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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格勒广义器官学视野下的人类世思想阐释 *

2020-03-12陈明宽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0年12期
关键词:广义躯体器官

陈明宽

内容提要 | 斯蒂格勒认为,人类缺乏内在的本能,必须依赖于外在于躯体的技术而生存。技术是人类的躯体外器官。躯体内器官和躯体外器官共同构成了人类的广义器官系统。这是斯蒂格勒哲学理论的广义器官学视野。在此视野下,工业革命成了一种开启人类世时代的器官学革命。由于知识的被清除和自动化,人类世成了熵大规模增长的时代。机器剥夺了身体器官中“怎样去做”的知识,数字技术则剥夺了心理器官中“怎样去生活”和“怎样去思考”的知识。人类成了彻底的无知者。当前的人类世充满着毒性,已到达极度危险的临界状态。人类要想顺利渡过人类世的极端状态,必须构想一种克服人类世的可能性。

作为法国当代著名思想家,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为我们分析和理解技术现象以及由于当代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而引起的各种问题,提供了一种原创性较强的哲学理论。斯蒂格勒善于吸收其他学科领域的成果和概念来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我们在此要讨论的“人类世”(Anthropocene)1国内哲学社会科学领域内的一些学者,经常将“anthropocene”翻译为“人类纪”,这种译法是有问题的。克鲁岑提出此概念时,是在将“anthropocene”与“全新世”(holocene)地质年代作比较,因而“anthropocene”相应地应该翻译为“人类世”。如果将其译为“人类纪”,就似乎显示它是在与包括全新世和更新世在内的第四纪(quaternary period)作比较,而“纪”是比“世”在时间尺度上更大的地质年代单位。并且,国内地质学界对“anthropocene”的通用译法就是“人类世”。,就是斯蒂格勒从地质学中借用而来的概念。“人类世”概念最初由保罗·克鲁岑(Paul Crutzen)等人在2000年提出。2Paul Crutzen and Eugene Stoermer, The “Anthropocene”,IGBP Newsletter, vol. 41, 2000, pp. 17-18.其旨在表明“人类活动也是一种重要的地质营力,其对地球改造的程度与后果足以与传统意义上的地质营力(地震、造山运动等)产生的影响相匹敌”。3刘学、张志强、郑军卫等:《关于人类世问题研究的讨论》,《地球科学进展》第29卷,2014年,第646页。克鲁岑认为:“人类世开始于18世纪晚期,对这个时期的极地冰中空气成分的分析表明,二氧化碳和甲烷的浓度正是从此时开始在全球范围内升高。”4Paul Crutzen, Geology of mankind, Nature, vol. 415, 2002,p. 23.与克鲁岑等人关注人类世中环境熵的增长不一样,斯蒂格勒则在广义器官学的视野下,关注人类世中人类熵(antropy)5“人类熵”(antropy)一词是斯蒂格勒原创的词汇,即将“entropy”中的“e”换为“a”。的增长。人类熵表示人类的愚蠢程度,即无知化(proletarianization)6这里的“proletarianization”以及后面的“proletariat”,是斯蒂格勒从马克思那里借用而来的概念。马克思的这两个概念通用的中译法分别为“无产阶级化”和“无产阶级”。但在斯蒂格勒哲学理论中这两个概念准确的翻译应该为“无知化”和“无知者”。因为,在斯蒂格勒看来,马克思所说的机器对人类劳动的“异化”只是人类世中的技术对人类所具有的知识之剥夺的第一个阶段。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所具有的知识会不断地被剥夺,即人类会继续地被无知化,直至成为彻底的无知者。的程度。对于斯蒂格勒而言:“由于知识被(从躯体内器官)清除并变得自动化,以至于根本不再有知识,……人类世中的熵也在大规模地增长。因此,人类世就是一个‘熵世’(entropocene)。”1Bernard Stiegler, The Neganthropocene,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 2018, p. 51.

与克鲁岑一样的是,斯蒂格勒也认为工业革命是人类世的开端。由于蒸汽机这种技术器官的出现,工业革命成了一次器官学革命。2Bernard Stiegler, The Neganthropocene,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 2018, p. 221.器官学革命使人类具有的知识被机器自动化所清除并取代,知识成了机器中标准化的运作流程,并进一步成为数字网络中的数据信息。人类成了无知者(proletariat)。斯蒂格勒在广义器官学的视野下审视人类世的基本状况:人类世是熵(毒性)大规模且迅速增长的时代,目前人类世的熵已经最大化。3Bernard Stiegler, The Neganthropocene,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 2018, p. 52.克鲁岑对人类世的未来非常失望悲观,人类世只会越来越坏下去,直至大灾难的出现。而斯蒂格勒虽然对人类世现状非常担忧,但他并不对人类世的未来悲观失望。在广义器官学视野下,人类世当前的状况已经蕴含着克服人类世的可能性。那么,克服人类世的可能性是什么呢?人类世当前的状况又是怎样的呢?这种状况又是怎样演进过来的呢?要理解这些问题,我们首先需要将斯蒂格勒的广义器官学阐释清楚。

一、斯蒂格勒的广义器官学

在斯蒂格勒看来,人类之为人类不仅有躯体内器官(endosomatic organs),而且也有躯体外器官(exosomatic organs)。4Bernard Stiegler, Symbolic Misery, 2: The Catastrophe of the Sensibl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5, p. 136.这种观点来源于斯蒂格勒哲学理论的逻辑起点:人类天生缺乏足以维持其生存的本能,必须依赖于外在于躯体的技术而进化。这句话并不是指生物学意义上的缺乏本能,而是一种神话学意义上的假设:宙斯吩咐普罗米修斯和爱比米修斯为每一个会死的族类分配相应的本能和属性。由于爱比米修斯粗心大意而无远见,他给其他的动物分配了所有的本能和属性。而轮到人类时,任何本能和属性都没有了。爱比米修斯把人类遗忘了,人类从起源处就一无所有。在此意义上,斯蒂格勒说,人类天生缺乏足以维持其生存的本能。5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 187-192.而后来,普罗米修斯盗来了火和使用火的技艺,人类才能够生存下去。不过,“普罗米修斯为了弥补爱比米修斯的过失,给人类的礼物是置身人类躯体之外的。……人类的存在就是置身于躯体之外的存在。”6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 193.而外在于人类躯体的即是技术,这样,技术就构成了人类的本质和存在方式。

为了支撑此种神话学假设,斯蒂格勒从勒鲁瓦-古兰(Leroi-Gourhan)的外在化(exteriorization)思想中找到了实证性的论据。“对于勒鲁瓦-古兰而言,外在化概念,是其所描述的人类化进程的中心议题。”7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 116.外在化不仅是指将人类后生成的记忆外在化于躯体,也是指将躯体内器官本身就具有的记忆外在化:“人类整体的进化,倾向于将其他动物通过物种适应而获得于内的东西置于其自身之外。”8A. Leroi-Gourhan, Gesture and Speech, Boston: The MIT Press, 1993, p. 235.石制工具的使用是将骨骼功能外在化,弓箭的发明将肌肉功能外在化,自动感应装置将神经记忆外在化,人工智能则是将思维能力逐渐地外在化,即“通过技术来实施其器官功能的外在化”。9A. Leroi-Gourhan, Gesture and Speech, Boston: The MIT Press, 1993, p. 257.而这个时候,技术实则就构成了人类赖以生存的躯体外器官。不过,动物并没有技术作为躯体外器官,人类和动物实际上是遵循着两种不同的模式而进化的。

在斯蒂格勒看来,生命机体共拥有三种形式的记忆:1.基因记忆(genetic memory);2.后生成记忆(epigenetic memory);3.后种系生成记忆(epiphylogenetic memory)。1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 177.动物的进化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基因记忆决定的。动物通过基因遗传从其前代获得种系特征和生存本能。种系特征保证了其与前代的统一性,生存本能则保证此物种种系的延续。不过,动物在其生命过程中,也会获得后生成记忆。但是,动物的后生成记忆绝不会通过外在化的技术传递给后代。“灵长类动物学家普遍地认同,即使是与我们最近的非人属的亲戚所使用的工具,也只是被每一代碰巧重新发明的。倭黑猩猩用木棍钓食白蚁的技能,并不作为累积的文化技能而被下一代所接纳。这种关于前代的有利的(后生成)记忆不会遗传给倭黑猩猩的下代。”2Gerald Moore, On the Origin of Aisthesis by Means of Artificial Selection; or, The Preservation of Favored Traces in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Boundary 2, vol. 44, no. 2, 2017, pp. 208-209.那些能够被写入动物基因之中逐渐累积起来而影响物种进化的后生成记忆,只是极其微小的一部分,后生成记忆绝大部分会在代际间传递丢失。因此,动物的进化遵循着由基因记忆决定的渐进的种系生成(phylogenesis)模式。

“基因记忆的遗传隔离在于保证动物物种的单一稳定性。”3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 50-51.比如,猫科动物和熊科动物能够比邻进化几千年却从不互相混杂,并且,在这几千年的过程中,其各自的种系特征也只是发生着极其微小的变化。人类的生物种系特征也是如此。“从解剖学上看,人类的身体从旧石器时代中期,到新石器时代的农业革命,再到青铜时代的原始书写,直到我们所谓的数字时代,也一直没有发生变化。”4Gerald Moore, On the Origin of Aisthesis by Means of Artificial Selection; or, The Preservation of Favored Traces in the Struggle for Existence, Boundary 2, vol. 44, no. 2, 2017, p. 199.不过,与旧石器时代打制石器的早期智人相比,因技术的进化而导致的我们与其之间的差别,就如同猫科动物与熊科动物之间的差别那么大。5A. Leroi-Gourhan, Gesture and Speech, Boston: The MIT Press, 1993, p. 247.人类的身体从早期智人时代至今,没有发生过明显的变化。但人类的技术水平已经进化了无数个量级,以至于早期智人和现代人虽没有先天的种系差异,但二者在后天文化上的差异却已无限大。甚至从旁观者的视角来看,早期智人与现代人似乎已根本不属于同一物种。

为什么会这样?其中的关键原因在于,人类与动物对待后生成记忆的方式的差别:人类能够将其认为是有利的后生成记忆,运用技术保存起来。人类“生命的后生成层次并不随着生命的死去而丧失,相反,它把自身储存沉淀起来,……这种后生成的沉淀,是对已发生之事的记忆,也就是过去,是我们以人类的后种系生成命名的东西。”6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 140.这些被保存在技术载体中的后生成记忆,以及作为记忆的技术本身,就构成了人类的后种系生成记忆。因此,人类的进化遵循的实则是后种系生成(epiphylogenesis)的进化模式。它标志着人类与外部环境之间构成了一种新的关系,连接这种关系的就是技术。7Bernard Stiegler, Technics and Time, 1: The Fault of Epimetheus,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 177.技术承载着人类生命过程不可或缺的器官功能,与人类躯体内器官一道共同构筑了人类生命的本质。“以至于构成人类生命之进化的负熵分化,就不再只局限于胚胎记忆和躯体记忆之中。”1Bernard Stiegler, Symbolic Misery, 2: The Catastrophe of the Sensibl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5, pp. 139-140.在此意义上,技术就是一种器官,是人类的躯体外器官。后种系生成概念扩大了人类生命的范围,它将承载着生命后生成记忆的技术纳入人类生命的范围。因此,人类之为人类不仅是由其躯体内器官定义的,更主要地是由其躯体外器官定义的。

我们可以将躯体外器官分为两类:第一类是技术器官,包括书籍、手机、汽车等技术物体,也包括书写系统、交通运输系统、数字网络等技术体系;第二类则是因技术器官在与躯体内器官互动的过程中累积沉淀下来的制度、风俗、律法等集体精神器官(collective psychic organs)。相应地,躯体内器官也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身体器官(physical organs),如手和脚;第二类是心理器官(psychic organs),如欲望和理性。2斯蒂格勒在论述他的广义器官学时,一般只提到三种器官系统:躯体内器官、技术器官和社会器官(集体精神器官)。就是说,他并没有对躯体内器官的物理部分和心理部分做出划分。斯蒂格勒有时候用躯体内器官仅指身体器官,有时候又仅指心理器官。这样论述起来十分不方便。因此,为了将斯蒂格勒的广义器官学思想更清晰地阐释出来,笔者将躯体内器官划分为身体器官和心理器官。这两种器官系统构成了人类之为人类的广义器官系统。它们彼此互相影响,处于亚稳定平衡(metastable equilibrium)之中,它们的器官功能总有着变化的可能。3Bernard Stiegler, For a New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0, pp. 104-105.斯蒂格勒将广义器官系统中器官功能的变化称之为器官的去功能化(de-functionalization)和再功能化(re-functionalization)。4Bernard Stiegler, Symbolic Misery, 2: The Catastrophe of the Sensibl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5, pp. 118-124.于是,对躯体内器官和躯体外器官之间去功能化和再功能化的稳定与冲突的研究,就是一种广义器官学(general organology)。这样,斯蒂格勒哲学理论的广义器官学视野就形成了。

二、器官学革命与人类世开端

技术器官是广义器官系统中最不稳定的器官,几乎每一次器官学革命的发生都有着新技术器官的出现作为诱因。作为一次器官学革命,工业革命的发生是因为蒸汽机这种新技术器官的出现,破坏了广义器官系统原有的亚稳定平衡。不过,蒸汽机出现的意义远大于此。蒸汽机是一种技术器官,但并不是自人类诞生以来就有的技术器官。更重要的是,它是第一种完全意义上的机器,是全新的技术器官。它的出现开启了技术向着自动化方向进化的趋势,直到今天甚至更远的未来,自动化都将会成为人工智能等高新技术发展的动力和目的。

那么,什么是机器?所谓机器是指具有自身独立动力来源的机械设备。以生物驱力(畜力)为动力的机械——比如马拉的车、牛拉的犁等——都不是机器,因为此类机械与其动力之间是分离的。而以风力或者水力驱动的机械也不是机器,虽然它也有动力来源,但其动力来源属于它所处的自然环境,不属于它自身。离开了具体的自然环境,它们就无法获得动力。蒸汽机既是机械,其动力又与机械本身合为一体。蒸汽机的动力来源于自身,又构成自身。因而,蒸汽机的出现就是完全意义上的机器的出现。机器是一种技术个体(technical individual),人类躯体也是一种技术个体。机器的出现开启了生产劳动中的人类躯体逐渐被取代的过程,这是一种技术个体取代另一种技术个体的过程。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技术物体都是技术个体。对于斯蒂格勒而言,只有机器和人类才是技术个体。

斯蒂格勒对技术物体的论述采用了吉尔伯特·西蒙栋(Gilbert Simondon)的方案。在西蒙栋看来,技术物体的器官发生与动物生命体的器官发生是不一样的。动物生命体已经是具体化(concretization)的,它不需要再在其机体中添加任何器官功能。所谓具体化过程,“就是把各种不同的功能浓缩进一个单一有效的结构中。”1Andrés Vaccari and Belinda Barnet, Prolegomena to a Future Robot History: Stiegler, Epiphylogenesis and Technical Evolution, Transformations, vol. 17, 2009, p. 6.而技术物体则是趋向于具体化。最先出现的技术物体是工具。从南方古猿时代的燧石开始,工具就是以人类躯体外的某种零散的器官出现的,但这种所谓的器官只有在被人类所使用时,才可以被称为器官。一种刚刚被发明出来的工具,并不像动物个体一样是已经具体化的东西,它所具有的功能非常抽象。它需要被别的个体承载起来才能发挥作用。正是在此意义上,西蒙栋将人类进化初期产生的燧石等工具称为“技术元素”(technical elements)。它是人类骨骼器官功能外在化的表现,它成了对人类的骨骼功能进行替补的躯体外器官。之后出现的锤子、弓箭、犁耙、刀剑等,同样是技术元素。它们与燧石的不同在于,其与人类躯体的连接对躯体的磨损更小,它们与躯体之间的联系更像骨骼与肌肉通过关节相联系那样紧密和自然。

而承载工具这些技术元素的个体,则被西蒙栋命名为“技术个体”。技术个体可以分为两类——人类与机器。在西蒙栋看来,技术个体能够将各种不同的技术元素聚合起来,也即将各种工具聚合起来,并成为工具的承载者和使用者。以这种思路来看,人类就是一种天然的工具承载者和使用者,是一种天然的技术个体。但是随着机器的出现,人类这种技术个体的地位便逐渐被同样是作为技术个体的机器所取代。“西蒙栋认为,在机器出现之前,人类是工具的承载者,并作为技术个体。但在现代工业时代,机器成了工具的承载者,人类不再是技术个体。”2Bernard Stiegler, Symbolic Misery, 1: The Hyper-Industrial Epoch,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4, p. 48.“ 机器取代了人类作为技术个体的功能。”3Gilbert Simondon, On the Mode of Existence of Technical Objects, Minneapolis: Univocal Publishing, 2017, p. 78.人类作为技术个体的地位被机器所取代,正是开始于蒸汽机之出现的工业革命时代。工业革命与之前人类社会中所出现的技术革命有着根本的不同:之前的农业技术革命和书写技术革命的发生只是由于新的技术元素的出现,而工业革命的发生则是由于新的技术个体的出现。工业革命之前,人类作为技术个体可以通过自身所掌握的各种劳动技能来劳动,他们掌握着使用工具的技能。但是,机器工业生产使劳动者掌握的技能失去用武之地,他们只能在流水线上执行固定的动作和姿势。这一过程造成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说的“人的异化”现象。然而,在斯蒂格勒的广义器官学视野中,机器对人类的取代并不构成对人类的异化。

技术元素是人类之躯体内器官功能外在化的产物,机器也是这种功能外在化的产物。当技术元素被人类这种技术个体承载起来之后,人类必须采用固定的动作和姿势来使用这些技术元素,比如,使用锤子捶打的姿势,使用刀具切割的姿势。当机器取代人类技术个体的地位时,机器就同样是“通过固定并具体化人类的姿势而起作用”。4David Scott, Gilbert Simondon’s Psychic and Collective Individuation: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and Guide, 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4, p. 1.而且,作为技术个体,机器工作的姿势要比人类劳动的姿势更加标准和流畅,而且更有效率。人类劳动时的姿势则极易受情绪和身体状态的影响。人类并不是很好的技术个体,只是人类长时期占据着本属于机器的位置。“在只有工具存在的时候,人类在其自身中已经集中了所有的技术个体性。现在,机器取代了人类作为工具承载者的位置,因为人类过去做了机器现在所做的工作。”1Gilbert Simondon, On the Mode of Existence of Technical Objects, Minneapolis: Univocal Publishing, 2017, p. 21.因此,机器对人类的取代并不构成对人类的异化。

然而,机器对人类的取代却是对人类躯体内器官所具有的知识的剥夺。这种剥夺过程贯穿由机器的出现所开启的整个自动化趋势之中,一直延续至今。在斯蒂格勒看来,人类的劳动技能是一种知识,是“怎样去做”(how to do)的知识。

2Bernard Stiegler, Automatic Society, 1: The Future of Work,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7, p. 224.这种知识并非像物理、化学等显性知识那样可以通过口述和文字来传授,它们是只能意会而无法言传的动作和姿势等隐性知识。机器的出现将劳动者所具有的“怎样去做”的知识给剥夺了。这种知识被离散后写入机器,使机器能够自动地执行人类劳动的动作和姿势。人类则在流水线上执行着程序化的、单一的动作和姿势,他们相对于机器这种工具持有者,也只是成了机器环境中另一种早晚会被取代的技术元素。人类虽然没有被异化,但人类已经不具备“怎样去做”的知识,人类在广义器官系统的地位被贬低了。而且,随着自动化程度的逐步升高,人类的地位会不断降低,人类所具有的知识也会不断被自动化剥夺去。3Bernard Stiegler, Automatic Society, 1: The Future of Work,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7, p. 50.但并不意味着,人类最终会被驱逐出广义器官系统。人类躯体是不可能被驱逐出去的。一种没有人类存在的、完全自动化的未来技术世界是不可被想象的,也是无意义的。

不过,自动化过程仍然会继续。一旦人类躯体内器官所有的知识都被躯体外器官所剥夺,人类就会成为彻底的无知者(generalized proletariat),会成为广义器官系统中仅提供数据踪迹和消费需求的高级电池。人类将既不是这个系统的动力,也不再是这个系统的目的。因此,对于斯蒂格勒而言,第一种完全意义上的机器的出现,标志着工业革命的开始。“从工业革命,即器官学的工业化以来,当代器官学系统上大规模的毒性(熵)显现了出来。”4Bernard Stiegler, The Neganthropocene,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 2018, p. 35.这样一来,“工业革命既是一场器官学革命的开端,也是人类世的开端。”5Bernard Stiegler, The Neganthropocene,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 2018, pp. 38-39.

三、人类世的演进及其当前状况

斯蒂格勒认为,“知识是一种开放的系统:它总是包含着能够生产负熵的去自动化的能力。”6Bernard Stiegler, The Neganthropocene,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 2018, pp. 51-52.“ 各种形式的知识,就是定义人类诸种生存领域中所存在的负熵的方式。”7Bernard Stiegler, The Neganthropocene,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 2018, p. 54.然而,“19世纪,生产负熵和知识的手工劳动被无知化的雇佣所取代,即被无知者所取代。无知者被迫服从生产熵的机器,这不仅是因为机器燃烧矿物燃料,也是因为机器标准化的运行流程,导致了雇佣者知识的丧失。”8Bernard Stiegler, The Neganthropocene,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 2018, p. 52.机器对人类“怎样去做”的知识的剥夺是对人类身体器官的去功能化,然而,机器却没有使身体器官再功能化,它只是让身体执行着程序化的、单一的动作和姿势。这意味着,人类身体器官在与机器这种技术器官互动的过程中处于被动地位,它们之间的亚稳定平衡被打破了。劳动者既然不再具有“怎样去做”的知识,就无法再继续生产负熵。人类世中的熵随着机器的大规模使用而大规模增加。

不过,19世纪的机器生产的自动化程度毕竟还比较低,它还无法将人类身体器官完全驱逐出广义器官系统。人类虽然成了不知道“怎样去做”的无知者,但人类的身体器官还能够在流水线上执行某些动作和姿势。但随着机器自动化程度的提高,机器取代人工的状况会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不仅一些旧的流水线作业的工人逐渐地被机器所取代,而且现在一些新的岗位,自其诞生之始就已经完全自动化——它们在诞生之前,就已经具备了完全取代人工的条件。甚至,机器也会原创出在人类身体劳动中不存在的动作和姿势。这时,人类身体的动作和姿势的介入,可能会使机器无法正常作业。人类在这些机器面前成了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去做”的无知者。

严重的无知化程度仍然会继续加深,人类世中的熵也会继续增长。机器所剥夺的只是身体器官所具有的知识,但是,我们不要忘了广义器官系统中有心理器官的存在,它也具有知识,甚至可以说是更重要的知识。斯蒂格勒将知识分为三类:“怎样去做”的知识,“怎样去生活”(how to live)的知识,以及“怎样去思考”(how to think)的知识。1Bernard Stiegler, Automatic Society, 1: The Future of Work,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7, p. 9.机器能够剥夺第一类知识,因为它们属于身体器官,但它不能够剥夺后两类知识。后两类知识是人类心理器官所具有的知识,是心理器官产生负熵的能力。不过,由机器的出现所开启的自动化趋势仍在继续,这也就意味着,后两类知识早晚会被新的技术器官剥夺而变得自动化。对应于身体器官和心理器官这两类躯体内器官,我们将自动化也分为两类:动作和姿势的自动化;欲望与理性的自动化。机器引发了动作和姿势的自动化,大数据和算法等数字技术则可以引发欲望和理性的自动化。

在斯蒂格勒的哲学理论中,欲望一直具有积极的面相。“欲望作为一个客体并不存在,但欲望能够作为理想化投射的支撑而被理想化。”2Bernard Stiegler, Ben Roberts, Jeremy Gilbert, et al.,Bernard Stiegler: A Rational Theory of Miracles: on Pharmacology and Transindividuation, New Formations, vol. 77, no. 1, 2012, p.182.正是这种意义上的欲望使人们的生活产生意义,使人们对生活拥有积极的追求。它是人们对未来的某种美好的或者充满抱负的预期,或者说是人们对某种振奋人心的事件之必然会发生的信仰。欲望因此就是“怎样去生活”的知识。“欲望的对象本质上也是一个不可计算的事物,它超越了一切计算。就因为它不可计算,所以我们才渴望它。”3斯蒂格勒:《手和脚:关于人类及其长大的欲望》,张洋译,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78页。然而,数字技术使得欲望也变得可以计算了。数字技术以数字标准对视觉、听觉等感觉进行离散化,并模拟这些感觉形成视听影像等数字虚拟对象和满足这些感觉的商品,以刺激人们真实的感觉。数字技术培养出了心理器官对数字虚拟对象上瘾的记忆和习惯,欲望对象之不可计算的理想性被数字虚拟对象之可计算的理想性所取代。人们执着于现代感十足的数码产品,执着于五光十色、眼花缭乱的电影视觉盛宴,执着于受人瞩目、光鲜亮丽的生活方式。人们把这种由数字技术所模拟和催生出来的对象当成自己理想化的欲望对象,每当全新的数字虚拟对象出现之时,便自动地认为只要获得了它便获得了真正的生活。实际上,数字技术破坏了欲望,剥夺了心理器官中“怎样去生活”的知识,使人们的生活被数字技术自动化了。离开了数字技术,他们既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也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他们成了一个短视的、盲目的消费者,成了不知道“怎样去生活”的无知者。

数字技术不仅能够剥夺心理器官中“怎样去生活”的知识,使人们的欲望变得自动化,而且可以剥夺心理器官中“怎样去思考”的知识,使人类的理性变得自动化。根据斯蒂格勒的广义器官学,理性是一种器官,它能够产生“怎样去思考”的知识。1Bernard Stiegler, The Neganthropocene,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 2018, p. 238.“ 所有的思考都是通过实践而去清除自动化的能力”,2Bernard Stiegler, Automatic Society, 1: The Future of Work,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7, p. 72.这种能力是产生负熵的能力。理性会使个体变得明智,有自己独立的判断,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如果欲望的对象在本质上是不可计算的,那么,“理性的功能就是去保护不可计算的东西”,3Bernard Stiegler, The Neganthropocene,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 2018, p. 209.即去保护欲望的对象。可是数字技术形成的数字网络把万事万物放置在同一平台,“它基于个人数据、网络个人临时资料(cookies)、元数据(metadata)、标签和其他跟踪(tracking)技术的踪迹,建立起‘算法治理术’(algorithmic governmentality)。”4Bernard Stiegler, Automatic Society, 1: The Future of Work,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7, p. 19.这种治理术依赖于人们在数字网络中留下的踪迹,使用算法对这些踪迹进行分析:它会给人们分类,为他们打上标签,能够分析出具有某种标签的人何时处于活跃期、何时购买什么东西、何时处于什么情绪状态中。进而根据算法所得出的结论,在大脑做出理性的判断或决定之前,自动地给出推荐的建议和方案。算法治理术使理性全天候地处在它的引导和监管下,它“减少了大脑做决定的时间,并进而清除了大脑反思和沉思的无用时间”。5Jonathan Crary, 24/7: Late Capitalism and the Ends of Sleep, London: Verso, 2013, p. 40.然而,算法治理术只给出结果,这意味着它将人们的理性思考能力排除出作判断的过程,大脑的思考过程被排除了,理性的官能也被短路了。于是,“在21世纪,理性已经变成了算法的计算”。6Bernard Stiegler, The Neganthropocene,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 2018, p. 267.算法治理术这种数字技术就剥夺了心理器官“怎样去思考”的知识,人们成了懒得去思考和不知道“怎样去思考”的无知者。“数字自动化短路了理性的功能,而造成了系统性的愚蠢。”7Bernard Stiegler, Automatic Society, 1: The Future of Work,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7, p. 25.

由于知识的自动化是从工业革命开始的,而工业革命又是人类世的开端。因此,整个人类世就是,躯体内器官中的知识逐渐被躯体外器官所接管并变得自动化的过程。“由于数字技术使得整体的自动化成为可能”,8Bernard Stiegler, Automatic Society, 1: The Future of Work,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7, p. 25.“ 今天所有的人类知识都被整合进单一的数字技术系统中了”。9Bernard Stiegler, Symbolic Misery, 2: The Catastrophe of the Sensibl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5, p. 136.而由于“总体的自动化就是总体的无知化”,10Bernard Stiegler, What Makes Life Worth Living: On Pharmacolog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3, p. 18.人类的身体器官和心理器官所具有的知识既然已经完全被剥夺,那么,人类就成了彻底的无知者。斯蒂格勒认为,广义器官系统中自动化程度的增加就是熵的增加,因而“目前的人类世已经达到其极限:人类世进入了其最终的状态”。11Bernard Stiegler, The Neganthropocene,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 2018, p. 209.

四、克服人类世的可能性

人类世的最终状态意味着,人类世中因机器和数字技术的全面应用而产生的毒性已达到最大值。那么,在人类世的这个状态中存在不存在克服人类世的可能性?对于海德格尔而言,或许不存在这种可能性。斯蒂格勒认为,海德格尔所思考的“座架”(Gestell)就是他所思考的“人类世”。数字技术把全球范围内的自然数据、政治数据、经济数据联结成了数字网络,使数字自动化在全球范围内铺展成为可能。于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全世界范围内的技术座架产生了。“海德格尔早期的《存在与时间》还在讨论如何去占有技术,但是20年代以后他……开始拒斥整个技术和现代文明。”1张一兵、斯蒂格勒、杨乔喻:《人类纪的“熵”“负熵”和“熵增”——张一兵对话贝尔纳·斯蒂格勒》,《社会科学战线》2019年第3期,第6页。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在技术座架之中存在着克服此种座架的可能性,即在人类世之中存在着克服人类世的可能性。但是,对于一种广义器官学来说,却存在着这种可能性。

广义器官学是对躯体内器官和躯体外器官之间去功能化和再功能化的互动关系的研究。无论是机器作为新的技术个体对人类这种旧的技术个体的取代,还是数字技术对心理器官所具有的知识的剥离,都是对躯体内器官的去功能化过程。但是,自人类世开始以来,由机器所开启的自动化趋势一直都只是对躯体内器官去功能化,而没有对其进行再功能化。这导致的结果便是,人类既不具有“怎样去做”的知识,也不具有“怎样去生活”和“怎样去思考”的知识,人类成了彻底的无知者。然而,既然人类之为人类本质上是由躯体内器官和躯体外器官这两种器官系统构成的,那么,自动化过程就不可能将人类的这两种器官系统完全剥离开来。人类世的毒性目前虽然已经达到最大值,但这也正意味着,对躯体内器官的进行再功能化的契机已经到来。然而,要开启这种再功能化的过程并非被动地等待就可以了。机器和数字技术对人的劳动技能、生活方式和理性判断等知识的剥夺,会使人变成感觉自身无用、对生活冷漠、缺乏智慧的无知者。要对抗人类世的毒性,人们必须主动地去恢复对知识的激情。“只有对知识充满着激情,人类才是有知识的存在者。……知识不会令人冷漠,知识会感染人:知识不是无趣的。”2Bernard Stiegler, Philosophising by Accident,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7, p. 63.人们必须重新成为有知者,必须主动地在与机器和数字技术的互动中形成新的负熵性的知识,以对抗自动化社会的熵增。斯蒂格勒给出的建议是:人们要主动地使用身体器官进行体力劳动,最好掌握一门劳动技能;人们要学会放弃对消费市场上那些像病毒一样到处传染的消费理念和生活方式的依赖,要学会抛弃那些虚假的欲望;人们应该运用自己的理性去做判断,去反思整个人类世时代的价值观和人生观,而不是仅仅依靠机器和数字技术自动化地推荐的建议和方案。总之,就是人类作为知识主体要重新恢复对技术器官这种知识客体的激情。

“人类世是熵大规模生成的时代,它是虚无主义在事实上的完成。”3Bernard Stiegler, The Neganthropocene,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2018, p. 238.而完成的虚无主义正是指,对时代未来的积极期望消失了,整个社会中表现出一种急功近利、大肆浪费而不考虑未来之可持续发展的虚无主义。这一状况是机器和数字技术带来的总体无知化所导致的集体精神器官被短路的表现。如果对虚无主义不加以遏制,它所产生的破坏效果可能会更严重。在某种程度上,斯蒂格勒所说的对人类世的克服就是指对这种急功近利的虚无主义的克服。为了对抗虚无主义的人类世,必须要从人类世当中构想出一种克服人类世的可能性。斯蒂格勒称这种可能性为“负人类世”(neganthropocene)。4Bernard Stiegler, The Neganthropocene, London: Open Humanities Press,2018, pp. 44-45.这种负人类世能够再次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构想出终极的目的和意义,使生活在这一时代的人能够去考虑后面几代人的未来长期发展,而不只是为眼前当下的利益破坏长期利益和未来的可能性。斯蒂格勒的人类世思想表达了他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关怀以及对科技高速发展的当今时代的深深忧虑。这也表明,斯蒂格勒本人是一位有着时代忧患意识和人类命运责任感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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