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兰西文化领导权的实践策略及其当代启示
2020-03-12杨静云
杨静云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2488)
提要: 面对意大利工人运动遭受挫折和法西斯政党掌权的现实处境,葛兰西在分析东西方社会结构差异的基础上提出争夺文化领导权的思想。它以市民社会为争夺场域,以凝聚人民共识和达成“集体意志”为旨归,以建立统一的民族语言、民族—人民的文学和实现马克思主义大众化为具体的实践策略。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思想强调文化凝聚民众意志、推动社会变革的意义,从而开创了一种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文化政治”分析模式。在当今大众文化全面占领人民日常生活的全球化时代,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思想对我们建立文化统一战线、提升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领导权的文化认同具有重要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安东尼奥·葛兰西(1891—1937)因其文化领导权思想而被佩里·安德森归入“主要关注文化和意识形态”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行列,并和卢卡奇、科尔施一起被并列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模式的真正创始人”[1]41。但葛兰西不是闭门造车的思想者,而是一位致力于实现“理论和实践的革命统一”[1]60的行动者。他的文化领导权思想是在继承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础上,结合意大利的阶级状况、工人运动实际和政治文化环境而提出的符合当时意大利国情的政治实践策略。面对文化全球化和价值多元化对我国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领导权提出的挑战,我们有必要再次审视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思想及其实践维度,并探讨其当代启示意义。
一、文化领导权的内涵
葛兰西的术语“egemonia”对应的英文单词为“hegemony”,它在国内学界的译法并不统一,主要有“领导权”或“霸权”两种译法,还有一种观点则认为应该直接把它翻译为“文化领导权”或“文化霸权”。因此,有必要对这一术语的含义进行辨析。
首先,《狱中札记》英译本有一条重要的脚注,译者在这条脚注里指出,葛兰西经常使用“dirigere”(“领导”),以作为“dominare”(“支配”)的反义词,而有时也会把它当作“egemonia”的同义词来使用。此外,列宁的《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中的“领导权”概念也有“hegemony”和“leadership”两种英译法,因此《狱中札记》的英译本也没有对葛兰西使用的这两个词汇作出严格的区分[2]55。其次,我们还需要注意葛兰西曾在不同语境中使用“egemonia/hegemony”。在1926年的《论布尔什维克党的处境》中,葛兰西多次使用“无产阶级领导权”这一说法,如“都灵共产党人具体地提出了无产阶级领导权的问题,即无产阶级专政和工人国家的社会基础问题”[3]443。在1932年的一封狱中书信中,葛兰西说道:“‘领导权’和文化领导权环节被系统地重新评价,以反对经济主义的机械论和宿命论的观念。”[4]433综合以上所列举的两处语境来看,显然将“egemonia/hegemony”翻译为“领导权”更合适。若直接翻译为“文化领导权”,则会产生语义重复;若翻译为具有贬义性质的“霸权”,则会产生歧义。
领导权是20世纪初期俄国社会民主运动中一个重要的政治术语。这一思想孕育于普列汉诺夫强调的无产阶级在革命运动中的“领导作用”。其后,阿克塞罗德在1901年明确提出“领导权”这一概念,最后在列宁的《怎么办?》中成为一个重要的概念,意指无产阶级的政治领导权,即无产阶级专政。俄国十月革命后,这一术语很少再被提及,但它保存在共产国际的重要文件中[5]。葛兰西于1922年参加的共产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是他接受这一概念的契机。我们可以发现,葛兰西前期所说的领导权主要是指无产阶级的政治领导权。在他后期的狱中笔记和狱中书信里,领导权的这一层含义也并没有被放弃使用,但更多的时候,葛兰西是用这一概念反对纯粹经济主义的路线,而强调精神道德的领导及其意识形态斗争的重要性。
1926年11月,葛兰西被法西斯政权逮捕入狱,意大利的工人运动也随之陷入低谷。面对这样一种现实处境,葛兰西的《狱中札记》以“领导权”“有机知识分子”“市民社会”“集体意志”“阵地战”“实践哲学”等关键术语为核心,提出了一套全新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具体而言,葛兰西认为,俄国十月革命之所以取得胜利,而西欧资本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革命却屡遭失败,其根本原因在于东西方的社会结构差异。葛兰西指出,国家由政治社会和市民社会组成,即以强制力量保障的领导权[6]217。政治社会由实行强制和专政功能的政府机关组成,市民社会则由教会、学校、新闻出版机构等实施文化和意识形态功能的非政府机构组成。直接的暴力革命只能破坏国家外部的政治社会,而市民社会作为凝聚人民思想意识的“文化核心”,才是西方社会结构的坚固堡垒。因此,西方的无产阶级政党若不首先获取市民社会的领导权,就不能真正赢得国家政权[6]38。可见即使“领导权”一词在《狱中札记》单独出现,其内涵也主要是指文化或意识形态层次的领导权。此外,笔记中还出现了“文化领导权”“智识和道德的领导权”“政治与意识形态领导权”“完全的领导权”等不同的说法。综上可知,完整的领导权由政治领导权和文化领导权共同构成。
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思想鲜明地反对三种观点:第一种是经济主义或经济决定论的观点,它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歪曲理解,把经济因素视为社会变革的唯一决定性因素,而忽视了上层建筑的文化或意识形态要素对社会变革的推动作用。第二种是“自发主义”的观点,它和第一种观点密切相关,认为社会变革是人民群众的自发性运动,而不需要政党对其进行引导和组织。第三种观点则把社会主导阶级和人民群众的关系看作是强制性的“支配”关系,人民群众只需要“统治”,而不需要“领导”。与此相应,葛兰西强调以夺取文化领导权为内容的文化变革与政治经济变革具有同等的重要性,甚至应该超前发生,以引领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变革。“‘文化’是意识形态得以传播和组织的领域,是领导权得以建构、打破并重建的领域。政党通过这一步骤建立其社会权力机器的根本因素,是一种新人文主义的分子式传播,一种智识的和道德的变革,换句话说,一种新意识形态,一种新的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的共同感。”[7]243文化领导权思想强调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对抗性,它以文化批判和改革为手段,通过建立无产阶级的文化形式和意识形态,去争取人民群众对无产阶级政党的自发“认同”,从而达成共识,形成集体意志。
二、文化领导权的旨归:集体意志
“集体意志”是一个经常被忽视的重要术语。就其意义而言,把两千多页狱中笔记联系在一起的核心问题便是对“唤醒和组织民族人民的集体意志的条件”[6]94进行理论和历史的研究。集体行动要求形成集体意志,即一种统一的世界观和意识形态。形成民众的集体意志是建立无产阶级文化领导权的旨归,文化领导权的实践策略便围绕集体意志的形成来展开。费米亚(Femia)指出,葛兰西实际上提出了三种不同层次或类型的领导权,即“整体的领导权”“衰退的领导权”和“最小的领导权”[8]。这三种层次的根本区别在于人民的意志形成了不同程度的统一,“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民族—人民的集体意志体现了不同类型和程度的领导权”[9]。
(一)从阶级联盟到集体意志
自葛兰西于1913年加入意大利社会民主党以后,他就致力于反对党内把无产阶级斗争引入歧途的“工团主义”思想。1921年,葛兰西最终从社会党中脱离出来,与波尔迪加、陶里亚蒂等人共同创建了意大利共产党。次年,代表着意大利北方资产阶级和南方地主联盟利益的墨索里尼出任法西斯政权的内阁总理,这使葛兰西认识到工业无产阶级的单一力量过于薄弱,因而“集中和突发的形式”[6]81(即直接夺取政权)难以取胜。十月革命的胜利曾使葛兰西十分振奋,他认为这场革命是对经济决定论的有力反驳,是俄国“人民的集体意志”[10]9发挥作用的结果。但葛兰西在入狱之前就已经认识到,“无产阶级领导权所固有的一切问题,一定会以一种比俄国更复杂、更尖锐的形式出现在意大利,因为意大利的农村人口密度要大得多”[3]430。因此,葛兰西设想的革命策略总是围绕如何让农民最广泛地参与到政治生活中来。基于以上原因,葛兰西深刻认识到实行阶级联合的必要性。首先,为了建立最广泛的阶级联盟,工人阶级必须超越自身的“经济团体阶段”,将阶级利益普遍化和扩大化,从而团结农民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这三大社会力量之间建立稳定的经济—政治联盟,以对抗和瓦解北方资产阶级和南方地主之间的防御性联盟。其次,以工人阶级为核心的阶级联盟不能仅仅是经济利益的结合,而必须上升为文化联盟,即在世界观、政治方向等各个方面达成思想意识的高度统一。若没有统一的意志和思想,就不会有统一的行动。而事实上,意大利却在文化、语言、世界观等各个方面存在着深刻对立。葛兰西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扩展了领导权的内涵,它不仅指涉政治领导权,也包括文化或意识形态的领导权。实现文化领导权意味着历史集团的同质性达到最高阶段,意味着一个政党不仅“带来经济和政治目标的一致,也引起精神和道德的统一……从而造成某个基本社会集团对一系列从属社会集团的领导权”[6]144。这里的“精神和道德的统一”即为集体意志。
葛兰西的集体意志来自马基雅维利《君主论》的启示。葛兰西认为《君主论》构建的君主形象并非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而是能够聚拢人民意志的“象征领袖和理想的统帅”[6]90。集体意志则是指在政党、知识分子和工农群众之间形成新的意识形态统一体,使他们以历史主体的身份积极参与推动历史进步的运动。在葛兰西经常列举的法国雅各宾派那里,可以更直观地体会集体意志在革命中的作用。葛兰西认为,法国大革命中的雅各宾力量不仅和第三等级建立了同盟,而且他们的“语言、意识形态和行为方式都完全反映了时代的迫切需求”[6]54,从而“唤醒和组织民族—人民意志”[6]95,使资产阶级成为全民族的领导和统治阶级,建立了资产阶级国家。而在意大利的无产阶级革命中,人民的意志起着消极作用,由经济因素导致的自发运动总是被群众传统而落后的意识形态因素所阻碍。为了把民众意志的破坏作用转变为积极的建设作用,葛兰西提出要把人民群众分散的、落后的意志转变为集体意志,为此不仅要改变那些必须吸收的社会力量的政治方向,也要对传统的意识形态进行批判和重建,从而形成一个“没有内部矛盾的同质的政治经济历史集团”[6]132。
(二)政党是集体意志的组织者和体现者
葛兰西的集体意志和卢卡奇的阶级意识具有很大的相似性,都体现为无产阶级对自身历史地位和历史必然性的积极认识。但卢卡奇并没有指出究竟如何形成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而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是对如何造就集体意志的具体回答,它直接指明了无产阶级政党的意识形态领导职能。集体意志具有同质性、组织性和方向性的特征,它不能在人民群众中自发地产生,必须通过政党的组织和教育才能形成。葛兰西认为政党有三要素:(1)群众是政党的基础,是需要集中、组织和约束的力量;(2)具有凝聚力、向心力和约束力的领导力量;(3)把前两者联系起来的精神和道德要素[6]116-117。暗含于群众活动中的倾向和观念,在政党层面已经体现为一定程度的统一认识和明确意志。政党必须把这种意志赋予人民,使政党的意志成为人民的集体意志。因此,政党是“普遍和完整的集体意志的萌芽”[6]92,是集体意志的组织者和体现者。
具体而言,无产阶级政党要创造人民的集体意志,就要引领一场漫长的“精神和道德改革”,在细微的日常生活中逐步改变人民的倾向和观点,因而这是一个漫长的“分子过程”。首先,政党及其有机知识分子要对旧的意识形态体系进行批评,形成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一种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的“健全的常识”。“通过这样的批评,我们就能够对种种旧意识形态的因素曾经拥有的相对影响力逐渐加以区分和改变:以前是次要的、从属的,甚至可能是偶然的东西,现在却被当成了头等重要的东西,变成了新的意识形态和学说综合体的核心。旧的集体意志分裂成互相矛盾的因素,因为其中那些从属的因素在社会中取得了发展。”[2]194其次,政党是新世界观的制定者和传播者。“世界观越有生气、越是具有彻底革新的精神、越是和旧的思想方式相对立,理论和实践之间的关系也就越密切。”[6]245只有在政党与人民的世界观一致时,集体意志才真正达到一定程度的同质性,人民群众才能在历史事件中付出一致的行动。
三、文化领导权的实践策略
“民族—人民的集体意志”要求发展民族共同的语言和文化形式,这首先要打破根植于意大利等级制传统的诸多二元对立,如语言与方言、知识分子与人民、哲学与常识、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无产阶级要通过建立统一的民族文化来实现无产阶级的文化领导权。若不瓦解资产阶级的文化体系,旨在维护现存社会秩序的旧的集体意志便无法转变为民族大众的集体意志,从而难以形成社会革命的条件。
(一)统一民族语言
为什么马基雅维利时期的意大利没有形成集体意志?葛兰西认为,这一方面是由于意大利语言由拉丁语和无数的民间方言组成,另一方面是由于意大利知识分子持有“世界主义”倾向,而对民族文化的建设毫无作为,因此意大利自始至终都缺乏语言和文化的统一形式。
19世纪的复兴运动结束了意大利长达几百年的政权分裂,于1861年建立了统一的意大利王国。统一的资产阶级国家随即提出了统一语言的要求。当时有两种语言统一方案,即把托斯卡纳语定为标准的意大利语,或把人造的世界语作为标准意大利语。新成立的政府最终采取了第一种方案,并通过教育立法的形式在全国推行托斯卡纳语。而在葛兰西看来,这种通过强制手段推行的统一语言遭遇了实实在在的失败。资产阶级想要通过自上而下的语言改革创造思想的统一,但无产阶级普遍低下的教育水平阻碍了这种语言的传播,因此绝大部分人民仍然口持方言。葛兰西指出,语言问题的每一次浮现,就意味着要重组文化领导权[11]184,因此无产阶级知识分子要承担起统一民族语言的任务。若不能实现语言的民族统一,工人和农民便无法有效地参与政治生活,更遑论在民众之中形成统一意志。
语言是葛兰西提倡的“自发哲学”所寓居的一个重要场所。他在“哲学研究”的笔记中反复阐释其语言观,“语言不只是与内容无涉的语法上的字,语言是既定的观念和概念之整体”[6]231,“在语言中,包含着一种特定的世界观”[6]232,因此语言会影响人们理解和看待世界的方式。语言就此成为葛兰西对文化和日常哲学进行政治分析的有力因素:“某个只讲方言或者对于标准语言不甚了了的人,必定对世界具有一种或多或少受到限制的、地域性的直觉。比之于支配世界历史的主要思潮,这种直觉陈腐而不合时宜。他的利益是狭隘的,或多或少是团体或经济主义的,而不是普遍的。”[6]233要实现民众的世界观以及社会文化的统一,首先应该实现语言的统一,这是社会变革的首要任务:“历史的行为只能由‘集体的人’来完成……所以,语言问题,也就是集体地达成一种单个的文化‘气候’的问题,就显得十分重要。”[6]260
葛兰西因此明确提倡建立一种统一的意大利民族语言:“理性的做法是寻求务实的合作,并乐于接受一切有助于创造共同民族语言的东西;民族语言的缺失尤其容易在人民大众中引起冲突,他们的地方特殊主义和狭隘的地方心态比想象中更顽强。”[11]182但这种统一语言无法通过统治阶级以单一性的行政手段去创造和传播,而应该通过一个复杂的分子过程来完成,即通过教育体制、报纸、作家、剧院和电影、广播、各类公开会议、不同阶层人口之间的对话以及人们的写作、贸易和商业的生产活动[11]27,对民族共同语言的形成施加综合性影响。真正的语言革新不是个体性的创造,它应该来自人民的实践活动,人民是“更新自己的文化、并取得历史进步的完整社会群体”[11]177。与此同时,民族语言也不能通过完全自发的社会实践活动而形成,它也需要有机知识分子能够以“有组织的干预”方式(即教育活动)来促进这一进程,使之成为一种具有统一性、民族性和大众性的规范语言。无产阶级、农民和知识分子之间因此就能够实现“文化的‘民族—人民的’统一”[11]170的基础。从方言发展为统一的民族语言,这既是无产阶级重建文化的过程,同时也是构建领导权和形成集体意志的过程。
(二)建立民族—人民的文学
集体意志是民族性和人民性的统一,因此当葛兰西提出“民族—人民的文学”时,就意味着他把文学作为创造民众集体意志的有效途径。葛兰西以报章连载小说作为他的考察对象,因为它“表明了‘时代哲学’是怎样的哲学,即在‘沉默的’群众中间什么样的感情和世界观现在占据主导地位”[12]36。意大利报纸热衷于连载《基督山伯爵》等小说这一事实表明,意大利人民不读意大利文学,却喜欢阅读以法国文学为代表的外国文学。这一现象足以证明意大利不存在民族—人民的文学,这就意味着外国知识分子在对意大利人民行使“智识和道德的领导权”,而本民族的知识分子反而脱离人民群众,因此“在意大利不存在一个思想上和精神上的民族统一整体,也不存在等级制的,更毋庸说平等的民族统一体”[12]50。
意大利文学何以会面临如此窘境呢?葛兰西的回答是因为知识分子和人民具有不一致的世界观,大众的愿望、感受和感情并没有成为作家的内心体验。恰恰相反,他们“把自己禁锢于极端陈旧、空洞、卑鄙、自私和等级森严的世界”,自然也无法作为“民族教育者”,去承担“教育和培养人民—民族的思想和道德意识的历史任务”[12]53。知识分子和人民的历史性分离是《狱中札记》的一个重要主题,葛兰西把这一裂痕上溯到文艺复兴时期。文艺复兴是一场伟大的“文化革命”,它哺育了欧洲的现代思想,但并未对意大利的民主现代主义和人道主义产生任何积极影响。意大利在历史上作为罗马帝国和天主教会的中心,产生了“世界主义”的知识分子特权阶层,“起着非民族的普救论者的作用”[4]366。与此相应,意大利官方语言是拉丁语以及后来的托斯卡纳语(仍然根源于拉丁语),而意大利民族语言并未真正发展起来,这成为民族—人民统一的绊脚石。“因此,意大利的人文主义和文艺复兴是离开人民—民族的‘贵族政治现象’”[7]242,它在意大利历史上造成了一种深远的等级制传统,意大利还不曾有一种人民政治运动来打破这个传统。
针对此问题,葛兰西提出必须进行彻底的文化批判,实现“文化—道德的革新”[12]36。换言之,应探讨意大利的革命作家如何创造新文学的问题。诚然,葛兰西把法国文学、俄罗斯文学看作是民族—人民文学的典范,批判的现实主义尤其是他偏爱的风格,但这并不代表葛兰西为民族—人民的文学规定了特定的内容或风格。相反,一切有利于创造民族—人民文学的要素都应积极吸收,因此他认为商业文学的价值同样值得重视。葛兰西尤其重视报纸副刊的通俗文学,并将其作为新文学问题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它是精神、道德革新的表现,唯有从报章连载小说的读者中,才有可能挑选出为建立新文学的文化基础而必需的、足够的公众”[12]17。葛兰西研究大众文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描述一套静态的文学价值标准,而是为了寻找破除等级制藩篱的可能性,力求通过创造深入民间的文化形式,收拢人民的意志和思想。因而无产阶级新文学应具有历史性、政治性和人民性。民族作家要理解人民的思想和情感,解决人民的现实问题,“把自己的根子扎在实实在在的人民文化的沃土之中,人民文化有着自己的风格,自己的倾向和诚然是落后的、传统的道德与精神世界”[12]17-18。
(三)实现马克思主义大众化
葛兰西用意大利哲学家拉布利奥拉的“实践哲学”来代称马克思主义,这个术语体现了他对人的主体性作用的特殊重视,如他所言:“在哲学中,统一的中心是实践,也就是说,是人的意志(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之间的关系。”[6]313在他看来,实践哲学的特点在于它要从一种世界观过渡到一种实践活动的行动准则。
葛兰西在根本上把哲学理解为世界观,它暗含于人们从事的每一种实践活动当中。因此,哲学不是特定领域的专家或专业哲学家所从事的智识活动,恰恰相反,“人人都是哲学家”[6]231。在人们最细微的日常生活和思维活动里所包括的哲学世界观,葛兰西称之为“自发哲学”,它体现在语言、常识、宗教、民俗等意识形式和文化形式之中。在自发哲学的诸种形式中,“常识”(common sense)与哲学最为接近,它是“哲学的民俗学”;而哲学则是“智识秩序”,是“对宗教和常识的批评和替代”[6]234。在对哲学的政治性论证中,葛兰西认为常识就是过去的统治阶级行使文化领导权所留下的痕迹,是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沉积碎片,它扎根于人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中,从而达成对特定统治阶级的自发维护。葛兰西虽然认为常识具有非批判性和非系统性的特点,但它也包含有唯物主义的真理成分,尤其是哲学的大众性的有效证明。因此,无产阶级政党要对常识加以批判和重建,使之成为“健全的常识”。法国哲学文化十分注重对常识的研究,因而“能够提供一个持领导权的意识形态建构的模型”[6]333,实践哲学同样要诉诸民众常识,使得杂乱无序的观念上升为统一的新世界观。因此实践哲学的基本任务是“教育还处于中世纪的人民大众”和“战胜形式精致的现代意识形态”[6]303。由此可见,葛兰西把实践哲学作为建立无产阶级文化领导权的思想武器,而其根本方法在于实现实践哲学(即马克思主义)的大众化。
实践哲学是现代文化的一个要素,但它并没有为人民群众所掌握,甚至成为一种“偏见和迷信”[6]306。这意味着葛兰西意识到了实践哲学的大众性和通俗性不足的缺陷,而无产阶级的有机知识分子及其政党承担着弥补这一缺陷的历史任务。为了让实践哲学取代旧的常识而成为一种新世界观,知识分子应发挥其“历史职能”,对民众进行教育。葛兰西批判了自居于特权地位的传统知识分子,他们不肯靠近人民,和人民缺乏“意识形态上的一致性”[6]238。而那些认识到要自觉和人民保持有机联系的知识分子是“有机知识分子”,他们具有统一民众意识和组织民众的功能。有机知识分子充当哲学文化运动的领导者和传播者,承担提高人民文化水平的教育使命。通过这种教育关系,使大众获得“文化上的稳定性和思想上的有机性质”,而知识分子也因此和群众组成一个同质的“文化的社会的集团”[6]239。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实践哲学承担着哲学和文化的双重任务。就哲学意义而言,它一方面要批判仍然掌握群众思想的唯心主义体系和迷信的宗教思想体系;另一方面,实践哲学是一种世界观,无产阶级先锋要向人民群众反复重申自己的观点,并不断培养出新的知识分子,这种新的世界观就会通过不断向外辐射的方式为人民群众所掌握。但葛兰西认为实践哲学不应满足于人们的常识阶段,也就是说,不仅仅是形成新的世界观,而且要在新世界观的指导下,创造一种与高级社会形态相适应的新文化与新文明。“实践哲学本身包含了为构建一个全面而完整的世界观、一种完整的哲学和自然科学理论所需的所有基本要素,不仅如此,还包括为赋予一个完整而实际的社会组织(即一个完整的文明)以生命所需要的一切因素……这意味着实践哲学开始行使它对传统文化的领导权。”[2]462在葛兰西看来,实践哲学必然成为高级文化的居于领导权地位的代表,以实践哲学为核心的无产阶级文化意味着无产阶级文化领导权完整的实现。
四、当代启示:拓展意识形态领导权的文化维度
葛兰西的领导权理论一方面继承了列宁的思想,仍然强调政治领导权及其经济基础问题;另一方面,他又赋予“文化”以全新的理解,即强调文化的政治性和意识形态功能。所谓夺取文化领导权,其实质是建立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领导权。因此,他的文化领导权首先是一种文化的政治实践策略,而不仅仅是一种文化理论。伊格尔顿认为,正是葛兰西的领导权思想孕育了西方左翼的“文化政治学”,其核心要义在于:“有效的政治变革必须是文化性的。任何政治上的变化,如果不嵌入人民的感受和感知中——如果不能得到他们的同意,不能激发他们的欲望,不能融入他们的认同感——就不可能持续很长时间。”[13]俄罗斯学者卡尔—穆尔扎认为,苏联解体的根本原因之一是其西方对手利用文化手段操纵苏联人民的社会意识,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导权悄悄易手于资产阶级。这就造成了“葛兰西的悲剧”[14],即他为无产阶级设计的“文化革命”战略被资产阶级深刻领会和实践,并成功运用于对无产阶级的“意识操纵”之中。因此,文化政治存在阶级政治和国际政治两个维度。一方面,我们要看到国内一些错误的思潮和倾向以文化和文艺的载体,无声无息地对人民群众产生消极作用。另一方面,当今世界的全球化已经从经济全球化发展为信息全球化和文化全球化,我们要警惕西方敌对势力表面扛着“文化”大旗,实际上却对我国进行意识形态颠覆的“和平演变”。如马克思所言:“如果从观念上来考察,那么一定的意识形式的解体足以使整个时代覆灭。”[15]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能否做好意识形态工作,事关党的前途命运,事关国家长治久安,事关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16]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思想启示我们,要深刻理解文化的政治性,通过文化手段做好统一战线的工作,通过提升人民群众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认同感来牢牢掌握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领导权。
(一)文化的政治性与文化的统一战线意义
葛兰西认为,市民社会的“文化核心”就是革命斗争中的“铜墙铁壁”,是市民社会的文化和教育机构向人民大众传播知识、道德和观念而形成的文化统一体,这是他所理解的“统一战线”的真正意义。葛兰西强调文化不是百科全书式的知识体系,而应该把文化理解为人们能够从中获得更高的政治素养、生活观念和道德准则的事物。“文化也是社会主义的一个基本概念,因为它把模糊的思想自由的概念统一起来并使之具体化,我希望它也能被组织的概念赋予活力。让我们以组织任何实际活动的方式来组织文化。”[11]25理解葛兰西的思想,认识文化的政治特征和意识形态功能,对我们做好新形势下的统一战线工作具有重要意义。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统战工作事关人心向背:“人心向背、力量对比是决定党和人民事业成败的关键,是最大的政治。统战工作的本质要求是大团结大联合,解决的就是人心和力量问题。”[17]556葛兰西的“统一战线”内涵与我们党的“统一战线”内涵有所区别,前者主要是指在知识分子和人民之间形成统一,而后者主要是指共产党要团结党外人士,但葛兰西的文化统一战线思想对我们仍然有积极的启示意义。文化作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通过耳濡目染的方式影响着人们的思想观念、感情倾向和政治立场,是影响人心向背的重要因素。
理解文化的统一战线意义,必须把握文化的政治性特征,具体而言,就是把握文化的人民性、批判性和整合性。所谓文化的人民性,就是指文化不是只有少数人掌握的高级知识,而是在整个民族普及地对人和事物的观念和倾向。葛兰西认为,无产阶级通过组织文化斗争,可以争取人心,凝聚人民的共识,从而发动和组织人民群众参与到实际的政治斗争之中。这就启示我们,要掌握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领导权,引领文化发展的方向,同时也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理解人民的需要、感情和倾向,满足人民美好生活的文化需要,丰富文化生活,牢牢掌握文化的凝聚人心和共识的作用。
所谓文化的批判性,也可以理解为倾向性、对抗性,指文化应该成为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中的批判性和建设性的力量。葛兰西指出,“每一次革命都是以激烈的批判工作,以及在群众中传播文化和思想为先导的……正是通过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无产阶级的统一意识才得以形成或仍在形成,这种批判暗含着文化。”[18]批判性一方面是指对旧的封建文化和资产阶级文化进行批判,另一方面,则要为了“建立新文化而斗争”[12]10。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也应具有批判性,它既要能够成为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深厚支撑,同时也要具有鲜明的倾向性,和以颠覆中华文明为目的的西方资本主义文化与落后的封建文化形成有力的对抗。
所谓文化的整合性,是指它可以通过人民自觉接受和认可的方式来获得认同感和共通感,以形成具有向心力的统一意识和思想力量。文化不是强制性或命令性的规章或政策,而是通过“风俗的演化、思想和行为方式以及道德风尚等产生客观效果”[6]198,从而使多样而分散的个人意志达成统一的集体意志。它浸入人民的日常生活,以潜移默化的方式对人民的思想意识产生持久而深刻的影响。做好文化建设的工作,可以提升统一战线工作的效果,获得人民群众积极而自觉的拥护和支持。
(二)提升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领导权的文化认同
马克思主义是我国的国家意识形态,坚持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这一根本立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改变。但随着大众媒介技术的发展以及思想、价值和文化多元化时代的到来,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领导权也面临着严重的挑战。在前现代社会,国家意识形态以法令、权威以及西方的宗教神学等形式表现出来;而在现代社会,随着科学技术和现代民主自由思想的发展,意识形态领导权更多表现在文化层面。一方面,国内的自由主义、历史虚无主义等错误思潮融入电影、文学、电视节目以及其他文化形式之中,在潜移默化之中对人民群众的价值观念构成消解性影响。另一方面,来自西方的动漫文化、嘻哈文化、篮球文化、好莱坞电影文化在我国构成了席卷之势,人们不知不觉开始崇拜西方的个人主义英雄、认可西方的“普世价值”标准,这些都对我国的意识形态领导权和文化建设构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旅法作家边芹认为,西方意识形态对手正通过文化手段,悄无声息地劫持中国文明的道义权、历史解释权和审美权[19],我们对此不能不提高警惕。维护和建设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领导权不可能一劳永逸,而是一个永久的动态过程。思想文化领域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马克思主义必须寻找恰当的手段和方式实现当代出场,主动占领思想文化阵地。要加强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为我们党的意识形态领导权凝聚更多的文化认同。
首先,要对文艺、哲学和政治之间的关系有正确的认识。文艺领域是意识形态的重要阵地,要坚决反对“纯文学”“纯艺术”的观点,牢牢掌握文艺阵地的意识形态领导权。文学艺术存在两个维度,“一种是美学或纯艺术性质的事实,另一种是文化政治,也就是政治性质的事实”[12]14。“文艺是时代前进的号角,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风貌,最能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气。”[16]121我们要建设好社会主义的人民文艺,它是符合历史必然性的、富有生命力的文化形式,必然能够获得最优秀的艺术家和最广泛的受众。同理,哲学社会科学也不能脱离意识形态的指导,其思想理论研究同样不存在所谓的“纯学术”或“纯科学”,任何理论形态和理论成果都是为一定的社会集团服务的。正如葛兰西所言,哲学与政治不可分割,“对于一种世界观的选择和批判也同样是一件政治性的事情”[12]236。哲学社会科学的研究要“注意区分政治原则问题、思想认识问题、学术观点问题,旗帜鲜明反对和抵制各种错误观点”[20]。
其次,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体系引领大众文化的生产和传播。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源自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党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但随着大众媒介的兴起,势头强盛的大众文化占领了人们的日常生活,甚至以其商业性、娱乐性和低俗性而对主流文化和精英文化构成消解之势。正因如此,向他国输出的西方大众文化总是夹带“私货”,以达到向输入国传播其本土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目的。比如美国的好莱坞电影凭借其经济、技术优势和强权地位,通过塑造超级英雄、展示技术特效和消费文化“景观”等手段,向全球输出美国垄断资本主义精心打造的文化产品。由于国内民众长期受此种海外大众文化的熏陶,其思想意识和价值观念难免在不同程度上向西方偏移,从而造成深层次的文化认同危机。未来科学技术发展会越来越快,大众文化的发展和兴盛呈现难以阻挡之势。我们党要立足于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和社会实践,以文化形式对大众文化加以引导和规范。一方面,要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体系打造主流文化产品,把主旋律作品推向市场,在提升先进文化的吸引力和感召力的同时,对民众的文化品位和审美趣味进行引导和提升。另一方面,也要满足人民群众多元的文化需求,大力支持和鼓励健康向上、符合中华民族精神和人民立场的大众文化形式,使其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服务,近期传播到国外的“李子柒短视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由此,形成一个以主旋律文化为主,多种民间文化和大众文化形式协同推进的文化发展局面,从而获取人民群众的文化认同和审美认同,有效地建设和维护我们党的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导权。
最后,要加强知识分子队伍建设。葛兰西认为,“知识分子是统治集团的‘代理人’,行使着社会领导权和政治统治的下级职能”[2]12。换言之,知识分子承担着以文化组织群众,为统治集团争取群众的积极“认同”的职能。这就启示我们,知识分子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一支重要力量,是中国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主体。知识分子作为上层建筑活动家,是党和群众的思想黏合剂,承担着社会实践的理论任务和文化建设任务,对人民群众的价值观、思想理念和精神生活具有重要影响。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广大文艺工作者要把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作为根本任务,坚定不移用中国人独特的思想、情感、审美去创作属于这个时代、又有鲜明中国风格的优秀作品。”[21]因此,知识分子要自觉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提高政治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融入人民群众,融入现实生活,为社会和人民创造“艺术精湛、制作精良”的文化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