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好朋友
2020-03-12姬中宪
姬中宪
1
说实话,我对他是未识其人,先闻其名。书记说:“出去玩嘛最重要是安全,你看我包里背着相机,我其实是喜欢到处跑跑的人,可是这次不行,我害怕包包,其他我不怕,包包我怕的,我就怕把包包丢了。”
一个男老领导,一句一个包包,听着有点怪,而且他究竟有个多么名贵的包包?
书记说:“1988年,我们学校暑期疗养——那时候管得松,现在不允许了——去了神农架,一个男老师走丢了,到现在没找到,二十九年了啊,我们这所985,到现在没破案。出去玩嘛最怕出意外,这次我们是几家大学联合组团,团长更不好当啊,不管了,我反正这次任务就是看好包包。”
过了安检,我们在免税店那里散开,十二点十分登机口集合。十二点不到,书记开始焦虑,央人给包包发消息,我才慢慢明白包包是个人,姓鲍(副教授,法学博士,研究方向:法律史),“包包”是大家对他的爱称。包包不回消息,打电话也不接,其他人陆续到了,登机口开始排队,书记说:“我们先不排吧,等包包来。”结果包包来电,问我们在哪,他已经在排队了,让我们快点。
登机后我和他邻座,他一坐下来就掏出一袋切片面包,嵌葡萄干的那种,拿保鲜袋捏着,将其中一片转出一些,左左右右的让人。“你吃你吃,你吃嘛,大家都是兄弟,吃嘛。”直到有人答应吃,他才停止让,将剩下的所有面包卷在一起,凶狠地咬下一大口。他今天出门早,没吃早饭。
是我答应吃的,我怕我再不答应,他会把整个飞机上的人都让一遍。
吃了几口后,他放松下来,开始问我一些问题,比如哪年生的,来学校多少年,过去做什么,副高有没有解决,老婆做什么的,孩子谁带一类的。我有点警惕。
一直等到平流层,飞机飞直了,乘客肠胃平衡到适合进食的角度,空姐才开始上菜。我们都饿了,包包则第二次饿了,早早放下小桌板,搓着两手手指,饭盒一到手,他就比赛似的吃起来,然而还能腾出一只手拿起一小盒黄油,语气很硬地问我:“这个,”——咽下一口飯——“这个怎么吃?”好像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而整个飞机上的人都瞒着他。我告诉他可以抹在面包上吃,然而现场并无面包,他从此恨恨地一直举着那盒黄油想等一个解释,像举着一根无辜受伤的手指。他大概懊悔刚才不该将自带的面包吃光,然而一边懊悔着,一边就将那黄油吃净了。
然后空姐开始上面包,一人一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包。这时候包包似乎在恨我,因为我感觉他一直朝我这边看。最后我把我的黄油给了他。
吃完这一切,他就傻在那里,眼神涣散,不时空咽一下,好像整个人仍被食物由内而外地掌控着。空姐来收餐具,他很厌弃地将那些包装盒统统拿给她,纯净水还剩一个碗底,他从空姐手里要回来。
飞机降在圣彼得堡国际机场,我们每人拎一个拉杆箱往外走,只有包包一手一个拎了两个拉杆箱。俄方派了一名翻译来接我们,同时转达一些相关事项,这名翻译的特点是不懂汉语,所谓翻译,就是双方都讲英语——双方都有点蹩脚。我们这边派出的是钝夫,钝夫(心理学博士,专职科研岗副研究员,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研究方向:社会心理与定量研究方法)年纪最小,瘦高个,蓄须,手指和眉眼都细长,眼镜片是全身最厚重的部位。钝夫作为翻译的特点是汉语比英语糟,常常将汉语句子结构搞得很复杂,让我们听不懂。另外他天生对没有证据的事情不信任,因此不肯直译,总要加上许多自己的见解,所以我们也搞不懂到底是俄方的意见还是钝夫的意见。
车子行驶在彼得大帝兴造的城市里,厚重又蓬松的楼群、被雨水擦得油亮的路面、路边少女大衣短裙下露出的光洁小腿,无不反射着橙黄色的路灯光,我们好像穿行在一座由烤熟的面包做成的城市里——可能因为饿了,我们看什么都像吃的。
翻译把我们送到酒店就走了,我们安顿好,六个人轰隆隆涌到底楼餐厅吃饭,钝夫和易玲负责点菜,他们刚说了一句,服务员就用清晰的英语说:“我不说英语。”我们只好拿菜单比画,又说俄罗斯人块头大,菜量肯定也大,一人一份怕是吃不了,包包就坐不住了,缓缓地说:“不要吧,还是一人一份吧。”易玲和书记都说:“大晚上的,吃不了多少,先点三份,估计够了,不够再要。”下了单,坐等上菜。
上菜了,居然是三个小碟子,摆了三小片面包抹点奶油和果酱,我们还以为这是餐前开胃小点,大菜在后头,不想这就是全部。我们喊来服务员,纷纷打手势,“双倍!”“再来仨!”服务员指指厨房又指指墙上的钟,连连摆手,表示厨师下班了,不伺候了。桌子另一侧,包包已经把钱包拍在桌上,“为什么不给做?我给钱!”服务员看都没看就走了。
六个人分吃三片面包,然后免费柠檬茶每人来了两大杯,包包又把柜台上几种免费方糖各放了一块。钝夫沉思后说:“俄罗斯人连欧洲人都看不起,何况中国人?刚才服务员肯定是嫌我们烦,他说厨师下班了,怎么还给那个人点餐?”我们顺着钝夫视线看过去,果然服务员正给另一侧刚落座的一个俄国佬殷勤点菜。最后算账,六个人吃了一百四十卢布,大概合十五块人民币。大家都说:“谁先付了,记好账,回头一起算了给他。”包包立刻说:“给什么给,我请大家吃了,兄弟嘛……”手就按在钱包上不动了。那边建设要付,但银联卡似乎不好操作,正交涉,书记拿出Master卡付了,说:“搞来!这点钱还要算,我付了——喂,建设你烦吧?说了不要给的,你动作倒快嘛,红包都发好了,好吧好吧,被他坏了规矩,那你们每人给我两块五吧。”我们每人用微信红包发给书记两块五,说:“这顿饭吃的,太节俭了,让俄国人笑话,有失大国风范。”
2
第二天早餐还在这家餐厅,七点半,餐厅已经挤满了人,座位很紧张,书记第一个来的,等我来了,他就把位子传给我,我一边吃,一边伺机把左右两个位子也占了,一会儿易玲和钝夫也来了,我们三个正吃,一阵冷风吹来,餐厅门被人推开,我们一看,正是包包。包包拿肩膀顶着门,平举着一只手掌,头探进来,眉毛拧作一团,说:“钝夫,钝夫,你来。”钝夫公然摇头叹气,说:“你又怎么了?”包包说:“你快过来帮我,你英语好。”钝夫不动,说:“你到底怎么了?说。”包包说:“我刚才刷牙把房间的杯子摔碎了,我要赔,你知道吗我要赔,你英语好你帮我和前台说我赔。”我们才发现包包手掌上托着一只透明玻璃杯,杯底还在,杯身已碎了一半。钝夫对我苦笑,又对包包说:“我马上吃完了,等我吃完,你先把杯子拿过去。”包包继续顶着门,“不行我要马上赔……”我看不下去了,说:“我们马上就退房了,退房的时候人家会检查的,要赔退房时赔就是,快先进来吃饭。”易玲(法学博士,讲师,研究方向:诉讼法)突然吼:“你快闪开你挡着后面人家路了——喂!当心杯子扎到人!”整个餐厅的人都看我们。
包包进门,将那碎杯子宝贝一样放在餐桌上,说:“你们帮我用餐巾纸把碎玻璃边缘包起来,免得扎到手,我先去拿吃的。”然后就去拿吃的了。我拿纸巾试了一下,杯口参差不平,很难包。钝夫眼皮垂着,摆弄着手里的刀叉,说:“越是危险的事物,越要醒目地露出来,而不是包起来——让它去!”我听了钝夫的话,就没再包。碎杯子摆在桌上,来往的人都躲着它,那张桌子一直没人敢坐,后来就被包包和建设坐了。
吃完早饭,前台正忙,包包又托着碎杯子回房间,整个电梯上的人都躲着他。退房时,昨天的翻译又来了,包包一直守在翻译身后,留神听他与前台对话,以防任何人口中发出与“杯子”有关的音节;钱包一直擎在手里,拉链拉开一些,露出一点纸币(就像飞机上转出一片面包一样),一副随时可以赔、要多少赔多少的样子。结果前台根本没提这事儿。
上了车,大家打趣他,“包包,怎么摔的?碎成那样。”包包这时脸色轻快一些,大方地说:“我摔了两次,真的,第一次是刷牙时手上滑,掉地上,摔裂了,但是没碎,我赶紧拿着下楼想给前台看,结果走得太急,路上又摔一次……”我们都笑得不行了,钝夫突然问:“包包你儿子今年几岁了?”包包说:“七岁了。”钝夫说:“你儿子还摔杯子吗?”大家又笑成一团,没听清包包的回答。易玲又说:“你知道刚才前台怎么说的吗?虽然不用赔钱,但会录入个人信用系统,你信不信你这几天只要再摔几个杯子,你的护照上就会有记录,你就别想回国了。”大家又笑,包包也跟着笑。下车的时候,书记和易玲走在后面,书记说:“别人可以吓,包包不能吓的,你看我,其实是爱开玩笑的人,但是包包的玩笑我不敢开,包包会当真。”
冬宫广场,风像一头被饲养了上百年的巨兽顶撞着我们,我们渺小孱弱如几只蚂蚁,侧后方各拖出一条长影,与风向一致,好像那影子是被风吹长的。在这样开阔的广场与严正的建筑前,大家都有一股想聚众干点什么的冲动。我们能干的不过是拍照:每个人和每个人都拍了合影,穷尽了各种组合,只有钝夫一个人对着广场中央的卫国战争纪念柱陷入深思,我过去喊他时,他早有准备地说:“四十七点五米,六百吨,安装时用了三千人,未使用任何加固和支撑,完全依靠自重保持平衡,巍然屹立二百年——这就是伟大的俄罗斯啊。”包包从他身边飞过去,嘴里轻呼:“同志们,攻占冬宫啦……”
书记在一边喊我们:“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你们都过来——建设,横幅在你包里吗?”我们才想起那重要的事,嘴里念叨着“一百周年一百周年”凑过来,站成严肃的一排,我和建设在两侧扯起横幅,导游为我们拍了合影。合影里,大家都有点嘴歪眼斜,冻得。
包包喜欢拍照,一到俄罗斯他就暗中考察,很快认定我是那个值得托付的人——书记的单反固然专业,毕竟不能总麻烦他,而且书记早早宣布过:“我喜欢拍景,不喜欢拍人。”包包认定这里说的“人”主要是他,所以不肯劳动书记拍照。刚下飞机在车库等车时,因为钝夫不肯帮他装上网卡,他一个人赌气躲在一边,但是看到我要给大家拍照,他就几步凑上来,叉开两腿,脸上快速做出乐观向上的表情,拍完以后,其他人都懒懒地原地站着,他立刻上来检查,对着其中一张说:“这张删掉,这张我闭眼了。”
从此他就盯上了我,将我发展成他的御用摄影师,每到一个地方,书记总要问:“这里还有人要单独拍吗?不拍我们走了?”不问还好,一问包包就跳出去,一路將背包、雨伞、水杯什么的丢在地上,清清爽爽站成一个很威武的姿势,然后隔着一段距离问我:“能拍到那几个字吗?一定要拍到那几个字啊。”又怕被我拍到说话的样子,忙不迭地抿上嘴,换回拍照用表情。他穿一身黑色正装,黑皮鞋,但是砖红色条纹毛衣的竖领及黄铜色拉链特别不严肃地从黑大衣领口露出来,后来因为天冷,易玲将自己的一顶黄色圆顶翻毛棉帽扣在他头上(她自己还有一顶绒线帽,她每个东西都带了两样),倒十分贴切。我们笑他像普京,因为印象中普京也有一顶同款帽子。
去彼得保罗大教堂的路上,我和他坐车尾,他向我请教全景模式怎么拍,我告诉他,他立刻啧啧称奇,将手机交到我手里,要我指点他每张照片的成败,我敷衍他几句,他就用全车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说:“哎呦,了不得,你们都知道吧,他懂的好多,他可以给我们上课了——你要教我,我要一直跟着你。”我一面烦,一面又很受用。后来我发现包包对谁都这样,有时你都能感觉到为了想一个新的恭维点,包包在向你走来的短短几步路中怎样用力地思考——几乎让人心疼。然而恭维总是需要的,谁会特别计较它的技术含量呢。“拍风景一定要有人,”我对包包说,“就像古人画山水,一定在亭子里、溪水边、山脚下,小小地点缀上几个人,或独钓,或对弈,这山水才有了灵气,有了人的视角……”我每说一句,包包就应一句,“……即使画中无人,心中也要有人……”易玲在前排说:“听听啊,包包的美人计又得逞了。”
易玲一直公开讨厌包包,将鄙视写在脸上,说在口里。但是依我看,他二人还算是好相处的,因为是同门博士,彼此太知根知底,又都拿对方没办法,一个喜欢奚落,一个甘于被奚落,反而无事。不管吃饭乘车,只要落座,易玲必定大喊:“我不和包包坐一起!”但真坐到一起了,易玲也并不比其他时间更刻薄,包包神情也放松,好像那嘲弄终于落到实处,不用再提心吊胆,倒是和其他人并排时,他要时时留意对方眼色。
书记之前说不要随便吓唬包包,虽是对着易玲说,也是说给我们听。我和钝夫是外校的,但是为了更快地融入群体,我们也跟着一起笑笑包包,因为这个群体的主要娱乐活动就是笑包包。现在书记发话了,我们虽然觉得旅途少了些乐趣,总还要有所顾忌,况且和包包也没有那么熟——但这是前几天,后面几天我们有些忍不住了,也因为越来越熟悉,言辞就有些放肆,再后来,连书记也放松警惕加入了我们,终于就出了事。
3
第三天早晨我下楼晚了一些,他们都快吃完早饭了,仍围坐在一起,其中包包面前叠放的空盘空杯最多,他一边吃一边说:“今天的早饭好像不新鲜,吃得我有点胃疼。”易玲说:“我们怎么都没事?谁叫你早饭吃那么快,跟谁抢似的,而且每样都要吃,凉牛奶也要喝,不胃疼才怪。”包包听了,就放慢咀嚼速度,但叉子仍不停。发现服务员新上了炒蛋和水果,他立刻起身,每样都弄一碟。包包离开时,钝夫点评道:“典型的储蓄型人格,这种人格的特点是没有安全感,哪怕他占有的再多……”包包回来了,嘴里还嚼着,“吃嘛吃嘛,我是给大家拿的,大家一起吃嘛。”他将碟子在众人眼前晃一圈,就放回身前吃起来,吃到高兴处,他突然掀起毛衣将肚子圆滚滚挺出来,拿手拍打着。他掀毛衣时我们都一惊,心想今天怕是少不了一场尴尬,结果他毛衣下面竟然还有一件毛衣,那毛衣束在裤子里,不那么容易揪出来,所以他其实并未露出真实的肚皮。易玲却已经忍无可忍了,说:“喂,这可是在国外,注意大国形象啊。”包包就将毛衣拉下一角,另一角仍吊着,一只手还揉着肚皮,说:“坏了,楼下有卫生间吗?我可能要拉肚子。”大家虽然早扔了碗筷,这时也都纷纷撇嘴。易玲突然尖叫着起身,将身后椅子撞倒,整个餐厅的人都一惊,听易玲说:“你刚才溅到我身上了你知道吗?你怎么吃橙子的?你看看我们吃完的橙子皮都干干净净皮是皮肉是肉的,你的怎么就嚼得……太恶心了,你这不是吃橙子,你这是榨橙汁!”
从这天起,包包走到哪里都先找公厕,后来,只要遇到厕所,我们就先找包包,“包包呢,快去上厕所。”包包抗议说:“刚上过,上不出来。”大家说:“再上一次,有厕所就上。”包包就四处邀请人,“你和我去,要么你,你……”
有一天包包从厕所出来,满脸慌张地说:“尿血了,刚才我又尿血了。”易玲也在场,大家顾不上尴尬,问他怎么回事,才知道他出国前刚查出肾结石,没好利索就出来了。包包拉住建设说:“建设你不是带了药来吗?你带了什么药?”建设很耿直地说:“我带了板蓝根和感冒冲剂,可不治尿血啊……”又一次,我们在厕所外面等包包,书记说:“这小子,难怪变来变去的,一会儿嘛说来,一会儿嘛又说不来,你们知道第一晚俄罗斯人招待我们住的宾馆,为什么我们都不用付钱,单单包包自己掏钱。摔个杯子也那么紧张?就是因为他说了不来的,所以俄方接待计划里把他的名字去掉了,结果出发前他又说来……”我们“哦哦哦”地点一阵头,互相看一看眼睛。书记则看一眼公厕,自言自语道:“出来玩嘛最重要是顺利,早知道就不让他出来了,又是尿频又是尿血的,出什么国!”
是啊,谁想到最后事情会变成那样呢?早知道我们都不出这趟国了。
我们是乘火车卧铺去莫斯科的。我和包包一个包厢,其他四人一个包厢,票是导游帮买好的,应该没动过手脚,易玲和钝夫一进包厢就互相祝贺,并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火车出发前,我们包厢又进来一位俄罗斯小伙子,高头大马,一脸厌世的样子,一进来就钻进上铺的被窝里,将后背留给我们。然后又进来一位俄罗斯小姑娘,生着精巧的五官,苗条的身段,一头金黄的头发垂晃在腰间。她一来包包就坐不住了,整个人都庄重起来,眼睛不知道往哪搁,将下铺被单扯了又扯,还时时清清嗓子,好像随时预备姑娘问他话。姑娘快速和我们打个招呼就安静坐到门口一角去,乘务员过来发水,整个包厢里,包包离乘务员最远,他却突然跃起,将四瓶水全接过来,然后将其中一瓶递给姑娘,嘴里含混一句,因为过于小心,反显得有些粗鲁。姑娘用英语谢过他,他看都不看人家,就扒着我的胳膊连问:“她谢谢我了,我应该怎么说?”我告诉他,然而姑娘已把脸别到另一侧了。整个晚上包包都坐立不安,姑娘抬一下头,或是起身寻找衣钩,随便一个小举动都能引起包包的连锁反应,而事实上姑娘熟络得很,根本没什么事需要麻烦包包。
这列火车设有浴室,我图新鲜,去洗了个移动的澡,回来见包包和那姑娘一头一个坐在包厢对角线的两端,仍在僵持着。我和那姑娘用英语简单聊了几句,她在读研究生,居然去过北京,目前正在做一个亚洲史的研究。包包在旁边急得不行,问我姑娘说了什么,我又说了什么,然后说:“那你告诉她,欢迎她来上海。”我没办法,只好对姑娘说了。这话说得好像一句客套的结束语,这句话后,我和姑娘也没话了。
后来我才听说,我去洗澡期间,包包给隔壁钝夫连发信息,求他过来做翻译。自然地,钝夫拒绝了他。包包又发一条:那你告诉我,“对不起,我想出去一下,请把你的腿拿开”应该怎么说?钝夫回他:下个有道词典,自己查去。
直到姑娘爬到上铺,包包才敢下地活动。这时候他老婆的什么表弟打来视频电话,包包兴奋起来,把手机举来举去,说:“喏喏你看,这就是俄罗斯的火车卧铺,神气吧?你看这个下铺,翻下来就是床,翻上去就是沙发靠背,厉害吧?”又说:“我告诉你,现在上铺就躺了一个俄罗斯小美妞儿,你想不想看看,嘿嘿嘿……”表弟大概喝了酒,笑声从手机传出来,姑娘在上铺咳嗽一声,包包听懂了,声音压低下去。姑娘去过北京,又是研究亚洲史的,我怀疑她懂点汉语。
熄灯了,我们摸索着脱衣服,包包问我:“我们头朝哪睡?”语气和在飞机上问我黄油怎么吃一样郑重。我有点烦,就说随便。包包很为难地说:“这样不好吧?我们头朝一边睡比较好吧?”我服了他,也觉得他黑瘦的身影有点可怜,又有点好笑,就笑说:“当然头朝里睡了,头朝外,不怕那个俄罗斯壮小伙半夜起来上厕所没轻没重地——踩到你头?”包包赶紧点头认同,好像生怕我又改了主意。我们睡下去,他又起来,衣服里掏弄半天,说:“我要先数好……你也是啊,晚上起来上厕所,随身带个五十卢布。”我以为俄罗斯火车晚上上厕所要收费,不料他说:“你想啊,这个包厢的门会反锁的,你上完厕所万一进不来,就要找乘务员帮忙开锁,就要给人家点小费,五十卢布应该足够了,你说呢,五十卢布够不够?”我说够了!倒头睡过去。刚要睡着,蒙眬中见他又起身,哗啦啦从包里摸出一些东西,自语道:“可千万别感冒了。”仰头吞下一把药片。
安静下来,我却有点睡不着了。列车行驶在俄罗斯的黑夜里,身边是亲近又陌生的人,心一点点荒凉起来。我默算这里离家的距离,差不多算地球两端,近万公里,不知道为什么要舟车劳顿,跑到这极寒之地,又与这样一群奇怪的人在一起。“我来到如此不同的地方,我却还是原来的我……”一句话在我脑中反复吟诵,慢慢接近于真理。迎面有列车驶来,会车时声音震耳,车灯被窗棂隔得一闪一闪,似乎漫无尽头,想起来拉上窗帘,但不确定有没有,又怕操作不熟,反惊扰了室友,就闭眼忍过去。明天在莫斯科一天,晚上就乘飞机回去了,一定要去红场和克里姆林宫看看,还要去超市买些东西。这样想着,就沉沉睡去。
半夜被咣当咣当的声音吵醒,确定不是整列车身发出的,是身边某两个坚硬小物件专为我们发出的。那姑娘应该也听到了,上铺亮起手机照明的光,连那个厌世的小伙子也听到了,脸转过来,更加厌世地瞪着包厢的门。我反应过来,去看包包的床,果然没有人。我只好起身,见包厢门上的锁舌伸在外面,与门框一晃一碰,一声声应和——肯定是包包去上厕所,担心门反锁,所以将锁舌转出来。我等了一会儿,脑子一团糨糊,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索性先将门关起来,等他敲门了再帮他开。结果就睡了过去。
我是被书记硬晃醒的。书记用一张长脸遮住我的整个上空,说:“快起来,包包出事了。”我说:“谁?什么?”书记说:“包包!包包出事了!”
4
很多人围住我们说话,俄语英语汉语都有,我们大概拼凑起事情的经过:包包半夜起来上厕所,回来找不到包厢了,包厢都一个样,他可能忘了包厢号,就一个个看下去。监控拍到了他,他鬼鬼祟祟地,专看包厢的门锁,猫着腰一个个看过去,好像他倒认得门锁似的。乘务员说,他这样是不可能找回自己包厢的,因为他一出厕所就走反了方向,只能越走越远(知道这一点后我稍稍松了口气)。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包包回到两截车厢交界的地方,然后迈开方步,很滑稽地来回走了好几趟。过道窄,胳膊甩不开,他走得有些顺拐。我们分析,他应该是在模擬刚上车时的情景,以便帮他记起他是在第几个包厢转弯的。总之他在那条狭长的过道上演独角戏似的折腾了很久,最后不知道基于什么原因,他认定了一间包厢,坚定地把手伸向门把手——他之前虽然详细考察了每个包厢门,但只是看,从未伸过手,俄方人员认为这是他良好公德的体现——门打开了。是的,门被他打开了,因为如果门只是随手带上,里面人不加反锁的话,外面人是可以打开的(知道这一点后我又松了一口气)。自然,这是一个错误的门,他进了一个错误的包厢,摸向一张错误的床……后面的情节有点乱,可以肯定的是他摸到了一位俄罗斯美女的腿,赤裸的腿,然后是尖叫,男女一起尖叫,中俄两种语言尖叫,中方比俄方的还大声。然后是混乱,厮打,各种语言不通的争吵与辩解,更多人加入进来,局面更加混乱。有人打了包包,包包逃了,逃进了卫生间,将卫生间门反锁,乘务员找来钥匙,开了门,里面却没人,窗户大开,马桶边沿几滴血……
我们五个堵在卫生间门口,确认了这一事实:易玲的翻毛帽子丢在地上,毛沾了水——也许还有别的液体——一绺一绺的。我们看一眼易玲,易玲哇一声哭了。
翻遍整列火车也没找到包包,乘警联系了沿途地面警方也没找到包包。包包丢了,丢在俄罗斯广袤无垠的黑夜里。列车一刻不停,包包被丢得越来越远。
整列车上的俄罗斯人都对我们特别客气,好像是他们闯了祸,搞丢了我们心爱的玩具。我听到书记捂着一只耳朵大声打电话:“喂?我听不清……这边现在是半夜,我们也刚知道……怎么要等到明天上班吗……我没有大使馆电话啊……不对不对,是二十九年来第二例,远低于同期全国高校外出考察失踪率……你现在怪我也没用咯,我和他不是一个包厢,我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看着他……我说了不让他来的!”
比较有意思的是这期间俄罗斯人也学会了一句汉语并且说得十分地道:“bɑobɑo,bɑobɑo……”
比较奇怪的是那个俄罗斯美少女——就是被包包摸腿的那位——居然是去过北京的研究亚洲史的那位,可她明明睡在我上铺啊!还有打包包的那个俄罗斯人,居然长了一臉厌世的横肉……
我就是这时候被包包摇醒的。不是被书记,是被包包。
包包凑在我脸上,小声说:“我好了,你快去吧。”我说:“什么?你……你没事吧?”包包说:“我已经洗漱好了,厕所也上了,你快去,晚了要排队。”我说:“几点了?”包包看一眼手机,说:“差三分钟四点半。”我说:“靠,四点半你就洗脸刷牙,有病吧你?”包包说:“趁没人早点弄好,等吃早饭。”我说:“几点吃早饭?”他说:“不是六点半吗——嘿嘿好像是早了点啊。”车厢黑黝黝的,夜还深,列车摇晃得人身心松软,硬不下心来骂人。我坐起来一点,尽量把声音压低在火车咣当声以下,说:“包包,我刚才梦见你了。”他似乎害怕被说到,抢着说:“我也做梦了,我梦见……”他抬头确认一下上方,“梦见上铺那个小美妞儿了哈哈,我和她用一种我们都懂的语言,正聊得开心呢,我被吵醒了,外头突然电闪雷鸣的,你听见了吧,俄罗斯天气真是坏,一直打雷,吓人!”我说:“你又发神经,好好的天,哪来的雷?”他说:“刚才啊,一小时前?外面一直有闪电,一个接一个的,怎么你睡得这么死吗?”我想一想,说:“我看到了,那不是闪电,是对面火车的灯光,真是被你气晕了,现在你别和我说话了,你坐那儿等你的早饭吧,我要继续睡觉。”我重新躺下,包包也躺回去,在被窝里左右开弓脱衣服,自言道:“哎,刚才又尿血了,弄得马桶上都是,要不要和乘务员说……”我翻身朝里,不理他。
也没有马上睡着,想起在圣彼得堡时,有一天正好是中秋节,晚上找到一家中餐馆吃饭,老板用盘子端上来圆圆一个月饼,一动,裂成了六等分。点了一瓶伏特加,除包包外,每人都喝了一点。第一口下去,钝夫眼球就突出一些,有了亮晶晶的东西,他清一清嗓子,聊起俄罗斯历史、中俄关系与俄国知识分子命运,我们稍微接了几句,不知怎么话题就转到各自的家庭和成长上,搞得钝夫很不高兴,一度插不上话。不过这样一来,我对他们倒有了更多了解,比如建设新婚,岳父爱喝酒;钝夫即将做爸爸,上学时拉过小提琴,至今脖子还歪;易玲老公爱玩车,自己动手改装,最近又开始迷上红酒,想考红酒品鉴师;书记是老上海,最受不了别人洗碗洗不干净,夫人是政法系统的领导,职级比他略高,岳父母从安徽迁过来,“但是不管那些,”书记特别强调,“她(夫人)反正生在上海。”然后就问每个人生在城市还是农村,建设包包生在农村,易玲钝夫生在城市,我(社会学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不明)其实生在农村,三岁进县,次年县改市,六岁时户口迁入市西南关,仍是个“吃农业粮”的,十岁时随城四关并入市区,才算彻底完成“农转非”,成为城市人口,讲起来太复杂,就说生在城市。包包没喝酒,神情却有些恍惚,像是现场最醉的一个人,他最后说:“到底不一样啊,我是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说出来你们都不信,我十六岁之前没吃过鸡蛋——上面有老的,下面还有更小的,轮得到我吃?”
我梦见了未来。那时我们已把经验与学识还尽,时间、自我警醒、与各种蛮横力量的反复磋商,终于把我们变得一样衰老,连相貌都趋同。但是退休前一年,大学城还是要为我们一一体检,从生物层面上分出优、良、中与不及格,好为我们分别办理养老保险。我去得有点晚,好像是在B超室,我躺着,医生一边往我肚子上抹凉凉的果冻一样的耦合剂,一边和同事说笑:“昨天厂里那帮人吵得要死,今天这帮大学的倒不吵。”另一个医生说:“吵是不吵,可是刚才一个老头,傻得来,笑死人,动作嘛慢得要死,外套嘛穿了一件又一件,总也掀不到肚皮,跟他说了四遍不用脱鞋不用脱鞋,他还是脱了,连袜子也要脱,搞得好像要上床睡觉一样……”我突然起身,问:“刚才是谁?是不是叫鲍得宝?”医生说:“躺下!谁叫你起来的?——名字嘛我又记不住的,长得又一个样,就记得腰这里有个疤。”我说:“是不是子弹打过的……”医生丢两张纸在我肚皮上,说:“你好了,起来擦擦,下一个!”
5
我第二次醒过来是被易玲吼醒的——易玲刷牙回来经过我们包厢,瞥了一眼包包的床,带着哭腔喊:“包包!你个死包包!你赔我一顶新帽子!”原来包包不知怎么把易玲的宝贝帽子放到了被窝里,压在身子底下一夜,已被蹂躏得不成样子,而且包包不知用什么方式让同事们事先都知道了:他喜欢裸睡。易玲因此失声痛斥,好像当场失了身似的,可惜那时包包第二次去刷牙,没听到。
我们从圣彼得堡来到莫斯科,像从沙俄来到苏联。苏联的早晨真冷,比沙俄时代还冷,我们一出车站就被风吹得没了声,个个将脖子缩进衣领。我们开始想念今晚的一架飞机,它将带我们穿越回温暖的当代上海。
接我们的中巴开不进来,我们只能走很远出站。才走出几步,几个人互相看一眼,都说:“不行不行,先回去加衣服。”我们拖着行李箱回到车站的大玻璃门后面,就地打开箱子,胡乱往身上套衣服,恨不得把箱子也穿在身上。包包原本穿得比我们多,这时候就坐在一边笑我们,笑着笑着,也有些坐不住,但他难得比我们从容一次,不肯轻易放弃。我从卫生间回来,说:“包包,你也加条裤子吧,你还病着,不能受凉。”他沉吟一下,说:“我没事,我箱子里其实还有一条保暖裤——那你们等我啊。”从箱子里翻出来,跑去了卫生间。过一会儿跑回来,说:“又要被你们嘲笑了,我进去脱光了才发现拿错了,居然拿的是上衣……”我们反倒不便笑他了,只说正常正常,不拿错才怪。
这天刚好是普京生日,普京生日也上班,克里姆林宫门前堵了很多碰运气的游客,想试试能不能在宫里见着他。人群中不断有人蹦起来看排队的进度,也为取暖。这天的安保升级,到处是西装墨镜耳朵眼里塞着耳机的彪形大汉,普京办公楼前停了很多一模一样的黑色奔驰,据导游说个个防弹,之所以那么多,为的是迷惑杀手,浪费他们的子弹。就在去年,克里姆林宫南面不到五百米的莫斯科河的桥上,一位俄罗斯前副总理与女伴散步时被枪击,当场毙命。
正赶上换岗,卫兵们身穿墨绿色军呢大衣,腰系黄色武装带,手戴白手套,昂首站在门岗的透明亭子间里,把鼻孔朝天翻着,右手拇指食指扣住步枪枪管底部,中指抵在枪托上,十分威武。我们壮着胆子凑上前去给他拍照,担心被他喝斥,结果他一动不动像具蜡像。我们大了胆,怂恿最爱拍照的包包站到卫兵边上,和卫兵合影。包包清醒得很,连连摇头,只站在远处,快速为卫兵拍张照,然后发给老婆以及老婆的表弟看。这一天俄罗斯的天终于放晴,我们几个心情不错,心情不错的表达方式就是拿包包说笑,易玲说:“包包,刚才红场上那个俄罗斯美女为什么单单追着你求合影还用中国话大喊帅哥我爱你?”钝夫说:“包包,你戴着易玲的帽子到红场上去,肯定也有人找你求合影,你可以一人收个一百卢布。”连书记也说:“包包你知道嗎,那边普京办公室的窗户里,还有伊凡大帝的钟楼上,到处都有狙击手,俄罗斯的狙击手个个都像瓦西里,百步穿杨,所以你不要东摸摸西拍拍的,当心被狙击手看到,一枪就狙击了你。”我们逛完几个教堂,在普京办公楼前面等了一阵,然而普京忙得很,不像要出来的样子。因为想喝口热水,我们被导游巧妙地带去一间琥珀馆,每人消费几百到几万不等。时间不早了,去机场的路上还要去一家超市,我们准备离开,出门时正赶上卫兵第二次换岗,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有一间岗亭里没人了,也许是普京已经下班所以安保减半,我们兴致又来了,互相推让:“包包你站进去拍个照,建设你去……钝夫……易玲……女的怎么了俄罗斯女卫兵也很帅啊……都不去?怎么办包包?还是你去,总不能叫书记去,而且易玲,你和包包说好,如果包包站进去拍照,你就把帽子送给他,他回去就不用赔你一顶新帽子了,好不好?好,一言为定,包包,上!”包包站进岗亭里,戴着普京的帽子,眼瞪起来,人一下稚嫩不少,我们每人举起一个手机或相机,咔嚓,咔嚓,岗亭的玻璃碎了一个洞,我们看到包包捂着腰蹲下去,越蹲越小,快要蹲回一个婴儿,我们还在拍照,或者录视频,包包腾出一只手扶住玻璃门,玻璃门上一个血红手印……
包包就是这时候被我们晃醒的。书记坐在中巴车前排,回头说:“起来了起来了,克里姆林宫到了。”
包包一脸恍惚,拿手擦一把嘴,咽一口口水,说:“居然睡着了,昨晚一路上又打雷又打闪的,没睡好。”我们说:“你又来了,俄罗斯今天难得晴天,哪来的打雷打闪?”包包说:“做了一个很吓人的梦,梦见普京今天来上班……”我们说:“别做梦了,赶紧下车排队吧——哇,好多人!”包包一下车就去了厕所,回来如实禀告我们:他梦遗了,染红了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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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克里姆林宫人很多,门前堵了很多碰运气的游客,根本就没看到什么普京。去机场的路上堵车堵得厉害,留给逛超市的时间越来越少。建设(人口学博士,师资博士后,研究方向:人口统计与人口政策)最着急,他还没为新娘和岳父选好礼物,他在每一个购物点都很努力,但他贵的嫌贵,便宜的嫌便宜,而且他谁的建议都听,有人说好,他就摸钱包,有人说不好,他立刻犹豫,最后他什么也没买到,就等最后一站超市了。超市终于到了,停车场停满了车,司机找不到车位,叫我们先下车抢购,他在外面溜达着随时待命。下了车,正四处找超市入口,后背被人猛拍一巴掌,回头看,从天而降几个警察,荷枪实弹,冲我们大叫,我们一开始以为此处不准下车,心想这点小事也值当动枪?然后才搞懂,警方接到恐怖分子电话,说给普京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无奈克里姆林宫安保太严,送不进去,听说这家超市人多,就转送到这里(2017年俄罗斯共发生两起大型恐怖袭击案,另有十八起被成功阻止)。警方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开始紧急疏散——我们一回头,偌大的停车场空空荡荡,车子全跑光了。
我们后来是翻过高速公路的护栏才在一堆嗷嗷鸣叫的车辆中追上那辆急于逃命的叛徒中巴的。在车上,我们每人匀出一到两块俄罗斯大头娃娃巧克力给建设,以安抚他受伤的心灵。在机场我们几乎包下一整片候机区,然后站在那里一件一件脱衣服,脱成我们来前的样子。七个行李箱摊开在地上,像七个死去的巨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