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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型入格

2020-03-12徐皓峰

上海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靠山火烧云

徐皓峰

入型入格——广东话,北平人讲的“办事漂亮”。1930年,北方战乱,迁居广州的北平人,学会了这句话。

广州临珠江,住岸边的人低下。两户人家间有块空地,一位老居民领一对男女,敲两户门,说这对男女想省砖头钱,用两户左右墙面,只建前门后墙,成一栋房。

两户人不高兴,老居民介绍男人习武,说住上个习武的,不来小偷,流氓生事,他出头,大家受益。

男人眼光,遥远模糊,江里礁石般。

女人的眼,好看。

广州是大城,小学一百一十余所,学费低,五六个小孩的人力车夫家,孩子到岁数都上学。更便宜的义务小学,还提供课本铅笔。男人在义务小学找了体育老师的活儿,教拳。

1912年,上海的小学率先开设了武术课,之后各大城市陆续模仿,十年内普及全国,成了小学的基本设置。他教的是北平常见的八卦掌,他叫叶洪民,爷爷辈,洪水淹了庄稼,入城讨饭做了北平人。

就职半年,小学放暑假,歇五十天。叶洪民在家,来了访客,乘美国福特轿车,车顶绑两根丈长的白蜡杆子,北方武人练功用具,手握处久吸人汗会变红。

一根杆子红深近褐。

岸边房区,没进过轿车,街坊们都出了门。访客皮鞋西装,眼光亮,正在二十近三十的好斗年龄。他练北方功夫,听说新来了北方武人,技痒要比比。

站在家门口,盯那根红深的杆子,叶洪民问操习了多少年,访客说是他北方师父留下的。

访客脸白,涂了女人护肤的雪花膏,拿起杆子,腰部生硬。富家公子自我娇惯,不会下苦功,能练出什么?叶洪民答应比了,街坊们散开。

三下变化,叶洪民杆子脱手,震飞上房,顺房顶斜度滚落,摔下个人般响。访客藏了本领,好沉的力道。

叶洪民:“开眼,见了高术。”

访客谦虚:“您让我。”

女人站在门口,叶洪民请访客入家喝茶。访客指向他家:“这道门,我进,您不能再进了。北方规矩,输了,留家留女人,白手走人。”

有街坊骂脏话。看了眼家门口女人,叶洪民走了。

江上在修桥,美国马克敦公司承建,完工要三年。水深处有礁石,访客的杆子般红深近褐,时值下午三点半,正被江潮淹没。

迎面停下座敞篷轿子,轿夫戴黄色竹帽、长对襟着装。轿夫不接街头散客,在富户家专职。轿子接客,礼数上重于轿车。

接到一栋顶有钟楼的银行。银行后厅,酒店般华丽,立着小树高的草本植物。接待叶洪民的是位女士,近五十岁人,保养得如三十岁,自称“邦妮何”,说大杆子是正经拜师的武人练的,你没下过功夫。

输了女人,没抗争,是想看背后的事。

抵押古画,是向银行贷款的方式。这家银行新收了明末清初画家龚贤的长卷《千岩万壑图》,高二十八厘米,长九百八十厘米。行长高攀一位名士,请来赏画,不料名士借回家细观,就此不还。

名士——政界大佬引退后,入文艺圈当龙头。杨度操持北平诗坛,梁启超主导新闻报评,张勋成了京剧大角儿们的靠山,康有為鼓动书法新潮……

行长羞于当面索要,下派邦妮何办理,吩咐要“入型入格”——办得漂亮,不留难堪。

跟叶洪民比武的,是邦妮何的弟弟,差十七岁,叫何长发。俩人是行长的“安全顾问”,在行长家已服务两代。他俩父亲来自江湖,给行长父亲办过大事。邦尼何先向叶洪民表示:“您夫人安全,我弟弟会对她秋毫无犯。”

在小学教的八卦掌,是叶洪民看会的。北平城是八卦掌发源地,树林水边,都有练的。他远看,没敢上前学,武人收徒要查家世。

邦妮何:“冒充武人南下,不会大杆子让你露馅。您真该练练。”

叶洪民:“那得从小练。来不及。”

邦妮何:“是。你从小练的,杆子是用来爬的。”

叶洪民不再接话,邦妮何笑道:“广州出强盗,北平出飞贼。强盗伤人,飞贼躲人,入了人家,以被看见为耻,掉头就走,不来第二次。令尊是北平大飞贼,劳您取个东西。”

行长要求“入型入格”,偷画不能用本地人,不能用警局有案底的人。叶洪民符合。

没想的严重,叶洪民放松了,原以为是父亲仇人找上门。他起立作揖:“您找错人了。父亲带我练功到十三岁,没带我入过人家,便给警察打死了。飞贼的活儿,一天没干过。”

邦妮何:“练过,就能干。”

叶洪民:“干不了。家父遗言,叫我改邪归正。”

邦妮何:“改邪归正,我帮你。”

开出条件,他父亲名字续进八卦掌门派师承谱,他进“省立广东文理学院”教体育。洗白家世,成大学老师——做一夜飞贼即可换来。

父亲,北平茶馆里至今有评书在讲他。飞贼只窃富商高官,市民听着解气,因而有侠名。北平城,一代只有一个飞贼,身手老化后退隐,方有新飞贼。

父亲四十六岁,还不退隐,那年入京个飞贼,带着女人。父亲打跑了他,占了他女人,生了俩儿子。

评书里,父亲买了一条鲤鱼、三根德国香肠、一盒稻香村点心作见面礼,跟那人比全套飞贼技,输了退隐,赢了要女人。大战五日,那人一样没赢,留下女人,出了北平城。

“飞贼赌媳妇”是北平市民爱聊的事,香艳凶恶。母亲是湖北人,五年里生下俩儿子,求父亲放她回老家。父亲放了,贼人不照相,母亲没留下照片。父亲一个人带孩子,脸变了,和善如妇人。

父亲爱侠名,跟二位评书艺人兄弟相称,事由他们编,很受听很伤人。富商高官家的财宝被描述成坑害同行、搜刮百姓的不义之财,直说姓名。被点名的富商高官不好表态,报复艺人,会落下“所言皆真”的口实,无反应,则是百姓娱乐,满口瞎说。

富商高官失窃后,不报案,警察不抓他。赌媳妇事件不是父亲让说的,长子叶洪民降生,他高兴,请艺人喝酒,被套出了话。这段评书编的,父亲不满意,但在茶馆里火爆,想“让老哥们挣点钱吧”,没管。

于是父亲背上恶名。

父亲不是谨慎人,警察除了不知道他住哪儿,要白天上街,能认出他。他常去茶馆听讲自己的评书,半个茶馆的人都认识他。他嗜吃,去酒楼不定包间,在人满为患的大厅,一个人一桌,喝醉了,趴桌面睡觉,二三个小时醒不了。

如此显眼,没出过事。

飞贼不窃大额钱款、难得之货,超过容忍范围,高官富商会雇凶追杀。过了五十岁,父亲不再翻墙盗窃,送信到高官富商门房,说自己哪天来,要保镖提防。保镖上报主人,领出钱,送到讲父亲评书的茶馆,托茶馆经理转交父亲。

拿到“去贼钱”,父亲返还二十分之一给保镖个人,作为好处费,返还十分之一给这家主人,感谢对自己的尊重。父亲像个公司中层职员,工资不高,管很重的事,高官富商家如被流窜入京的贼窃了,父亲要负责追讨。

讨回来,才好再送信拿钱。

叶洪民四岁,开始学飞贼技,过了两年,弟弟也四岁,哥俩一块练。弟弟像父亲,叶洪民被说成像那个记不得脸的妈。弟弟两岁时,还说不出整话,父亲也不说整话地跟他聊天。弟弟十一岁,他俩仍有时这么说话,叶洪民想明白了,那是他俩发明的暗语,只属于他俩。

弟弟十一岁,父亲死了。那天,爷仨在西单牌楼下的街摊吃早点,弟弟犯馋,说要二十碗豆腐脑,叶洪民骂弟弟心大,向摊主说是三碗,父亲打断他,要了二十碗,跟弟弟比赛着吃,哈哈大笑。

他俩间的快乐,让叶洪民艳羡。

来了警察五人,领头一位跟父亲打招呼。贼人总要回避官人,父亲要走,领头警察却坐上他们桌,说北平城换了主人,听城里有飞贼,嫌不体面。

父亲说给五天时间,最后捞一票出城。领头警察笑了:“我的老哥哥呀,您多久没动过脑子啦?上头要体面,还能容您再做案?”

父亲表态,下午即出城。

领队警察:“我们来了这么多人,还能容您走?”父亲陪笑:“抱歉抱歉。看不懂眼前事了。是要捕我入狱?”

领队警察:“上头意思,击毙街头。”

谈话间,街面已清了行人,空出牌楼,来的警察超过四十人,皆持步枪。领队警察:“往日里,你跟我们碰面打招呼,冲这情面,让您死漂亮了。”掏出手枪,指向牌楼,“显手本事,能爬多高爬多高。”

西单牌楼,四柱三门,绘着彩画。

父亲跟弟弟用不成句的话,说了片刻,之后交代叶洪民:“教你的本事,朽在身上吧。改邪归正,哪怕当街卖豆腐脑,爹也高兴。带着你弟弟,掉头即跑,不要回头。”

跑出五十米,叶洪民回头,见父亲攀上西单牌楼最高端,中枪跌下。弟弟没回头,街上跑没了。

牌楼下,父亲见叶洪民回来,喊:“你谁呀?不是我儿子。”瞥眼警察,哀一声,咽了气。

那时汽车罕有,运尸体用骡车,两位身披麻布的警察赶来骡车,早备好候着的。披麻布,为免蹭上血。

父亲尸体上了骡车,领队警察递给叶洪民一张报纸:“你爹一代豪杰,别让人看他死相,笑话他。”

叶洪民蹲上骡车,给父亲脸盖了报纸。

警局写了申请书,叶洪民被送入宣武门外下斜街的“香山少年感化院”。少年感化院是瑞典首创,欧洲各国效仿,关押少年犯,上八年制小学课程,施以基督教教化。香山感化院追求中华特色,改为佛教教化,语文课上讲佛经。

心慈何劳持戒,行善即是坐禅;

前非可以痛改,淤泥能生红莲。

香山感化院校歌的第一段词,让叶洪民明白人生是块淤泥。一身功夫,感化院围墙困不住他,待了三天,出去了。原想自己露面,弟弟该来相会,但弟弟没有。家被搬空,住上了新租户。满城寻弟弟不得,像城里没了他。

感化院三天,每天有语文课。语文老师叫许家娴,能同时对视上所有学生目光,一堂课四十分钟,每个小孩都觉得她全神贯注地只看自己。

从小到大,没这么被看过。走在西单牌楼下,叶洪民想起,父亲看弟弟也这样,没这么看过他。

他回了感化院。隔十天,翻墙出去找次弟弟。后来,一个月出一趟,之后两月出一趟,再之后,想起来才出一趟。弟弟一身本事,不担心他活不下去,担心他欺负别人……如此想着,叶洪民成了许家娴眼里的好学生。

语文课,除了小学正式课本外,讲佛教故事集《百喻经》和《坛经》。《坛经》一半也是故事,讲禅宗选第六代祖师,品学兼优的僧人没得着,给了一个伙房帮厨。帮厨不识字,样子丑凶,被骂成是野狼野猪一般的人。

感化院孩子认同六祖,每听到他拿话刺人,令饱读经书的高僧还不上嘴,孩子们便鼓掌欢呼。

叶洪民语文课上受宠,因为他识字多。前辈评书艺人多是文盲,评书内容是口口相传,父亲年龄的评书艺人,因报业繁荣,以识字为荣,讲汉唐故事要带上今日新闻。叶洪民五岁、弟弟三岁开始,整日被父亲放在茶馆,艺人教了识字。

许家娴住在感化院外的胡同里,租的房,家具简单,有一盏底座为红色钢琴造型的台灯,看着就贵,小偷会偷的东西,是她的未婚夫所赠——少年犯里传言,是位军阀,骁勇善战,打下一连串天怒人怨的战争。为给他赎罪,她来感化院工作,一旦结婚,将住进占地四亩的法国式别墅,享用一间墙上镶金的念佛堂。

她家,去过。

体育课,此生第一次打篮球,叶洪民差点戳了同學眼。不是失手,是父亲的训练,飞贼逃脱追击者的技巧。控制不住,有人抢球,他必戳眼。没法打篮球,为下场,他装晕倒地。

恰被穿行校园的她看到。

躺在沥青的操场地面,听体育老师说,这是血糖低的表现。她说她家有糖,拉他起身。校门到她家有四百米,她家里的糖,是咖啡馆喝咖啡,暗带回来的方糖,包在手帕里,只有两块。她相信,足以治好他一辈子的低血糖。

之后,他又开始夜里翻墙出去,不是找弟弟,是看她窗帘。她的窗帘,印着热带鱼图案,在晚九点规律地熄灯。窗帘上从未出现过别人,只有她合十念经的侧影。

两年后,少年犯们传言,她的军阀未婚夫攻下了南京。她辞职了,应她的要求,感化院未组织师生告别,说是免得孩子们伤心。

她突然没了,凭父亲的本领,叶洪民找到她,在北平前门火车站台上。有四五个同行者,拎着箱子,她披俄罗斯纱巾,叶洪民径直走去,有些脸红。

在感化院两年了,叶洪民十五岁,是收容少年犯的极限年龄,马上要转去成人监狱服刑一年。父亲死罪,他作为从犯,判了三年。走近她,冰雪聪明的她带他走开几步:“私自离校,要记处分。”

想起《坛经》,叶洪民说:“老师,六祖说——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我没懂。”

她向同行的几人说,这是她班上最好的学生,代表全班来送行,解答:“眼前的一切,火车、众人、你我,都是虚假泡影,当真了,便有烦恼。你的心,要离开你看见的。”

叶洪民:“您是假的么?”

她:“是。”

她走了。叶洪民在成人监狱服刑一年,出狱后回香山感化院求职,当了杂工。院长收下他,因许家娴写他的“教师总评”:“本性善良,热爱学习,虽生于歹徒之家,却没不良习气,淳淳无染,令人同情。”

他打扫楼道,修补体育课器具,后做了烧热水的锅炉工。感化院教学改革,顺应全国武术热潮,像普通小学一样开设武术课,之前不设,是怕助长少年犯们打架。他向教务处申请当武术教师,表演了从墙上一个跟头翻下,把公园里偷看来的八卦掌打得威风凛凛。

教务处解释,武术教师由北平教育局认证,去报名考核,需拿出拜师习武的师承谱,和三位成名武术家的推荐信。贼人与武人,如井水与河水。作为飞贼的儿子,没有拳师会收叶洪民为徒,他学不到武术。

休了此念。聘任的武术老师来了后,带学生在篮球场打拳,也是八卦掌,他偶尔会走出锅炉房看看。

二十四岁,他没结婚,很少出校门。一日,锅炉房来了位打开水的生面孔,新来的老师,一双避不开的眼,像一个人。一直低头的叶洪民,惊觉自己对视着她。

她教语文课,来自南京,叫李方,听音易想成“芬芳”的“芳”,她会纠正:“方块的方。”她带来许家娴的消息。九年前,许家娴离开北平,去南京第二小学任教,全因那里薪水高。

九年后,许家娴是名牌教师,她班上的小孩,奇迹般无一遗漏地热爱学习,成绩永远高于他班。她不是加大作业量,研究解题秘诀,而是课余跟小孩们聊天。她的理论是,孩子觉得自己受重视,智商便开发了,智商高了,学习自然好。

她本不愿说,多位老师恳请下,公开了她的理论。老师们实践,皆无效,觉得她藏有秘诀,对她更为敬畏。

李方十九岁,师范学校毕业,来南京二小实习,由许家娴带她。一见面,她喜欢上许家娴的眼,一双可看见所有人的眼,专注而美丽。

许家娴发现李方在学自己的眼神,对她有了亲近感。实习结束,凭着俩人处出的好感,李方追问许家娴教学秘訣,许家娴说了自己的理论,李方寒心,早听过,听说了它的无效。

许家娴不诚,李方离了南京二小,没再回去看过她。查到许家娴曾在北平教少年犯,或许在罪恶的孩子身上,令她发现了什么?报纸上看到香山感化院招聘教师,李方来了北平城。

叶洪民对于李方,是意外之喜,竟还有许家娴教过的人留在校中。叶洪民问:“许老师的丈夫是位军阀?”

李方瞪大跟许家娴一样的眼。

叶洪民早知道,许老师未婚夫为军阀的传言,是少年犯们的集体臆想,只觉得她好,想出军阀来配她。她的男人该有权有势,保障她一生不受人欺。

还是问了。

李方说,许家娴在北平独身,在南京成了家,丈夫是美术编辑,报纸上画插图,心灵手巧。

叶洪民双手合十,默念,真好。

他的样子,令李方有一丝触动。

之后,李方常约他喝茶,询问许家娴在感化院的日子,其实是想看他说话,一人感恩另一人的神情,令她触动。触动,是被婴儿的手碰上的感觉。

问他久了,她悟出了许家娴的秘密。其他老师跟孩子聊天,假装平等,还是大人对小孩的居高临下,孩子更紧张。对他们的失败,同为教师,许家娴不好意思说:“原因在你们。你们没有爱。”

李方目的达到,该回南京,却犯了懒。她懒洋洋待了一年,军阀们打起了“中原大战”,北平有兵灾危险,她去了锅炉房,问叶洪民:“我要离开北平,你走不走?”

收拾东西,跟她走了。

此生,许家娴是关注他的第一个人,李方是第二个人。

何长发入住叶家,带唱机、咖啡壶,搬进座四壁一门的厢床,如房里建了栋木屋,夜里可关门合锁,供叶洪民妻子睡,表示不会冒犯她。

门外邻居则议论,床都换了……

叶洪民妻子是李方,离开北平前,她联系了镇江国立小学就职。镇江到南京一夜车程,她带叶洪民看望许老师。

许老师没认出他,不记得当年火车站有学生送行。

许老师家的周日,总有已毕业的小孩来,吃了午饭吃晚饭,天黑透才走。许老师课上的目光,他们毕业后再没遇上过,久了不舒服。他们彼此聊天,并不要许老师陪,但要待够时间。

眼扫过坐在四处的小孩,叶洪民说:“您能想起我,‘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这是火车站送别,我向您的提问。”

许老师:“我当年怎么答的?”

叶洪民:“你的心,要离开你看见的。”

许老师点头,仍未想起他。

或许,看着这位向自己走来的十五岁男生红着脸,她便刻意忘记了他——李方如此想。

回到镇江,叶洪民未失魂落魄,李方病了一周。等她病好,叶洪民告辞。他伪造了一份北平教育局武术教师资格证书,要南下广州。北平距广州二千一百公里,广州小学一百一十所。小学里教武术,十七岁觉得是最好的事……

以为缘分断了,不料李方辞职,跟他走。

到广州,叶洪民想起,这辈子还没骗过人,久久不去应聘。李方说,教书一年多,才知自己烦小孩,教书违背她天性,不愿再当老师。迫于生计,他走出门。

只敢去招收贫困生的义务小学,那里急需师资,检查不严。工资比预想的低,像许多底层妇女般,李方粘火柴盒补贴家用。全国火柴厂均不建手工车间、不雇手工工人,外派粘火柴盒的活儿,粘二百个一分钱。

不再谈许老师,夫妻间得有话,李方要叶洪民讲,叶洪民越说越会说,他本是在讲评书的茶馆里闲待着长大的孩子,听熟了讲父亲的两套全本、四十个小段。

李方爱听。

面对入住家里的何长发,李方认为是她惹来的,人对什么感兴趣,便会惹来什么。比武赌媳妇,是听过的事,她缩在桌子后,粘她的火柴盒。

天还要许久才黑,何长发走来,似要帮手。门外响起喊话,高亮的女腔:“里面的人,出来!”

门外站了七八位女镖师。广州绑架案频发,富人给妻女雇贴身保镖,男子不便,催出了女人当镖师。富人女眷的服饰普遍西化,女镖师们随着,短靴、夹克衫,一样时髦。

丑事传千里,比武输老婆的事,激怒了同为女流的女镖师。她们拎六点半棍,长二点八米。北方大杆子用白蜡木,南方武人厌恶其弹性,认为是废材,影响劲力传达。

六点半棍用热带气候里几百年长成的酸枝木,硬如生铁,不需要手汗浸染,天然红深近褐。钟表上的六点半,时针、分针、秒针都垂着,起这名,是形容它沉重。

何長发出门,同在一城,都认识,女镖师领头叫火烧云。何长发:“您该待在小姐太太的香阁里,怎么上街了?”

火烧云:“斗棍赌媳妇,武行没这规矩,你玷污了习武人声誉,我跟你斗棍,输了,你离开。”

何长发:“您说对了,武行没这规矩,飞贼的规矩。”

暗示明确,这家男人不是武人是贼人,火烧云有了退意。此时李方踱出家门,没事人的脸,学了七成的许家娴的眼。

一秒对视,火烧云生出亲近,口气又硬:“不许欺负女人。”

何长发:“秋毫无犯。”

火烧云:“怎么保证?”眼向李方,“你跟我走。”

李方欠腰行礼:“您仗义,我不好走。”

火烧云怒喝:“不知好歹,走!”向李方迈步,要撞开何长发,去拉她。火烧云胸部,白种女人般鼓涨,这便是习武的好处。何长发犹豫,该闪避还是该出手阻拦,碰身子,终不好……

六点半棍一沉,砍上何长发胫骨。偷袭成功,何长发倒地哀嚎,似腿已断。

火烧云:“这是你给的保证。”瞄眼李方,带队走了。

夜半,李方仍在油灯下粘火柴盒,何长发被两名黄帽佣人抬进门,自医院回,腿上打了石膏。李方抬头:“非得回来呀?”

何长发笑笑:“江湖事,是这么办的。你男人要手脚麻利,我也就忍一夜。”

名士不住洋楼,住中式建筑——西关大屋,广州风格的四合院。叶洪民甩飞爪攀墙,以折叠铁皮铺上墙顶铁丝网,一个翻身,吊在墙内。

毕竟是四合院,刹那潮了眼,想起北平城。

院内有巡夜镖师,三人一组,三组循环。北平城,飞贼与镖师共识,以武功为荣,用火器为耻,镖师巡夜持红缨枪、挂腰刀,手枪深埋衣襟,尽量不掏。

眼前的广州镖师端着捷克VZ-24短步枪——原是为战乱频发的南美洲设计生产,不料中国成了最大销量国。

叶洪民返身,挂于墙外。

叹气,滑下。

此枪射程八百米,废了飞贼技,在此射程下,没有追与逃。

次日,叶洪民走正门,递上拜帖,求见护院镖头铁靠山,广州三十年来出名劫匪吕百媚、周有礼、欧阳姑父、孙天、葛力、沈白脸皆坏于他手,打残送官。

他六十三岁,即将退隐,受雇名士家是保镖生涯最后一单,誓要平安,全一世之名。已向各路匪帮打过招呼,诸位要清醒,雇佣期两年内,别来找麻烦。

北平城递拜帖,要等主人送回帖,写下约见日子,方能见面。叶洪民要走,被门房喝住:“不等回话呀?”

不想当日能进门。

铁靠山在后花园见他,中式八角亭,雕罗马花纹。为谈事,拜帖上写了父亲名号——北平叶七郎。

铁靠山:“南北遥远,也听过你父亲大名。上座。”

叶洪民坐于铁靠山侧面,二人平齐。铁靠山双眸闪亮,维持在五十出头模样,近了才感到他的衰老。衰老,是股味道。

叶洪民:“这家主人借了张古画,赖着不还,我受雇于人,要取回来。”

铁靠山:“借物不还,确实理亏。”

叶洪民:“请主持公道。”

铁靠山:“下面的人没法主持上面的公道。上面的事降到下面办,下面就得付出翻倍代价。我也受雇于人,失画,毁我名声。”

叶洪民:“世上没有公道了么?”

铁靠山散了眼神:“有!你爹是北平叶七郎……晚上来,我们不开枪。看你本事。”

叶洪民行礼退下,得到了想要的。

入夜,叶洪民翻上墙头,五重院落都亮着院灯,不见巡夜镖师,二重院里支一面镖旗——要飞贼现身谈判的江湖暗号。

铁靠山坐在镖旗下,为表诚意,身边不留镖师,不备武器,两名老佣人陪着。见叶洪民现身,他起身致歉。下午名士去了外地,古画挂到名士女儿房里。飞贼规矩,不劫女眷、不进女人屋。

铁靠山:“你做不了什么了。”见叶洪民发愣,追问一句:“你爹在时,规矩给你讲全了?”

叶洪民穿深灰色夜行服,蒙头裹脸,忙点头,表示知道。铁靠山:“从大门出去吧,你这趟,算是朋友拜访。”

老佣人备了青色大褂、意大利礼帽。

过一重院,老佣人喊声“送客”,开一重门。镖师守夜,不代劳佣人工作,还是佣人开门。

李方与何长发处了三夜,四日下午问:“我男人死了?”

何长发应答,画在女人屋里,飞贼自尊,不进女人屋,进女人屋的是采花贼,你男人在满城搜索,找采花贼帮忙。

李方:“这儿有采花贼么?”

何长发:“常有妇女失踪,贩卖到南洋。”

李方:“难为他了。”

没了话,她粘火柴盒了,等半晌,听她又言:“他父亲是北平叶七郎,劫富济贫,有侠名,瞧不起祸害妇女的采花贼。找采花贼帮忙,对他,是降身份的事。”

扫来一眼,眉秀瞳丽。

如吸凉气。何长发连连称是:“难为他了。”

“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默念此言,叶洪民蹲在所宅院外。白日在墙上发现了采花贼标记——七齿梳子,梳子旁画了大象、轿车,伪装成小孩粉笔涂鸦。

暗号表明,今晚取墙里女人,江湖朋友请回避。南北遥远,而贼人用同一套礼节、黑话、暗号,百年如此,方便本地贼人与过路贼人沟通,出了纠纷,退让着解决。混江湖,不能做绝事。

采花贼不劫高官豪绅的女儿,高官豪绅必要赎回女儿,还人拿钱的过程中,难免军队警局介入,事情会闹大,绑票是六十人以上的匪帮做的事。

广州城外,有匪帮十七股,走私为日常,绑票为大事,人手一支射程三百五十米的德国毛瑟枪是基本配置,其中两股匪帮买了英国造民用快艇。

采花贼是城里的贼,偷偷摸摸,以不开枪、不惊街面为底线,不要赎金,贩卖人口盈利。采花对象是拿不出高价赎金、无报复能力的中下阶层。

其中,开杂货铺的和教书人家是首选。开杂货铺的小富,企盼女儿嫁入更高阶层,娇生惯养,皮肉漂亮。教师家女儿都读书,聪明文雅。二者可卖高价。

白日打听了,墙里人家是中学校长。半夜来了辆运客的脚踏三轮车,广州与北平上海一般,街面上多是人跑着拉的人力车,脚踏的稀罕。

叶洪民判断,到了采花贼。

三轮车行驶稳,车厢大,女子挣扎,好控制。车靠在墙边,乘客掀帘出来,已换上夜行衣,和车夫搭手,车底掏出折叠梯,拼高了,爬上墙头,把梯子均到墙里,背女人出来时登踏。

见同伙进去,车夫推开车。叶洪民遛上,一棍砸在他后颈,叹声:“朋友,帮个忙。”

车夫身上藏日本短刀,刀面光泽,观之心喜。广州是国外武器走私的集转地,德国枪支、日本刀剑价廉而普遍。

仰望墙头,此生没打过架。采花贼两人,不敢一块截在墙外。车夫是盯梢的,没本事,入名士家行窃,进墙的那位有用。

将车夫堵嘴捆绑,藏在暗处。换上车夫衣服,叶洪民墙下悠圈,练了练车。香山感化院里当杂工,会骑运东西的平板三轮车。

校长女儿的床,四壁一门,木屋般的厢床,如同长发搬给李方的那张。贼人开厢床,校长女儿面朝里卧着,广州炎热,腿伸在被子外。

是个好货色。

采花步骤——渗湿迷药的手帕捂晕女子后,弯折身体,绑扎装袋。袋子的背带层层叠叠,分解重量,一个人可背走,跑步、登梯不成问题。

校长女儿肩胛骨形状明显,贝壳般好看。贼人举上手帕,凑近后警醒,广州女子流行打羽毛球,白人女子般肩膀宽,得广州男子推崇,但此女肩头方正,打羽毛球打不出来,只有持重器械习武方会有。

收了手帕,贼人伏身下臂,行清朝请安之礼:“敢问姑娘,何方神圣?”

女子展被子遮腿,翻過脸,是城里女保镖首领火烧云。贼人:“不知您受雇这家,冒犯啦。请给条活路。”

火烧云:“死路一条。押你见官。”

贼人陪笑:“大户人家才请得起您,怎么接上了小户人家的单?”

火烧云:“习武人拿武艺挣钱,还要为百姓除害,光知道挣钱,祖师爷会坏我命运——无儿无女,老无所依。你盼我倒霉?”

贼人:“不敢。只求活命。”

火烧云戾了眼:“你们祸害的女子多,天地不容。废一手一脚,我放你。”贼人再次请安:“姑娘大恩,这辈子当贼,早知要遭报应。”

掏出勾刀,挑了左手左脚的筋。

墙外等贼的叶洪民,被六名女保镖用四杆六点半棍、两支德国毛瑟步枪堵住,押到宅院后门。火烧云背贼人出来,放入三轮车,其手脚已止血包扎,嘱咐叶洪民:“传句话,祸害女人,是此下场。”

为避免后患,让他摘去车夫帽,记下他脸,再放行。

叶洪民摘下帽子,对视上她。武人眼观六路,要看透面前所有人,火烧云双眼——如课堂上的许家娴。

火烧云戾了眼。江湖人对视,定尊卑,先闪开眼为臣服。面前男子,眼中无挑衅,温和有情,看得人舒服,想看下去。

她闪开眼:“你爹妈把你生得好,何苦做贼?”挥手放行。

驶过三条街,贼人喊:“朋友,饶了我吧!”早看出叶洪民是假冒。叶洪民停车:“采花贼被谁打服了,便认谁当主子,是这规矩吧?”

贼人:“我手脚废了,打服我,也给您办不了事呀。”

叶洪民:“找出个同伙给我打。”

贼人:“打了也不会给您办事,我们有主子啦。两年前,北方下来个人,打服了我们所有人。卖女人的钱,要孝敬他。要打,您打他!”

放贼人走了,他说他会回家乡,余生里吃斋念佛,攒得功德,下辈子投生,五官都在,手足齐全。

城中采花贼共五股,一股二三人,各有作案区域,做成案子,给主子交钱,是去一家“女子美发馆”,那是男人不能进的地方,得找女性代劳进去。澡堂般,男女理发要分开,女理发师接男客,男理发师接女客,亦是伤风败俗。

馆内三位女理发师,说上海话,上海时尚高于广州,上海来人好做生意。美发馆用来收钱,露了相,按江湖逻辑,主子不会住那儿。采花贼如隐瞒钱数,三桩案交两桩钱,他会鬼影般冒出,一顿暴打。

难道每次作案,身后都有他?

不知他住哪儿,没法偷袭暗杀,采花贼们不敢造反,亦不敢从三位女理发师下手找消息,感到随处都有他的眼。

行踪不定,是操控权术。

叶洪民走入,被呵斥:“这里不接男顾客。”他闪到空位坐下,右手捏剑诀,左手搭右腕,亮在镜子里——“江湖求见”的暗号。

呵斥他的女理发师去了急脸,镜中点头,转去内室。理发厅共三个理发椅,现有一位烫头的女客。夏日炎热,屋顶垂着扇风的厚布,一位四十岁妇女均匀拉着。

一小时内,走了女客,扇风妇女亦下班,门口挂上“停止营业”的告示牌。一位女理发师去拉风扇,另一位掏手枪,镜中晃下,垂在腿侧。

内室走出位男人,持把梳子,坐入叶洪民旁边理发椅:“北方来的?”此人有技压群雄的气场,该是主子,怎么会在店里?

葉洪民压住兴奋,学父亲神色,老腔老调地说:“北方来的。向你借个人,取女人屋里东西。”

“四十块大洋。”

大洋值钱,四百块可买栋三层小洋楼。

“够把您这店盘下来啦,减点价?”

“行!我北方来的,你北方来的,报个熟人名号,让我服气,给你减。”

“我爹是北平叶七郎。”

“爹的名号只值四十块么?我的哥哥。”

指弹梳齿,竖琴般好听。

竟是弟弟叶洪王:“你认不出我,我能认出你,是我隔几年,会去看你一眼。你荒废了爹的手艺,察觉不到我。”

看向镜中的自己。十一年过去,兄弟俩不像。原本是他像父亲,自己像没留下照片的妈。

叶洪王让二位理发师回内室,歪过头:“长兄为父,禀告个事。父亲的仇,我报了。西单牌楼下开枪的警员,一个不剩。”

叶洪民站起:“你犯了命案?”

叶洪王:“我南下躲通缉,你为什么来?”

叶洪民:“改邪归正——爹的遗言。全国小学开武术课,招聘拳师,广州离得远,好冒充。”

叶洪王:“不错。遵从父命,你是孝子。”

美发厅内室,是候班换衣的地方,摆着藤椅茶桌。墙角立的大衣柜,内有暗道通向屋外,窄得需侧身,是左右房中间的隔断,本不是人走的道。

左右房,一侧是三位女理发师宿舍,一侧是厨房餐室,隔断里行走响动,传不给外人。隔断二十米,尽头是间大屋,摆着飞贼练功的器械,叶洪王睡这里。

反了江湖常识,接头地即是藏身地。兵法之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弟弟狡诈,耍了采花贼……

不知为何,竟然激动,叶洪民道:“你对得起爹,成了厉害角色。”叶洪王眼湿,急转几下眼,转去了泪:“哥。咱家有钱了。”

墙边立着一挺马克沁重机关枪。一分钟可射六百发子弹,精准射程一千米,据说以四十度角仰射,子弹抛落的杀伤范围达三千米。

是德国原版,国内仿品尚要二千六百大洋。其时,福特轿车在美国值一千大洋,运到中国卖二千七百大洋,富豪阶层方买得起。

叶洪王:“买了,不为抢劫,为钱能保值。”

想起卖到南洋的女子,叶洪民:“卖女人的钱?咱家不是干这个的!”愤然离去。此生没发过这么大的火,第一次感觉像个哥哥。

弟弟没拦着,叶洪民侧了身,人已在隔断里。回了理发厅,见门口旁,客人等候坐的长条凳上,落了张报纸,反着阳光,似张白纸。

叶洪王在擦机关枪,听叶洪民回来,未停手:“从小,我没服过你。你能不能做件让我服的事?”

叶洪民耳根红涨,递上报纸。

叶洪王接过,搜眼新闻:“看什么?”

叶洪民:“很多事。”

叶洪王:“报纸么,当然有很多事。”

想着许家娴的眼,叶洪民说:“你我几十年经历,和一张三十分钟看完的报纸,没有区别。”

叶洪王:“怎么会?”

叶洪民:“会。”

十一年前,西单牌楼下躺着父亲叶七郎,身中四枪。遵从父命,十一岁的叶洪王不回头跑了,十三岁的叶洪民回了头。看他跑来,父亲呵斥:“你谁呀?不是我儿子。”瞥眼警察,斜脸死去……

叶洪民:“父亲临死,问我是谁。问懵了我,一想多年,答不上来。我的名字、经过的事、待过的地方,说明不了我是谁,人名、地点、事件——报纸上登的也是这些。弟弟,你是谁?”

“叶洪王!”

“不。每天都有新报纸,你也可以是另一个人。”

叶洪王垂头,似被说服:“香山感化院里讲佛经,这些是你学的?”叶洪民温和点头:“父亲遗命——改邪归正。报纸看完了可扔掉,改正不难。”第二次有了当哥哥的感觉。

叶洪王抬脸:“你是要点化我么?你该照顾我!你在感化院好吃好喝,不想我在外面怎么过活?那年我十一岁。”

半晌,叶洪民回答:“想过。我们不是一般孩子,我们是贼人,爹在我们身上种了本事,不怕你吃不上饭,怕你祸害别人……我找过你,你不现身,我只好这么想。”

等着挨骂。

叶洪王笑了,小时候纯真的脸:“近来一个人待着,莫名其妙会流泪,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想的和小时候不一样。你的话,我刚好听懂。多谢大哥点化。”

第三次有了当哥哥的感觉。叶洪民拍上叶洪王肩膀,见他接受,又多拍了一下:“多愁善感,不吉利。查查手下人,别出卖你。”

叶洪王:“预感不好,我怕是命不长了。”

叶洪民凑近:“北平下来人查案啦?”

叶洪王诡诈一笑,变了个人。叶洪民退一步,小时候,弟弟和父亲都是让他害怕的人,搞不清他们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叶洪王敛去笑容:“父亲早说过,你生错了人家,不是干飞贼的料,叫我照顾你!我发过誓,一定照顾你。”

叶洪民高了嗓子:“父亲遗言,叫我们改邪归正……”

叶洪王:“那是单对你说的,邪道不好走,你以为你走得了?你落在感化院里,符合父亲心意。你找我,我不现身,因为我那时候小,你会拖累我。”

叶洪民退开。

叶洪王:“不是要借人么?借给你。”

叶洪民:“不了……正道上,该有办法。”

不知怎么出来的,侧了身,又在两房隔断里。

自小不开朗,忍着的天性,不知要忍什么、要忍多久。父亲死时,叶洪民哭不出,似有微弱的庆幸感——或许母亲遗传,怀孕时的心情种给了他,她该多么不喜欢父亲,多么不愿意生下他。

十三岁落在感化院,他的心,熊一样冬眠。迟钝了,才能把一切忍下来。许家娴老师是一个梦,李方是第二个梦,能让他好受,不能让他醒来。

走出美发厅,二百步后,感觉街面清洁,脑子前所未有地好使,似大梦初醒。

去找铁靠山。父亲教导,走江湖,问友不如问敌。朋友出主意,可能惹祸,问清敌人意图,能保住命。

见面,陈述自己找不来采花贼代劳,请教还有何江湖规矩,可进小姐房。铁靠山笑了:“请来采花贼,也没用。他是能进小姐房,但他进院子,我们就开枪。”

不开枪的约定,仅限于叶洪民。

找采花贼,是叶洪民自己琢磨的。江湖上行事,步步要得到对手认可,一方错用了约定,一方便可毁约。毁约后,变成不择手段,一方丧命,方能终局。

君子之争,最为安全。

叶洪民致歉:“我想当然了。”铁靠山:“是,你该问我。”

主人半月后即回来,画自然挪回书房,铁靠山要叶洪民半月后再来。老年人慈祥地笑:“你爹绝技,我还想看。”

叶洪民说他不会再翻墙,爹的遗命是要他改邪归正,原想破例做一件,换笔现实利益,现在不敢了,行礼:“请赐教,走正道,能否取到画?”

泯去慈祥,铁靠山回答,当然有办法,只要比武赢了他,他亲手从小姐屋取画。习武人最重武功,输了,付什么代价都可以。

心知,是句废话,飞贼练的是攀爬,武人练的是发力,飞贼不可能打过武人。叶洪民告辞,铁靠山喊上位仆人,由其领出门。

行至大门口,铁靠山追来,叫仆人退下,低语:“广州女保镖,凭一手快刀,立威武行。女人跟男人争,要取巧。飞贼技也是取巧,配上快刀,巧上加巧。或许能跟我有一争。”

叶洪民诧异:“为何助我?”

铁靠山:“之前冲你爹名声,这回冲你。”

广州男女,不可一起理发,可以一起游泳。某酒店建了室内游泳池,白人男女居多,华人男女量少,持酒店内部登记证,方可进入。

火烧云身包毛巾,坐在池边躺椅上,她的服务人在池中,是位十七岁富豪千金,三位女保镖下水护着,防白人男子靠近。

铁靠山嘱咐,镖局之间抢生意,彼此不和睦,见了火烧云,千万别提他。叶洪民混进泳场,穿连体男士泳衣,在火烧云身旁躺椅坐下,招来她一瞥,一瞥即认出。冒充采花贼车夫的一夜,被她喝令摘帽子,亮了脸。

火烧云:“大胆。”

假借整理披身毛巾,叶洪民行清朝请安之礼,说那晚车夫是假冒,为办件江湖事,自己是比棍输了老婆的人,感谢她仗义出手,教训了占他家的人。

火烧云:“江湖事,我不问。女人不该受欺负,为你能早回家,你说什么,我帮什么。”

叶洪民再行请安之礼:“学您的快刀。”

火烧云戾了眼:“真敢开牙。那是我保命的东西。”

女保镖接单后住雇主家,没活儿回镖局。女人快刀,是双短刀,名八斩刀。八字是古语“断开”之意,断指斩喉的刀法。第一下断敌手,第二下斩敌喉,任敌持多长兵器,皆挡不住。

镖局里有火烧云独立的练功房,练拳要沙袋,练刀要活动木桩。面对一横一竖两个刀桩,叶洪民行请安礼。

火烧云:“发个誓,此生只用一次八斩刀,事情了结,不许再用。”叶洪民跪下双膝,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如若再用,绝我后代。”

叶洪民要向火烧云磕头,行拜师礼。火烧云抬脚顶住他肩,不让磕下:“你我不是师徒,闯了祸,别提我名字。”撤去脚,“知难行易,此刀利用人心理盲点和错误反应,一经说破,练成不难。”

上午九点开始,练到晚六点。火烧云去雇主家值夜班,叶洪民问明日他几点来。火烧云说明日不必来,一日已教完,自己练去吧。

叶洪民:“练多久?”

火烧云:“看你急不急,急用练三日,不急一辈子。八斩刀是女人拚命的东西,不灵不行。”

叶洪民:“姑娘大恩,日后报答。”

火烧云:“别提这话。要轮到你帮忙,我该落魄到什么地步?呸呸呸。”

华人富豪打高尔夫球,男性未敢越规矩,服装遵循西洋,增中华特色的事由女性承担,穿旗袍打高尔夫球,成为时尚。

银行安全顾问邦尼何一身旗袍,陪行长打球,转身见拎杆袋的球童右手捏剑诀、左手搭左腕,做出“江湖求见”的手势。

球场下的林边茶座,坐着叶洪王。在他身边坐下,听他说:“《千岩万壑》图,六天取不来,想不想换个人?”

邦妮何:“要什么回报?”

叶洪王:“兑现对前一个人的许诺,让他进大学教体育。”

递上拜帖,叶洪王从名士家正门进去,铁靠山等在后花园八角亭。两位佣人帮他抬进只木箱,系抬杠,近三十公斤,院內路长,换了两次肩。佣人退下后,叶洪王撬开木箱,德国原版马科沁重机关枪。

叶洪王:“送您的见面礼。今儿晚上,我来取画。你我双方不开枪,都用祖师爷传的真本事,来一场飞贼对保镖?”

铁靠山端详拜帖:“北平叶七郎几个儿子?之前来过一个,跟你比,像是假的。”

叶洪王:“真的。他给爹丢脸了。晚上,您看我的。”

铁靠山显出神采:“我不在小姐楼下设人,你能到楼下,画我给你取出来。”

叶洪王走后,铁靠山去见夫人,禀告夜里会有响动,天亮就好。夫人:“来贼啦?”又问老爷要在家,怎么处理。

铁靠山:“事发不介入,事后不询问。”

夫人保证女眷们夜里闭门闭窗,让他全权处理。出了夫人房,铁靠山想念起年轻时用过的三尖两刃刀、狼筅、镗耙。

三尖两刃刀,长柄兵器,刀尖分叉,挂上敌人衣服后搅动,可将敌拉倒;狼筅是大片竹枝,顶端削尖,如带刺的盾牌;镗耙,长柄兵器,顶端是牛角型弯铁,装八根刺,敌人兵器打上便会被别住。

狼筅围堵,镗耙卸兵器,三尖两刃刀拉衣拽倒……很久不用了,手头的三件是当纪念品存的。报叶七郎名号的两人,前一个,日常练功用的剑棍刀枪便可应付,后一个,是对手……

铁靠山摘下腰间两个信物牌,吩咐候在走廊里的两位镖师,向荔湾区何镖头、天河区胡镖头借兵器。

杀人容易,捕人难。院子太大,二十人堵不住。此人是叶七郎儿子,五十人怕不够……铁靠山喊住两镖师,吩咐兵器之外,还要借人。

“借多少?”

又不让他俩借了。

接这单,讲好带手下二十六人,白日八人、夜里十八人两班倒,年轻的时候,再大的院子,帮手不过二十人。

二十六人,已很多了。

铁靠山瞄向太阳,让光刺了刺眼。

习练八斩刀,便会想起她。揣摩出刀角度,要分析她送出腰的动态。整日要想……

从没这么想过女人。和李方的第一晚,似弄丢了自己。合在她身上,周围起了雾,视觉、听觉构成的世界,退潮般瓦解。那个飞贼儿子、感化院优秀生、锅炉工的叶洪民显得虚假,如太阳晒干的一滴水,彻底消失。

“后念离境即菩提”,她让他离开了。

“前念着境即烦恼”,火烧云让他回来。想她的身体,想起自己也强壮。强壮的男女该有个后代,甚至能想出那孩子的脸,不管是男孩女孩,都有一双我的眼……

叶洪民奔去游泳场。

没有火烧云,富家小姐不会每日游泳,是看她待过的躺椅。这条椅上,她的身体映现,真人一样横在眼前。

她的肌肉线条,藏着习武的秘密,是他十七岁想了解的事,不是远观可以获得。十七岁躲在公园树丛,偷看三十米外的练武者,凑齐一套八卦掌。知道自己练不对,支使哪块肌肉均不知。

她的身体含着他不知的另一个世界,未见过的山河大地。

尽情想她。

她没了。

躺椅上呈现出李方。

对男子而言,世上仅一个女子,不同女人皆是她的映现。火烧云引发他生育的欲望,这是很久前他对李方的,被深深掩埋。猝不及防地来了,成为一个丈夫,只觉得自己低微,负担不起一个孩子……

没见过面的母亲、忘了自己的许老师,也是李方。她俩是绵长线索,引来了她。

李方,并不有别于我,她是我想来的,此生最好的想像。

叶洪民回去练刀了。这场江湖事,本是内心招来的。低微之我,渴望让自己的女人看到自己重要。银行行长、著名镖头,是找来演戏给她看的。

铁靠山既是我想出来的,那就想成打败他吧。

之后,生个孩子。

每日晚饭,为补充营养,都吃广州“一品煲”——街边大排档淘来高级酒楼的各种剩菜,混在一起热。只有穷苦人吃这个,穷苦人怕没气力,不怕不卫生。

听排档里聊天,昨夜广州第一镖头铁靠山又出大彩,今日多家报纸登载,轰动全城。新捉的匪人不是凡品,是北方大飞贼叶七郎的儿子。

此子厉害,超过乃父,能上房抓猫,飞刀落鸟。擅使一对英国造蓝钢手枪,不需瞄准,随手可射二百米外的苹果。左右手开枪,苹果上只一个枪眼,后一颗子弹能追上前一颗子弹,不差分毫。

此人狂傲,放弃手枪专长,要跟铁靠山比老手艺,按百年前的玩法,來一场飞贼对保镖。可惜自不量力,终还是折在了铁靠山手里……

叶洪王关在监狱,定为死刑犯,亲属不能探视,枪决时,刑场上远距离看一眼。铁靠山致歉:“谁想他在北方有命案,要就地正法。我不想这样。”

叶洪民:“您没让他被当场击毙,让我们兄弟还能见上一面,已很感谢。”

那晚情景,铁靠山交代,叶洪王入了院子,即被发现,但他不撤走,时而上房时而落地,与镖师们周旋。镖师捉不住他,他也近不了小姐楼。院子里闹开了花,女眷们纷纷开窗看。

热闹久了,夫人给警局打了电话。警察是带枪来的,叶洪王没逃路,挥刀不就范。为免警察开枪,铁靠山亲自上阵,用六点半棍敲裂叶洪王一脚足弓,让警察捉了他。

叶洪王在北平杀了四位警员,另外两位已升任警局分局局长。警匪默契,追捕冲突,难免伤亡,但在平日生活,匪不能暗杀警员,那样会引起百姓恐慌,将警方逼到绝境,不报复,社会秩序被颠覆,必调动全部警力追捕,不死不休。

犯了江湖大忌,叶洪王在法院收监所扣一日,法庭次日即判刑,挪去监狱扣一日,次日便枪决。

叶洪民拿出香山感化院的毕业证,表明兄弟关系,得以入刑场观望。铁靠山也来了,是陪小姐。作为涉案人士,亦得到允许。

贼不说赃,镖不说贼——录口供时,铁靠山和叶洪王默契,都不提古画事。叶洪王说是看上了小姐,漂亮得他寝食难安,死也要得手。

名士一家在上海住过六年,小姐在白俄移民区买过个军用望远镜,那晚女眷们开窗看热闹,找了出来,看他已够仔细。听说为自己不惜死,非要再看看。

刑场,高墙围着,是片沙地。观望的人被三米高铁栏杆隔开,叶洪王被押出,坐轮椅,上臂封在精神病人的约束衣里,颈后插一尺三寸高的令牌。

令牌,遵天命、遵王命、遵军令。有心理作用,死刑犯被插上令牌,会感自卑,老实了。确实有效,从清朝延到民国。

叶洪民顺栏杆追看。小姐亦追看,急得如弟媳般。铁靠山未动,原地叹了口气。

叶洪王被推远,转成背影,戴上眼罩口罩。口罩绝叫喊,眼罩绝眼神,以免行刑枪手有心理负担。

小姐紧挨叶洪民,脖颈儿渐红,骤然失控,“啊”地叫出一声。如受小学体育课上的短跑指令,叶洪民蹿出……踏上刑场沙地,惊了心,回望栏杆,铁条间距不足一掌,过不了人头。

刑警十余人扑来。叶洪民起伏闪晃,假动作引诱刑警互撞跌倒,露出通向弟弟的道。名士家里,在镖师围堵中穿梭,即是这样吧?弟弟做的,他一样做到……

叶洪民停步,向刑警们作揖:“诸位差官,无意冒犯,只想听我兄弟最后对我说句话。”

刑警们没再围上来,领头警官喊话:“十几人拦不住,敬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开了方便,得对得起我们,别耍诈!”

摘掉口罩眼罩,叶洪王是笑脸,道:“劳诸位退半圈,我交代家事。”领头警官:“看过报纸,你爹一代人杰,别自损家名,辜负他人好心。”

叶洪王褪去笑,作狠点了下头。

刑警们退三步,叶洪民近前。叶洪王:“像小时候,来!抱我一下,我的哥哥。”抱上,为附耳说话。

抱上,叶洪民落泪。

听他说:“这些人困不住我,你听到枪声一响,就往外跑,到墙底下接着我,我脚伤了,你可得把我接住了。”

叶洪民退出脸:“真的?”

叶洪王:“别说了,你藏不住事,让人看出来。”

叶洪王被戴上口罩眼罩,叶洪民被押回栏杆处。钻过的栏杆,钻不回去,叶洪民陪笑,表白没耍诈,刚才不知怎么过来的。

押他的刑警说:“知道您心里难过,在这待着吧。对不住。”拿出手铐,一头拷叶洪民右手,另一头拷在栏杆上。

叶洪王从轮椅挪到板凳上,两个披麻布罩的刑警弯腰执刑,一人扶他后背,一人持手枪抵上他后脑。

枪口离开,后移几寸。开火需要距离。

枪响时,叶洪民蹿起,翻过栏杆,奔向大门。手铐自栏杆顶滑落,拷叶洪民手的一头已打开。获了押他的刑警一声赞。

刑场高墙外,跑着叶洪民。墙头阳光璀璨,不見叶洪王落下。

入夜,叶洪民还在墙外,不再走动,遥对墙头,双手合十。感恩弟弟好心,骗了他。

人活一世,唯我独尊,他人为假象,看见的都是想看见的,遇到的都是想遇到的。想做件大事,把弟弟想死了……

弟弟名字是娘起的,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怀弟弟时她生病,听说持诵地藏菩萨名号可保胎,北平人加上个“王”字,念“地藏王菩萨”,一日万遍。叶洪王的“王”字,是地藏菩萨。

墙头空旷,弟弟是菩萨显现……

来了火烧云,问:“您干吗呢?官差说了,你弟弟尸身,今天不领,明天可得领了呀。”她骑辆自行车,是要带走他。

上车,脸近着她,想说话:“明天怎么办?我见不了我兄弟尸身,不见,能当他逃了,还活在世上。”

火烧云:“明天,我去领。先跟我吃饭去。”

叶洪民“嗯”一声,似是哭腔。火烧云:“千万别,我容不得男人掉泪。”叶洪民又“嗯”一声,硬了口气。

骑了会儿车,叶洪民的手摸上她腰,火烧云忍了。

叶洪民:“我爹讲过,镖师行当里有句话——养贼造大。把小贼养成大贼,再擒拿,是镖师成名之法。铁靠山捉过六七位悍匪大盗,要个个都有真本事,那他太费劲了。”

火烧云未应话,摸上腰的手摸走了腰间手枪。叶洪民:“他原本想养大的贼是我吧?”

火烧云:“嗯,你爹名声大。你弟弟冒出来,是镖行祖师爷赏饭,意外大礼。”

叶洪民:“我不成器,所以要教我八斩刀?铁靠山是你什么人?”

火烧云停车:“一伙人。”

干镖师的,彼此不和,是演给匪帮看的,所有镖师皆暗中联盟。

叶洪民:“我弟弟闯宅,叫警察的电话,不是名士夫人打的,是你们打的?”

火烧云:“何必问?”

叶洪民下车,递还手枪:“我都练刀了,还能比武么?”

火烧云:“飞贼技是练什么成什么,练攀墙能攀墙,练爬绳能爬绳。武术是练什么不成什么,真动手,脑子就不够用了,各种反应不过来。三日练成,是骗你的,铁镖头没有风险。”

叶洪民:“懂了。”

径自前行。

火烧云蹬车追上:“你兄弟一条命,全了铁镖头一世之名,大伙满意,给你个回报——《千岩万壑图》我们已找高手伪造,真品送回银行,赝品留给名士。你可以回家了。”

锤子敲碎石膏,何长发好人般站起,惊了李方:“腿好了?”

何长发:“一直是好的,没断过,故意上石膏,为同居一室,让您心安。我该离开了。”

门外停了轿车,引来看热闹的邻居,李方微感失落。相处七日,他帮手,糊了六筐火柴盒。察觉她神情,何长发停在门前:“离了你男人,跟我吧?”

李方摇头,泛起笑容。职业使然,小学老师看调皮学生的神情。

何长发道声“惭愧”,抬袖遮脸,京剧戏子般出门。

邦尼何守信,安排叶洪民进省立广东文理学院,当了体育教师。上班一月后,邦尼何找来。何长发不辞而别,去了香港,留下封信,推荐叶洪民替代他,做银行的安全顾问。

邦尼何:“以后就是咱俩搭档了。”

就职,与行长见一面,要叶洪民携夫人来。行长像苏联人,长时间握手不放,称赞叶洪民:“入型入格。”转向李方作揖,“弟妹,受委屈啦。后面全是好日子。”

李方欠身还礼,两名秘书推开门,引进名士。行长大惊,忙迎上。名士:“《千岩万壑图》在我家弄丢了,你报个数,多少我都赔。”

镖师们找的伪造师傅,没奢望手艺瞒过名士的眼,留赝品,是让其认哑巴亏。

名士却说丢了,不知其用心,行长敷衍:“您别介意。刚查明是假画,不值钱!正在追究抵押的人。”

名士:“那我放心了,听说贵行新收了草书《古诗四帖》,请一观。”

《古诗四帖》从库房取出,展在架子上,五色纸册页,传说是一千二百年前唐朝草圣张旭所书。行长陪笑:“请人鉴定过,纸张墨色都不对,也是假的。”

名士:“您轻率了,真的假的,容我带回家细看。”

行长:“装上!”

眼瞟叶洪民,事将重演。

叶洪民回眼色,暗示行长宽心,由他取回。

眼前一切,是文理学院的操场上一个月里盼来的,让事情重演,为弟弟讨回公道。这次会不同,不会武功,亦没关系。想,就能办成。

人间,一切公平,人人自作自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恶念善念皆得满足。所遇之人,是心造作,变出一个个人来,以看清心底每一角落。

无一人不是我,我之外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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