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共情(创作谈)
2020-03-12辛维木
在大一还是大二一堂关于“领导力”的课上,教授突然开始大谈小说的意义。
在座的大都是学校里最野心勃勃的学生,入学不久就挤进这个特殊的班级,列好接下去两年、五年乃至二十年的人生规划。有的打算去选学生会主席,有的开始备考法学院或医学院,不止一个人相信自己可以成为美国总统。
几乎没有人主修英语文学。教授本人虽然一度是个狄更斯学者,但也早在行政职务中褪去了书卷气。他最得意的门生是写好莱坞商业片的乔纳森·诺兰,他最著名的教诲就像对蝙蝠侠的训诫:想清楚你的目标是什么,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应该以它为中心。
而这时他却叫我们多读点故事。在小说中,你可以站在别人的位置,不只是經历他们的生活,更是去体会他们最隐秘的内心——他大概是这么说的。在教育的万花筒中,同理心是不可或缺的一课,而小说是唯一可以培养这种能力的方式。
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开始考虑职业规划的另一种可能性。如果小说不只是童年的臆想、闲暇的消遣,它是否像其他那些志业一样值得坚持,令人为之彷徨、试探、喜悦?这间教室里升腾着种种有关政治、商业和科研的梦想,但文学能不能骄傲地站在它们中间,同样实现教授一直以来的期许:尽己所能,为世界而战斗?
如何去理解一个与自己不同、甚至自己不一定认可的人?如何寻找沟通的基点,在一个庞杂的社会中建立共识?这或许就是我写作的初心,也是《飓风眼》构思的源头。
写作往往开始于作者本身熟悉的环境。留学无疑在我的想象中占据重要位置,而从事新闻工作以来接触的一些案件也自然而然进入了我的素材库。然而,这从来都不是一个关于谋杀的故事,也并非仅仅涉及留学生。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小群体中,一起恶性事件让我们日常遇到的难题得以集中爆发。来自不同背景、拥有不同追求的年轻人汇集到一起,除了祖国、年龄和漂泊在外,他们之间其实并无太多相似。外国主流文化的挤压,消灭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让他们成为亲密的室友、玩伴和学习搭档,尽管倘若留在国内,他们大概都不会有多少交集。悲剧促使他们团结起来,不完美的受害者却可能将他们撕裂。
越是接近我们、看上去与我们相似的人,我们就越容易假定对方与自己一样,也越难容忍必然的差异。这就是《飓风眼》中蒋遥的处境。她似乎不难和遇害的姜桦产生共鸣——同是中国女生,姓氏拼法一模一样,还被美国人错认为亲戚。但实际上,蒋遥和她的“姐妹”完全可以生活在地球的两端。从英语水平、感情关系,到人生理想、对美国的观念,姜桦代表了太多她不喜欢甚至轻视的东西。连她去追寻姜桦的行动都并无多少主动性,只是恰好看到一个需求、想打发时间赚点外快而已。
但当蒋遥开始深入姜桦的生活,跟随她的足迹,来到她曾停留的地方,视线与之重合,去揣摩她的思维和动作……蒋遥做到的不只是重现姜桦生命的最后几天。在偏见背后,她找到了两人在精神深处的相通:不安分的希望驱使她们出走家乡,打开了更多新鲜的机会,也令她们陷入无从选择的迷茫,还有危险蛰伏四周,无论是失败、误解,还是死亡,但这并没有阻止她们的脚步。区别在于她们在岔路口偶然的选择,也许一个更有勇气,另一个更有经验,而归根结底,只是一个比另一个幸运而已。
这样程度的理解,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或通过文学构造,恐怕很难以其他方式取得。在小说中,蒋遥的调查原本是为了一篇新闻报道,记者掌握了应有的事实,却因自己想传达的意图,被读者曲解成了另一种意思。而这篇小说本身,也曾因我自己对情节表象的设计,显得扁平又纷杂。多谢编辑拜妮敦促我深挖人物的内心世界、寻找更为隽永的意义。在重写过程中,我听到了蒋遥和姜桦的声音,也回想起了那个害怕乘飞机但依然憧憬远行、跳出既定成功轨道而选择提起笔的自己。
【作者简介】辛维木,1992年生,美国耶鲁大学历史学硕士,现任职于上海媒体。获首届华东师大-“分众”中国网络文学年度新人奖、“科幻写作松:寰宇社交的故事”优胜奖,入围第八届“未来科幻大师”奖十五强。著长篇小说《遗忘》(豆瓣阅读),其他作品见于《上海文学》公众号、澎湃新闻、单读等。
责任编辑/顾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