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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宝盒

2020-03-12汤成难

上海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爷爷

汤成难

1

我出生时,阿圣刚好一个月大,阿圣的母亲死于难产,是在我父亲怀里一点点咽的气,父亲哭了很久,那时他还没学会接生的本领。

阿圣的名字是父亲取的,父亲跑江湖,认为这名字好,有江湖味儿。

母亲也喜欢阿圣,没事就把阿圣抱在怀里,挠挠痒,亲亲嘴,等到我出生后,就把我俩一起抱在怀里,挠痒,亲嘴。

父亲比母亲大得多,我出生那年他快五十岁了,算是老来得子。家里穷,买不起好吃的犒劳母亲,父亲便托人去街上称了二斤红糖,每天早晨给母亲冲一海碗。母亲奶水不多,搁上一夜还是瘪瘪的。她不会喂奶,但晓得将衣服撩起来,左侧奶头给我,右侧奶头给阿圣。吃奶的时候,我的小手便和阿圣的缠到一起了,注定我的一生与阿圣有着割也割不断的情谊似的。

我十个月会喊阿爸,三岁会数数,四岁能数到一百,五岁能算一加一等于二……后来我去城里读书得知,这些对于一个城里孩子来说是多么不足为奇,但在没读几年书的父亲看来,我近乎于一个神童。因此,父亲逮着机会就让我在大人面前表演数数。我昂着头对着天上数,这时候的阿圣也学我仰头瞪着天上。

阿圣是不会这些的,阿圣还不会说话,更不会数数。它是一只猴。

没错,父亲是个耍猴的,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都是耍猴的。有一次,我问父亲,我们家的猴是哪来的?父亲回答我,是母猴生的。

那母猴又是哪来的?

母猴是爺爷的那只猴生的。

可是,爷爷的那只猴哪来的呢?

是祖上的猴生的。

祖上的猴又是哪来的呢?

父亲便给了我一个大耳掴子,掴得我脑袋一阵嗡嗡响,半天都听不见他的叫骂。

父亲认为这些问题是对祖宗以及对猴的极不尊重。在我们家,猴与人的地位是平等的,甚至比人还高。我们睡同一张床,吃同一锅饭,每顿开饭时,第一碗必是先盛给猴的——这是祖上的规矩。我的学杂费是猴挣来的,盖房子的一砖一瓦也是猴挣来的。人不能忘本,父亲说。

每年春耕和秋收后,父亲都要出去耍猴,时间有长有短,短的个把月,长的会从前一年秋收后一直到来年春上,有时春节也不回来。正月里好挣钱,这也是祖上的经验。父亲出门前会去村头的几座庙里拜一拜,拜财神,保佑这一趟能多挣点儿;拜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保佑留在家里的我们;拜五畜娘娘,保佑牲畜;拜李逵……呃,大概是李逵能捉鬼吧;最后再拜一拜孙悟空——孙悟空没有庙,是贴在墙上的一张年历纸,常年被灶膛的烟熏着,早已泛了黄。画上的孙悟空左手遮眉,右手握着金箍棒,脚下踩着一朵筋斗云,云也泛黄了。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拜这孙猴儿,但又害怕他的耳掴子,便不敢多问了。

父亲走后,家里剩下三人两猴,分别是爷爷、母亲、我、阿圣,以及一只和爷爷一样老态龙钟的老母猴。

老母猴比我大,我出生的时候它已经一副老态了。猴老了和人老了是不一样的,人老了,皱纹纵横,而幼猴要磨平牙齿,所以脸上也尽是皱纹,一副皮乪乪模样。反倒是老了,皮子才紧绷起来,但毛发却稀松了,手肘和手掌变得又厚又硬时,猴也就真的老了。老母猴陪爷爷跑了几年江湖,就跟父亲跑江湖了,那时爷爷已经耍不动了,他的背驼得厉害,呈“7”字,好像随时都要向前栽跟头似的。为了能看清前方的路,爷爷的脑袋不得不昂着,所以,脑袋和后背又形成九十度的弯曲,很是奇怪。那年我正读一年级,学习汉字笔画,横折钩,竖折钩,横折弯钩……每当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这些弯弯曲曲的笔画时,我总觉得它们就是我的爷爷。

2

我是独生女,阿圣就是我的哥哥。这是母亲说的。母亲生我时大出血,大概我是奔跑着来到这世上的——一只脚先下了地。接生的老太也懵了,她还是个老姑娘,一辈子没嫁人,却精通接生。但这只跑出来的小脚没有使老太慌乱,她有足够的冷漠和理性,不由分说将脚又推了回去。她将手伸进产道把腿顺齐了,颠了个儿,托着我脑袋出来了。对于脚被推回去这一过程,老太说自己用了太极第七招式的“手挥琵琶”和第十五招式的“云手”完成的。难怪我从小走路脚下生风,原来还未出生就领教了太极招数。

生了我后,母亲不愿再和父亲同房了,每回父亲想要那个,母亲就满屋子跑,然后蜷在灶膛边不肯出来——后来,灶膛边的草垛就成了母亲的床。

父亲想到马家已有了后,也不再强迫。毕竟,母亲才十八岁。

母亲是爷爷花一百八十元买来的。村里没有媳妇的光棍多了去了,一些“媒人”常常将外地的姑娘卖过来,宁夏的、安徽的、四川的、湖南的,还有苏北平原的。那时父亲已经断了结婚的想头,做好一辈子光棍的打算了。“媒人”就是这时候来的,带了七八个外地姑娘。爷爷一眼就看中了母亲,因为便宜。他从人群里一点点踱回去,往枕头里掏了半天,数出十八张五元、二十一张两元和四十八张一元的纸币,叠整齐了,把母亲换了回来。

我们这个乡是县里最穷的,我们村又是全乡最穷的。但穷归穷,却是个小世界,天南海北的方言和饮食混杂在一起。小世界里什么都有,小偷、懒汉、瘸子、疯子、斜眼、癞头……当然,一定也有傻子——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两个傻子。也不知道是谁总结出来的,就像每个班上都有一个胖子一样。我们村当然也不例外,是个女傻子,叫徐凤英,村里的人喜欢喊她傻英儿。

傻英儿就是我母亲。

傻英儿到我家后又蹿了个儿,傻愣愣直往天上长。“媒人”说傻英儿老家那地方真是太穷了,吃不饱,一重重的山(我在成人之后特意去过母亲的家乡苏北,却没有看见过一座山),山上尽是石头,十锹都挖不出一点泥土来,哪像我们这儿,地是地,河是河,春天种的稻子,秋天就能端上白米饭碗了。父亲每顿都给傻英儿盛上一大碗,父亲盛多少,傻英儿就吃多少,父亲又将自己碗里的再分一半过去,傻英儿也吃掉。当傻英儿蹿得比他还高时,父亲就看着她嘿嘿地笑,说,真是傻大个儿。

我是被傻大个儿扛在肩上才感觉出她的高度的。傻英儿有时被我变成一棵桃树,有时变成一棵水杉,有时又变成一根旗杆。不过,我更喜欢水杉,水杉又高又瘦,直挺挺的,还有小枝杈儿,我和阿圣往树上爬,攀到顶了,再吊在树脖子上。傻英儿被我们弄痒了,嘎嘎笑,一边笑一边摇摇晃晃站得更直,我也摇摇晃晃站直了,这时我便发现自己的手指能碰到屋架了。突然,阿圣从傻英儿肩上跃到柱子上,两腿再一蹬,跃上了横梁,从横梁倒挂下来,嗖地又落回傻英儿背上。我忍不住鼓起掌来——我从来不相信阿圣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猴。而我呢,只能两腿夹紧,肚子一挺一挺的,一手揪住傻英儿马尾,另一只手假装抽着鞭子。傻英儿十分听从指挥,在屋里卖力地跑着,大梁下吊着的篮子、篓子、布袋子被我一个个用力拍过去,灰尘从布缝和篓孔里飞出来,腾起,恍若仙境——这个场景是不能被爷爷看见的,只要听见门外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刺啦声,我们会立即从树上滚下来,留下傻英儿还直杵杵地立着。后来,我发现一个规律,即在我们家,身高和家庭地位是成反比的,比如爷爷最矮,只有父亲的一半高,说话却最有分量。而我呢,随着个头越来越高,被呵斥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如今我的个头超过爷爷了,和爷爷说话时常常要低下头,他从我眼皮下经过——爷爷喜欢赤膊,尤其夏天,他舍不得衣裳。因为太瘦,后背的脊椎骨如珠子粒粒可见,所以,总让我恍惚是一把算盘自己走过去了。

猴老了也缩,爷爷的老母猴缩得比阿圣还小。它也不愿说话,嘴紧闭着,人中过长而显得格外严肃——要是它愿意开口说话,一定比爷爷有分量。冬天的时候,老母猴颤颤巍巍挪到爷爷后腰上——别人扛东西是用肩膀,爷爷是用腰——爷爷也颤颤巍巍送它到外面晒太阳,太阳落山时,再颤颤巍巍送回屋里——很有仪式感。由于爷爷的背与昂起的头呈垂直关系,老母猴仿若坐在太师椅上。看得出来,它很享受此刻的状态。到了晚上,老母猴就和爷爷睡,从驼背上翻到驼背里,驼背形成一个天然的窝。爷爷希望自己走在老母猴后面,这样,他就可以给它养老送终了。

3

整个春天我和阿圣都在掘土,除此之外,我没有找到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情了。

我们打算在后院的土丘上挖出水帘洞。这是一个秘密工作,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父亲不在家,没人管我,傻英儿整天在村子里游荡,早晨出去,傍晚才回来,有时也被我哄来干活,一半的土都是她运出去的,她有的是傻劲。爷爷从不到后院来,他的活动范围仅是屋子以及屋子前面的日照区。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和那只老母猴一起晒太阳——早晨慢慢将椅子挪到太阳底下,傍晚再慢慢挪回去,从秋天一直晒到春天。到了夏天,仍然每天将椅子挪出来,挪到槐树底下,躲着太阳,一年四季仿佛都在和太阳做游戏。

我从没放弃过训练阿圣开口说话,这与父亲对阿圣的训练不一样,父亲是为猴戏,而我则是为了阿圣。当然,这也是一个秘密。我用两截树枝儿撑开阿圣的嘴,拽出舌头,再用大木夹子夹住——这是从一本残破的书上学来的,书上说,不会说话正是因为舌头不灵活。我对此深信不疑。每次我们进行这项训练的时候,傻英儿就会屁颠颠跑来,歪着脖子仔细瞅着,她一定以为我们在偷吃什么好东西呢。我让她也伸出舌头,傻英儿很听话,舌头卷着口水展平了。当我把夹子夹上去时,她便嗷嗷地叫,拍着屁股在后院里疯跑——好像夹的不是舌头而是屁股——直到夹子从舌头上被甩出去她才停下来。但过一会儿,又跑来了,伸出舌头要求再次夹上。后来,我就变换着花样儿,夹在她的耳垂上、鼻子上、眼皮上、嘴唇上、手指上……这个游戏几乎成了每天必玩的项目,我们彼此都从中得到前所未有的乐趣。

水帘洞的挖掘工作并不顺利,洞口的泥土总是坍塌下来,那时我还缺乏对泥土性能的了解以及对建筑知识的掌握。我们从冬天一直干到菜花盛开,水帘洞才初具雏形。洞口不高,呈“人”字形,由爬山虎和金银花遮盖,进入洞口需躬腰,当然,阿圣是可以抬首挺胸经过的,它是齐天大圣。我们从大堤上运回一些石块,错落有致地铺在脚下。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脚尖落下时尘土飞扬,头顶粉状的泥土窸窸窣窣如水样落下来。我坚信,过不了多久,地上一定会储满清澈的海水。

油菜花结籽儿的时候,父亲和他的猴就要回来了。他像候鸟一样,寒冷时向南方走,炎热时则往北方去。

我是在油菜花盛开后开始计数日子的。每天临黑前,我和阿圣都要去大堤上等父亲,出了村子,跨过一条溪水,穿过一片杂树林和菜花地,再沿着巴泥草覆盖的田埂,一直爬到大堤上。离开树林,阿圣就跑得慢了,在平地上,猴是跑不快的,所以猴又被称作“一里猴”。阿圣追不上我,索性趴在地上,撅着屁股,脸朝下呜呜叫。

要是它向父亲撒娇,父亲一定将阿圣抱起来扛在肩上了。父亲对阿圣和我是一视同仁的,有时要超过我。阿圣喜欢钻在父亲的衣服口袋里,只露出个脑袋东张西望。那时它还很小,只有两个巴掌大,常被我揣进书包里带到学校去。上课时它就坐在我旁边,一丝不苟地剥蚕豆吃。教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个代课的,刚生完孩子,大概缺乏教学热情,对阿圣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个数学老师,已经很老很老了,戴着厚厚的玻璃瓶底似的眼镜,常常将脸埋在书本里讀题。会的同学请举手,数学老师说。这时,丛林一样的手臂里便多了只毛茸茸的。阿圣对数字很敏感,这是父亲训教的。但阿圣不屑回答,它只是喜欢模仿。数学老师往阿圣的方向指了指,说,好,就这位小同学来回答。结果呢,可想而知,我因此在操场上罚站了一个下午。

父亲原本打算带阿圣去南方的,最终还是将它留了下来。阿圣和我同一年生,但在猴生里算是小伙子了。像我这个年纪的孩子村里挺多的,尤其是女孩,但她们并不愿意和我玩,因为我总是将阿圣扛在肩上,她们感到害怕。阿圣坐在我的肩上时,两只带着厚茧的小手揪着我的耳朵,它的尾巴翘着,轻轻颤动。男生们并不怕它,他们有时用树枝捅它,偷偷拔它的毛,或者向它扔石子,以期阿圣作出怎样的反应,因为他们不相信我说的“阿圣是齐天大圣”。有一次他们向阿圣砸来石子,越来越多,像雨林一样密集,我把阿圣抱在怀里,弓着背。“它就是只毛猴儿”,“咋不七十二变呢”,“怎么不跟它师傅去取经呢”……每一句话都伴有石子向我砸来,我的手箍得紧紧的,从没有如此顽强和倔强,咬着牙,喊声从牙缝里蹦出来:就是齐天大圣,就是齐天大圣——

我和阿圣去大堤上等父亲,它已经被我甩出很远了,眼看追不上我,索性坐在原地,嘴里呜呜叫着。我不知道阿圣什么时候才能七十二变,什么时候才去西天取经。它现在的样子令我十分气愤,于是转过身,手在嘴边圈成圆状,声嘶力竭道,你——为——什——么——不——踩——筋——斗——云——

站在大堤上,可以看得远,远处的石子路弯弯曲曲在油菜花丛中穿梭。浓得化不开的金黄色如一团团云,悬浮在田野上。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父亲和他的猴出现,他们踩在一朵云上,一朵黄色的云。

风一天天吹过,田野的颜色越来越淡了,那些从绿色中吐出的金黄色,又一点一点被收走了,收进了菜籽壳里。这时,父亲真的出现了。我和阿圣风似的从大堤上俯冲而下,脚下的土坷垃被踢得粉身碎骨,身后腾起一阵阵烟。我的脚逐渐离开了地面,身体轻了,浮起来了。真的,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和阿圣是踩着筋斗云来到父亲跟前的。

4

与其说我盼望着父亲,不如说是对父亲背上的背篓充满期待。那些从各处带回来的小玩意总能让我兴奋一阵。小玩意也不过是几粒糖,几个玻璃球,半根甘蔗,一本没写完的作业本(被阿圣抢去了,可它从不写作业),或者两块发硬的烧饼。有一次父亲带回四只快要烂了的黄桃,黄橙橙的瓤,我第一次见。四只桃不够分,父亲自己没吃,给了爷爷、傻英儿、我,还有阿圣。

爷爷的也没舍得吃,他用刀一点点地将桃肉剔下来,喂老母猴。橙黄的汁水顺着刀面不住地往下淌,快要落下去的瞬间,爷爷一伸头用嘴接住了。

爷爷跑江湖时我还没出生,他不像父亲背着个蛇皮袋或背篓,而是挑着俩箱子。“一根扁担两口箱,猴子驮在肩膀上。”江湖上称耍猴人叫“挑子”,“挑子”两头的箱子分为头箱和二箱,頭箱里放置的是猴子的面具、帽子、衣物,这些都是爷爷亲手做的,面具要按照猴脸大小裁剪,老母猴能演八个戏,就得有八个面具,分别是包公、穆桂英、花木兰、杨四郎、武松、薛平贵、猪八戒、杜十娘。父亲也会做,猴的身高不一,衣物自然也有差别;二箱里放置的是一些杂物。走江湖时,头箱必须朝前,换肩膀挑担时也不能颠倒了方向。

到了父亲耍猴时,已经不用箱子了,父亲要扒火车,箱子就不方便了。但箱子里的物什一样也不少,整齐地码在背篓里。

爷爷的箱子再也没用过,一直放在我睡觉的木板床下面。

这是爷爷的主意。他想将它留给我,世世代代传下去,把猴戏发扬光大。但父亲对我将来耍猴是极其反对的,他希望我好好读书,考大学,光宗耀祖。他俩都是死倔的人,各持观点,既不沟通,也不吵闹,却一声不吭在箱子上做文章——爷爷把箱子挪到我的房间,父亲再将它搬回去,爷爷再挪,父亲再搬,来来回回几次,箱子不翼而飞了。他们在房间里找来找去,最后在床肚里发现了。是我藏的。两个人对此都没说什么,蹲在床头看了半天,各自梗着脖子出去了。

我从没有打开过那两个箱子,就像我从没有看到沙和尚打开过他的箱子一样。当我意识到它们之间的某种联系和不寻常时,便更加坚信,阿圣一定不是普普通通的猴。

再说父亲的背篓吧。这一次他跑江湖回来,背篓里没有装小玩意,只有用衣服包裹着的硬邦邦的东西——父亲把它从背篓里抱出来,放在地上,再将衣服一层层解开——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好像不忍施以力量,又好像浑身无力,再使不出更多力气——衣服褪去了,是一只猴,和他一起跑江湖的那只母猴。父亲眼睛红了,低着头,脑袋好像没有什么可支撑,耷在左肩上。爷爷站在另一边,身体前倾着,直角折成锐角。

母猴是在回来路上出的事。父亲和母猴在成都编组站外的土丘上等了一天,才看到一辆货运列车缓缓驶进来。他们扒的是“敞车”,没有顶棚,车厢很高。父亲像猴一样跳进去的时候,并没有被发现。车厢里装满了机器,大大小小,挤挤挨挨。这是一列重载列车,行驶时轮子和铁轨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列车开得不快,遇到客运列车都得停下让道。轮子与铁轨的摩擦声,两节车厢连接处的撞击声,机器左右摇晃的碰撞声,列车每一次启动和停止,父亲都感到四周仿佛向他们倾覆而来。后来,父亲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小块平地,一天一夜的路程,没个睡觉的地方是不行的。夜里,迷迷糊糊中列车猛地晃了一下,又是一下,父亲没睁开眼,以经验看,大概是换车头了。父亲继续睡去,在各种刺耳的摩擦与撞击声中。突然,父亲感到自己被什么推走了,抬了起来,再然后是腰部的震荡,以及一声穿透云霄的尖叫。父亲醒了,黑乎乎的夜色下,机器倒覆一片,他用手摸摸他的母猴,以确定它是否安然无恙。但父亲的手僵住了,他的手上湿黏黏的。

父亲给母猴换了件干净衣服,他自己的,一件半新的蓝色对襟。衣服很长,母猴在空荡荡的衣服里显得似有似无。母猴埋在了菜地边上,翻出的土带着新绿,形成一个小小的坚实的包。一切都完成了,父亲突然用手捂住了脸,阳光照在手指上,每一条皱纹清晰可见。过了好一会儿,他用紫甘蔗一样的粗硬手指使劲揉了揉眼睛,提着锹慢慢往家走去。

母猴的死亡,对父亲打击挺大的,不管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使父亲难以承受。一连很多天,父亲神情沮丧,他坐在猪圈栅栏上,点一支烟,默默对着不远处的小土包发呆,我们在他身后喊上很久都没能听见。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他的目光和阿圣相遇。

阿圣是来给父亲递烟的,它很会察言观色。它从地上捡了一只烟屁股塞进父亲嘴里——真的是“塞”,不由分说地塞。烟屁股被父亲堵在嘴唇外,再用牙齿钳住,阿圣这才松开手,它划了下火柴(并没有划着),也将火柴棒往父亲嘴里塞。父亲被逗笑了,他好多天没有这样笑过,他转身看着阿圣,突然发现这个从前被他装在口袋里的小毛猴已经长成小伙子了。

父亲就是这个时候决定要带阿圣跑江湖的。

5

因为无法接受阿圣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了自己,我与所有人都打起了冷战,当然也包括阿圣。它大多时候在门前的空地上接受父亲的训练,先是“提腰”,锻炼臀部和后腿肌肉以便于直立行走——它两脚靠墙站立,双手举过头顶,模样很滑稽,投降似的。每次我从它身边经过,都感到十分难过,难过到气愤。

父亲给阿圣套上一件又长又脏的灰袍,头上戴着乌纱帽,帽子有点大,大半个脑壳都被罩住了。丑疯掉了!我忍不住对他们喊。阿圣看向趴在墙头上的我,一仰头,帽子又掉了,父亲很生气,揪着它的耳朵使它背对着我。我从墙顶上抠下一小块碎砖,朝他们扔过去。不巧,落在地上了。父亲并不理会,一句句地唱着戏词,让阿圣根据唱词学着变换道具。我的手又抠下一块碎砖,又是一块,每一块都带着愤怒飞过去。直到其中一块击中了父亲的小腿,我才从墙上滚下来落荒而逃。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是可以向父亲把阿圣要回来的。但我不想跟它说话,躺在床上背着脸生闷气。阿圣跳到我的身上,我别过脑袋不看它,它就揪住我的耳朵把我脸拨正。我再闭上眼睛,它就翻开我的眼皮,我索性收起黑眼球,只露出眼白,这时,一只手就没轻没重啪地打在我脸上了——阿圣以为我在逗它玩呢。

眼泪被抽出来了,我捂着脸嘤嘤哭,哭着哭着就把阿圣搂在怀里。窗外没有凉月儿和亮星儿,黑黢黢的像一块棉布盖在村子上空,隔壁偶尔传来爷爷咳嗽的声音,只一两声,就被黑夜吃掉了。远处也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所有的响声都离我很远,只有阿圣离我很近。

阿圣,我们走吧。我对阿圣说。

阿圣在我怀里动了动。

你是齐天大圣,你不是普普通通的猴。

阿圣仰着脑袋看我,黑暗里我仿佛看见了它无奈的眼神,这使我十分难过又十分坚定。是的,或许只有我才能帮助阿圣,送它去西天取经。

明天我去水帘洞里看一看,东海龙王会不会从水帘洞的铁板桥下给你送来兵器和披挂,天一黑我们就出发,我在黑暗中对阿圣说,顺手将眼角的热烫烫的泪擦掉。

我要在父亲动身前带阿圣离开。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傻英儿死了。

傻英儿是被一把火给烧死的,这个谁也没有料到。新收的秸秆干燥,易燃,一粒火星儿就能燃起大火来。傻英儿是在灶膛旁出的事,农忙正在收尾,父亲和爷爷都在地里忙着,父亲让傻英儿回去烧点水送来(这是她会干的活),几个钟头过去,傻英儿都没出现,直到另一个大队的人慌慌张张跑来喊救火,地里的人才知道出事了。那时正是午后,不知道傻英儿是不是瞌睡了,灶膛里掉下的火星子烧到身子了,都没有醒来。因为农忙,村里几乎没有什么闲人,即使有,谁会注意到从我家厢房砖缝里冒出的烟呢——我家的灶膛在厢房里,厢房是由红砖临时码起来的,砖缝没有填上砂浆,这是攒着将来砌新房用的,青烟就是从砖缝中冒出来,越冒越多,像个大香炉似的,这才引起那个过路人的注意。

傻英儿从灰堆里被扒出来时,半个身子已经焦黑了,个头缩了,她的右手握成拳头,紧紧的,父亲用力掰开她的右手,才发现是一只木夹子,也已经焦糊了,像多出的一根手指。

对于傻英儿的死亡,父亲很难过,他捂着脸不停啜泣,尽管村里的人都认为傻子的死亡,对于傻子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父亲仍然自责懊悔,认为傻英儿后来执意睡在灶膛前,正是自己的过错。

你跟我出去一趟吧,父亲突然对我说。

如果不是傻英儿的突然死亡,父亲是不会带我跑江湖的。我曾多次苦苦哀求,他都没有同意过,在我决定要和阿圣上路的时候,父亲却打乱我的计划,多么令人气愤。

我们灰头土脸地上路了,之所以灰头土脸,是因为我们连一件像样的衣服和武器都没有,也没有白龙马。除了阿圣,我和父亲肩上都扛着两个蛇皮袋,里面装着干粮和道具外,还有傻英儿的骨灰。出了门我才知道,父亲要我和他一起将傻英儿的骨灰送回她的家乡。

我们要去西边吗?我忍不住问。

父亲正抽着烟,趴在一块水泥墩上用眼睛瞄着进站的列车。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些列车开到什么地方的,父亲识字不多,读了两年书就跟爷爷耍猴去了。父亲突然指着缓缓进站的一列货运车说,走,上这个。

我们在向西走吗?我又问。

父亲没回答,用手往前一指。

我抬头看了看天,没有太阳,连影子都藏起来了。

父亲扒起火车来很有经验,胳膊勾在车厢板上,腿一收身体就翻过去了,利索得像猴似的。等我心慌意乱地最后一个爬进车厢,往里一看,十几米长的车厢堆满了大型木箱子,只有车厢的一头和铁架子上可以坐人。大概上车时踢到了车厢板,引起车检人员的注意,下面有声音喊道,车上有人吗?干什么的?声音在铁轨上敲击,使得我和阿圣蜷在旮旯里憋了好一阵气。

这节车厢装的都是零部件,没有平躺睡觉的地方,人只能直挺挺坐着。左右摇晃的大木箱子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大概这使父亲想到了他的母猴,他安慰我,又仿佛自言自语——一会儿到前面的平顶山站,我带你下车找个能睡觉的车厢。

半夜,列车猛地晃动一下,父亲叫醒我,应该是到平顶山了。摸黑下了车,尽管很小心,脚下碎石仍被踢得跌跌滚滚。我们沿着车厢向后摸索,一直走到最后一节,都没发现有敞篷的,一节节闷罐车厢故意和我们作对似的,门死死咬着。

我们又灰溜溜摸黑跑回来,蜷在原来的位置上,身上的汗黏着衣服,冷。

我责怪父亲为什么不扒那些有门的车厢,父亲很生气,说你没看见那些门都锁上了么。我说明明有一节没上锁。父亲连忙呵斥我,说他不会坐的,也不允许我们坐的,因为有一次他就扒的那样的车厢,路上大概是睡着了,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锁上了,他在黑乎乎的车厢里敲了三天,最后人饿得只剩一丝气息儿才被检修工发现。那种车厢被叫做闷罐车,所以,后来父亲一看见闷罐车就心慌,他是吃过它的苦的。父亲大概为刚刚的语气过于激动而歉疚,转脸低声和气问我饿不饿,从篓子里拿出一只在家准备好的馒头递过来。我别过头不看他,咬着嘴唇继续赌气。

还有多久到?我问。

哦,父亲愣了一下,很快的,他说,为了解释他所说的“很快”,父亲又补充道,真的,很快的,你看到列车头上写着“郑局平段”吗?这是从襄阳开往平顶山的;等到了平顶山,再扒车时,就是“郑局商段”的,我们就能到商丘了;到商丘再坐“上局徐段”的列车,可以到江苏徐州;再坐上标有“上局南段”的机车,我们就到南京啦。

6

后半夜突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打在木箱上。父亲急忙从篓子里拿出一块塑料布,紧挨着我,投降似的举在我们上空。我把身体尽量挪开,和他保持一点距离。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想起前不久学会的成语“伸手不见五指”,于是伸出手,果真一个指头都数不了,心里便很頹丧。我将手慢慢耷下来,突然,碰到阿圣的身子,它的毛已被雨打湿了,紧贴在皮上。我鼻子一酸,将它揽过来,用力搂在怀里。慢慢地,我也觉得冷了,列车开始在大山中穿行,每穿过一个山洞都会产生倒抽风,塑料布不时被掀起,父亲手忙脚乱,十分狼狈,我们仅有的一点热气被抽得干干净净。开始时我还饶有兴趣地数山洞,数了一会儿,声音就萎了,父亲看我不吱声,接着说,你是数不过来的,要是去成都的话,一共有四百八十个山洞,准没错的。

我对着黑暗长长舒了口气,顺便用袖口将眼泪擦了去。我想起年画上的孙悟空了,我知道,这绝不是我和阿圣该有的出行方式,我们应该有一朵雪白的筋斗云,或者是一匹白龙马。

到达南京是在三天之后,三天里我只垫了两个硬馒头和一壶自来水,当然,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食物。原本父亲打算在商丘换车时下车生火做饭,可又怕被发现,也怕列车突然开动。车厢里装的是铁零件,父亲说,即使装的是饼干面包,也不许拿,这是江湖规矩。还有,父亲顿了顿,在外不许乞讨,不许下跪,这也是规矩。父亲话音刚落,我的双腿就“嗵”地一声跪在石子上——蜷在车厢里一连几天,两腿已经水肿得不成样子了。

父亲说他打算先在南京耍两天猴,耍完猴再买点东西向北走去罗家村。罗家村是傻英儿的家乡,这是从媒人嘴里得知的。

那我们是在向西走吗?罗家村在西边吗?我在他身后急切地问。

父亲愣了一下,皱了皱眉,说,你要好好读书,书上什么答案都有的。

我们在雨里走了一个多小时,想摸黑在一间废弃的房子里住一晚,至少可以避雨,结果找了几间,都被臭气熏出来了。后来在高架桥下发现一块干燥的地方,父亲把塑料布打开,铺好,三具身体就这样蜷着过了一夜。

天亮了,雨也停了,父亲出去转了会儿,回来说,他发现一间废弃的房子,除了屋顶,四面墙都是好好的。他带我们过去,似乎很满意这处地方,里里外外看了几遍,又迅速用塑料布斜撑在墙角,形成一个三角空间,便成了窝棚;拾了一点废砖和泡沫,铺在地上,上面覆上我们带来的被子——睡觉的地方就有了;再用两块红砖架着带来的铁锅,就是厨房了。

父亲来不及做第一顿饭,一人塞了两只硬馒头就要去耍猴了。我抱着阿圣蹲在地上不肯松手。累了吗?父亲问。我不说话,这一路我几乎不说话,咬着嘴唇,脑袋轴着。是不是饿了?父亲又问。我仍然不回答。不想去耍猴咯?父亲笑起来。我依旧佝着头。那你在这儿待着,我带阿圣耍一阵。父亲刚要来抱阿圣,就被我推了出去。

父亲这回急了,在外耍猴全仗天气,寸阴寸金。父亲使出劲,抢了阿圣就往外走。他利索地给阿圣套上绳索,背上篓子大步流星。

我极不情愿地追在后面,不敢靠太近,又害怕跟丢。阿圣被一根麻绳拴着,麻绳另一端连着父亲,像是从他紫甘蔗一样的手指里长出来的。他们边走边到处张望,最后在一个工厂门前停下,正是下班时间,很快就聚集了一些人。

父亲让阿圣走上几圈,绕出一个不大的空间,这叫“晃场子”。人越来越多,层层围住,这些城里人好像第一次看见猴似的,也顾不上回家了。一双又一双的腿奔跑而来,不断地将我挤出圆圈,突然,我被一双腿猛地撞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撞我的是个中年男子,他正要伸手扶我,我赌气瞪着他,问道,你知道南京是在西边吗?南京是不是在襄阳的西边?男子愣了一下,骤而大笑起来,说,南京在东边啊,在襄阳东南呢。我的脑袋轰地炸开了,浑身的血都向上涌。

这時,父亲敲响锣锤,咣咣声中开始唱道:

小小锣锤七寸长,各样把戏里面藏。

有人懂得其中妙,不是师傅是同行。

今天猴子来演戏,祝您幸福万年长。

父亲唱罢,收获一阵掌声。这时,男子弯腰将我抱起来,一直举到花圃台上,他说,这样你就能看见了阿是?我比撞倒之前更加生气,耳边开始嗡嗡作响——是的,我看见了,我看见阿圣向四周拱手作揖;我看见阿圣在一双双脚丫前翻跟头;我看见阿圣的毛还没有干透,一撮一撮地粘在一起;我看见阿圣戴上了比它脑壳还大的乌纱帽;我还看见人们在哄笑声中将硬币、瓜子、果皮扔向阿圣——笑声此起彼伏,像海水阵阵涌来,我感到愈发难过,头晕,耳鸣,气愤,胸腔逐渐鼓鼓的,随着空中飞舞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发疯似的冲进人群——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从前那些砸向阿圣的石子和树枝,以及人们不怀好意的笑,我用两臂紧紧箍住阿圣,抬起袖口狠狠擦了脸,鼻涕甩出老长,声嘶力竭喊道,不许欺负它,没有谁可以欺负它!

7

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我会带阿圣离开。

那天真是糟糕透了,父亲的猴戏还没表演完,阿圣就被我夺走了。父亲没有收到一分钱,猴面具也丢掉一只。他把丢在地上的道具一点点地收进背篓,神情沮丧——他总是这副面容。人群散去后,父亲才发现我和阿圣不见了。

那个时候,我们正向着西方前进——这是出发前的计划。阿圣稳稳地坐在我的肩上,两只毛茸茸的腿垂下来,在我耳边摩挲着。没有猜错的话,阿圣此刻一定忙于东张西望,那些鲜艳明亮闪烁不停的霓虹灯吸引了它——毕竟这是第一次看外面的世界。

天色逐渐暗了,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人们从西边赶往东边,像河水一样,只有少数的人向着西行。有人一边骑车一边转头看我们,车轮几乎停止不转了;一些正在走路的,干脆停下脚歪着脑袋看;还有几个小屁孩,挣脱大人的手,一路追随过来。

天黑时,我们到达一个广场,这是我们经过的第四个广场了,我不知道多少个广场之后,我们才能走出城市。我们找到一块背风的平台,坐定后,才发觉肚子饿得厉害,这一路的奔波,竟然忘记找点吃的了。阿圣坐在一侧,开始推猴囊里的食物,它白天塞进去的。第一次看见猴囊是我很小的时候,见阿圣的下巴鼓起两个大包,吓坏了。阿圣不慌不忙地用小手往下巴上一推,然后一些食物就重新返回到嘴里。不过,阿圣只吃素,偶尔也吃鸟蛋和蚂蚱。所以我一直有走路时眼睛不看路却不离瞟向草丛的毛病——一看到草尖动了,便飞身扑过去,将蚂蚱填进阿圣的嘴里。阿圣常常狼吞虎咽,像是噎住了,微微打起嗝来,这让我很满足——我喜欢付出了一点点对方就幸福得噎住的样子。

黑暗里,阿圣正将一些食物塞进我的嘴里,是早晨的馒头。馒头微湿,带有阿圣的气味,我细细咀嚼着,眼泪慢慢流了出来。四周黑黑的,只有附近的建筑物里发出的昏暗光芒,显得那样遥远。我转身紧紧抱住阿圣,心里升腾起一种忧伤般的满足。

很多天来,我们马不停蹄地赶路,仍然没有走出这座城市。如果那时你正生活在这里,或许你也曾遇到过我们,一个女孩和她的猴——我从不敢停下脚步,因为一停下来,周围便会围拢来很多人。城市没有尽头,人越来越多,楼房越来越密集,已经看不到天空的颜色了。我怀疑那些为我们指路的人,施了心计。他们总是心不在焉地告诉我向西的方向,眼睛却偷偷瞟向阿圣。

阿圣整天都坐在我的肩膀上,或者攀住我的胳膊,它已经不愿下来走路了,有时还用手使劲地揪我的耳朵。我没有对它失去信心,甚至还用捡来的铁丝为它做了紧箍,又找到一根直径和长度适宜的棍子作为它的金箍棒。教它如何使用金箍棒,成了那几天的唯一目标。我在棍子的中央做上标记,为手持位置,向左逆时针旋转,再顺时针旋转,加快速度后金箍棒就能抡出圆形了。教了几十遍,阿圣还是做不了,它总是急不可耐地放在嘴里嚼,或者狠狠摔在地上。我第一次用棍子抽了它,然后哭了,哭了很久很久,为它,也为我们的茫茫前路。

8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三天后的傍晚,我在人群中看见了阿圣的师傅。我不知道师傅怎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仿佛从天而降。

是的,我坚信是从天而降。他穿着一件灰色布衫,外面罩着袈裟,袈裟很长,衣角快要碰到地面了。我浑身一个激灵,没有多想,便拽着阿圣迎上去。我记不得自己语无伦次说了什么,一定是太激动了。但他并没有理睬我们,好像着急赶路,转身走进人群。我们连忙追上去,手快要够着他时,却被他像水珠似的甩了出去。这样来来回回几次,我终于跑不动了,嗓子干渴,眼看着红色袈裟在人群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这是一个火车站站前广场,除了一些扛着行李着急离开的,大多数人都在广场上闲晃,或者与自己的包裹相拥而坐,晒着太阳,等待火车从远方赶来将他们接走。当我再看见那件袈裟时,他正在给一个老太算命。金色的阳光照在红色袈裟上,十分夺目。我和阿圣静静地坐着,内心颇多感慨。尽管我们离他很近,却没有被他发现。有个瞬间,我将阿圣紧抱在怀里,脸贴在它的脸上,它时不时地用舌头舔一下我,痒酥酥的,使我更为难过,为阿圣将要踏上取经之路,也为我和阿圣即将到来的离别。

突然,我看见师傅的右手伸进老太的包里,很快又弹出来,压在他自己的左手下,动作连贯而麻利。他故意掸了掸肩上的灰塵,卷好袖子。做这些时,那只手自如,沉静,体贴,不拖泥带水,然后随着它的主人站起来,双手合在一起,向老太告辞,转身迅速不见了。

我傻愣在那里,难以接受刚刚的一幕。直到起风了,天逐渐暗了,才抱着阿圣缓慢离开。

又一个清晨到来的时候,我已经疲惫不堪了,我在一块水泥台上睡了一觉,做了很多梦,每个梦里都有阿圣和傻英儿,醒来的时候耳边有嘈杂声,但我不想立即睁开眼睛,而是将梦细细回忆一遍——在陌生的地方我竟然无比想念傻英儿,想念她把我驮在肩上,想念她让我用木夹子夹她的舌头。我吸了吸鼻子,分明感到有清凉的东西滑过脸颊。此时的阿圣应该在头顶的那棵小树上——它爱在树冠与树冠之间飞掠,似乎寻找它的广阔天地,而树下的我总是看着它,两眼茫然。我用袖子擦干泪水,睁开眼,突然,我惊坐起来,不知道何时身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这是建在人工湖边的广场,湖面袅袅水汽显得极不真实,广场凹凸有致,被矮灌木分成几个版块,三五成群晨练的人组成不同方阵,甩胳膊拍腿的、耍剑的、打太极的、跳操的,以及一些遛鸟遛狗的、甩瓮子拿大顶的,等等,他们在变换动作的间歇里瞟一下我们。当然,也有人什么也不干,不属于任何方队,他们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和阿圣,或者干脆坐在我们的对面。比如一个小男孩,他离我最近,怀里正抱着一只狗。

它叫什么?男孩指着阿圣问。

我这才发现阿圣已经躲到我身后了。

它叫阿圣。我说。

它是你的宠物吗?男孩又问。

它不是宠物。我撇过脸不想理他。

男孩把狗放下来,你要跟我换吗?

不换。我甩了下头。

为什么不换?男孩靠过来,伸手去碰阿圣。

一万条癞皮狗都不够换。我说。

我的不是癞皮狗。男孩有点急了——你的猴才是臭毛猴,谁稀罕你的臭毛猴,一万只臭毛猴都不够换我的狗。他很生气。

它不是臭毛猴,它是齐天大圣!我冲着他喊。

它就是臭毛猴,臭毛猴!男孩誓不罢休。

它是齐天大圣,就是齐天大圣——我几乎在咆哮。

男孩的狗就是这时蹿出来的,它好像明白了主人的处境,猛地向阿圣扑来,我还没来得及阻挡,狗就扑到阿圣身上了。各个小方阵里的人迅速围过来——他们对猴狗大战的兴趣远远超过了晨练。

阿圣被扑倒在地,嘴里发出咝咝的叫声,看起来十分惊恐,因为它从没有与谁交战过。这让我感到束手无策,也有些沮丧。

狗已经咬住阿圣的后腿,阿圣躺在地上,双手乱挠着,嘴里发出求救的声音。

我对它的求救置若罔闻,甚至感到生气。你是齐天大圣!我向它吼道。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这比他们看到猴戏还兴奋,人群里有人吹着口哨,刺耳的笑声灌满我的耳朵。

男孩已经将黄狗抱起来了,不怀好意地笑着。阿圣也翻身站起来,迅速抱紧我的大腿。

承认吧,它就是臭毛猴。男孩继续向我挑衅。

就是齐天大圣。我咬着牙,让字一个一个地从牙缝里蹦出来。

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是让它从湖这边游到湖那边,就是齐天大圣。男孩转身指着湖面说。

他的话音刚落,阿圣已经被我推到湖里去了,准确地说,是踢。所有的人又聚向岸边,伸长脖子,聚精会神盯着湖面,以期阿圣能做出一些惊人举动。阿圣果真从水底浮上来了,呛了几口水,毛贴在皮上,脑袋看起来只有拳头大。它拍着水,手臂没有章法地划着,当它拚命地游到岸边,又被我推下去了。猴的水性不好,完全靠剧烈的求生本能用力划水。湖面很大,它总是在水里沉沉浮浮后往回扑腾,有好几次已经扯着我的裤脚了,仍然被我用力踢下去。它浑身的毛已经湿透,像缩了一圈,眼神惊恐万状,心脏的剧烈跳动隔着皮毛都清晰可见。

但我决不让阿圣靠向岸边,每一次踢出去我的嘴里都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齐天大圣,齐天大圣,就是齐天大圣——我在向谁喊叫呢?我不知道——树叶从头顶簌簌地掉下来,湖面越来越暗,阿圣已经没有力气了,但它仍然向我游来,仿佛我是它最信赖的人。我也浑身乏力,所有的力气都被那只脚用尽了,当脚再次甩出去时——是的,那只脚飞起来了,我感到身子轻了,腾空起来。

我看到太阳落到我的身下,地面一无所有,只有天上一朵朵灰色的云,我看见阿圣正驾着其中一朵云向我奔来。

9

对于1988年之前的事情,我只记到这里了。这一年仿佛是人生中的分水岭,就连父亲谈到这一年时也会感叹他的女儿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他将紫甘蔗一样的手指放在我的头顶,压一压我恣意蓬勃的头发,再平移到他的胸口,手在胸口处来回画一条无形的线。你看,他笑着说,都长这么高了。然而,长大之前的事情我记忆模糊,恍惚,虚空,像从没有经历一样——是的,记忆在某个时候停止了。当然,有人说我在那个傍晚晕过去了,休克了很久,可是,醒来之后的事情我也记忆飘忽,父亲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们又是怎样回到小官村的?阿圣身上的伤口什么时候痊愈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之后的日子与之前的日子又自然地衔接起来,而唯一变化的是,我长大了。

我也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并不因为内心所感受到的痛楚而特别的惊讶,就像我突然从一间屋子走进另一间屋子,听到身后的门锁咔嗒一声关闭了。

爷爷和老母猴在我们回来后不久就死了,如爷爷所希望的——他活到了老母猴的后面。父亲把爷爷抱进棺材里,因为驼背的原因,爷爷无法躺平,父亲又抱来两垛草,垫在他的后背。所以,爷爷不是躺在棺材里的,而是坐着的。

那一年,我也被父亲送到县里读书去了,父亲坚信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他将稻谷仓的麦子和玉米都卖掉了,鸡窝里的几只鸡也宰了,面粉全部做成了饼——一副破釜沉舟的决心,他叫我在县里好好读书,不要恋家。当然,家已经空荡荡,他和阿圣也将常年在外行走江湖了。

此后,我和父亲的联系大多和钱有关,我按计划花完他的钱,他再按时将钞票寄来。父亲很少给我写信,即使收到一两封信都是相似的内容,诸如“想吃什么就买着吃”等等,但每次的字迹都不一样,父亲写不出那么漂亮的字。父亲隔些时候来看我,他扒火车,这样可以省下路费。他在我读书的县城待一阵,耍几天猴,再换下一个地方。有一次,他大概走远了,不能及时将钱送来,竟然用报纸裹着一叠零钱放在信封里寄来了,那些钞票被我压在书里,再压在床下,也没有压平整,始终皱巴巴的,带有城市桀骜不驯的气息。

我从县小考入县中的那年春节是去省城过的,父亲为我买了一张车票,而他依然去扒火车。白天他在火车站附近耍猴,晚上就住在不远处的一个拆迁工地。因为春节的缘故,工地暂停施工了,碎砖块堆成了山,挖土机偃旗息鼓地缩在一边。父亲围着挖土机走了一圈——他对新鲜事物总是充满了敬畏,挖土机让他感到不安和恐慌。他找到了一间尚有屋顶的半片楼房,又在废墟里发现了一张床板,拖回来,坐在上面来回晃了好久,脸上抑制不住地开心。很结实呢,他对我说。

我住在一里外的小旅店里,父亲给我订的,每天我走到工地来吃两顿饭,吃完父亲便催促我離开——回去读书吧——他总是这么说,好像我每读下一个字,就是往大好前程又迈进了一大步。

除夕这天,父亲回来得早,两手各拎着一只红色塑料袋。他从塑料袋里将东西拿出来——一卷鞭炮,一副对联,一副女式手套,挂面,一块猪肉。父亲把手套递给我,叫我戴上,在他看来,保护好一双写字的手比什么都重要。

我已经生火做饭了,水在锅里噗噗作响,热气袅袅地起来了,透过热气看坐在床板上的父亲显得极不真实,他正在数钱,用口水将那些皱巴巴的钱一一捻过。阿圣坐在父亲的身边等待什么——父亲习惯在数完钱后摸一摸它的脑袋,这个动作在我看来是不具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和父亲摸我的脑袋是完全不一样的,只是对作为挣钱工具的一点日常接触。

然而,正在数钱的父亲突然僵在那里,热气将他脸上的笑容融化掉了,他把手里的钱来回数了又数,又将其中一张举到眼前反复看。是假钱,他喃喃地说。

这是一张面额一百的花青色纸币,父亲说他记得是一个中年男子给的,因为看一场猴戏只收两元,所以又找零出去九十八元。这对于父亲来说,的确是一个巨大数目。整个晚上父亲都很沮丧,我将面条盛好端给他时,他才勉强笑起来。然而,就在父亲刚要开吃时,阿圣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扔进父亲碗里。父亲的脸又僵住了,我几乎没多想,拎起阿圣脖子上的绳子将它摔倒。我不让它翻身起来,拽紧绳子,迅速将它扣到柱子上去了。父亲急急丢下碗,要给它松绑。

阿圣是在等数完钱摸一摸它的脑袋呢。父亲一边解绳子一边替阿圣向我解释。

可是,不训一训它就没规矩了。我说。

训是要训的,训是要训的。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抱起阿圣,让它坐到门板上,郑重其事地摸摸它的脑袋,又嘱咐我盛碗面条给它,自己这才出门将碗里的沙子拣出去。

我很生气地盛面,一转身,发现阿圣已站在我的对面了,它突然靠近的脸让我一惊——这是几年来我们第一次面面相觑。

我突然改变主意,将端着面碗的左手缩回来,右手拿起木棍从火塘里夹住一个烧红的砖块递给它。阿圣看着砖块迟疑了片刻,但还是去接了。它对我无比信任。

父亲进来时正好看见阿圣甩着被烫的手上蹿下跳。我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泪飞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阿圣告诉父亲——这臭毛猴,真是蠢得很——

10

大概我是见风长的,个头一年一年地猛蹿。父亲说我跟我的母亲一样,快要变成傻大个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一愣,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这一年我刚满十八岁,按照父亲的意愿考入一所大学,成为一个以读书改变命运的人。

家族的耍猴史将在父亲这里结束了,父亲对此没有感到遗憾,甚至很欣慰。他在很多个晚上与寥廓苍穹对饮,醉了就睡在瓦砾上。父亲老了,他的背一天天地折向地面,当他背着背篓,我猛地发现他不是用腰在驮,而是用背。阿圣也老了,身上居然长出了一些白毛,脸上也呈现出紫甘蔗一样的颜色,眉骨凸出,眼睛凹陷,头上的毛稀松了。父亲答应我跑完这趟就不再跑了,他将回老家等待着我荣归故里。最后一次,他说,跑完这趟就不跑了。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黑龙江、漠河、乌鲁木齐、伊犁、敦煌、格尔木、兰州——这些我只在地图上见过的城市都有了父亲的足迹。当他们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仿佛还带有北方寒冷的气息。父亲在我学校附近住了下来,他说他想等我考完试一起回家。父亲很快就找到一个拆迁工地——是的,到处都在拆迁,仿佛人们多么不愿面对自己的过去,要将一切推倒重来——工地上尽是瓦砾,连半间有顶的房子都没有,但没关系,父亲不知道从哪儿捡来一只四人沙发。他总能在废墟里发现宝贝。

有好几次我去看父亲,他正坐在四人沙发上抽烟,四周茫茫,瓦砾像海水一样漫无边际。父亲掐灭烟头,从沙发上站起来,给阿圣套上绳子——绳子都盘出包浆了——他们又一次向热闹的地方出发。我跟在后面,场子拉好了之后,父亲将我驱出来,他不许我帮忙。都是大学生了,大学生怎能耍猴呢。记不得父亲什么时候不再叫我名字,而改叫“大学生”——父亲念“学”字的时候,嘴唇不是向外吐的,而是向内微微收着,使得这三个字像三粒青豆儿轻轻撞击了牙齿,在口腔里回旋一下,再从齿间蹦出来,多么欢快和自豪。父亲用的是普通话,或许不是,也有可能是带着各地方言味儿的普通话,总之,父亲喜欢这么叫着。

我站在人群外面,锣鼓声敲响了,父亲清了清嗓子,唱道:

叫你戴上你戴上,包拯帽子戴头上。推开柜子打开箱,你把文正装一装。(我知道这时的阿圣一定会走到背篓旁,把包公的面具帽子和戴上)一片丹心保宋朝,两袖清风黑脸包,三口铜铡金光闪,四海之内美名标……

父亲又唱:

辕门外三声炮响如同雷震,天波府走出来我保国臣(阿圣又跑回背篓,换上穆桂英的面具),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战袍我又穿在了身。帅字旗,空中飘,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我找了块水泥板坐下,看着头顶的云层发呆,如果有镜头从地面向上拉高,再拉高,呈俯视视角,一定会发现人群之外的我,默默沉思,如同一个历经沧桑、洞明世事的老者。

果真,猴戏结束后,如我所料,父亲有些为难地说,他打算再耍两年,趁现在还耍得动。

11

或许,我应该交代一下,我是在南京读的大学。我对这座城市丝毫没有印象,我甚至怀疑十多年前是否真的来过这儿。但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不是吗——我又一次带着这只猴从这儿出发,离开父亲。

然而不同的是,十年前我是送猴去西天取经,十年后,我要送它去动物园。我想不出有比这更好的归宿了,对这只猴,也是对父亲。

父亲在前一晚喝多了,此刻正像纸片儿似的耷在那只沙发上,他并不知道我已经走在去往动物园的路上——阿圣被装在一个大纸盒里,纸盒上面开了一方小洞,它总是从洞里探出脑袋,那双深陷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很不解,但却很安静。我想它仍然对我深信不疑。

与十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显得特别顺利——或许是因为我长大了。

太阳还没出来时,我们已经达到动物园了,我走得很快,以至于裤管被草尖上的露水打湿显得格外沉重。我想,等父亲从睡梦中醒来,阿圣已经在动物园里吃着饲养员分发的香蕉了吧。

已经有猴出来活动了,从一棵树掠到另一棵树,看不太清它们的样子,但能感到树冠隐约在动。我要将阿圣从护栏上方丢下去,它却转身死死抱住我的腿,最后,我不得不像那些被不肯上学的小毛孩在校门口缠住的父母那样,将它从自己的身上撕了下来。

回到父亲身边,他刚醒来。父亲真是老了,愈发不胜酒力。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向空中伸了个懒腰,脚不小心碰到了背篓。突然,父亲四下看了看,周围的寂静使他顿生疑惑。父亲仿佛明白了什么,拽拽那根带着厚重包浆的绳子——轻了,绳子那头空荡荡的。

父亲没有责备我,只是他的双眼像秋天的早晨,变得充满水汽。他穿上鞋,背上背篓,然后急匆匆地离开了。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找到阿圣的,就像十多年前怎么找到我的一样。动物园猴山的围栏很高,从栏杆到地面的距离约六七米,他是躲在动物园里趁夜幕降临偷偷顺着围栏而下?还是向管理员请求、解释、认错、甚至苦苦哀求吗?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像往常一样默默坐在教室里,翻开书本,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波澜起伏,仿佛迎来了自己的又一次成长。

得知父亲的消息,是在半个月后,一个从县城公安局打来的电话。

这是父亲离开我后第二次被带进去了。他在动物园的偷盗事件中百口莫辩,如果罪名成立的话,父亲将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好在饲养员的确发现多出了一只猴子,而且这只猴子看起来十分忧郁,极不合群。有人提议把猴带来,让它和父亲表演猴戏,谁知一相见,猴便抱着父亲不松手了。园方放弃了起诉,将猴还给父亲。

以上这些内容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说这段话时脸上明显多了一些笑容,他忘记自己此刻正被关在看守所呢。再一次的出事,对父亲打击很大。他已经打算带阿圣回老家了,他们跳下火车,没有立即往家走,而是在县城里逛一逛——他去过无数的城市,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悠闲地逛着。县城离老家不远,父亲曾从这里去往全国各地。父亲去了我从前读书的学校,又去了他曾住过的一个公共厕所,以及留下自己汗水的商业大厦广场。父亲扛着阿圣,阿圣挺直身体坐着,像两个凯旋的战士。微风拂面,让人感到幸福又忧伤。当父亲正沉浸在这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里时,两个公安将他带走了。

我见到父亲时,他已经在看守所关了两天了,他的两只手铐在窗棂上,因为太高,以至于脚不得不踮着,半离开地面。父亲突然间老了似的,头发全白了。

公安局對父亲刑事拘留后,又送到县检察院,将提起刑事责任起诉,追究父亲“非法运输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罪”的刑责。我想不明白,耍了一辈子的猴,怎么就犯法了呢——父亲的声音哑在嗓口。

之后的几天里,我没能见到父亲,我用自己仅有的一点法律知识与办案人员理论,抗议,争吵。父亲说的没错,他没有犯法。刑法第三百四十一条指出非法运输珍贵野生动物罪是指收购、出售野生动物当中的运输,而带着自家的猴子怎么就构成刑事犯罪呢?但没人理会我,他们总是将我驱赶出来。

然而,正在我举目无助的时候,父亲莫名其妙地被释放了,我知道,这绝不是我争吵的作用,更不是出于他们的怜悯之心。而是,父亲无罪。

12

父亲被白白关押了一个月。

释放后的父亲并没有回家,他每天依然跑到公安局来,像一个耍赖的孩子赶也赶不走。

我要我的阿圣。父亲拦住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

我的阿圣哪儿去了?父亲不停地问。

把阿圣还给我吧。他几乎在哀求。

我只想要我的阿圣。父亲蹲在地上哭了。

他们无罪释放了父亲,却没收了他的猴。没有人能够劝走父亲,包括我。

看来,要回猴这事儿几乎无望了。也许猴跑了,也许猴死了,没人回答他。但父亲不死心,日夜守在公安局门前,他如同雕像一样的平静,沉默,逐渐变得歇斯底里——我从没见过父亲这样——雕像的身子里仿佛埋藏着万吨火药,片刻就震得粉身碎骨。震荡过后,又犹如燃放后的爆竹屑,变得安静起来,一动不动地坐在水泥台阶上。

父亲没有放过任何一条和阿圣有关的蜘蛛马迹,有人劝父亲回家,安慰说,不就是一只猴嘛。也有人帮忙回忆,说是曾听到猴的叫声,可能在食堂小院里,也有可能在仓库,当然,或许早就溜走了,因为好久没听到它的声音了。

如果不是一场大雪的突然降临,我想父亲仍然会守在那儿。我买了票,陪父亲坐两个小时汽车回到村庄——这大概是父親六十多年来第一次乘坐汽车吧。他像在敞篷货运列车上一样,双手揣在袖子里,缩在一角,身体僵着。父亲的脸倒映在窗玻璃上,隐隐约约,像猴的脸。

雪覆盖了村庄,院墙早已倒掉一截,槐树从倒掉的缺口伸出两根树枝来,叶子落光了,只有枝条上一寸厚的雪。门前的雪地上有细细的足印,一定是麻雀到这儿寻食了。大门朽了,轻轻一推,随雪块掉下来几撮木渣。再一用力,门彻底掉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着从屋里跌撞着飞出。

父亲是在第二天早晨去世的。

他躺在木板床上一动不动,身下的稻草还没有压实、服贴,像无数只毛茸茸的小手,伸出来,将父亲揽入怀中。

我在父亲的床头坐下,坐了很久,太阳从窗棂上升起来了,又慢慢落下去,仿佛是屋子载着我走进了黑暗。我的腿麻了,轻轻活动一下,四周的稻草便发出窸窣的响声,像是谁的轻声呼吸。等太阳再次从窗棂升起来的时候,屋子又走回来了,眼前亮堂起来,窗棂、门框、地面、稻草,都散发出金色光芒。

雪已经融化了,只剩下一点点白色躲藏在旮旯。菜地里的土露出来了,呈深褐色,饱吸了雪水之后,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菜地边上有不少凸起的土包,土包下面是爷爷、傻英儿、爷爷的猴、父亲的猴,当然,还有爷爷的父亲的猴,爷爷的爷爷的猴……现在,又多了我的父亲。土包层层叠叠,围绕着菜地。这是耍猴人的家族,也是猴的家族。

我将朽了的门卸下来,换上几块新的木板;又将坍塌下来的墙砖收拾一遍,重新码得齐整;爷爷的箱子还在——这么多年一直守在这儿似的。我打开它们,一切如旧——就连散发的气味都没有改变。

我从房间退出来,站到大梁下。从这儿到后院只需八十一步——我从前喜欢的数字。而现在,刚数到五十六时,我已经站在后院里了,准确地说,是站在后院的水帘洞前。

还记得我们的水帘洞吗?!

我对着寒冷的空气深吸一口气。

水帘洞的土塌了,严严实实挡住了入口,我在坍塌下来的土堆坐下,转过头看着西边。太阳逐渐隐没了,世界变得混沌不清。

突然,一只小手拍在我的后背上,一下,又一下,又是一下——没轻没重地,是那种我曾多么熟悉的没轻没重。

我猛地回过头,眼睛顿时就湿润了。

是阿圣。

它的头上戴着我为它做的紧箍,最后一丝光线正好落在上面,沿着圆弧滑出一圈光芒。它的毛有些潮湿,很显然是刚结束了一段跋山涉水,在最后一缕光线消失之前赶到我的面前。阿圣像从前那样看着我,眼神里仍然是对我的坚信不疑。然后,又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只面具,认真戴上——

你也许已经猜到了,是齐天大圣的面具,阿圣戴上了齐天大圣的面具。真的,和年画上孙悟空一模一样。

我抿着嘴笑起来,笑声溜出来,在黑暗里微微震荡。我使劲捂着嘴,即便如此,笑声还是从指缝里奔跑而出,像豆子似的散落在我四周,弹跳着,起伏着。我继续笑着,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泪横飞,笑得脸上涂满了泪水,笑得——不敢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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