太太学会回电话了,不怕花钱了。
电话是母亲学习班的同学打来的,他们说母亲刚才晕倒了,已经送到了总医院。刘英的心急剧地跳了几下,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母亲有高血压,从查出病时她天天都提心吊胆的,似乎头上顶了个雷。现在这个雷炸了!刘英急忙打车往医院赶,并给老周打电话让他也去医院。大哥二哥离得远,去医院看情况再说,小弟在本地,可是电话一直接不通。大姐的电话通了,她也正在往这里赶。自从知道是大姐偷拿了钱,刘英心里别别扭扭的。她们很长时间没有通电话了。
刘英去了医院,母亲已经送进了手术室,是老周交的费签的手术单,老周的单位近,比她早到医院几分钟。刘英问母亲的同学,出了啥事?怎么会忽然晕倒了?那个同学支支吾吾的不说,刘英便想一定是学习班有猫腻,难道也是贪便宜买了锅,不给退钱?不退就不退吧,难道钱比命还重要?可看到同学那一把年纪,刘英也不敢再追问,万一再躺倒一个呢。老人的身体到了这个年纪那可是比玻璃都脆,不小心碰一下就碎了。
刘英给大哥二哥弟弟都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母亲生病了,正在抢救,让他们赶快回来。他们异口同声地问刘英,母亲得了啥病?咋会晕倒?她当时干什么去了?晕倒时她怎么不在跟前?刘英说,她也不知道。她在上班。她的头都要炸了。好事从来没有她的份,坏事都得她一个人担着。她能听出来,他们分明在责怪她照顾母亲不周。难道母亲生病了是她的过错。
谢天谢地,母亲抢救过来,手术完暂时安排在ICU,刘英昨天交的钱已经用完,幸亏弟弟带了钱过去,补交了住院押金。小弟还再追问,母亲为什么会晕倒?
刘英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警察上門来才知道母亲把钱拿去办了一种养老储蓄,人家当时承诺得特别好,公司派人一个星期来家里打扫一次卫生,帮着买米面粮油,会员每个月聚一次餐,大家一起动手包饺子炸油糕。体会大家庭的温暖。会员生病住院了,公司派专人看护,不用麻烦自己的儿女。最重要的这个储蓄还有高额的利息,比银行高好几倍。母亲开始也不相信,可看到小区里其他会员领上了利息,她就动心了,开始存了五千,到月底竟有二百的利息,白纸黑字的钱打在上面,第二个月又是二百。吃了甜头母亲又存了五千块在里面。下一个月就是四百块的利息。母亲下狠心存了两万块,算下来一个月有一千二百的利息,比那些领退休金的人都强。里面的工作人员告诉母亲,存的越多,利息越高。母亲完全放下心来,存了五万,她就成了小股东,占了千分之一的股份。到年底还有分红。母亲把钱存进去,美滋滋地领了几个月的利息——上个月查的时候发现利息钱没有上账,打电话问,人家解释这个月的分红还没有算下来,过几天就打上卡了。到了月底还是没有见到钱,母亲他们几个老人那天去办公点发现人去楼空。母亲急火攻心,昏了过去。大家这时明白过来,母亲上次请客的钱就是用的分红吧。
刘英他们到派出所配合警察调查取证工作,发现上当受骗的不是母亲一个人,而是一群老人。他们请求警察马上破案,那可是他们一辈子的养老钱。怎么可能破了,只能是立案侦查,破案的日子遥遥无期。刘英不能把这个不好结果告诉母亲,那还不要了老太太的命。
刘英知道那笔钱是不可能要回来了,她回去和老周商量,只能是他们把钱先垫上。谁让她没有照管好母亲呢。大哥他们可是说过,把妈交给她了,人家当时给照顾钱,是她刘英不要。刘英把自己家的钱取出来,又和老周的亲戚们七拼八借点,好不容易凑够五万。她心里不愿意吃这么大的亏,可是没办法,母亲如果知道钱要不回来,那血压肯定嗖就上去了。楠楠哪儿,只能委屈委屈先买一个二手的电脑用着。
刘英已经编好谎话,就说追回了一部分钱,让母亲不要对外面声张,追回来的钱,不够全部还给大家。警察知道你住院了,情况特殊才把钱先还了。没想到大哥他们已经走到她前头,提前把钱还给母亲了。编的谎话差不多。母亲果然是相信了,口齿不清地问,你周姨的钱还上没有了?刘英怕露馅,叮嘱她不要问周姨。警察说了,这是内部秘密。
医保卡发挥了大用处,报销了一多半的住院费。母亲出院回家后,刘英把机关的那份好工作辞了,母亲身边不能没人。兄弟们出钱了,她没有钱,那就出一份力。脑血栓,母亲的左半边身子瘫了,恢复了两个多月,能一个人靠墙站三分钟,医生说有可能恢復到走路。走不稳当,但能走。刘英下班后便过去陪她练习走路。她现在做钟点工,时间上自由一点儿。小舅舅下了班会过来替她半天。刘英第一次觉出这个舅舅的好,他虽然不怎么聪明,但善良。
母亲恢复得不错,丢开拐独自能走几步。她说挺长时间没有见那些理疗班里的老师同学了,挺想他们的。刘英在锻炼走路时答应过她,自己能走了,带她去学习班。
理疗店的教室在一幢居民楼的底层,屋子里坐满了老人,刘英扶着母亲坐下来听课。周围的几个老人和她打招呼,她笑着点头。一个老师在推销一款黑山羊奶粉,他把这款奶粉的功能夸成了仙丹。最神奇的是老师管下面的这些老学生叫爸爸妈妈。刘英觉得真是荒唐,天下还有这种人,随随便便喊别人爸爸妈妈。为了钱真是一点脸皮也不要了。
课间休息时,有几位老熟人过来围在母亲身边问长问短。母亲重返学习班后,笑容多了,吃饭香了。练习走路的劲头更足了。学习班给母亲带来很多快乐,母亲隔几天就让刘英买一点他们推销的产品,十块八块的小东西,不买的话不好意思来占座听课。刘英似乎懂了老人们,他们其实是心甘情愿上当受骗。所谓的学习不过是一个互相骗的过程,老师骗学生,学生骗老师。
又尿在裤子上了,母亲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刘英笑着安慰她,妈没事,没事,放在水盆投一投就好。衣服天天洗,不脏,也没味儿。刘英在家时坚持不给母亲戴尿不湿,自己辛苦点多换几次衣服多洗几块尿布。大夫说过,戴尿不湿会干扰排尿意识的恢复。洗干净衣服,已经七点多,刘英带着母亲到小区的院里练习走路,邻居们看到她们母女俩都说,母亲好福气,有个好女儿。母亲抽动着嘴角,含糊不清地说着谢谢。母亲现在说外国话,需要刘英现场翻译,除了她,一般人听不懂。
母亲的拐杖就是折叠板凳,走累了,把凳子打开,让母亲坐下休息。刘英站在身后用手指帮她梳头按摩,医生说这样可以促进病人头部的血液循环。很长时间没有给母亲染发了,银白的发丝缠在手指上,柔柔的,软软的,像一块旧绸子。刘英心里有一块地方也是软软的,湿湿的,她说,妈,抽空给您染染头发吧。母亲摇头再摇头,月光下,满头白发的母亲像一尊雍容华贵的佛。
【作者简介】 陈年,山西大同人。自由职业,先后在《天涯》《山花》《作品》《长城》《芳草》《西湖》等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多篇小说被选刊转载。
责任编辑/鲁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