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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触发的“修昔底德陷阱”与美国对华政策

2020-03-12

国际论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修昔底陷阱恐惧

潘 蓉 肖 河

【内容提要】“修昔底德陷阱”是一个颇具改进潜力的理论机制,简单地批判和拒斥这一概念既无助于拓展对大国竞争的理论研究,也不符合对当前中美关系发展现实的直观感受。如果用军备、冷战竞赛或者破坏性政策来代替战争作为因变量,“修昔底德陷阱”理论更是能够具备相当程度的解释力。不过即使如此,利用该机制来分析当前的中美关系时,仍然要仔细审视这对关系是否适用于该理论的关键逻辑——美国对中国的实力增长真正地感到恐惧。从政治心理学中恐惧的概念出发,结合美国国内的相关讨论、政策表述和对华行为,可以看出美国目前并未恐惧中国,其行为更多是为了追逐利益和声誉,其整体对华外交政策以“碎片化”和“追逐风险收益”为主要特征。这意味着“修昔底德陷阱”可能尚未在双边关系中触发。美国的对华政策的主要变化是将“规范”中国的重点从政治和安全领域转移到经济领域,更多是其对冲战略的重心调整而非“质变”。“修昔底德陷阱”尚未触发的结论有其双重意义:积极而言,不必夸大美国的制华政策,激烈的经贸摩擦并不必然滑向“新冷战”;消极而言,中美关系仍然有很大的恶化空间,如果持续互动不当,还会招致更具破坏性的结果。

一、引言

当前,中美间的“全领域”摩擦愈演愈烈。正是因为如此,虽然“修昔底德陷阱”这一概念在中国一直饱受批判,但是仍然具有顽强的理论生命力。坦率地说,中国学界过于迫切地尝试用当今的中美关系来证伪“修昔底德陷阱”。要么诉诸于中国的某种特殊单元属性,例如中国的和平主义战略文化;①吴志成、王慧婷:《“修昔底德陷阱”对中美关系发展的非适用性分析》,《政治学研究》2017年第1 期,第21—23 页。要么诉诸于国际环境的某种体系属性,例如经济相互依赖、网络化、大国的核恐怖平衡以及集体安全体系。②蔡翠红:《中美关系中的“修昔底德陷阱”话语》,《国际问题研究》2016年第3 期,第20—28 页。然而,由于未能仔细拆分“修昔底德陷阱”的逻辑结构,上述批判都不能成功推翻其两个核心假设:第一,崛起国实力的迅速增长会引起守成国的恐惧;第二,基于恐惧,守成国会采取包括预防性战争在内的“破坏性”政策。在第一点上,部分中国学者侧重于强调美国“不应”恐惧中国。然而即使“不应该”,恐惧也完全可以单方面地“无理”存在。在第二点上,中国学者侧重于否定战争发生的可能性,从而一举推翻整个假设。作为概念的提出者,格拉汉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确实说过,因为美国对中国的恐惧而导致战争的可能要比“看上去大得多”。③Graham Allison,“The Thucydides Trap: Are the U.S.and China Headed for War?”24 September,2015,https://www.theatlantic.com/international/archive/2015/09/united-states-china-war-thucydidestrap/406756/.但是,他的这一表述只是要强调这种由恐惧引发的守成国行为的潜在破坏性,而不是说一定要发生一场大国间战争。即使没有战争,守成国对崛起国的恐惧仍然会带来其他高烈度的对抗性政策,可能对崛起国带来严重的破坏性后果。按照艾利森和其他国际关系理论家的标准,冷战中美国和苏联之间没有发生直接的双边战争。然而,虽然理论家们可以用“大国无战争(Obsolescence of Major War)”或者“长和平(Long Peace)”来形容这段时光,但对于苏联而言,这一经历和结果并不美妙。④John Mueller,“The Obsolescence of Major War,”Bulletin of Peace Proposals,Vol.21,No.3,1990,pp.321-328.因此,战争危险的“排除”并不能解构“修昔底德陷阱”的核心关切,这也正是总是要反复讨论这一“不受欢迎”的概念的根本原因。

需要强调的是,战争爆发不应是崛起国和守成国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的“门槛”,而是其最糟糕的结果。①林利民、林东晓:《中美关系“新常态”析论》,《国际论坛》2019年第3 期,第93—94 页。反过来说,即使没有战争,崛起国和守成国也可能已经“掉入陷阱”。在守成国的恐惧到与崛起国的战争之间,还存在着很多中间阶段。在任何时代,恐惧很少会立即转化为战争。即使战争爆发,也未必是完全由恐惧引发。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前,斯巴达已经在猜忌和恐惧中和崛起的雅典共存了40年。就战争的爆发而言,更多是雅典在面对并不极端苛刻的条件时,在战争与和平之间做出了最终选择。②唐纳德·卡根:《伯罗奔尼撒战争》,陆大鹏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3—29页,第56—57 页。在恐惧和战争之间,不少研究指出还存在若干中间阶段或者变型。例如,预防性战争理论的集大成者戴尔·科普兰(Dale C.Copeland)指出,发动大战或者不发动大战的二分法限制了理论的适用性。在和平接触和战争之间至少还存在冷战竞赛阶段和更加危险的危机阶段。③戴尔·科普兰:《大战的起源》,黄福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 页。在和平与冷战之间,同样存在细分。例如,在步入安全和领导权竞争之前,会存在一个时期的经济发展竞争。在发展竞争时期,守成国的主要政策手段不是预防性战争,而是以“经济压力陷阱”打断崛起国的经济积累进程。④高程:《中美竞争视角下对“稳定发展中美关系”的再审视》,《战略决策研究》2018年第2 期,第21 页。还有研究指出,理论改进的关键是突破战争与和平的“错误二分法”。以军备竞赛、代理人战争和全面对峙为主要方式的冷战是当代大国对抗的“第三形态”,而不是通向战争的准备阶段。在当代,守成国和崛起国关系中的真正关键节点是引发冷战的“丘吉尔陷阱(Church Trap)”,而非引发战争的“修昔底德陷阱”。⑤Yang Yuan,“Escape both the‘Thucydides Trap’and the‘Churchill Trap’: Finding a Third Type of Great Power Relations under the Bipolar System,”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11,Issue 2,2018,pp.198-200.总之,从学术界对“修昔底德陷阱”的改进来看,其主要缺陷是忽略或者简化了从和平到战争的过程,以及对战争以外的其他破坏性竞争关注不够。但是,这些批评没有否定“修昔底德陷阱”的学术和现实关切:守成国会对崛起国在实力上的接近感到恐惧,从而引发极具破坏性的对抗反应。

从学术传统上看,艾利森关于恐惧导致战争的论断更接近于预防性战争理论(Preventive War Theory)学派。该学派强调守成国对实力逼近的崛起国的最可能反应是发动预防性战争,罗伯特·吉尔平(Robert Gilpin)是这一派的代表。他指出,守成国实力衰落时,固然有增加新财源、降低外交政策成本、缩减外交目标以匹配资源这三种应对方式。但是守成国通常无法以此“扭转乾坤”。因此,“解决国际体系结构与权力再分配之间不平衡的主要手段”还是“霸权战争”。①罗伯特·吉尔平:《世界政治中的战争与变革》,宋新宁、杜建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91—197 页,第199—200 页。科普兰也指出,过往的13 次主要战争和危机几乎都是由担心失去优势地位的大国发动;一时占有优势的守成大国衰退的程度越深、越不可逆转,同时体系内“极数”越少时,就越有可能将预防性战争作为唯一选择。②戴尔·科普兰:《大战的起源》,黄福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 页,第4—7 页。然而,预防性战争理论也一直面临逻辑和经验挑战。肯尼思·华尔兹(Kenneth Waltz)就指出,至少在两极环境下,大国会主要采取提高效能、效仿先进等“内部制衡”手段。这比“外部制衡”的不确定性更小,风险也更低。③肯尼思·华尔兹:《国际政治理论》,信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56 页,第226 页。更普遍而言,国家在面对短期安全威胁时,会倾向于内部汲取(internal extraction),将更多经济潜力转化成军事力量;但是在面对长期衰落时,国家则会内部动员(internal mobilization),提升长期经济潜力。④Michael Mastanduno,David A.Lake and G.John Ikenberry,“Toward a Realist Theory of State Action,”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33,No.4,1989,p.465.经验研究也显示,在1870年以来的18 个相对衰落的案例中,守成国选择和平收缩的占61%—83%,其中40%以此恢复了原有地位,而未采取收缩战略的国家则无一例外走向衰落。这证明大国不仅能够实现战略收缩,而且该战略还有利于其恢复实力。⑤Paul L.MacDonald and Joseph M.Parent,“Graceful Decline? The Surprising Success of Great Power Retrenchment,”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5,No.4,2011,pp.9-10.关于国家战略行为的理论是理解“修昔底德陷阱”具体表现形式的关键。在该议题领域,偏好预防性战争和内部制衡的两个学派给出了大相径庭的答案。从现有的发展趋势来看,为了有效运用这一概念,需要拓宽对其后果的理解,把具有严重破坏性的双边对抗政策都纳入其中。

二、前提判断:美国的对华政策是恐惧驱动吗?

(一)国际政治中的恐惧

在改进了“修昔底德陷阱”的理论机制后,接下来要做的是判断中美两国是否陷入了更广义的陷阱,以及双边关系在这一陷阱中发展到了何种阶段。为此,首先需要仔细审视中美关系是否适用于“修昔底德陷阱”的前半段逻辑,即美国是否因为双方实力的拉近而恐惧。回答这一问题并不容易。一方面,很难界定恐惧与其他负面情绪之间的区别;另一方面,恐惧的来源或许还可以客观测量,但是恐惧本身却是主观感知,难以捉摸。然而,回答这一问题又非常重要,因为正是其整体主观感知直接决定了美国的对华行为。

恐惧是诸多国际政治理论中的关键概念,如何应对恐惧更是国际政治中的基本问题。①Shiping Tang,“Fear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Two Positions,”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Vol.10,No.3,2008,p.208.然而,大部分理论在谈到恐惧时,更多侧重于分析恐惧的来源,而非直指内涵。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就认为恐惧是一种心理上的反应功能,源自对其他行为体意图的不确定性。②Robert.Jervis,Perception and Misperception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6,pp.58-76.然而,这类定义的缺陷在于,尽管其说明了不确定性是恐惧的来源,但是却无法说明何种程度或者性质的不确定性才会导致恐惧。显然,将所有对他国意图的不确定感都视为恐惧不符合常识。长期以来,政治心理学都试图区分恐惧与其他心理状态。例如,将恐惧视为更为基础的谋求生存的意志(will-to-survive),而将其他心理状态视为谋求权力的意志(will-to-power)。然而,一切权力获取都可以被视为保障生存的手段,因此给恐惧划定“心理界线”十分困难。③Reinhold Niebuhr,Moral Man and Immoral Society: A Study in Ethics and Politics,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 Sons,1960,pp.41-42.在理查德·勒博(Richard Lebow)看来,这种“界线不明”的状况导致了国际关系学界对恐惧概念的滥用,对很多并非恐惧驱动的行为错误归因,不假思索地认为恐惧一定会压倒其他的行为动机。勒博认为事实恰恰相反,包括卷入世界大战在内的很多国家行为是出于追求荣誉的精神考虑,而非出于克服恐惧的安全考虑。国家还经常为了荣誉牺牲安全。④Richard Ned Lebow,“Fear,Interest and Honour: Outlines of a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82,No.3,2006,pp.432-435.针对恐惧的上述“泛化”问题,本文倾向于采用严格定义,将恐惧限定为行为体(在这里是国家)对于是否能确保生存(to survive)的不确定性。在真正的恐惧状态下,国家会对可能的收益心怀疑虑、行为谨慎;对于潜在的危害,则会更加严肃地对待,并甘愿为此付出成本。⑤Richard Ned Lebow,A Cultur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p.91-93.

根据这一定义,当前美国的对华感知还谈不上恐惧。毋庸质疑,美国对中国的整体看法正日趋负面,这源于双方在国际政治、经济、安全观上的深刻差异,源于彼此间遥远的“秩序距离(order distance)”和在单元层次上的异质性。这种负面情绪正随着中国实力的增长而增强。自1972年起,通过双边互动“改造”中国就是美国对华政策的基本出发点。冷战结束后,这表现得更为突出。然而,以1996年台海危机和2001年中国“入世”为节点,之后中国在国际安全和经济秩序上与美国迅速接近的态势戛然而止。更不用说,双方在国际政治和安全秩序上更早出现分歧,斗争也更为激烈。①对中美关系发展模式的梳理,参见肖河、徐奇渊:《国际秩序互动视角下的中美关系》,《美国研究》2019年第2 期,第107—129 页。随着中国的迅速发展,美国的对华情绪始于疑虑,转以沮丧,终于失望。2012年,相对温和的“战略互疑”被用来概括中美之间既合作又斗争的复杂关系;②王缉思、李侃如:《中美战略互疑:解析与应对》,北京: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中心,2012年,第5 页。2015年,美国的“对华鸽派”中开始出现中国的改革开放进程趋于停滞和反转、中美关系进入“转折点”的主张;③David M.Lampton,“A Tipping Point in U.S.-China Relations is Upon U.S.,”6 May,2015,https://www.uscnpm.org/blog/2015/05/11/a-tipping-point-in-u-s-china-relations-is-upon-us-part-i/.2018年,美国国内则开始为对华接触政策“盖棺定论”,主张其已彻底失败的声音日益高涨。④Jeffrey Bader,“U.S.-China Relations: Is It Time to End the Engagement,”September 2018,https://www.brookings.edu/research/u-s-china-relations-is-it-time-to-end-the-engagement/.一言以蔽之,中美关系的消极变化“不仅在于中国的崛起,更在于中国以具有自身特色的方式崛起”,美国无法接受中国的现有政治、经济制度及其发展方向。⑤达巍:《选择国内战略定位中美关系》,《美国研究》2019年第2 期,第25 页。不可否认,中国实力的增长让美国对中国的异质性日益无法忍受,认为中国正在与其在国际上争夺影响力与合法性。但是从情绪的物质基础和美国的行为来看,这种反感情绪不至于使美国认为其社会及其生存方式正处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更多是一种利益和荣誉上的竞争心理。

(二)恐惧的物质基础

归根到底,仅有对其他行为体意图的不确定性不会产生恐惧。只有当对方具备足够的物质能力时,这种不确定性才会真正威胁到生存,恐惧才会出现。当前,中国的物质力量与美国之间存在客观差距。有理由认为,除非中国的力量增长明显超过了美国的应对能力,让后者对威胁的感知反而变得迟钝,⑥关于威胁感知,参见姜鹏:《海陆复合型大国崛起的“腓利陷阱”与战略透支》,《当代亚太》2018年第1 期,第5—6 页。通常情况下只有当中国与美国的实力差距缩小到一个特定阈值时,美国才会真正感到恐惧。此外,影响一国威胁感知的最重要因素并非只有总体的净实力(net power)大小,还涉及权力的构成(component of power),①Steve E.Lobell,“Threat Assessment,the State,and Foreign Policy,”in Steven E.Lobell,Norrin M.Ripsman and Jeffrey W.Taliaferro,eds.,Neoclassical Realism,the State and Foreign Policy,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45,p.63.即某些力量要比另一些力量更容易招致恐惧。不过,虽然力量差距本身是客观存在,但是对差距的评估却具有主观性。由于评估者对各因素的重视程度不同,使得对中美间力量差距及其变化趋势的计算非常复杂,甚至使得美国学术界和政策界在“中国的实力是否正在迅速接近美国”这一基本问题上都难以取得共识。

国内生产总值(GDP)和国家能力综合指数(CINC)是衡量国家实力的最常用标准。按照给予基本物质能力(例如军事人员数量)更多权重的CINC 计算,中国早已超过美国,并且优势还在继续扩大。②National Material Capabilities (v5.0),J.David Singer,Stuart Bremer and John Stuckey,“Capability Distribution,Uncertainty,and Major Power War,1820-1965,”in Bruce Russett,ed.,Peace,War,and Numbers,Beverly Hills: Sage,1972,pp.19-48。因此,学术界普遍认为该数据在设计上存在问题。按照更权威的GDP 来计算,中国与美国的差距也在迅速缩小。2000年时,中国的GDP不足美国的20%,到2017年这一数值已接近60%。在GDP 差额的绝对值上,双方的差额自2013年以来大体稳定,徘徊在7 万亿美元左右,近年稍有扩大。③参见世界银行数据库,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NY.GDP.MKTP.CD?locations=CNUS。对于这一态势,部分美国学者得出了与大部分中国同行类似的结论,那就是中国的快速经济增长和不断增强的军事力量已经对美国造成了很大压力。如果两国保持当前的发展速度,那么中国的GDP 将在未来10—20年间赶超美国。④Paul L.MacDonald and Joseph M.Parent,“Graceful Decline? The Surprising Success of Great Power Retrenchment,”p.40.在该过程中,美国只是相对于中国衰落,而且也不是全方面衰落,仍将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但是对华政策杠杆将显著缩水。⑤National Intelligence Council,Global Trends 2025,Washington,D.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08,p.vi.总之,如果用整体资源(aggregate resources)而不是单位人口的财富创造能力(在很大程度上等同于技术先进性和创新能力)来衡量国家的物质力量的话,则中国的相对实力增长迅速。⑥Joshua R.Itzkowitz Shifrinson and Michael Beckley,“Correspondence: Debating China’s Rise and U.S.Decline,”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7,No.3,2012/2013,p.174.

针锋相对的是,以迈克尔·贝克莱(Michael Beckley)为代表的学者认为,只有当两国间的绝对能力差距(absolute difference)缩小时,才能认为较强的一方趋于衰落。而在衡量绝对能力时,人均GDP 和技术能力最为重要。从这一角度看,相对于中国,美国没有衰落。①Michael Beckley,“China’s Century? Why America’s Edge Will Endure,”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6,No.3,2011/12,pp.41-78.贝克莱还进一步提出了衡量国家力量的新量化方法,即用GDP 乘以人均GDP,以更好地综合考虑物质产出与成本。按照新公式计算,中国的崛起幅度显著下降,在当前和未来很长时间内都很难构成对美国的挑战。贝克莱还以此解释了为什么中国庞大的GDP 未能帮助其在近代战胜GDP 规模更小的诸多挑战者。②Michael Beckley,“The Power of Nations: Measuring What Matters,”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43,No.2,2018,pp.7-44.贝克莱的主张较为激进,其国力计算方式显著地压缩了中国的发展成就,引发了不少争论。但是很多学者在关键判断上与贝克莱大同小异,那就是美国的一些关键力量构成并未相对中国衰落。虽然中国的经济总量正在接近美国,但是相比以往的崛起国和守成国,中国与美国的技术差距更大。即使中国的经济总量赶上美国,也难以拥有同一层次的军事能力。换而言之,虽然经济增速很快,但是中国很难从大国成为超级大国,难以动摇美国在物质能力上的单极优势。③Stephen G.Brooks and William C.Wohlforth,“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China’s Rise and the Fate of America’s Global Position,”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40,No.3,2015/2016,pp.7-53.

从上述辩论中可以看出,美国确实感知到了中国绝对实力的迅速增长,一部分人也在强调中国相对力量的高速增长。但与此同时,很多人并不认为中国在关键领域和物质力量与美国缩小了层次差距。当然,这两者在逻辑上并不矛盾。但是,争论中的态势表明,美国社会并未认为中国的物质能力已经对美国的生存方式构成威胁,更遑论“生存性威胁”。在尚不存在相应物质基础的情况下,美国不会仅仅因为对中国意图的不确定性(或者说明确的负面判断)就产生恐惧心。

(三)美国的对华心理感知

如果中国还不是令美国恐惧的安全上的敌人的话,那么当今美国如何看待中国呢?就特朗普政府而言,是比敌人(enemy)、敌手(adversary)或者反对者(opponent)情感色彩更弱的对手(rival)和竞争者(competitor)。其中更为强硬的“对手”一词,是美国副总统迈克·彭斯(Mike Pence)2019年10月24日在威尔逊中心演讲时对中国的形容。在更官方的2017年12月颁布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使用的则是较为中性的竞争者。①陈春华:《中美相互战略认知的“翻译困境”》,《世界知识》2019年第23 期,第60—61 页。在报告列出的中国对美竞争的三项主要表现中,“经济上的不自由和不公正”和“对信息和数据的控制……扩大自身的影响力”这两项与美国的自身安全关系不大,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构成紧迫的威胁。另一项“军事力量增长”虽然关乎安全,但是美国在报告中提出这一点是要强调防止中国用武力控制所在地区,更多涉及权力竞争而不是保护自身安全。②White House,“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December 2017,pp.2-4,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17/12/NSS-Final-12-18-2017-0905.pdf.目前看来,在安全领域,竞争者的定位也没有给中国带来实质的安全压力。中美虽然已经陷入一定程度的安全困境,但是这还没有转变为一场高强度军备竞赛。③Adam P.Liff and G.John Ikenberry,“Racing Toward Tragedy: China’s Rise,Military Competition in the Asia Pacific,and the Security Dilemma,”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9,No.2,2014,pp.52–91.对比冷战初期的美苏关系,能够更加明显地发现美国在政策应对和心理感知上的鲜明差别。当时,苏联毫不讳言“资本主义就意味着战争”,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和美国的资本主义制度是“埋葬”与“被埋葬”的关系。早在1946年,美国政策界就普遍指出苏联已经拉开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序幕。④David G.Engerman,“Ideology and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1917-1962,”in Melvyn P.Leffler and Odd Arne Westad,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Cold War,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34.在冷战的爆发期,美国社会对苏联威胁的担忧是真实而迫切的。苏联不仅威胁到了美国的安全,还威胁到了美国社会的生活方式。美国社会精英尤其担心自身可能为了应对苏联威胁而变成一个更加集权的国家。⑤Hansan Baldwin,The Price of Power,New York: Harper,1947,pp.153-155.

那么,美国又是如何看待当前与中国的经济竞争?是胜负难料还是游刃有余呢?在政策表述上,由于“次贷危机”的后续影响,奥巴马时期的美国在经济领域被中国赶超的危机感要更强。2010年,奥巴马声称“美国决不当世界第二”。⑥“Remarks by the President in State of the Union Address,”27 January,2010,https://obamawhitehouse.archives.gov/the-press-office/remarks-president-state-union-address.2015年,奥巴马表示 “必须由美国来书写规则”。⑦“Remarks by the President in State of the Union Address,”20 January,2015,https://obamawhitehouse.archives.gov/the-press-office/2015/01/20/remarks-president-state-union-addressjanuary-20-2015.这些说法给人的感观是,中国已经威胁到美国世界第一的位置。在特朗普执政时期,这种“危机感”基本从美国的官方表述中消失了。特朗普多次宣称美国经济正处在“史上最强大的时期”,拥有“最好的就业率和股票数值”。尽管对这一说法不乏“不够精确”的批评,但是总体上仍然反映了美方更加强大的自信。①Yuwa Hedrick-Wong,“Trump Says U.S.Economy Is‘Best It Has Ever Been,’But Facts Tell A Different Story,”19 July,2019,https://www.forbes.com/sites/yuwahedrickwong/2019/07/19/cheap-creditand-lack-of-competition-gums-up-the-u-s-economy/#3008d4ea50c7.历史上看,中美贸易摩擦和20世纪80年代的日美贸易摩擦相比,更是有质的区别。当时,日本是美国在半导体等最高技术领域的直接竞争对手,而中国现在还处于全球价值链的中下游,中国企业更多是美国企业的利益延伸而非竞争对手。②Peter Tasker,“Trade Wars: Lessons from the 1980s,”30 March,2018,https://asia.nikkei.com/Opinion/Trade-wars-lessons-from-the-1980s2.与中国的“贸易战”并非美国因经济衰落而发动的一场经济“预防性战争”,相反是要借助强势经济扩展在华经济利益,属于“扩张性行为”。③Jeremy W.Peters,“Trump Has a Strong Economy to Proclaim.In Wisconsin,It Just Might Work,” 11 May,2019,https://www.nytimes.com/2019/05/11/us/politics/trump-the-us-economy.html.审视特朗普政府的经济政策,就会发现虽然其一直鼓吹保护美国工人、贸易保护主义和制造业回流,但是实施的却是典型的“亲资本”而非“亲劳工”政策。在国内,推行减税、金融和环境领域的去规制和反工会政策;在国际上,则试图运用关税战打开其他国家的贸易和投资市场。在一系列国际贸易谈判中,特朗普政府都是以加强投资保护、完善竞争规则、削弱国有企业补贴和减少国内规则为主要诉求。④管传靖:《全球价值链与美国贸易政策的调适逻辑》,《世界经济与政治》2018年第11 期,第153 页。这一特征同样鲜明地体现在中美贸易摩擦中。究其实质,特朗普政府是在扩大在华经济利益这一方向上采取冒险政策,而不是以“脱钩”这一“两败俱伤”的方式来应对中国的经济威胁。

由于单元层面的异质性,中国的实力增长引起了美国的关切甚至是反感,后者认为自身的利益、权力和威望遭到挑战。但是整体上,美国并不认为中国对美国的生存和生存方式构成威胁。就连远比美国弱小的其亚太盟友,可能也并不认为面临中国这一性质的威胁。具体到特朗普政府处理中美贸易摩擦的方式,也并不符合恐惧驱动的行为模式。总之,中国的实力增长在各领域都还没有到达触发“修昔底德陷阱”的地步。换言之,当前中国可能还没有发展到足以验证这一理论逻辑是否正确的地步。

三、“碎片化”与“追求经济收益”:经济摩擦中的美国行为模式

(一)“制华”不是美对外政策轴心

首先可以确定,即使将“修昔底德陷阱”的理论假设放宽——从守成国和崛起国爆发直接战争延伸到冷战竞赛,中美两国仍然没有触发这一陷阱。其原因并非某种特殊的单元和系统属性在起作用,而是中国的实力并未增长到让美国恐惧的地步。这使得美国的对华政策“心有旁骛”。从行动上看,压制中国并非是当前美国外交的轴心,甚至不是唯一的重要目标。回顾冷战,美苏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的表现就是将遏制对方作为外交政策中压倒一切的出发点,经常过高估计世界形势变化的重要性及其与对手的关联。其典型思维就是艾森豪威尔政府时期提出的“多米诺理论(Domino Theory)”,主张对方在全球任何地方的“胜利”都将导致不可挽回的连锁反应。①“Memorandum of Discussion at the 190th Meeting of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Thursday,March 25,1954,”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FRUS),1952-1954,Vol.13,p.1,pp.1167-1168,https://history.state.gov/historicaldocuments/frus1952-54v02p1/d114.正因如此,冷战中争夺最激烈、破坏性最强的部分都发生在实际上并不那么重要的第三世界国家,例如古巴、越南、安哥拉、非洲之角和阿富汗。对峙双方丝毫不认为世界上存在无关对方的中间地带。②Michael E.Latham,“The Cold War in the Third World,1963-1975,”in Melvyb P.Leffler and Odd Arne Westad,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Cold War,2010,pp.258-260.但是在这些地区,无论结局如何,双方都很难从中获得多少安全、经济和意识形态上的好处。③理查德·克罗卡特:《五十年战争:世界政治中的美国与苏联》,王振西、钱俊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364 页。这种“偏执”战略的思考方式才是陷入“修昔底德陷阱”中的大国的常态。

特朗普政府显然不具备上述“偏执”。固然,特朗普政府在贸易问题上对中国施加了空前压力,但是他的目标不仅仅是中国。一方面,欧盟、日本、加拿大、墨西哥还有印度都是特朗普关税战的目标;另一方面,美国又主动退出了包括“环太平洋伙伴协议”(TPP)在内的多边协定,同时威胁退出世界贸易组织(WTO)。这种做法使得美国无法构建出针对中国的“包围网”,给予中国在多边舞台争取伙伴的机会。④Benjamin Carlson,“Why China Loves Trump,”The Atlantic,March Issue,2018,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8/03/trump-china/550886/.例如,在2019年5月份显著提高了针对中国的关税之后,特朗普转而攻击墨西哥,以后者控制非法移民不力为由对其所有对美出口货物加征5%关税,还威胁最高提升至25%。考虑到墨西哥正在审议刚刚达成的《美墨加协定》,同时墨西哥也是制造业资本从中国撤出后的主要转移目标,美国此举更像是“自我拆台”。此举引发了共和党国会议员的强烈不满,威胁要否决特朗普的关税决定。①Jeanne Whalen,David J.Lynch and Gerry Shih,“Trump’s Stunning Decision to Escalate Trade War with China and Mexica Signals a Turning Point for U.S.Policy,”1 June,2019,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business/economy/trumps-stunning-decision-to-escalate-trade-wars-with-china-and-mexico-signals-aturning-point-for-us-policy/2019/05/31/d1e28270-83da-11e9-95a9-e2c830afe24f_story.html.这种做法说明,压制中国并非是美国政府外交政策的终极落脚点,而只是差不多重要的多个目标中的一项。虽然中美之间的竞争加剧,但是美国的整体外交政策并没有以“制华”为轴心协调起来,呈现出的是美国内政优先的“碎片化”外交。②王缉思:《特朗普的对外政策与中美关系》,《当代美国评论》2017年第1 期,第6 页。其整体外交政策是不连贯的。

当今的美欧关系尤其表明美国的对外政策并未以“制华”为串联轴心。美国一方面要求欧洲各主要国家在安全、政治和经济领域追随美国、对华施压,另一方面又在关税、北约等议题领域上频频挑起冲突,大大削弱了之前努力的效果。在2019年12月初北约成立70 周年峰会前,法国总统伊曼纽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公开批评北约陷入“脑死亡”,原因就是美国近年来未能与盟友充分协商。这一发言引发了法美元首之间激烈的相互批评。③Ashley Parker and Philip Rucker,“Trump Clashes with Macron Ahead of NATO’s 70th-Anniversary Summit,”4 December,2019,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europe/trump-calls-french-presidentscriticism-of-nato-as-nasty-and-disrespectful/2019/12/03/12e97730-0fc0-11ea-924c-b34d09bbc948_story.html.与安全领域的口角相伴,在2019年8月与美国达成的为期90 天的“关税战休战”到期后不久,法国就出台了针对谷歌、亚马逊等美国科技巨头的数据服务税,这是美国长期以来在国际经济领域坚决反对的税种。随后,美国就以对法国香槟和奶酪征税作为报复。④Doug Palmer and Mark Scott,“Trump’s Latest Trade War: French Champagne vs.Google Taxes,” 2 December,2019,https://www.politico.com/news/2019/12/02/trump-trade-french-champagne-googletaxes-074859.双边关系的紧张必然影响到美国在多边平台“寻求伙伴”的努力。在构建针对华为的“包围网”上,德国数次顶住美国压力,拒绝禁止华为进入本国5G 市场。向来对美国“亦步亦趋”的英国也允许华为在非关键网络基础设施领域继续运营,英国的四大网络供应商也依然保持与华为的合作。⑤“Angela Merkel Resists U.S.Pressure to Ban Huawei as Germany Launches 5G Auction,”20 March,2019,https://www.scmp.com/news/world/europe/article/3002420/angela-merkel-resists-us-pressureban-huawei-germany-launches-5g;Steve McCaskill,“UK May Reconsider Huawei Ban,”13 August,2019,https://www.techradar.com/news/uk-may-reconsider-huawei-ban.由于美国的对外政策并未以“制华”为中心任务,因此其对华施压效果也大打折扣。2019年8月,于法国比亚利兹召开的七国集团(G7)峰会上,由于美国和其他六国在贸易问题上矛盾尖锐,44年来第一次没有达成和发布联合公报。这也使得美国强硬派在峰会召开前大力鼓吹的结成针对中国的统一战线的企图归于泡影。①James Roberts,“G7 Offers a Chance for a Truce in the Tariff Wars,”23 August,2019,https://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g7-offers-chance-truce-tariff-wars-75811.这从侧面说明美国虽然视中国为竞争者,但是在威胁感知上并不强烈,并不愿意为压制中国而安抚、利诱最重要的潜在合作伙伴。

(二)追求经济收益是美国对华经济政策重心

美国政府对华经济政策的核心诉求是扩展在华经济利益,而不是宁可牺牲自身经济利益,也要破坏中国经济积累。中美还没有进入旨在破坏对方经济作为安全冲突序曲的经济战。固然,美国的强硬派一直试图在南海和台湾问题上向中国施压,但是白宫却没有太大兴趣。美国的亲台派认为,特朗普政府不愿意利用包括《台湾旅行法》在内的各项国会授权,并在根本上怀疑台湾的价值,反而试图以其为筹码换取中国在贸易问题上的让步。②Richard C.Bush,“What Taiwan Can Take from Mike Pence’s Speech on China,”12 October,2018,https://www.brookings.edu/blog/order-from-chaos/2018/10/12/what-taiwan-can-take-from-mike-pencesspeech-on-china/;“Where Will U.S.-Taiwan Relations Under Trump End Up?”27 September,2018,https://thediplomat.com/2018/09/where-will-us-taiwan-relations-under-trump-end-up/.美国国防部部长詹姆斯·马蒂斯(James Mattis)在2018年底辞职时公开表示了对白宫的不满,认为后者没有充分重视盟友的价值,没有坚定地应对中国这一战略对手。③Rebecca Kheel,“Mattis Returning to Stanford Months after Pentagon Resignation,”19 March,2019,https://thehill.com/policy/defense/434703-mattis-returning-to-stanfords-hoover-institution-monthsafter-defense.总体来看,由于和多数盟友的严重贸易纠纷和对同盟关系收益的低估,美国亚太同盟体系中的不确定性增强。这反过来减弱了中国面临的直接安全压力。2019年年底,美国国会接连通过了《香港人权与民主法案》和《2019年维吾尔人权法案》草案,显著增强了针对中国的政治压力。由于国会就上述法案达成高度共识,特朗普选择迅速签署《香港人权与民主法案》。但是他认为国会此举部分侵犯了总统的外交权,并且暗示在是否以及如何执行法案上,总统依然有相当的自由裁量权。④Shi Jiangtao and Nectar Gan,“Hands Tied by Hong Kong Democracy Act,Donald Trump Sends Signal to Beijing on Trade,”28 November,2019,https://www.scmp.com/news/china/diplomacy/article/3039826/hands-tied-hong-kong-democracy-act-donald-trump-sends-signal.因此,尽管特朗普本人反复声称在香港问题上施压无关中美贸易谈判,但是大部分美国分析家认为白宫还是希望借此迫使中国尽快在贸易问题上对美让步、达成协议。①Farah Jan and J.Melnich,“After Trump’s Hong Kong Democracy Act,China Is Still Winning,” 2 December,2019,https://foreignpolicy.com/2019/12/02/trump-surprise-move-human-rights-hong-kongprotesters-democracy-act-upper-hand-china-trade-talks/.

那么,美国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在经济和科技领域向中国施压呢?逻辑上有两种可能。第一,美国将中国视为经济和科技上的真实威胁,认为中国已经动摇了美国的经济和技术优势,因此需要发动“预防性战争”;第二,美国并未将中国视为经济和科技上的真实威胁,只是希望堵住“漏洞”,保证从经济和科技优势中获得的利益最大化。现实状况可能处于理论上的两端之间。中国学者通常更强调前一种可能:目前,中国和美国是新一轮工业化的两大受益者,中国在新能源、轨道交通、航空航天等新兴产业上都在接近甚至超过美国同行。伴随着欧盟和日本在新技术发展上的落后,中国已经是美国的首要竞争者;②翟东升、宁南山、赵云龙:《欧盟产业发展停滞的结构主义政治经济学分析》,《世界经济与政治》2018年第8 期,第128—155 页。从趋势来看,产业政策上国家动员机制的优势愈发凸显,自由市场机制已经不适应当前的产业和技术竞争,而美国政府对此已有充分认识。③雷少华:《超越地缘政治——产业政策与大国竞争》,《世界经济与政治》2019年第5 期,第131—154 页。因此,美国对中国的经济打压就是基于对两国未来发展趋势正日益不利于自身的“悲观预期”。④高程:《中美竞争与“一带一路”阶段属性和目标》,《世界经济与政治》2019年第4 期,第67 页。然而,美国学术界和政策界的主流并不认为自身在科技创新上相对中国“失速”,相反优势还日益巩固。中美贸易摩擦开启时,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出台了一份《关于中国技术转移、知识产权和创新活动、政策和实践的调查结论》。该报告并未强调中国企业在技术上的竞争,而是主张美国企业无法“公平”进入中国市场,损害了原本可能产生的贸易利益。⑤Office of the United States Trade Representative,“Findings of the Investigation into China’s Acts,Policies,and Practices Related to Technology Transfer,Intellectual Property,and Innovation under Section 301 of the Trade Act of 1974,”22 March,2018,https://ustr.gov/sites/default/files/Section%20301%20 FINAL.PDF.从美国在经贸战线上“心有旁骛”的做法可就可以看出,“预防”中国未来在经济和科技上超越美国的考虑可能一定程度存在,但是并非是主导动机。例如,在对华为的供应链封锁中,特朗普就基于产业界的要求,于2019年8月19日和11月19日两次延长对美国企业向华为供货的豁免。这突出地说明美国政府和产业界在封锁中国企业和利用中国市场的“两难”中还是倾向于选择后者。①《美国经济下行压力加大,华为禁令暂缓期或延90 天》,2019年8月19日,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business-49393588;Jodi Xu Klein,“U.S.Extends License to Allow Sales to China’s Huawei for Another 90 Days,”19 November 2019,https://www.scmp.com/news/china/article/3038310/usgrants-chinas-huawei-new-90-day-licence-extension。

美国当前对华政策的压力和诉求都高度集中在经济领域,在美国社会具有最广泛共识的核心关切还是所谓“政府补贴、产业保护主义、滥用发展中国家待遇等贸易规则、强制技术转移和知识产权窃取”这一系列经济议题。②Thomas L.Friedman,“China Deserves Donald Trump,”21 May,2019,https://www.nytimes.com/2019/05/21/opinion/china-trump-trade.html.这些议题又与更广泛的中国经济体制问题纠缠在一起。例如,在所谓“知识产权窃取”上,美方就认为既然中国政府能够有效控制所有企业和社会机构,那么就没有理由区别对待中国政府和私营部门,需要防范和限制所有中国企业和公民与美国的经济和社会联系。③Robert D.Williams,“The‘China,Inc.+’Challenge to Cyberspace Norms,”21 February,2018,https://www.hoover.org/research/china-inc-challenge-cyberspace-norms.近期,美国开始用“全社会方式”应对中国的“全社会威胁”,但是威胁主要还是指经贸领域的“漏洞”,主要目标是保护经济竞争优势而非国家安全。这一性质决定了中美之间并非零和博弈,双方存在相当的合作空间。在中美两国刚刚达成的“第一阶段”贸易协定中,美国取得的主要实质“成果”包括中国承诺未来两年从美国购买2000 亿美元的农产品,向美国银行和信用卡公司开放金融市场,承诺加强知识产权保护。美国则表示将削减近1000 亿美元中国对美出口产品的关税。用《华盛顿邮报》的话来说,美国农民、银行家和苹果公司是协议和贸易战的最大赢家。对于试图限制中国产业发展的鹰派来说,则无疑是一场“失败”。④Keith Bradsher,“China’s Hard-Liners Win a Round in Trump’s Trade Deal,”14 December,2019,https://www.nytimes.com/2019/12/14/business/china-trade-hardliners.html;Heather Long,“5 Big Takeaways from Trump’s‘Phase One’China Trade Deal,”14 December,2019,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business/2019/12/13/big-takeaways-trumps-phase-one-china-trade-deal/.美国的这一选择说明,现阶段其意在以对抗性方式(挑起贸易战)谋取在华经济收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只是美国实现目标的方式,而非目标本身。

改变中国的国内和国际行为,让中国更接近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一直是美国对华战略的核心。为此,美国一直从正、反两方面给予中国激励,采取了以对冲为核心特征的策略组合。一方面,通过接触来塑造中国正面、合作的行为,另一方面也通过防范和制衡来劝阻负面行为,预防失败风险。⑤王栋:《国际关系中的对冲行为研究——以亚太国家为例》,《世界经济与政治》2018年第10 期,第29 页。过去,美国在经贸领域以看好、接触中国为主,①Fared Zakaria,“A‘Hedge’Strategy Toward China,”15 November,2010,http://www.washingtonpost.com/wp-dyn/content/article/2010/11/14/AR2010111403883.html.防范主要体现在政治和安全领域。现在,美国将防范的主要阵地转移到经贸领域,就中国经济体制的发展方向提出了广泛的“结构性改革”要求。有的研究将这一对华政策转向称为“规锁(confinement)”,认为其兼有接触和遏制的特征,“核心是要规范中国行为,锁定中国经济增长空间和水平,从而把中国的发展方向和增长极限控制在无力威胁或挑战美国世界主导权的范围以内”,而不是“通过孤立或隔绝等途径等待目标国因内耗与低效而停滞以致崩溃”。②张宇燕、冯维江:《从“接触”到“规锁”:美国对华战略意图及中美博弈的四种前景》,《清华金融评论》2018年第7 期,第24 页。这一判断恰如其分地指出美国的对华政策并非冷战意义上的遏制。但是,正如中方多次表示,美方对中国提出的结构改革要求“有相当部分与中国自身的改革方向是一致的”,“中美在经贸领域的博弈反过来还可以构成中国推动内部经济改革的压力”。③达巍:《选择国内战略定位中美关系》,《美国研究》2019年第2 期,第30 页。因此,美国对华政策的实质是否是为了锁定中国的经济增长,还有待观察。不过,在美国的公开宣示中,其过去和现在的对华政策都不是以“遏制中国”为方针。2019年12月13日,美国国务院负责东亚暨太平洋事务的助理国务卿戴维·史迪威(David Stilwell)在美国战略与国际事务研究中心发表演讲,表示如果“实事求是”地看待中美关系的历史,就会发现“美国决策者多次向中华人民共和国伸出友谊之手,但却没有得到回报”。④“U.S.-China Bilateral Relations: The Lessons of History,”13 December,2019,https://www.csis.org/analysis/speech-assistant-secretary-state-east-asian-and-pacific-affairs-david-r-stilwell.不论这一论述本身是否正确,这至少表明美方对当前对华政策的“自我印象”,其突出的着眼点和特朗普一样,就是要求中国“回报”美国,而非打击中国。

四、结论

“修昔底德陷阱”是一个既符合一般常识又具有相当学术潜力的概念。虽然其“恐惧导致战争”的简单化论述招致了很多批评,但是并不能仅凭这一点就抹煞其学理上的价值。更何况,如果只能用“是与否”来回答,当前中美关系的发展趋势更多是证实而非证伪这一概念。按照最直观的GDP 来计算,中国的综合实力正在迅速接近美国,而美国也相应采取了中国“入世”以来前所未见的强硬对华政策。现实的发展告诫我们,绝不能轻易断言“修昔底德陷阱”的逻辑是错误的,或者完全不适用于当今时代的中美关系,不能忽视其潜在的破坏力。尽管美国尚未对中国产生真正意义上的恐惧情绪,在应对中国时表现出“心有旁骛”的态度,但是即使如此,这也为中国带来了相当严重的困难。如果中美的双边互动恶化,美国很可能更多地将注意力集中在中国身上,那么中国还将面临更多困难。因此,不应该出于主观的期望和偏见就忽视“修昔底德陷阱”这一理论机制。

同样需要仔细审视的是,即使“修昔底德陷阱”的逻辑有合理性,也不能轻易断定中国近三十年的迅速发展就已经触发了该作用机制。当前,美国对中国的经济成长确有担忧,但是正如“中国崩溃论”和“中国威胁论”一直以来都旗鼓相当所显示的那样,美国对自身的经济发展模式和效果仍然充满信心,远远谈不上对自身的相对衰落持有“不可逆转”的悲观态度。在这一点上,特朗普政府甚至比奥巴马政府要自信得多。很多人都将中美的贸易摩擦与20世纪80年代的美日贸易摩擦对照,但是应当认识到,中国在相对经济发展水平上尚不足以与当时的日本相提并论。更何况,在美日贸易摩擦中,虽然双方矛盾重重,两国社会也不乏敌对情绪,但是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发展到陷入“修昔底德陷阱”的地步。从美国对华经贸政策中的具体措施来看,其也更多是以高风险方式追求绝对收益,而不是以谋取零和的相对收益为目的。因此,没有充足证据表明当前的中美贸易摩擦是“修昔底德陷阱”全面展开的第一阶段。中美经贸摩擦的出现并不必然决定对抗会向政治和安全领域扩散。

然而,中美之间的“修昔底德陷阱”尚未触发也不必然是一个好消息。反过来说,两国在经贸和整个双边关系上都还有很大的恶化空间。如果不能管控好摩擦和冲突,找到新的双方都认可的平衡点,扩大共同的国际秩序基础,那么伴随着中国综合实力的进一步增长,或者美国陷入显著衰退,就可能迎来“修昔底德陷阱”的真正展开。要想避免这一前景,需要做的不是拒绝承认“修昔底德陷阱”的逻辑,也不可能是“反其道而行之”,毕竟中国不可能为了避免美国产生恐惧而拒绝缩小与美国的实力差距。因此,如果中国成功地实现了自身的持续迅速发展,那么“不可避免”地总有一天会引发美国的真正恐惧。但是,即使“修昔底德陷阱”逻辑的本身是成立的,其也并非是决定两国关系的唯一逻辑。正如想要让成熟的苹果不落向地面,要做的不是否定地心引力,也不是不让苹果成熟,而是可以利用网兜等人类的智慧工具。届时,只要努力确保影响中美关系的其他作用机制发挥更大作用,那么仍然可能在相当程度上抵消“修昔底德陷阱”的负面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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