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安全学理论视角下的西周国家安全思想研究*
2020-03-11韩鹏杰
辛 文 韩鹏杰
【内容提要】西周是中国早期国家的典型,探究西周国家安全思想对于丰富国家安全学科思想内涵、完善国家安全学理论体系、推动建设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有重大的理论价值与现实意义。国家安全学是一门整体性、综合性的实用型学科,从国家安全学理论视角出发研究西周国家安全思想,不仅能为中国古代安全思想史研究提供补充,也有助于为国家现实安全战略的制定提供思想资源。影响西周国家安全的要素涵盖自然与社会两大领域,包括地理位置、人口构成、土地制度、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在对这几方面的认识基础之上,西周形成了以政治安全、军事安全和社会安全为核心的国家安全思想。政治安全思想包括“崇拜天神、祭祀祖先”,“礼以定序、乐以观和”;军事安全思想包括“以礼制戎、除恶务尽”,“统筹全局、重点部署”;社会安全思想包括“神道设教、伦常为纲”,“阴阳和谐、天下大同”。这些思想同属于一个整体的、相互联系的国家安全思想系统,丰富了总体国家安全观的理论内涵。
自国家诞生以来,保护国家安全、维系社会稳定便成为治国理政的永恒主题。对现代国家而言,国家安全学已经成为服务于国家安全现实的、具有重大理论与实践价值的学科,政界与学界从包括对国家安全的认识、影响国家安全的因素、危害国家安全的因素等角度全方位地对国家安全问题进行了系统研究,逐渐将国家安全发展为一门科学,运用复杂又精细的思维与手段建立起了国家安全理论体系与分析框架。“总体国家安全观”的提出,又为国家安全学提供了重大战略指导,树立了核心研究框架。
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国家安全学虽然已经具备了明确的研究对象和自身特殊的研究任务,然而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却缺乏足够的理论资料,制约了对国家安全事实的认识,影响了人们对国家安全合理的价值判断,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国家安全学学科的深入发展。为了更好地建设国家安全学学科、完善国家安全理论,有必要对中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展开研究,发掘其中可资借鉴的历史资源。
一 西周国家安全思想的意义与价值
历经数十代王朝兴亡,中国古代积累了极为丰富的治国安邦理论,形成了有价值的国家安全思想资源。本文以西周作为研究对象,因为西周不仅是中国古代国家的典型,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滥觞,西周时期形成的国家安全思想不仅在当时对维护国家安全有重要的意义,也对后世国家安全理论与实践造成深远影响。
研究西周国家安全思想具有三方面突出的理论价值:一是有助于梳理中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史,为国家安全学学科发展奠定理论基础,丰富其思想内涵;二是运用国家安全学的理论体系与分析框架,发掘影响和危害西周国家安全的因素,阐释西周保障国家安全的举措,有助于进一步完善国家安全理论体系;三是有助于全面挖掘中国传统优秀思想文化,坚定文化自信,推动建设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
(一)梳理中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史 丰富国家安全学学科思想内涵
2018年4月,教育部印发《关于加强大中小学国家安全教育的实施意见》(简称《意见》),要求设立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意见》指出,要“设立相关研究项目,为国家安全教育教学和相关学科建设奠定基础”。①《关于加强大中小学国家安全教育的实施意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http://www.moe.gov.cn/srcsite/A12/s7060/201804/t20180412_332965.html。要奠定国家安全学学科基础,为国家安全提供更多领域与形式的资源、丰富学科内容至关重要。国家安全学学科的载体形式多样,包括书籍报刊、音乐作品、动漫戏剧等多种模式,而要赋予其足够深刻的内涵、为推动学科发展提供强大的动力,还要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资源。
中华文明之所以源远流长,能够数千年延续而不断绝,主要原因之一在于保留了浩繁庞杂的历史资料。中国重视史料记载的传统源自西周,周公吸取殷商灭亡的教训,常常向遗老学习殷商优秀文化,并且特别注重保存周自身的历史文化记录。西周史官具有崇高的权力与地位,负责记载天文历法、宗族谱系、祭祀规则等重大事宜。后代史官权力虽遭到缩减,但在对国家产生重大影响的事宜上,官方或民间的记录者始终保持着秉笔直书的优良史学素养。中国传统史学倾向于真实记录国家重大事宜,因而虽未明确提出国家安全的概念,却包含了极为丰富且全面的国家安全情况记载以及中央王朝、士大夫为维护国家安全提出的理论和进行的活动。由于西周时期遗留了广泛的传世文献与青铜镌刻等铭文资料,使得对西周国家政治制度、社会文化、民族外交等方面的考察成为可能,西周也成为研究中国古代思想的关键起点。在探讨中国国家安全思想史时,必须关注西周这一中华早期帝国的基本范式,发现中国早期国家安全思想的基本特征。
西周时期,中央王朝面临着来自内部与外部的国家安全威胁,影响和危害国家安全的因素已经涵盖了现代传统国家安全观的主要内容。作为中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史的起点,西周有其独特、关键的地位与价值;作为当代国家安全学学科的历史研究背景,西周具有丰富的国家安全思想与实践,则可为当代国家安全学学科建设提供理论支持。
(二)发掘古代国家安全问题 完善国家安全学理论体系
在国家安全学理论体系中,“国家安全”是基本研究对象,涉及政治学、军事学、外交学等多个领域。影响国家安全的因素包括外在因素与社会因素等,涵盖地理位置、自然资源、气候条件、人口数量以及政治制度、宗教文化和传统思想等方面。影响国家安全的因素可能同时具有积极和消极两方面的作用,会根据社会现实的具体状况发生转变。保障国家安全的体系是在维护国家安全的活动中逐渐建立起来的,包括思想、观念、制度和法律等能够提高国家安全水平的社会体系组成部分。①刘跃进主编:《国家安全学》,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4页。这些问题共同组成了国家安全学研究的基本框架。若能围绕这些问题开展中国古代国家安全的研究,就能更好地明晰国家安全的客观事实,探寻更合理、有效的国家发展战略。
西周时期形成了丰富的国家安全思想,这与当时复杂的国家安全环境密切相关。由于时代的限制,在中国古代,不同王朝遭遇的国家安全威胁颇为相似,主要集中于内部与外部的政治安全、以自然经济为主的经济安全、与周边少数民族摩擦碰撞的军事安全三个方面。为应对这些问题,西周从政治制度、典章仪式、社会结构、文化形态和教育理念等方面提出了治国理政和社会改革的要求,形成了一系列对维护西周国家安全具有指导性的思想理念。然而这些思想都分散在诸多文献资料与铭文记录中,需要一定的整理与分类,从而能够将它们置于国家安全学的理论框架下加以细分。只有这样,才能发掘出更加详尽的、丰富的影响和危害国家安全的因素,从而进一步系统、精密地研究西周国家安全思想,同时推动国家安全理论体系的完善。
(三)坚定文化自信 推动建设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
自2010年以来,推动中国文化建设、促进文化繁荣发展就成为国家重要的发展目标,提升文化自觉与自信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关键因素。邱柏生提出,文化自觉是一个共同体的所有成员对自己的共同体所拥有的文化的一种积极的态度和价值倾向,而文化自信建立在文化自觉的基础之上,“是一种文化上知己知彼的高度自觉”。①邱柏生:《论文化自觉、文化自信需要对待的若干问题》,载《思想理论教育》2012年第1期,第16页。2017年,中共中央印发的《关于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意见》强调要加速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指出,要“努力构建全方位、全领域、全要素的哲学社会科学体系”,要“扎根中国大地,突出时代特色,树立国际视野,继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知识、理论、方法创新的基础之上,推动学术理论中国化。②《关于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意见》,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 2017-05/16/c_1120982602.htm。提升文化自觉,坚定文化自信与建设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相辅相成,只有深度解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从新的视角与领域出发,采取新的研究框架与方法,发掘传统思想文化中对于文明传承有重大影响、具有强烈的时代价值、同现代社会发展紧密联系的部分,才能更好地构建完善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术体系,完善学科布置。
研究西周国家安全思想,不仅需要对西周时期的历史背景、社会状况以及政治架构等问题有清晰的认识,还应重点关注其作为中华文化重要源头的地位,探寻后世国家受其影响有哪些。虽然西周时期的政治家和思想家没有将国家安全问题置于完整的框架中加以系统思考,也没有提出现代意义的国家安全概念,但是他们出于对当时社会现实的审慎思虑,从诸多方面思考了影响国家安全的因素,例如,周人所提出的重德、重教、重孝、宗法精神、阴阳观念和天人关系等思想,都有一个共同的大背景,即致力于维护国家和社会的稳定,避免发生动乱。这些思想在西周时期为维护国家安全作出了重要贡献,也成为中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乃至整个中华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直至如今,这些思想仍然是我们了解中华优秀文化的关键入口,是我们构建全方位、全领域、全要素的哲学社会科学体系的重要历史资源。
总而言之,寻求新的视角领域,采取新的研究框架,运用国家安全学的理论框架探寻西周国家安全思想,能够帮助我们深入地、全方位地理解西周的历史,并梳理中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史。与此同时,发掘中国古代国家安全问题,将西周国家安全置于国家安全学理论体系之下,不仅是对中华文化源流以及发展路径的新探索,更具有提升文化自觉、文化自信的重大现代意义,对中国的文化发展与改革具有重要的启示。
二 西周国家安全思想的研究历程
20世纪以来,随着西周相关文献与考古资料大量发掘、理论视野的开拓与社会局势的发展,学界对西周国家安全思想的认识逐渐深入,学者们开始研究影响西周国家安全的诸多因素。
吕振羽研究了国家形成、发展与衰落的安全背景,提出西周国家的建立是基于“把原来的村落公社转化为庄园,把原来的土地上的居民重新编制而把他转化为农奴”的社会新形势上,极大影响了西周国家的发展。①吕振羽:《殷周时代的中国社会》,北京: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132页。范文澜从生产关系转化与所有制变化的角度出发,认为西周普遍存在的封建土地所有制决定了其一整套的社会治理体系,这也是影响西周统治思想与治理措施的根本因素。②范文澜:《范文澜历史论文选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3-46页。徐中舒认为农村公社与家族公社两种形态维护了西周经济基础,此二者的良好结合构成了西周宗法封建社会的组织基础,从而维护了西周国家的稳固。③徐中舒:《先秦史论稿》,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版,第92页。此外,如许倬云的《西周史》、④许倬云:《西周史》,北京:三联书店1994年版。张广志的《西周史与西周文明》⑤张广志:《西周史与西周文明》,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等著作都深入考察了西周时期的历史背景,从政治、经济、文化层面对影响西周国家安全的因素进行解读。李峰则集中研究了西周灭亡的史实,指出威胁西周国家安全的种种危机本质上都属于“结构性冲突”,这是西周王朝创立之初就埋下的缺乏持续性政治支配力的一系列隐患,加上周王室内部政治矛盾所造成的必然结果。①李峰:《西周的灭亡:中国早期国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47-248页。
虽然学界从不同视角讨论西周的历史与思想形态,也涉及西周国家安全问题,却并未对其加以系统分析。从国家安全视角出发、综合运用国家安全理论体系和分析框架的研究则更为缺乏。事实上,中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理论研究自20世纪末开始萌芽,至今仍处于探索发展阶段。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学界开始关注中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理论,不少学者在研究中涉及部分西周维护国家安全的思想理论与现实实践。2007年出版的《安邦大略——中国历代国家安全战略思想论析》一书,②军事科学院战争理论和战略研究部:《安邦大略——中国历代国家安全战略思想论析》,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以历代臣子上奏治国方略为基本史料,辑录、评析了从先秦到晚清与国家安全相关的重大历史事件与战略思考,挑选出维护国家安全的名论名篇,总结出中国传统国家安全思想的基本特征,为国家安全理论发展提供了史料。其中提到西周国家安全的内容包括周公的治国方略、《周易》的居安思危思想以及《逸周书》中部分记载。书中虽未详尽阐释,却已将西周视为中国国家安全思想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同年,萧大维发表的《先秦国家安全思想初探》一文,从社会政治、经济、军事、思想文化条件尝试解释先秦时期国家安全思想的内涵与特征,肯定了中国古代重视国家安全的现实需要,并指出可供考察的国家安全思想与实践自西周时期开始逐渐丰富。③萧大维:《先秦国家安全思想初探》,载《滨州学院学报》2007年第5期,第27-31页。
2014年4月15日,在中央国家安全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首次提出“总体国家安全观”,超越之前的“新安全观”,全面而系统地指出了影响国家安全的重要因素,对中国国家安全工作具有重要的战略性指导作用。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总体国家安全观要“以人民安全为宗旨,以政治安全为根本,以经济安全为基础,以军事、文化、社会安全为保障,以促进国际安全为依托,走出一条中国特色国家安全道路”。④习近平:《坚持总体国家安全观 走中国特色国家安全道路》,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4-04/15/c_1110253910.htm。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总体国家安全观标志着中国的国家安全认识发展至一个新的高度,也为国家安全理论研究提供了重要框架;同时,要“走出一条中国特色国家安全道路”,离不开广泛吸收古今中外优秀国家安全思想理论。刘跃进提出,总体国家安全观是在吸收“古今中外一切可以吸收的优秀文化成果和精神创造”的基础上形成的,不论是坚持总体国家安全观,还是建设中国特色国家安全学科体系,有必要从建设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角度出发,实现对国家安全综合、整体、全面的认识。①刘跃进:《构建中国特色中国安全学科体系的基本思路》,载《中国信息安全》2017年第12期,第92-94页。中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的研究进入新的阶段,丰富中国国家安全思想断代史的需求也越发强烈。
实际上,数十年来出现了不少关于中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的研究,如韦祖松《帝国生存环境的诠释:北宋国家安全问题研究》一书,②韦祖松:《帝国生存环境的诠释:北宋国家安全问题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从北宋的国家安全环境、面临的内外部威胁、国家安全战略和建设思想及实践几方面,较为系统、全面地进行中国国家安全思想断代史研究。刘伟的《先秦时期国家安全思想述论》一文在总体国家安全观的理论框架下,从政治安全、经济安全、军事安全和社会安全四个方面阐释先秦时期国家安全的理论内涵,指出吸收先秦时期国家安全思想中的智慧,能为当代国家安全建设提供可资参考的经验和教训,进一步丰富完善总体国家安全观的内涵。③刘伟:《先秦时期国家安全思想述论》,载《国际安全研究》2019年第5期,第3-28页。魏志江、陶莎的《辽帝国的国家安全思想研究》一文集中介绍了辽帝国国家政治的制度框架和以农耕与游牧并重的国家安全思想,丰富了中国传统的国家安全思想研究。④魏志江、陶莎:《辽帝国的国家安全思想研究》,载《国际安全研究》2019年第5期,第29-54页。中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断代史研究逐渐丰富,而关于西周国家安全思想的专著却较为罕见,学界的重点仍旧放在西周金文考古研究、礼乐制度考察、历史事件梳理等方面,并不将西周国家安全视为单独的研究对象,也很少对西周国家安全思想进行系统梳理。概言之,中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的研究尚在起步阶段,西周国家安全思想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对西周国家安全思想的探讨具有重大的理论与实践价值。
三 影响西周国家安全的要素分析
对国家而言,人民、主权、领土和政府是四大构成要素,西周作为中国古代早期帝国,已经具备这四大基本要素,并且得到统治者的高度重视。辛树帜明确指出,西周已经具有“统一思想和统一事实”,⑤辛树帜:《禹贡新解》,北京:农业出版社1964年版,第42页。它所面临的安全威胁自然可被纳入国家安全的范畴展开讨论。
国家安全的具体内容包括主权、土地、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和外交等多个方面,包括传统国家安全与非传统国家安全。其中,传统国家安全问题主要指国家面临的政治、军事和外交等方面的威胁,通常体现为国与国之间与军事行为密切相关的冲突,在前全球化时期及其之前占据国家安全理论的主流。早期国家的安全威胁主要属于传统国家安全范畴,影响西周国家安全的要素也主要集中在传统国家安全的领域,涉及自然因素和社会因素。其中,自然因素包括国土面积、地理位置、自然资源、气候条件和人口数量等基本方面;社会因素则包括“内忧”与“外患”两部分,涉及国内的政治制度、大政方针、民族宗教和传统文化等以及外部的时代主题、世界格局和邻国关系等。①刘跃进主编:《国家安全学》,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03-211页。其中,对西周国家安全影响较大的因素包括地理位置、人口构成等自然因素,以及土地制度、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等社会或人为因素。
(一)自然因素
自然环境对国家安全具有极为重大的意义,深刻影响和制约着国家发展的方式、路径以及发展潜力,对国家发展的不同阶段以及社会活动的各个领域有重要作用。对西周国家安全而言,自然因素中的地理位置和人口构成是两大重要因素:地理位置影响西周国家战略以及政策的制定,人口构成影响西周中原王朝疆域版图和文化格局的形成。
1.地理位置
地理位置作为“一个国家在与世界其他国家关系中所处的空间方位和距离”,②刘跃进主编:《国家安全学》,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05页。对于一个国家的安全状况和发展空间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不仅影响着国家战略政策的制定,还决定了国家发展的方式与倾向。在如今学界看来,西周建国的地理位置并不是一个完美的选择。西周的国家中心与政治中心位于渭河谷底,它被视为儒家经典中“王畿”的原型,在土地质量、水源、空间程度等因素上为西周建都与短时间的发展提供了适宜的条件。然而,这一地理位置不论对西周早期的对外扩张,还是中后期的防守抵御外部入侵,都具有相当的不利之处,不仅使西周过多地暴露在与西北方的直接冲突中,还导致其缺乏长期有效控制东部平原地区的力量。
吕文郁指出,尽管在周代的分封制度下,理论上应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实际上王畿以外的广大领域由诸侯们直接统辖,长久保证他们对周王朝的忠诚是十分困难的。虽然周王朝从未停止过加强对东部统治的努力,却收效甚微,甚至王畿的范围也随着分封活动的不断展开而愈发萎缩。①吕文郁:《周代王畿考述》,载《人文杂志》1992年第2期,第92-98页。李峰对西周国家的地理位置有着更为详细的阐释,指出其建国的地理位置从根本上影响了西周的国家发展战略,构建了西周的基本政治空间。西周的地理单元分布有重要的政治与军事意义,并且西周政权的构建“既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由地理条件所引导的事业”。②李峰:《西周的灭亡:中国早期国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2页。
西周王朝的地理位置与国家地理结构极大地影响了国家政治制度与对外政策的制定与完善。周王朝作为中央权力核心实行封邦建国等重要政治活动,对于处在不同地理位置的邦国采取不同的统治政策,并且不断将姬姓诸侯分封在远离王畿的区域,以达到加强对远邦统辖的目的。《尚书·禹贡》是中国有关地理、政治、经济最早的重要文献之一,是西周政治经济的产物,其中对九州地理位置的认识直接影响到该地区对周朝所需实行义务的认知。《禹贡》记载的王畿之外的不同地区对周天子有不同的纳贡之责,所谓“五百里甸服”“五百里候服”“五百里绥服”“五百里要服”“五百里荒服”,③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3页。这“五服”后来演变成了“九服”,本质上是针对地理位置的分布制定不同的政策方针,实现维护国家安全的根本目的。
2.人口构成
西周国家的政治架构是以地缘关系为纽带、以诸多小国与小族的联结为基础形成的,周在当时数百个大小部落中是先进文明与秩序的代表,具有很高的威严与统摄力。然而除了臣服于西周的诸多国家部落,有两类人群对西周国家安全造成了巨大威胁:以西北玁狁为代表的少数民族族群和以殷商遗民为代表的殷商文化势力。
玁狁的历史颇为久远。有学者指出,周穆王时期的犬戎大都被称作玁狁,而犬戎据说早在夏代以前便已经出现,至于西周建国时已经臣服于周。④刘桓:《甲骨、金文中所见的犬戎与玁狁》,载《殷都学刊》1994年第2期,第1-4页。虽然有过一段时间的和平相处,犬戎或后来的玁狁并不曾完全地服从,从西周中早期的穆王时期到平王迁都而东周成立,双方的冲突断断续续,直至东周后的诸国勤王,玁狁方受到重挫而多年衰落不振。玁狁并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外来敌人”,他们不论从民族构成、文化背景还是技术水平上来看,都与西周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李峰指出,玁狁部族或许并不是游牧民族,他们的生活方式“与当时同样拥有小规模畜牧经济的周人相比,并无多大差别”。①李峰:《西周的灭亡:中国早期国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57页。不少学者都认为,挑起玁狁与周历时绵长的战争的起因,很可能是周穆王时期征讨犬戎的军事活动。根据《国语》的记载,当时的犬戎“氏以其职来王”,②陈桐生点校:《国语》,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7页。不论在政治制度还是社会文化等层面,他们都受到周文化的长期影响,已经成为西周部族共同体中一个重要且独特的组成部分,也是影响西周国家安全的要素之一。
除了玁狁等少数民族族群,殷商遗民也是西周人口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西周代商而立,出于维护国家稳定的需要,对待殷商遗民主要采取收容安抚和加强管理的政策,而殷商遗民对西周国家安全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文化影响力上。殷商文化是孕育发展于中国中原广袤地区辉煌灿烂的古代文化,从夏、商两个最早的王朝起,长时间形成的政治与文化势力已经扩散并影响全国多地。西周采取一系列措施加强对殷商移民的统辖力,包括在殷商文明的发源区域设施“三监”、③“三监”指武庚、管叔、蔡叔。周初,此三人被分封于殷旧地以监管殷商遗民。“三监”作为正式名称见于《汉书·地理志》:“邶,以封纣子武庚;庸,管叔尹之;卫,蔡叔尹之:以监殷民,谓之三监。”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006页。将殷朝移民迁入洛阳,营建新的成周洛邑;设立“成周八师”,④“成周八师”又称“殷八师”,是周人用于戍卫殷旧地的军事武装力量。“八师”之说可见于1942年出土的西周禹鼎铭文。参看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572页。大量向新迁区域派封姬姓与姜姓贵族等。考古资料表明,西周时期是中华民族第一次大融合时期,大量周人的墓葬与殷移民、当地土著的墓葬一同被发现,出土的文物明显受到多种文化的共同影响。张剑曾指出,洛阳墓出土的西周陶器中同时反映周文化和商文化两种文化因素,⑤张剑:《河南洛阳西周墓陶器初探》,载《中原文物》1993年第1期,第37-46页。这是西周不同地区的人口融合带来的结果。
由于西周人口构成的复杂性,周人不得不在政治、军事、社会和文化等方面制定独特的战略以适应当时的大环境。这一努力在促进西周中原王朝疆域版图形成,加速中华民族大融合的同时,也于多方面保护着西周的国家安全。
(二)社会因素
除自然因素外,西周时期的社会因素也对西周国家安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自然环境的基础条件之上,西周建立了自己特殊的土地制度、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代表了当时社会生产力的水平以及人们的认识水平,帮助西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维持国家和谐与稳定。
1.土地制度
学界基本认定殷周时期主要采取封建土地制度。西周的土地制度以井田制为代表,本质上是原始氏族公社制度的产物,并且随着社会生产力的进步逐渐发展出新的土地持有形式及交易制度。西周土地制度上的一大重要改革在于将国家的土地定性为“王土”,《诗经》中提到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证明这一土地制度确实得到过认可,具有一定的存在基础。这种土地秩序建立在西周国家构成的基础之上,即农村公社或氏族公社的基本组成形式,也成为西周土地分封的现实基础。井田制是这种土地秩序下的产物,其核心精神在于对土地按份分配,并以不同的标准征收租税,与当时的社会制度、经济制度紧密相关,其发展倾向受到奴隶制与封建制两方面的影响。李根蟠认为,西周继承商代的井田制度是出于友邦合作以及巩固统治的需求,周族本身却并不具有推行井田制的必要,因为他们本身其实是一个个脱离生产的武士集团,维系内部秩序的核心是宗法制而非井田制。①李根蟠:《井田制及相关诸问题》,载《中国经济史研究》1989年第2期,第17-38页。随着西周土地分封活动的持续展开,“公田”逐渐成为地方贵族的私人土地,原始集体公社的观念也渐渐消失,西周的土地制度已经由“莫非王土”转向劳役地租的表现形式,这体现西周社会经济、生产力的发展,然而也对中央政权造成经济上的安全威胁。
在土地私有的大趋势下,井田制逐渐走向崩溃,不仅表明周天子丧失了重要的经济来源,还体现了土地权力与政治权力的分离——这意味着西周国家政权的力量被严重削弱。周王室作出一系列努力来缓解土地危机。据《国语》记载,“宣王即位,不籍千亩”。②陈桐生点校:《国语》,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6页。到了西周后期,宣王干脆明确废除以民力耕作公田的土地制度,改为租赁劳力收取地租的方式。既然西周土地皆归王有的制度产生松动,土地交易的活动也逐渐显露,形成新的交易制度。西周中期出现了最早的土地交易事件,格伯簋金文记载的“格伯爰良马乘于倗生,厥贮三十田”③参看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529页。说明土地具备了商品交换价值,并且能够由地方诸侯、贵族自由处置。这种情况一方面体现王权的衰落,另一方面也说明土地制度的变革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西周封建社会真正坚实的经济基础在于“贵族阶级的大土地私有制”。④赵光贤:《从裘卫诸器铭看西周的土地交易》,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6期,第23页。
按理来说,不论是废除旧土地制度、采取更符合社会生产力水平的地租劳役制,还是改革土地交易方式、更大限度地解放劳动力,本应起到增强国家实力、维护国家安全的积极效果,然而结果却与之背道而驰。这并非单独改革土地制度造成的后果,而是由于西周政治制度、社会制度的构建形态对西周国家安全有着更为深刻的影响,制约了其土地制度的表现形式。
2.政治制度
在中国夏商以来两千多年的历史中,中央集权制度是最为典型的国家政治制度,主要表现为将权力集中于中央政府、削弱地方政府的权力。而在西周时期,周王的权力随着土地分封而逐渐萎缩,西周的政治制度实际上是一种世族政治,即世家贵族本身具有较高的自主权,并且拥有相对独立的政权机构,集合了政治、经济、军事和社会等重要领域的治理权力。世族政治自殷商时期就初见端倪,这是由其国家构成形式决定的——殷商并非一个完全统一的国家,而是诸多氏族部落的联盟。西周也是由诸多大小氏族联合而成的,国家基本组成形态构成世族政治的基础。事实上,地方世族具有和中央基本一致的政治架构,它们的成员与周王室同样是世袭的,拥有自己的册命制度以及家族土地经济、史官、军队等。西周封建社会清晰地体现了地方世族的政治状况,《左传·定公四年》记载:“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藩屏周。……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①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134页。可见,在西周的分封制度下,地方诸侯国因袭中央的统治方针以及社会制度,具有政治制度上的一致性,提升地方封国的实力符合西周“以藩屏周”的国家战略,并且地方朝觐纳贡、遣兵征讨的义务也满足西周中央的经济、军事安全需求。
西周的世族政治是与其土地制度和社会制度相适应的,世族政治造成地方对中央的离心力,随着如荣伯、伯氏这样的西周大世族逐渐崛起,曾经维系西周国家稳定的世族政治制度开始产生消极作用。首当其冲的是地方民众、士大夫的政治认同感,如《诗经·大雅·公刘》歌颂公刘由北豳迁豳开疆创业的功勋,已然在向公刘献上如同对周天子一般的赞颂。②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41-544页。另一则典型事例是公元前842年,周都发生暴动导致厉王被迫出逃并最终客死他乡。③[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81页。厉王出奔后,共伯和代为摄政,在数年内极大地加强了自身的威望,足以见证世家贵族在西周中央权力中越发彰显的地位。
世族政治与中央集权的需求互相抗衡,西周国家内部矛盾因此逐渐积累,并由于一些问题,如周王的婚姻选择,未曾得到妥善处理而最终爆发,导致了西周政治的失序与混乱。为了避免这一问题,西周曾加强宗法精神的影响,形成了政治、军事和社会层面的安全思想。
3.社会制度
西周面临的国家安全威胁与西周的社会性质和社会制度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封建与宗法是西周两大基本制度,已经得到学界的一致认同。相比于分封土地的权力,周王实际上是于宗教性、道德性上获得无上的权威与独特的地位。通过由宗法制度产生的宗法精神以及由宗法精神外化形成的礼仪制度,周王朝掌控着关键政治权力以及军事权力,西周的根本社会制度是宗法制度,其国家安全建立在宗法社会的基础之上。宗法制度是一种等级制度,基本精神是以宗子为核心向外辐射,涵盖的范围上至天子诸侯、下至闲士农夫,成为维系整个西周国家运转的根本制度与主导精神,为维护国家稳定起了重要的作用。宗法制度包括:周天子是天下姬姓之大宗,故西周王都也被称为宗周;受封之姬姓诸侯对周天子而言是小宗,诸侯在自身封国内则又为一大宗;大小宗之间有相互的责任与义务等。宗法制度并不单纯是一种等级制度,维系其延续的根本力量并不仅在阶级统治,还在于血缘关系以及由血缘关系扩充形成的道德与礼义要求。金景芳指出:“宗法是一种家族制度,它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从本质上说,宗法是与原始社会的血族组织联系着的。”①金景芳:《论宗法制度》,载《东北人民大学人文科学学报》1956年第2期,第208页。因为宗法本质上是以血缘关系的远近来区分亲疏贵贱,而血缘关系又是无可改变的,故缺乏灵活性的宗法制度可能同时起到维护与危害西周国家安全的双重作用。
当国家处于相对安全的状态时,宗法制度对于维持政治制度稳定、避免社会动荡等方面起着重要的积极作用。然而,当国家面临安全威胁时,宗法制度也可能成为周人解除安全威胁的重大障碍。《尚书·大诰》记载周公在东征平定管、蔡联合武庚的叛乱之初受到很大的阻碍,主要原因之一在于管、蔡是周王室的亲族长辈,反对者声称:“亦惟在王宫、邦君室,越予小子考翼,不可征,王害不违卜?”②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98页。极为注重卜筮的周人宁愿违背卜辞也不愿东征,可见若仅以血缘关系为内核,宗法制度与宗法精神有可能阻碍周人维护国家统一、威胁西周国家安全。因此,随着社会组织逐渐复杂、国家机构日渐严密,宗法精神的内涵也得到一定扩充,逐渐形成具有强烈道德伦理特点的等级秩序。《春秋榖梁传·文公二年》所云“君子不以亲亲害尊尊,此春秋之义也”,①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榖梁传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405页。以及《左传·隐公四年》所云“大义灭亲”,②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726页。体现了人们在宗法这一基本社会制度的基础上对国家安全的认知的进步。
四 西周国家安全思想的内涵
影响西周国家安全的因素是多维度的,包含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等多领域的复杂系统。周人意识到这一点,在考虑影响其国家安全的自然因素与社会因素的基础之上,构建了以宗法精神为基本内核的思想纲领,从政治、军事和社会三大方面形成维护国家安全的思想。这些国家安全思想同属于一个相互关联的、动态统贯的思想系统,黄朴民认为,中国古人在安全问题上采用系统、整体的观点,将政治、军事、文化和外交等因素综合联系运用,“国防安全是中心,政治安全是保障,经济安全是基础,思想文化安全是重要条件,民族关系安全是主要环节”。③黄朴民:《简论中国历史上的安全观念及其战略》,载《军事历史研究》2000年第1期,第104页。西周国家安全思想已经渗透进西周社会的几乎每个角落,影响人们的思想,指导人们的行动。其中,政治安全又被放在最为核心的位置,一切其他安全都围绕着维护统治者地位稳固的目的,即以政权安全为转移。
(一)政治安全思想
政治安全思想是西周国家安全思想的关键内容。西周主要围绕建立稳固的政治秩序以及得到国民精神思想上的认同来维护其政治安全。具体内容包括借助国民对天神、祖先的信仰和崇拜强化政治势力、构建礼乐文明制度以明确等级秩序。
1.崇拜天神 祭祀祖先
西周早期,周作为宗主国的地位较为稳固,周天子为天下宗主,拥有举行重要礼仪活动的尊贵权力,其中祭祀神灵与祖先是天子之礼中关键部分,反映了西周将对神灵与祖先的崇拜和祭祀视为维护国家政权重要手段。天神和祖先崇拜与西周政治、军事等国家要务通过宗法精神相联结,并以宗庙为媒介,通过祭祀礼仪的形式表现出来,深刻影响周人的国家安全意识。天神崇拜和祖先崇拜是两个普遍的先民信仰。首先,天神崇拜在商代就已经十分普遍,但是西周的天神崇拜与商代及更原始时期有较大差别。商代的神权崇拜包括祖先神、自然神与天神,这三者虽然都有尊贵的地位,但却并未形成明确的上下统属关系。朱凤瀚指出,天神对商人“是一种强大而意向不可捉摸的神灵,但西周时期周人的上帝已被周人奉为保护神”,而“周人建立这种上帝观显然是出于政治统治的需要。……周人在利用这种宗教观神化自己的政权,从思想上瓦解商遗民的反抗情绪。”①朱凤瀚:《商周时期的天神崇拜》,载《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4期,第201-202页。这在《诗经》中以及《尚书》的诸多篇章中都可见。《诗经·大雅·文王》云:“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②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03-504页。明确将天神或上帝与周人的祖先文王统一起来。这无疑是一种将政治宗教化的努力,天神崇拜与祖先崇拜在西周得到前所未有的为现实政治服务的效力。
祖先崇拜与天神崇拜密切相关,正是因为对“神性”的深信不疑,祖先崇拜在西周发挥出强大的维护国家政治安全的作用。祖先崇拜以血缘观念为基础,通过一定的宗教仪式活动——祭祀——得到实现,因而祭祀活动自诞生之初便带有强烈的宗教性质。中国的先民并没有让祭祀停留在宗教信仰的层面上,而是想方设法使它与现实政治产生联系,至西周已经成功地将人们血缘间的关系发展为被社会普遍接受的等级秩序观念,并使其成为维护国家政治安全的重要手段。宗庙在西周行政体系中极高的地位可作为明证,宗庙本是祭祀先祖的场所,周人赋予它极高的处理现实要务的价值:于政治上,宗庙是册命、贡赏和受命等关键仪式的举行场所;于军事上,结盟、出师和授兵等军事要务也皆自宗庙出。
可见,天神崇拜与祖先崇拜是西周政治安全思想中重要的组成部分,通过周人的祭祀活动获得了与现实政治、军事和外交等事务密切联系的功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维护了西周的国家安全。
2.礼以定序 乐以观和
礼乐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核心之一,它丰富了人们的精神世界,对人们的生活产生重要影响,成为中国传统政治制度中的关键组成部分,奠定了执政者维系政治稳定的主要倾向与行动方式。作为维护政治安全手段的礼乐制度可追溯至西周,周公制定的礼乐制度对维护西周的政治安全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以礼定序,以乐观和”的思想理论与礼乐制度相辅相成,促使西周的政治安全思想发展至顶峰。西周王朝在执政过程中主要遵循宗法的血缘精神,以“亲亲”“贵贵”作为组织原则。《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云:“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国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国者四十人”,③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119页。与用人唯才的理念完全不同。这样的组织方式是完全排外的,随着周人领土范围的扩张以及异姓势力崛起,姬姓贵族在客观力量上已渐渐难以对国家实现有效掌控,扩充政治理论的内涵以提升政治上的掌控力迫在眉睫。相传周公制礼作乐乃“则以观德,德以处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①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61页。《左传·桓公二年》云:“礼以体政,政以正民,是以政成而民听。易则生乱”;②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743页。《礼记·乐记》云:“礼、乐、刑、政,其极一也”。③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27页。可见礼乐既是一种道德规范,也是一种包含国家各领域事务的政治等级制度;不仅有思想理论上的价值,更具有治国理政的现实意义,其正民治乱的创立目的与维护国家政治稳定的终极目标高度重合。孔子发明“仁”之思想,至《礼记》明确提出“礼节者仁之貌也,歌乐者仁之和也”,④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71页。确立了礼乐之于仁的重要内涵,礼乐更加成为儒家政治理论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礼制是西周政治安全思想的客观表现形式,围绕着宗法这一核心精神,被用来明确等级秩序、协调社会关系。《尚书·洛诰》记载周公向成王强调礼制对于治理社会的关键作用,将之与国家的政治安全紧密联系在一起,指出国王应该以礼仪教导百官民众,并且将制定礼仪与遵守礼仪作为防止动乱的重要措施,提出“惇宗将礼,称秩元祀,咸秩无文”的要求。⑤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15页。礼仪原本仅于小范围人群中流行,是祭祀祖先时颂词表演的组成部分,西周时期为了适应国家治理的需要进行了重要的礼仪改革,使其得以脱离狭窄的礼仪环境而走向更普遍的社会情境之中。⑥[美]夏含夷:《孔子之前:中国经典诞生的研究》,杨济襄、周博群译,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版,第141-161页。《周礼·春官·大宗伯》将周礼归为吉、凶、宾、军、嘉“五礼”,并赋予其“佐王建,保邦国”的重要功能,⑦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57页。涵盖了包括冠婚、乡射、觐聘、宾客、丧葬和军旅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全方位影响着西周国家的运行秩序。礼制作为重要的政治制度,与西周社会安全与军事安全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不仅对人们的社会实践有重要指导意义,还进一步将周人的信仰由朴素的天道推向人道,使人们更加注重社会人际关系的伦理要求,推动了西周社会伦理观念的形成,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军事制度的基本框架。
“乐”是礼仪系统中另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具备教育的功能。乐的表现形态可以作为评判国家安全状况的关键因素,“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①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27页。《尚书·舜典》曰:“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②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31页。指出诗歌声律要符合教育及社会治理的标准,并强调它维护等次秩序的作用,有“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③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31页。之说。尧时还未有文字记录,此说大约流传于殷末周初并为史官所记载,表现了西周时期对于诗歌声律维护国家秩序功能的普遍认识。乐的主要功用在于对人的情感教化,具有鼓励人加强自身道德修养的思想倾向。《礼记·乐记》云:“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④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30页。“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⑤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29页。乐与礼本质上是一致的,都适应维护国家政治稳定的要求,礼更为偏向维护等次秩序而使人“不争”,乐则侧重于强调自身的道德修养而使人“无怨”。道德修养由内及外而为伦纪纲常,一个人若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感不违背礼的要求,那么他必然能够遵守社会伦纪,懂得孝亲与尊君之道。总的来说,“乐”是西周礼制思想的有力补充,符合周人“敬德”的治国要求,根本目的在于保证西周的政治安全。
西周是礼乐文明最为发达的时期,在相当长时期内维持了国家政治稳定与安全。《史记·周本纪》称“在宗周,作多方。……兴正礼乐,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颂声兴”,⑥[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71页。无怪乎孔子在春秋动荡飘摇的社会中始终以恢复周礼为自己的治国理念,有“郁郁乎文哉,吾从周”⑦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467页。之叹了。
(二)军事安全思想
军事安全作为传统国家安全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与政治安全一同得到执政者的高度重视。西周时期国家大一统还未实现,各国军事上冲突不断,周王对于如何巩固中央军事权力、如何开展军事部署尤其关注,从制定军事礼仪、统筹部署国家军事力量等方面形成相应的军事安全思想。
1.以礼制戎 除恶务尽
军事是西周高度重视的国家大事。《诗经·大雅·公刘》所言“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⑧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41页。以及《诗经·小雅·出车》所言“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①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16页。都说明周王朝军事活动规模之浩大、装备之精良,反映了维护国家军事安全的现实需要。
为了进一步巩固国家军事权力、维护国家军事安全,西周制定“军礼”作为天子祭祀礼仪的重要组成部分。《周礼·春官·大宗伯》曰:“以军礼同邦国:大师之礼,用众也;大均之礼,恤众也;大田之礼,简众也;大役之礼,任众也;大封之礼,合众也。”②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60页。对军事礼仪的详细规定体现了军事征伐在周人思想中的重要性,军礼名目的细致繁多则说明西周对军队的管理已经十分严格。由于不断受到来自国家不同方位外族的严峻军事威胁,为了保证军事上的战斗力,周王将军事与礼仪结合起来,借频繁举行礼仪活动来达到军事演习、检阅和军事部署的目的。③杨宽:《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93-715页。包括巡田狩猎的“大田礼”、检阅兵马的“大阅礼”等备战礼仪;“周王出征”“周王命将”等战争礼仪;“告擒”“献俘获”等战后献捷礼。④李春艳:《西周金文中的天子礼仪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6年。西周的军礼多在宗庙中举行,彰显了周天子作为天下宗主握有礼乐征伐的重要权力,周天子在祭祀、军事上的领导权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西周国家政治、军事环境的安全状况。
西周之所以极为注重军事礼仪,是出于保卫国家疆土的强烈需求。西周早期周公就曾提出对于破坏国家安全的军事力量务必清理干净的“除恶务尽”的军事安全思想,《尚书·大诰》记载周公曾说:“若穑夫,予曷敢不终朕亩?……率宁人有指疆土?”⑤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00页。周朝受封于陕西,本就与犬戎之根据地相距极近,并且历代都与其竞争,故周人尤为明白保卫自身领土的重要性,明白在威胁还未形成巨大势力之前就应该除恶务尽的道理。西周自成康之后王道渐衰,春秋时代,50 岁方即位的穆王可谓是一位雄主,《史记》记载穆王“闵文武之道缺,乃命伯臩申诫太仆国之政,作臩命。复宁”。⑥[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72页。又“诸侯有不睦者,甫侯言于王,作修刑辟。……命曰《甫刑》”。⑦[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76页。吕思勉指出:“古人这种迂腐的文字,和事势未必适合。……穆王能用兵征伐,总算难得。”⑧吕思勉:《白话本国史》,载《吕思勉全集·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44页。《左传》等典籍都曾明确表明,穆王时期能够“周行天下”,外族并不十分猖獗,足见这种主动除恶的军事思想取得了一定积极的效果。而从穆王后几乎无人再主动用兵,西周的军事威胁日渐严峻,西周早期保疆卫土、除恶务尽的指导思想确乎有其重要价值。
2.统筹全局 重点部署
周历代以来与犬戎相竞争,经大王、王季、文王三代方确立西周建国的基础,这一历史背景决定了西周制定军事策略时须采取统筹全局、重点部署的攻守模式。西周为维护国家政治中心的稳固投入了大量心血。1967年,甘肃灵台县白草坡发现的西周中期墓葬显示出鲜明的时代特征,彰显西周尽力稳固国家后方的历史事实。该地区在殷末周初时杂居着包括戎狄与殷移民在内的不同族群,从墓葬中出土的大量珍贵随葬品来看,墓主人具有非常特别的地位与经历,“他们拥握重兵特权,曾参与重大战役,得到周王的优厚待遇”。①初仕宾:《甘肃灵台白草坡西周墓》,载《考古学报》1977年第2期,第99-130页。该地区诸侯王的特殊地位体现了西周出于对军事全局的把控,根据地理位置进行的重要战略部署,极大地影响了西周国家行政系统的形成与发展。
稳固后方的成功为西周迁都和东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同样出于统筹全局的考虑,西周重点部署两条扩张国家权力的发展路径:一条是“出潼关,向如今的河洛一带,后来渡孟津伐,营建东都,所走的都是这一条路”;另一条则是“出武关,向汉水流域,所以韩婴叙《周南》,说‘其地在南郡、南阳之间’”。②吕思勉:《白话本国史》,载《吕思勉全集·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44页。这两条路径都经过深思熟虑,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具有必要性。其一,由于自然环境的阻碍,西周国家的政治中心实际上与东部平原处于一种隔绝的状态,西周时期一旦东部发生战乱,将军队带出渭河谷底并部署于东部平原上需要近两个月时间,③李峰:《西周的灭亡:中国早期国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71页。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不断东进、建立东部行政中心势在必行;其二,南方地区盛产铜锡资源,对西周而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资源产区,而南方地区又对周人充满危险与敌意。西周早期,周人曾一度对长江三角洲地区施加了强烈影响(这可以从当地发掘的众多周氏风格青铜器中发现),随着西周中期淮夷的反叛,西周逐渐丧失了对该区域的军事控制,国家也逐渐走向衰落。
“统筹全局,重点部署”的军事安全思想贯穿西周存续的二百多年,这说明西周已经对当时影响国家安全的自然与社会因素有一定的认识,并且在军事上采取了相对正确的战略,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西周面临的军事安全威胁。西周的国家安全问题是一个复杂、统贯的系统,军事安全思想离不开政治、社会等方面的思想作为基础保障。西周后期军事上的行动之所以时常落败,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影响西周国家安全的要素发生变动,西周同时遭受着政治、军事和社会等多方面的安全威胁。
(三)社会安全思想
政治安全与军事安全是保证国家安全的两大基础,政治安全是根本,军事安全是中心,社会安全则是重要条件和主要环节。为维护西周社会安全,周人形成以神权政治和社会伦常为核心的思想体系,并进一步围绕阴阳和谐观念构建出天下大同的社会理想,打造了中国古代理想社会的思想底框。
1.神道设教 伦常为纲
西周的国家领土不断开拓,治下社会群体日渐复杂,面临内外部双重威胁,周人意识到必须从思想理论上扩充神学与宗法的内涵,从而使其统治具备更为普遍、长期的影响与支配力。神学、宗法和教化三者相结合,形成了西周时期特殊的神权政治,根本目的是为了巩固宗法统治秩序,有效维护社会安全与稳定。
《易·观卦·彖》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①李鼎袏:《周易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40页。钱钟书指出,此乃古人政理之要言,“盖世俗之避禁讳,宗教之命脉系焉,礼法之萌芽茁焉……夫设教济政法之穷,明鬼为官吏之佐,乃愚民以治民之一道也”,②钱钟书:《管锥编》,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8-19页。极为切中肯綮。“神道设教”之说提出于春秋战国时期,然而这一思想极为古老,应与原始的鬼神观念并生。根据《尚书》所载的历史,殷商时期就把崇神祭鬼当做维护统治的重要手段,而到了商末这种力量大大减弱,人民甚至“窃神祇之牺牷牲”,③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78页。可见纣王口中“我生不有命在天”④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77页。的神权政治形态已经逐渐丧失力量。
西周的神道设教思想相比殷商有重大进步,人们已经意识到天命并非永恒不变,它会根据统治者能否明达天命来决定大命的赐与夺,即是否使国家安全地存续下去。明达天命的关键条件有二:一是时刻牢记宗法精神,发扬父辈事业而不违背其道。周公所言“不可不成乃宁考图功”,“天亦惟休于前宁人”,⑤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99页。以及《易·蛊卦》所言“干父之蛊”为吉而“裕父之蛊”为吝⑥李鼎袏:《周易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33页皆为明证。二是吸取殷商灭亡的教训,重视人民的力量并重视对民众的教化。武王时已经意识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①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1页。既然“民”是天与人之间相联结的重要纽带,那么提倡对民众“神道设教”则顺理成章了。认识到人民对国家安全的关键影响无疑是西周国家安全思想的一大进步之处。
神道设教的社会管理策略建立在鬼神信仰的基础之上,待民智渐开,则不能仅以它作为保障国家安全的有效手段,如柳宗元所言:“且古之所以言天者,盖以愚蚩蚩者尔,非为聪明睿智者设也。”②柳宗元:《断刑论》,载茅坤选评:《柳文七卷》,哈佛大学图书馆藏书影印本。西周时期,人的地位得到极大提升,周人已经认识到人力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现实的发展,防止被推翻必须要施行“德政”:“丕则敏德,用康乃心,顾乃德。”③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05页。德政施行的对象是民众,故西周着力于设立伦常之纲领以确立人与人之间的尊卑等级关系。以伦常为纲是对神道设教的有力补充,两者相结合扩展了西周社会安全思想的内涵,有力地维护了社会和谐稳定,共同构成了国家安全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此同时,“神道设教,伦常为纲”这一社会安全思想还体现宗法精神中的核心理念——孝道。王慎行指出:“孝道构成了西周社会意识形态和伦理观念的基本纲领,它既是天人合一宗教思想的道德支柱,也是宗法制度在伦理观念上的表现。”④王慎行:《论西周孝道观的本质》,载《人文杂志》1991年第2期,第70页。“孝”与西周统治者非常重视的“德”是相统一的,正如同对父母先人的供养与敬畏天道相统一一样,遵行宗法上的责任与义务,本质上符合神道设教维护社会安全的目的,丰富了其思想内涵。
西周形成的伦理道德精神为后人所发扬,至《中庸》明确提出了维护社会稳定之“五伦”以及维护政治稳定之“九经”,已然形成更系统化、更为完善的国家安全思想。晁福林指出:“社会思想的发展与社会政治间有着某种内在关联。当社会政治从‘神政’转向充满‘人道’精神的‘德政’的时候,社会观念亦由‘神教’转向了‘德教 ’。”⑤晁福林:《试论先秦时期的“神道设教”》,载《江汉论坛》2006年第2期,第95页。西周时期神道设教、伦常为纲的思想不仅为维护国家长治久安起了关键的作用,还促成了春秋战国以及之后的国家大多将能否实行“德政”或“仁政”视为维护国家安全关键所在的思想倾向,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国家安全思想的内涵。孔子提出的“为政以德”⑥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461页。的重要政治理念乃是中国古代最早、最具有影响力的治国理念之一,至后世儒家思想家们进一步发展出一系列以有尊卑差等的仁为核心的思想体系,维护了中国古代社会的和谐稳定。
2.阴阳和谐 天下大同
殷周时期社会制度与宗教思想发生剧烈变革,变幻无常的社会现实激发了周人对社会及宇宙规律的热切追求,对国家社会组织运行的反思使人们不断发掘宗法精神更深刻的内涵与更广阔的外延,包括发掘自然的象征意义以匹配人事、延展家族的血缘基础以广布天下等,并以富有智慧的哲学思辨的形态表现出来。
《周易》通过阴阳概念展现其独特的和谐观念,直至如今仍具有现代性思想价值。《乾卦·彖》曰:“保合大和,乃利贞”;①李鼎袏:《周易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6页。《夬卦·彖》曰:“健而说,决而和”;②李鼎袏:《周易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265页。《咸卦·彖》曰:“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③李鼎袏:《周易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99页。可见周人眼中的和谐体现在自然宇宙、社会状况和个人修养三大层面,其中“天下和平”之语清晰表现出对国家社会安全稳定的价值追求。虽然西周还未将自然宇宙的和谐划分进国家社会安全的层面,然而通过阴与阳建构的卦象系统,天道与人事相贯通,自然与社会获得了一致的生命来源,那就是以乾坤为代表的天地。
“乾”为纯阳之卦,“坤”为纯阴之卦,这两卦最为深刻地蕴涵着阴阳相生、互相转化的阴阳和谐观念,其义理、条例贯穿了《周易》全部六十四卦的旨趣。天与地是乾坤最基本的象例,《周易》同时强调其反映在人事上的等序:乾为君、父,因其“贵而严也”;④李鼎袏:《周易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517页。坤为母,因其“能致养”⑤李鼎袏:《周易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519页。之故。天高地卑,自然界中的万物因天地交感而生;乾父坤母,人类社会中的道德伦常顺应阴阳二气的分合而各安其序。《周易》阴阳和谐的思想对周人的国家安全意识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根据对天地恒久之道的观察,人们对维护社会稳定的等级秩序、伦理道德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周易·序卦》明确指出:“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错。”⑥李鼎袏:《周易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541-542页。干宝注曰:“人有男女阴阳之性,则自然有夫妇配合之道,……有上下之序,则必礼以定其体,义以制其宜”,⑦李鼎袏:《周易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542页。阴阳和谐思想可视为对西周礼乐文明更深层的哲学思辨层面的理解,是西周建构国家秩序的哲学原点,深刻影响了其国家安全思想的形成。
如果说乾父坤母的象征意义是《周易》阴阳和谐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么《尚书·洪范》则由父母子女之间的血缘关系扩展至家国天下的普遍秩序,在思想观念上勾勒出天下大同的理想社会的轮廓,两者相互配合,支持着周人不懈打造心目中安全稳定的国家。《洪范》明确指出武王访箕子的目的在于“我不知其彝伦攸叙”,①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7页。即为治理国家寻求思想理论上的支持——周人借箕子之口提出治国的九种大法“洪范九畴”是对西周社会问题进行全面总结而形成的一个纲领性文献,②金景芳:《西周在哲学上的两大贡献——〈周易〉阴阳说和〈洪范〉五行说》,载《哲学研究》1979年第6期,第59页。表明其以神学世界观为基础建立国家秩序的思想认识。“洪范九畴”中的五行、五事、八政和五纪等范畴体现西周人们认识到治理国家是非常复杂的事情,需要统治者对自身的道德修养严格要求,以不同的方式去处理不同的事务,并特别强调等级秩序的重要性。“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③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90页。显然,这是尝试将宗法精神扩展而向外推广,从而加强王权的支配力。
周人并未停留在维护封建统治上,而是进一步推广宗法精神的作用,从更高层面实现长久的社会和谐稳定。箕子指出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是使所有社会阶层的人都形成一致的认识,所谓“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④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91页。宗法精神由内及外、由小及大,由父母子女推向君臣百姓,使构建和谐有序的社会共同体成为可能。西周的国家安全思想超越了解决威胁动荡的现实要求,构想出一个消弭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矛盾冲突的“大同”社会,是思想理论上的一大创见。至春秋时期,儒家扩充西周大同社会理论的道德内涵,提出“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⑤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503页。进一步完善了中国古代理想社会的思想底框。
五 结论
综上所述,西周国家安全思想以政治安全思想、军事安全和社会安全思想为核心,其思想内涵受到西周时期自然因素与社会因素的双重影响,不仅在当时为维护西周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作出了巨大贡献,还为中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的形成与发展奠定了理论框架。随着社会生产力的不断发展,政治结构与社会制度逐渐完善,中国古代王朝形成了愈发精密完善的国家安全理论,其中诸多思想具有非时代性的智慧与价值,如重视国防军备建设、强调社会教化、强化政治理念一致性等,直至如今仍旧为执政者镜鉴。不论国家安全思想的具体内容如何变化,西周时期构建的政治与社会秩序基础、形成的伦理道德精神以及“天下大同”的大一统国家理想,始终是中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的关键底色。
此外,从国家安全学理论视角出发,分析和研究西周国家安全的影响因素以及思想理论内涵,不仅可以成为中国总体国家安全观框架中有价值的构成部分,也为分析中国古代国家安全思想理论提供清晰的研究框架。文中所述如西周礼乐制度、神教和伦常孝道等内容,虽然已有学者注意到它们对于维护国家统治的重要意义,然而很少将其置于政治安全、军事安全和社会安全等国家安全学理论框架中进行分析,一定程度上制约了人们对西周国家安全问题和国家安全思想理论的认识,也影响了对中国古代国家安全理论和实践的系统化探究。因此,从国家安全学理论视角出发研究西周国家安全思想,能够更清晰地理解西周的政治架构、军事制度以及社会结构等真实状况,并帮助我们厘清中国古代社会发展的规律。追求国家安全的根本目的在于实现共同发展,在团结、和谐的大环境中走出一条中国特色国家安全道路,这既要求准确地把握时代精神,对国家安全的内涵与外延有深入的理解,也要求正确回溯中国思想历史、把控中国国家安全思想发展脉络。
世界瞬息万变,国家安全思想的内涵也常论常新。要与时俱进地丰富国家安全学与总体国家安全观的理论内涵、正确把握国家安全的真实状况并制定合适的战略计划,离不开对中国古代国家安全问题系统、整体和深入的理解。总体国家安全观的主要特点之一是“不局限于国家安全,而是把国家安全作为一个开放系统,与整个社会发展联系起来思考”,①刘跃进:《以总体国家安全观构建国家安全总体布局》,载《人民论坛》2017年第34期,第39页。这一特点较为明显地表现在西周以宗法为联系纽带的国家安全理论体系中。通过国家安全学的理论框架,能够更为清晰地探究西周国家安全思想的理论体系,其中还有不少有价值的内容,如西周维护国家安全的具体手段等,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在国家安全学理论视角下研究西周国家安全思想,能够帮助我们丰富国家安全学和总体国家安全观的内涵,走出一条中国特色国家安全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