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通困境”:国际体系中的身份政治与安全两难*
2020-03-11葛汉文
葛汉文
【内容提要】“熊通困境”是指国际体系中的崛起国家,因“异质身份”而面临现行国际体系强烈敌意、因实力相对增长而受到霸权国家及其附庸集团权势压制的双重难题。西周乃至春秋时期楚国的历史经验表明,由于特定国家与霸权国家及其附庸集团大不相同的国际政治身份,受到体系敌视、压制的状况,具有长期的国际政治效应。而此类国家实力增长及由此导致的权势对比变动,较一般崛起国家而言,往往将激发起现有体系内更为强大甚至远超常规的敌对性反应。崛起国家突破“熊通困境”存在两种方式与效应皆有所不同的路径:一是主要通过武力强制,力求最终颠覆现有国际体系,这意味着紧张局势的持续加剧乃至最终爆发大国间战争;二是致力于推动促进现有国际体系身份共识的瓦解,这意味着长期的、连贯的、灵活的、坚定的非军事与军事手段的战略组合运用。当前,在中国国家实力快速增长的背景下,霸权国家及其附庸集团对中国施加愈发强大压力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美国等部分西方国家将中国视为与之“对立”的“他者”,并对这种国际政治身份存在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乃至显著敌意。笃行和平与发展的当代中国,突破“熊通困境”的主要战略路径,在于逐步构建并推广新的国际体系“身份共识”,为此需要以改变他国意图和行为为目标,需要付出较长时间的努力、采取灵活的方式以及抱定锲而不舍之态度。
近年来,归因于国际权势对比出现的较大幅度变动,国际政治演进的不确定性急剧增长,主要大国间关系亦随之出现剧烈震荡。尤其是2018年以来,美国以应对“大国竞争”为口号,以击败“‘修正主义国家’(revisionist countries)变更国际秩序企图”为目标,在极力强化本国军事、经济等“硬实力”的同时,在经贸、科技、军事等领域连续向中国施压,严重激化国际紧张形势。①葛汉文:《“拒绝衰落”与美国“要塞化”:特朗普的大战略》,载《国际安全研究》2018年第3期,第97页。在美国决策界及部分学者论证中国因实力增长而构成愈发严重的“威胁”时,中国与美国等西方国家在意识形态、文化传统、历史传承方面的差异,或者说,中国“独特”的国际政治“身份”(identity),亦成为西方国家论说中国力图“颠覆”现行的、事实上为美国所主导的国际秩序的“天然证据”,甚至成为“文明冲突”的一项最新例证。②2019年4月29日,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司主任奇诺·斯金纳(Kiron Skinner)称,美国面临的是一场“前所未遇的”、“与迥异文明和意识形态国家的斗争”。参见 Daniel Larison,“An Awful ‘Strategy’ For China,”The American Conservative,May 1,2019,https://www.theamericanconservative.com/larison/an-awful-strategy-for-china/。近年来,正是在此类想象、话语、事态的共同作用下,中国国家安全环境中挑战性和复杂性因素迅速增加,而有关中美两国是否以此为序幕步入敌对、对抗直至落入“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s Trap)的讨论已成为当前国际关系与战略学界异常热络的议题。③参见[美]格雷厄姆·艾利森:《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陈定定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11页。在世界历史演进过程中,崛起国家因实力的相对增长,加之不同于霸权国家及其附庸集团的国际政治“身份”,进而面临以霸权国家为主导的国际体系的强烈敌意与权势压制的双重难题之现象,并非罕见,其中尤以中国周代的楚国、特别是楚君熊通执政时期最为典型。历史经验亦一再表明,这种困境——即所谓的“熊通困境”,在没有爆发霸权战争、国际体系没有发生颠覆性变更的情况下,并不能随崛起国实力的持续增长、国际权势对比的较大幅度变动而得到大体缓解;相反,“异质身份”国家的实力增长反而会激起体系内愈发强大的群体性权势压制。崛起国家突破“熊通困境”以争取生存、寻求被公平对待乃至争取应有国际威望(prestige)的路径,可能唯有寄希望于两种方式与效应皆有所不同的路径:一是主要运用武力强制,力求颠覆现有霸权国际体系——这意味着紧张局势的加剧,乃至最终可能爆发大国间战争;二是致力于推动现有国际体系身份共识的瓦解——这意味着长期的、连贯的、灵活的、坚定的非军事与军事手段的战略组合运用。
一 霸权国际体系中的“熊通困境”
长久以来,身份政治始终是显著影响国家间关系的关键性因素之一。尤其在霸权国际体系中,鉴于国际身份政治共识主要为霸权国家所塑造和主导,那些在身份政治上与霸权国家及其附庸集团大不相同的国家,受国际体系敌视和压制的状态,具有长期的国际政治效应。
(一)身份政治与霸权国际体系
在国际关系研究领域,有关国家“身份”的概念及其对国家间关系演进的影响,一直存在巨大争议。这些争议集中在对如下问题的解释上:什么是国际政治当中的“身份”?衡量“身份”异同、也即确定“己方—他者(self-other)”的标准是什么?在国际体系缺乏合法权威的条件下,谁能够或有权确认、决定及评价“他者”?“己方”与“他者”间关系呈现的式样及其本质是什么?是否存在一个允许“他者”融入现有同类身份群体的国际环境?①Patricia M.Goff and Kevin C.Dunn,“Conclusion:Revisiting the Four Dimensions of Identity,”in Patricia M.Goff and Kevin C.Dunn,eds.,Identity and Global Politics:Empirical and Theoretical Elaborations,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4,p.237.在上述问题并没有达成明确共识的情况下,学界一般同意:国际政治中的“身份”是一个“动态的(fluid)、建构的(constructed)、多样的(multiple)和相关联的(relational)”概念,直接关乎国际体系中国家行为体之间相互认识—反馈的方式。从历史实践看,确立国际政治身份的标准,通常包括文明、种族、区域、历史、文化和政治意识形态。②Patricia M.Goff and Kevin C.Dunn,“Introduction:In Defense of Identity,”in Patricia M.Goff and Kevin C.Dunn,eds.,Identity and Global Politics:Empirical and Theoretical Elaborations,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4,p.3.特别是政治意识形态,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已经成为判定特定国家“身份”及其对外政策行为属性最为重要的衡量要素之一。
尽管“国际无政府状态”(international anarchy)通常被认为是现代国际体系的本质特征,即国际体系中缺乏一个单一的和首要的政治权威,且缺乏约束各主权国家的法律体系,③Kenneth N.Waltz,Man,the State and War:A Theoretical Analysi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1,p.159.但这并不妨碍自现代国际体系产生以来,一种事实上的等级制度,尤其是以霸权(hegemony)为核心的国际体系长期支配国际关系。在该体系中,存在一个(而非几个)拥有压倒性实力优势的超强国家,通过强制与非强制手段,对当时的国际体系发挥塑造和主导作用。①进攻性现实主义代表人物约翰·米尔斯海默指出,霸权是指一个非常强大的国家统治体系内所有其他国家。……在国际体系当中,霸权国是唯一大国,……意味着对体系的控制。参见[美]约翰·米尔斯海默:《大国政治的悲剧》,王义桅、唐小松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页。在罗伯特·吉尔平看来,国际体系在历史演进中共存在三种形式或结构,一是帝国主义或霸权主义结构,即一个单一的强大国家控制或统治该体系内部比较弱小的国家。这一结构最为普遍,至少延续到近代;二是二元结构,即两个势力强大的国家控制和调节各自势力范围内及其相互之间的互动关系;三是均势结构,即三个或更多的国家通过施展外交手段、更换盟友以及挑起公开冲突以控制相互的行为。最典型的案例当属“欧洲均势”。参见[美]罗伯特·吉尔平:《世界政治中的战争与变革》,武军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9-30页。在这个国际体系中,其他国家尽管可以继续保有其领土与生存,但却不得不屈从于霸权国家的影响、制约、威胁和强制,并按前者的要求或规范改变自身及彼此间的国际政治行为,乃至成为霸权国家事实上的附庸。②David A.Lake,Hierarch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Ith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9,p.17.在特定国家得以实现霸权的几大前提当中,除国家实力(尤其是经济、军事实力)的压倒性优势外,拥有霸权的国家亦必须有一套观念、价值和意识形态为其提供“软性”的支撑,以确保其他国家和公众对其在国际体系中主导地位的“大体赞同”。③Robert Cox,Production,Power,and World Order:Social Forces in the Making of Histor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7.p.7;Owen Worth,Rethinking Hegemony,New York:Palgrave,2015,p.1.或者说,霸权秩序的确立高度依赖于特定的大国能否建构起一整套“身份”或“认同”,并得到国际体系大多数成员的接受或被迫接受。④Bentley B.Allan,Srdjan Vucetic and Ted Hopf,“The Distribution of Identity and the Future of International Order:China’s Hegemonic Prospect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72,No.4,2018,p.2.罗伯特·考克斯(Robert Cox)甚至提出,所谓霸权就是“一种由主导性强国建立的特殊的统治地位”,这个主导性强国建立起一种基于自身文化、观念和意识形态的世界秩序,并能够将其强加于其他大国和次要国家。⑤Robert Cox,Production,Power,and World Order:Social Forces in the Making of Histor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7,p.7.
所有的国家均处在同样的环境当中,并不得不在相同的条件下共处和互相影响。⑥[美]威廉·奥尔森、戴维·麦克莱伦、弗雷德·桑德曼编:《国际关系的理论与实践》,王沿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8页。霸权国家在国际体系“身份共识”塑造过程中发挥的主导性作用,极大地影响了国际体系中所有国家彼此交往的方式。因此,对于那些在国际体系内具有大不相同的文化、宗教或政治意识形态的国家而言,因其“异质”的身份而受到以霸权为核心的国际体系敌视、排斥的状况,具有长期的国际政治效应。这种效应并不会在该国实力的持续增长及其导致的国际权势对比出现较大幅度变动的情况下,“异质身份”的崛起国家反而将激发起现有体系内愈发强大甚至远超常规的敌对性反应。这种困境,即崛起国家因所谓“异质身份”而面临国际体系强烈敌意、因实力相对增长而受到霸权国家及其附庸集团权势压制的双重难题,即所谓“熊通困境”问题,在世界历史当中并非罕见,尤以中国周代的楚国、特别是楚君熊通执政时期最为典型。
(二)天下秩序与“熊通困境”
在中国古代历史中,周人天下(西周与春秋时期)与以民族—国家为主要单元、法理上主权平等的现代国家体系存在诸多显著差别。然而,与世界历史中若干为霸权国家所主导的国际体系相比,仍有相似之处可以比照:其一,其时体系中皆存在一个政治权威(political authority),在实力(尤其是军事实力)和身份政治两方面拥有压倒性优势;①中国西周时期的政治权威为周天子;平王东迁后,国际体系内霸权发生转移:春秋早期为齐,后当属晋。钱穆指出,“(春秋)霸政创造于齐,赞助于宋,而完成于晋”。践土之盟后,“自是霸业常在晋”。参见钱穆:《国史大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60页。当然,作为一般性规律,霸权对国际体系的控制应被理解为“相对控制”,“从未有过一个国家完全控制过一种国际体系”(罗伯特·吉尔平语)。西周乃至春秋时期的霸权,包括西周天子以及其后的齐、晋,对其时国际体系的控制显然也符合这一论断。参见[美]罗伯特·吉尔平:《世界政治中的战争与变革》,武军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8页。其二,这个政治权威拥有诸多附庸者(国),在以其为核心的同盟中拥有主导性地位;其三,除大体服从权威或霸权外,这个体系中的其他成员在内外事务中有相当程度的自主与自治地位;其四,体系中仍有不少异数存在,不服从这个权威,个别强大者甚至拥有接近这个政治权威的实力,并不时显露出挑战这个权威中心的企图。
公元前11世纪,周武鼎革后形成一个以周王室为核心、姬姜诸侯相环绕,以道义与宗法为规范的、等级化的国际体系(或者更确切地说,天下秩序)。在西周王朝的多数时间里,周天子作为法理上的天下共主及实质上有明确治理范围的国际行为体之一,在拥有远超出一般水平的军事力量的同时,也拥有较强的政治权威与统治合法性,从道义和现实方面均足以威慑不臣;而与周王室有血亲或婚姻关系的各诸侯国(它们一般彼此间也存在血亲或婚姻关系)由于形势使然,也服从周王室的权威,遵从既定政治安排,成为这一具有鲜明等级制色彩国际秩序的坚定维护者。①葛汉文:《武力与道义:周人谋取天下的大战略——兼与赵汀阳研究员商榷》,载《国际政治研究》2019年第4期,第123页。这主要归功于周公旦的贡献,周人成功革命后构建出一套“天命靡常、惟德是亲”的历史观与政治观,不仅成为巩固自身统治、验证翦商鼎革合法性的工具,更为“周统治下的和平”(Pax Chouica)之稳定和延续提供了意识形态支撑;不仅安定了当时的国际秩序,而且开启中国人文精神及道德主义的政治传统,为中国政治权威设下了民意人心的规制与约束。②许倬云:《西周史》,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25页。
在以周王室为主导的等级化国际体系当中,楚国是作为异类而存在的。周封建诸国,主要以姬、姜两姓为主,以及前朝遗族。③“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见[清]王先谦撰:《荀子集解·儒效篇第八》,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14页。不在上述之列的楚,地位不仅远不及虞、夏、殷后裔,④虞、夏、殷后裔受封于陈、杞、宋,均为公爵。亦不及同时被封的鲁、晋诸侯。虽然楚先祖鬻熊为周文王之师、⑤“三十七年,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蚤终。”见[汉]司马迁:《史记·楚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32页。鬻熊后裔熊绎为周成王臣属,终以效力文王、武王的功绩受封于楚蛮,⑥“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楚子熊绎与鲁公伯禽、卫康叔子牟、晋侯燮、齐太公子吕伋俱事成王。”见[汉]司马迁:《史记·楚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29页。但与熊绎同时受封的鲁公伯禽、卫康叔子牟、晋侯燮与齐太公子吕伋皆称“公”“侯”,而楚君仅称“子”,反映出楚君爵位之低。且齐、晋、鲁、卫君皆受赐宝器,独熊绎却因功不赏。⑦数百年后,楚灵王依然对此怨念颇重:“齐、晋、鲁、卫,其封皆受宝器,我独不。”大夫析父向之说明原因:“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荜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见司马迁:《史记·楚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40页。尽管早期楚国按时朝贡,献包茅,在军事方面亦听从周王指挥调遣,配合其讨伐不臣,⑧“(周穆王)十四年,王帅楚子伐徐戎,克之。”[清]王国维撰:《今本竹书纪年疏证》,宋志英辑:《〈竹书纪年〉研究文献辑刊(第十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第555页。但这个显然不平等且暗含贬斥色彩的封爵,在楚实力显著增长背景下却长期得不到纠正,最终成为楚对现状(status quo)极度不满的重要缘由。
更为严重的是,在西周直至春秋近六个世纪的漫长历史时期内,楚并不被认可为华夏文明共同体的合格成员。楚位于“荆蛮之地”,与当地土著相混同,因此在主要以“礼法”为标准的华夏文明共同体当中,楚长期被视为“蛮夷”,不在诸夏之列:在周天子主持会盟时,楚子被视为与鲜卑(东夷)地位大致等同的“蛮夷”,仅从事劳役工作,不得参与正式的祭典。①“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楚为荆蛮,置茅蕝,设望表,与鲜卑守燎,故不与盟。”见徐元诰撰:《国语集解·晋语八》,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430页。即使是在幽王见杀、平王东迁、周王室影响衰微、国际权势对比出现重大变动之后,楚国仍不被主要为诸夏诸侯所组成的国际体系所认同。以“尊王攘夷”为政治号召的齐桓公,也将楚与北狄、西戎等一起视为诸夏的异类、叛逆和齐国称霸的主要障碍,因此以明显牵强的理由,会同宋、鲁、陈、卫、许、邢、曹等诸侯国一同征伐楚国。②“四年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遂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对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对曰:‘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见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僖公四年》,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88-291页。这些现象均表明:楚国作为异质文明的身份定位,长期为国际体系所排斥和孤立的状况,已成为常态。
(三)体系压力与国际冲突
正是出于以上原因,楚与既有的、以周王室为核心的国际体系的关系是全然紧张的。周王室早期对楚采取“对冲”战略,即以“接触+制衡”方式:在将熊绎封至荆蛮土地后,周王室亦不断在楚周边安插随、郧、唐、申等姬姓诸侯(即所谓“汉阳诸姬”),以就近对楚加以监督。同时,周王室亦通过不断向包括荆蛮在内的南方用兵,以求消除威胁并对潜在敌手进行威慑。③周成王四年,王师伐淮夷;康王十六年,王南巡狩至九江庐山;昭王十六年,伐楚涉汉遇大兕;昭王十九年,祭公、辛伯从王伐楚;宣王五年,方叔帅师伐荆蛮。见[清]王国维撰:《今本竹书纪年疏证》,宋志英辑:《〈竹书纪年〉研究文献辑刊(第十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第546-564页。周王对南方的军事打击,部分取得成功(如降服淮夷、徐戎,使之成为新的属邦),同时亦有屡次受挫的历史,甚至有昭王六师皆没的记载。④“周昭王十六年,伐楚荆,涉汉,遇大兕。周昭王十九年,天大噎,雉兔皆震,丧六师于汉。”见方诗铭、王修龄编:《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3-44页。昭王南巡且兵败,肯定与楚有内在的联系。在此过程中,楚与周王室及其他姬姓诸侯的关系,已历经从早期的有限合作逐步恶化为直接敌对的过程。尤其是昭王南征不返,被认为与楚国存在极其微妙的联系。⑤若干年后,齐桓公便以“昭王南征而不复”作为理由,率诸侯联军讨伐楚国。见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僖公四年》,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90-291页。
随着历史的演进,楚与其时国际体系的核心——周王室及其附庸集团的实力对比开始出现显著变化:平王东迁、王室衰微、“中国不绝若线”,周王室在国际体系中的霸权地位已出现严重动摇甚至崩塌迹象;与之相比,积累世代的楚国显然已超越融合土著、生聚巩固阶段,并以“帝国主义兼并政策”,国势向外极力扩张。但国际权势对比的剧烈变动,非但没有逐步消弭、反而更加激化了楚与国际体系间的身份冲突。楚为外姓,当然宗法无从更改;但在西周极端强调天命、君臣、礼法、大义的国际体系当中,楚国国君乃至出使他国的大臣仍时常以“蛮夷”自称,在体现出楚人对现有国际秩序怀有长久怨恨的同时,亦表明其拒不遵守以周礼为核心的国际身份共识的强烈信号。①周夷王时,楚子熊渠便以“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为由,将其三子称王。春秋时期,楚君熊通以“我蛮夷也”作为进攻随国的天然理由。见[汉]司马迁:《史记·楚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30-1532页;楚国使臣王孙圉在反驳晋国大夫赵简子时亦表示:“若夫哗嚣之美,楚虽蛮夷,不能宝也。”见徐元诰撰:《国语集解·楚语第十八》,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27页。不仅如此,楚君熊通以征伐随国要挟周王室提升己方在国际体系内的地位,以求补偿自身长期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而在此要求被拒绝后,遂自立为王(楚武王)。②“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随人为之周,请尊楚,王室不听,还报楚。三十七年,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蚤终。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乃自立为武王,与随人盟而去。”见[汉]司马迁:《史记·楚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32页。同时,楚还要求其周边小国依照周王室体例向楚朝贡,否则这些小国就面临被征伐的命运,试图建立以楚为实力中心和正统政治权威来源的核心—附庸体制。周定王时,楚更进军成周雒邑附近,以“观中国之政”,甚至“问鼎小大轻重”,体现出全然颠覆现有国际体系的强烈意愿。③“八年,伐陆浑戎,遂至洛,观兵于周郊。周定王使王孙满劳楚王。楚王问鼎小大轻重,对曰:‘在德不在鼎。……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楚王乃归。”见[汉]司马迁:《史记·楚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36页。与之互为因果,现有体系内其他霸权候选者(如早期的齐及后来的晋),正是通过延续并强化将楚定义为国际体系的“身份异类”和主要威胁,通过频繁的同盟构建,不断推动反楚势力形成以己为核心的大集结,趁机实现与周王室之间霸权转换之目标,相继成为西周时期国际体系中事实上的霸权。④钱穆认为,春秋霸者标义,大别有四:一曰尊王;二曰攘夷;三曰禁抑篡弑;四曰裁制兼并。其时的霸权国家,不仅在物质实力上具有明显优势,在体系身份政治共识构建上,显然是以此四项标义为依托。参见钱穆:《国史大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59页。
二 “熊通困境”与崛起国的安全两难
在经典现实主义看来,国家间发展速度之不同及其引发的国际体系内相对权势(以军事—经济力为主要表现)的变化,导致现有霸权国“统治”国际体系内其他国家的能力受到削弱,进而出现国际体系霸权向下一个军事—经济强国转移的趋势,唯一的问题在于霸权的交接是通过和平方式还是通过战争。①参见Robert Gilpin,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p.186。然而,多数历史案例均已表明:主要由霸权国家根据本国国内政治建构出的国际体系“身份”(包括文化、宗教、观念及政治意识形态),不仅随着霸权的确立而逐步取得体系内多数组成单元(国家)的共识,进而对体系内部各单元间的相互交往模式(即国际秩序)产生明显的规范和塑造作用,甚至自身也构成了霸权的重要组成部分。②Robert Gilpin,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p.85.因此,对那些处于“熊通困境”中的崛起国家而言,由于其异质身份、不容于体系现有的身份共识,而长期被霸权国家及其附庸集团所防范、压制和排斥,几乎不可能在既有国际体系内争取到与自身不断增长实力所相称的国际地位。③Bentley B.Allan,Srdjan Vucetic and Ted Hopf,“The Distribution of Identity and the Future of International Order:China’s Hegemonic Prospect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72,No.4,2018,p.16.由此导致的显著受挫感,加之随着自身实力增强以及由此带来的变革体系、保证自身利益成本的相对减少,使得其变更现有国际体系的意愿较一般国家而言显然更为强烈。④Robert Gilpin,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p.187.
(一)“熊通困境”的突破路径
突破“熊通困境”的路径一般有二:一是坚持强化物质权力(尤其是武力)并在对外行为中持续展示和运用之,直至发动霸权战争,以求实质性颠覆霸权、创建以自己为主导的国际体系;二是用相对和平的手段推动现行国际体系内身份共识的解体,进而摆脱因己方身份而受国际体系排斥的困境。诸多历史案例证明,途径一,即寻求使用武力等强制性方式颠覆(而非主要依靠非武力手段以渐进方式变革)现有国际秩序,是处于“熊通困境”的崛起国家最倾向于选择的方式。
历史上,楚国即主要依靠武力胁迫和侵略路线,以求争取得到国际承认(特别是权威的承认),扩大国际威望,甚至谋求继周王室后建立以己为核心的霸权体系。楚国初创时实力甚为微弱,甚至在楚立国三个多世纪后,至楚君若敖、蚡冒时,楚仍是直属领土“不过同”(即不过百里)的蕞尔小邦。①后世楚大臣回忆道,楚国“无亦监乎若敖、蚡冒至于武、文,土不过同。”参见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昭公二十三年》,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448页。但到熊通称王时,通过对外异常频繁的武力运用及兼并政策,楚国实力不断强盛,“楚亦始大”;到成王时,已经发展为“地千里”的强国;庄王时期,楚更“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②[清]王先慎撰:《韩非子集解·卷第二·有度第六》,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1页。在第二次“弭兵之会”(周灵王二十六年,公元前546年)上,国力大兴的楚,至少在形式上成为与晋相并列的国际体系两强之一。③“(弭兵会盟)晋、楚争先。晋人曰:‘晋固为诸侯盟主,未有先晋者也。’楚人曰:‘子言晋、楚匹也,若晋常先,是楚弱也。且晋、楚狎主诸侯之盟也久矣!岂专在晋?’叔向谓赵孟曰:‘诸侯归晋之德只,非归其尸盟也。子务德,无争先!且诸侯盟,小国固必有尸盟者。楚为晋细,不亦可乎?’乃先楚人。书先晋,晋有信也。”参见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襄公二十七年》,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131-1132页。
然而,历史经验一再表明,如果无法通过重大战争击败霸权国家、一举颠覆现有体系并成功组建出以己为核心的新国际体系,那么就遵循第二种战略路径,逐步地、坚决地、有效地瓦解现有国际体系中的身份共识,构建并推广一个替代性的国际政治身份,对于崛起国家争取到足够充分的外部支持、将其不断增长中的物质权势成功转化为全面优势,进而在大国竞争中最终胜出,至为关键。作为反例:在历史上,自武王熊通、成王恽直至庄王侣,楚虽对外不断取得重大战术胜利,然而构建以楚为核心的霸权国际体系的努力,总体上却是失败的。根本原因之一便在于,与齐桓(姜姓)、晋文(姬姓)借“尊王攘夷”口号争取到体系内其他成员足够支持、进而在召陵之盟(公元前656年)与践土之盟(公元前632年)相继建立起事实上的霸权形成鲜明对比,楚在宗法关系显然无从改变情况下,非但没有寻求构建出一套足以动摇周人礼法的身份政治替代品,却一贯自视为蛮夷、坦白主兼并,④意为:楚在对外战略解读及实际效果方面均以兼并为目的。这与齐晋两国存在极大不同。拒绝其时国际体系中被广泛接受的礼法和信义等行为标准,动辄以“宁我薄人,无人薄我”⑤楚庄王时令尹孙叔敖语。见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宣公十二年》,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38页。为口号,到底因此失诸夏同情,不能心服。⑥钱穆:《国史大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52页。加之其武力侵略政策、所征伐的诸侯国“皆县之”,更被视作以剥夺其他行为体自主为目标的帝国创建之路线,由此更激发起国际体系其他成员(除少部分直接处于楚兵锋胁迫下的国家外)的普遍不信任与抵抗。
其结果则导致:楚之势力不断北扩,虽能够得到周边小国的慑服(最终下场几乎尽数被楚兼并①早期向楚朝贡的诸侯国,如随、黄等江汉淮泗流域小国,下场均是为其兼并:“周之子孙封于江汉之间者,楚尽灭之”。见[汉]司马迁:《史记·楚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48页。)、周王室也被迫承认楚的大国地位,②“成王恽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结旧好于诸侯。使人献天子,天子赐胙,曰:‘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见[汉]司马迁:《史记·楚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33页。但在无法一举颠覆现有国际秩序且始终被作为“异端”或诸夏反面而存在的情况下,“熊通困境”并没有因楚实力增长、影响范围扩大和持续不断的武力攻伐而得到大体缓解,相反激发诸夏此起彼伏的反抗,不断推动反对势力集结于齐、晋等其他霸权候选者旗帜下,对楚形成了事实上的持续压制,终使楚难以完成变革体系的目标。因此,尽管在“弭兵之会”上,作为霸权挑战者的楚,其等同于其时霸权——晋的强国地位得到其他诸侯国的普遍承认,楚甚至“先晋歃”,严重削弱了晋自文公以来的体系主导性地位,但楚终究没能代替晋成为其时国际体系中唯一的霸权国家;甚至在“弭兵之会”后不过半个世纪,周敬王十四年(公元前506年)举行的、几乎所有中原诸侯与盟的召陵之盟,便全然否定楚在“弭兵之会”上取得的国际地位,并再次重申晋在国际体系中唯一与合法的霸主地位;同年,在晋的支持下,吴、蔡、唐联军即攻破楚都郢,楚在几近亡国的同时,终从国际体系新核心的重要候选者沦为其时诸强中较大的一支。③“三月,公会刘子、晋侯、宋公、蔡侯、卫侯、陈子、郑伯、许男、曹伯、莒子、邾子、顿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国夏于召陵,侵楚。……冬十有一月庚午,蔡侯以吴子及楚人战于柏举,楚师败绩。楚囊瓦出奔郑。庚辰,吴入郢。”见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定公四年》,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533-1534页。
(二)楚崛起战略之成败得失
当然,楚国尝试突破“熊通困境”长达数百年的努力,仍有可观之处。首先,积极进取的同时,审慎评估威胁,时刻关注形势之变化。楚国颠覆现有国际体系的意图,早在西周夷王之时便已显露——在王室衰微、诸侯不朝背景下,楚君熊渠分别立其三子为王,体现出与周天下秩序决裂之决心;然而待周厉王时,熊渠恐厉王“暴虐”进而讨伐楚国,主动去除王号以自保。④“熊渠生子三年。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及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见[汉]司马迁:《史记·楚世家》,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30页。在周王室基础仍在、以周为核心的天下秩序依旧发挥功能情况下,楚不得不有意示弱,避免成为众矢之的。而待“周室东迁、诸侯如网解纽、内(篡弑)外(兼并掠夺)多事、亟亟不可终日”①“及平王之末,而秦、晋、齐、楚代兴。”见徐元诰撰:《国语集解·郑语第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477页。后,楚君熊通方决意借国际权势对比出现较大变动之机,自封武王。其次,战略执行中不乏刚柔相济。例如,楚君熊通以伐随为机,胁迫随国向周王室提出提升楚国际地位要求,在试探周王室及各诸侯反应的同时,重点在于破坏周王室威望,创造有利态势,可谓“间接路线”(indirect approach)之典型案例。最后,因循正确的地缘战略,采取稳固周边、进而侧翼包抄、最终进逼枢纽之步骤。楚原封于荆蛮丹阳,周边为土著所包围或镶嵌,更为汉阳诸姬姓诸侯就近监督。在融合楚蛮基础上,楚自熊通之后,着力在周边攻伐扫除微弱势力,自随、申、邓、黄、英,至江、六、蓼,再至舒、陈、郑、宋,由南至北,由小及大,由易及难,直至观兵于周郊,直趋国际体系之核心地带,震动天下。
然而,在没有爆发霸权战争、进而一举颠覆现有国际体系情况下,突破“熊通困境”的出路,可能唯有待现行国际体系身份共识被大体瓦解时方能实现。历史上,直至进入战国时期后,楚国面对的“熊通困境”问题才有所缓解。根本原因在于以齐、晋两国之君统篡易②其一为田氏代齐,其二为三家分晋。为突出代表,早先体系内的霸权自内部崩溃,春秋时期以尊王、攘夷、禁抑篡弑及裁制兼并为标志的霸权秩序亦随之驰废崩坏,军国斗争和国际政治现实主义大趋其道:“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③[清]王先慎撰:《韩非子集解·卷十九·五蠹第四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445页。战国时期国际体系具有的无政府与现实政治(realpolitik)特征、各诸侯国普遍存在的安全焦虑及坚定奉行的自助(self-help)政策以及国家间战争频率、规模及残酷程度的显著上升等,均体现出与西周和春秋时期大不相同的气象,不仅标志着霸权国际体系的终结,同时也宣告早先强调血统、宗法和礼制的国际体系身份共识的彻底破产。在此情况下,楚已经不再是国际体系中的“异端”,而成为若干个权力竞争者当中的普通一员。尤其是当另一个早先的戎狄——秦国勃兴并通过更大规模的武力兼并从而对国际体系其他成员构成强大的威胁时,楚国基本不再面临体系内部的群体性压制而成为多极体系中实力较强、值得较弱国家争取的结盟对象,“熊通困境”也因此真正得以消除。
追求权力、使其他行为体遵从自己意志是大国行为的主要动机。④参见[美]约翰·米尔斯海默:《大国政治的悲剧》,王义桅、唐小松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5-49页。在国际体系中,相较其他国家而言,“异质”身份的崛起国家面临霸权国及其主导的国际体系更大压力,其对现有国际体系的长久怨恨加之随实力增长对争取更高国际政治地位的冲动,往往倾向于以武力等强制方式对霸权国构成正面挑战,以期一举突破“熊通困境”。然而,历史经验亦反复表明,现有霸权的最初挑战者往往都因受到体系的强大压力、打击乃至遭受失败,尤其是不容于国际体系身份共识的崛起国家。而最终能够成功实现霸权转换的,往往都是早先霸权国家的追随者和体系内身份共识的遵从者(如齐、晋),而非那些最早公开表明敌对态度的挑战者(如楚)。总结楚国的成败得失,对于身处“熊通困境”中的崛起国家而言,在无法通过决定性战争一举颠覆早先霸权体系的情况下,需要持续关注以下若干方面:一是刻意淡化而非激化身份问题,克制实力展示冲动和短期的威望诱惑,避免成为国际体系的众矢之的;二是演绎出符合(或类似)当前身份共识的话语叙事,以隐蔽和柔性的方式实现己方利益,并破坏现行国际体系的身份共识;三是尝试推动改变他国的意图和行为,鼓励国家间的现实主义政策取向,特别是鼓励第三国挑战霸权国,推动体系压力向第三国转移,进而缓解自身在国际体系内的安全困局。
三 “熊通困境”与中国和平发展大战略
进入21世纪以来,有关现行国际体系出现变更征兆、新兴国家即将取代美国霸权的讨论日趋激烈。然而,此类讨论严重忽视了身份政治对中国和平发展构成的巨大挑战。2018年以来,美国显著加大对华战略压力、强化对华战略竞争的重要托词和手段之一,便是对中国所谓“异质”身份的夸大和鼓吹。在此推动下,中国国际战略环境中的复杂性、矛盾性因素近年来呈急剧上升趋势。
(一)后冷战时代的身份政治与霸权国际体系
冷战结束后,主要归因于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将“文明”作为考察冷战后国际政治现实及发展趋势的著名推断,因文明、文化、政治意识形态不同所引发的国家之间身份“差异”(differences)问题,对于后冷战时代国家间关系和国际体系变迁的重要意义,开始引发学界的空前关注。①Samuel Huntington,“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Foreign Affairs,Vol.72,No.3,1993,pp.22-49.在九一一恐怖袭击后,身份差异对于国家间关系的影响及其产生的国际安全效应已成为考察后冷战时代国际冲突最为重要的几大视角之一。对于国际体系中的崛起国家而言,国家的“身份”问题引发的战略后果尤其重大。尽管以罗伯特·吉尔平(Robert Gilpin)和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J.Mearsheimer)为代表,不少学者认为公共产品(pubilc goods)的提供、与多数国家共通的“身份”认同(包括相同、至少是大体类似的文化、宗教及政治意识形态共识)等对于霸权的实现、巩固及延续的重要性,远不及一个国家拥有的、主要以物质资源为标尺的压倒性权势及在霸权战争中获胜;①Robert Gilpin,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New York:Cambrige University Press,1981,p.34;[美]约翰·米尔斯海默:《大国政治的悲剧》,王义桅、唐小松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79-84页。然而诸多历史案例已充分表明:一个快速崛起中的大国,其国际政治“身份”以及由此引发的后果——它是否能够对接、建构乃至普及一套能够被广泛接受的观念、价值和意识形态,是否能够在国际体系内建立起一种统治性和支配性的身份共识,对于这个国家能否争取到足够充分的外部支持、并将其不断增长中的物质权势成功转化为全面优势、进而在霸权交替中胜出,至为关键。
进入21世纪以来,主要归因于新兴国家发展速度的不断加快和相关国家实力(尤其是在经济和军事领域)的迅速增长,霸权稳定(hegemonic stability)与霸权转移(hegemonic transition)理论重新引发了国际关系与战略学界的广泛兴趣。也正是在这种逻辑指引下,现有的研究主要通过对当前世界主要国家经济—军事实力的比较,力图对冷战结束以来国际权势结构(尤其是主要大国与霸权国家间的权势对比)出现的变动及其战略意义进行相应评估,进而对当下美国霸权的牢固程度及变更可能性作出大体的预测。中国之所以能够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亦在于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经济持续数十年的高速增长、国家实力的显著提升,以及由此导致的国际权势对比的巨大变动。主要以此为依据,有关中国权势增长对国际权势结构的既有平衡构成巨大冲击、已经引发当前国际权势体系出现较大规模权势转移(power transition)的假定,开始愈发流行。②Yuen Foong Khong,“Primacy or World Order?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s Rise—A Review Essay,”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8,No.3,2014,pp.153-175.不甚确定的问题主要集中在:冷战后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或霸权是否已经动摇甚至接近终结?新旧霸权的交替过程是否将继续沿袭过去几个世纪以来大国敌对、冲突甚至霸权战争的历史宿命?局势发展的结果是否会出现一个以中国为核心的新国际秩序?③Charles Glaser,“Will China’s Rise Lead to War?”Foreign Affairs,Vol.90,No.2,2011,pp.80-91.
(二)身份政治与中国的和平发展
上述讨论均严重忽视了现行国际体系内中国和平发展在观念、意识等方面所面临的巨大障碍。自改革开放开始以来,坚持社会主义制度、具有悠久文明传统和独特历史记忆的中国,在现行国际体系内的所谓“国际政治身份问题”,不仅并未随着中国经济及国力的快速增长有所消弭,反而被西方政治—知识精英不断放大。近年来,关于中国具有独特政治制度、精神传统和国际政治诉求必然会随实力增长而对当前的现行国际体系形成“颠覆性冲击”的论调甚嚣尘上。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在美国决策界逐步着手强化对华战略竞争的背景下,中国几近被描述成为当前国际体系的“异端”和国际秩序的“首要破坏者”。尤其是特朗普政府执政以来,美国更公开以中国为战略“竞争者”,不仅指责中国系统地挑战美国的“实力、影响和利益”,更声称中国“意图塑造一个与美国价值观和利益背道而驰的世界”。①The White House,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2017),Washington,DC:The White House,2017,pp.2-3.在当前美国决策界有关中国政策的诸多表态当中,中国所谓的“不同于”美国的“身份”,已经成为近年来美国大幅度调整对华政策的主要“理论依据”。
在所谓“异质身份”问题被过度放大的背景下,中国近年来捍卫国家主权、争取合理、合法国家权益的努力,往往被异化为中国运用持续增长实力以求“独断”推进国家权力、甚至“颠覆”现行地区安全架构乃至国际秩序的“强力试探”:中国在南海的正常维权行动,被视作是对包括“航行自由”“不以武力改变现状”等现行国际“规则”“原则”“价值”的“直接破坏”;②葛汉文:《美国特朗普政府的南海政策:路径、极限与对策思考》,载《太平洋学报》2019年第5期,第80页。中国以促进世界各国互联、互通、互惠与经济合作为目标的“一带一路”倡议,却被视作中国以“国家资本主义”推进“债务外交”(debt diplomacy)、试图强迫接受贷款国家服从中国“不公正”经济贸易模式的“工具”;③“Remarks by Vice President Pence on the Administration’s Policy Toward China,”October 4,2018,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vice-president-pence-administrations- policy-toward-china/.而中国为促进世界各国人民相互理解的文化交流项目(如“孔子学院”)则被视为中国推进“意识形态扩张”的现实证据。④Therese L.Lueck,Val S.Pipps and Yang Lin,“China’s Soft Power:A New York Times Introduction of the Confucius Institute,”Howard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s,Vol.25,No.3,2014,p.344.此类明显夸大和扭曲的对华指责,集中体现出美国等部分西方国家对中国作为与之对立的“他者”国际政治身份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乃至显著敌意。
有学者指出,自“哥伦布时代”开启以来,现代国际体系的权力分配及其变动基本上均产自于欧洲及西方大国内部。现代历史中,世界霸权无论兴衰,均不会将非西方国家推向权力的中心,“相反只会沦为掠夺、剥夺的对象”。①张建新:《后西方国际体系与东方的兴起》,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年第5期,第5页。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作为非西方大国逐步迈入世界舞台中央、成为国际体系转型的主要推动者,这一事件本身即具有革命性的国际战略含义。但也正是由于此类原因,考虑到当前国际体系为以美国等西方国家所确立和主导几个世纪之久,因此可以判定:向与西方国际政治身份(文化、价值、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大不相同的中国,以相对和平的方式移交世界领导权,绝不在西方国家(特别是现今的霸权国家)想象范围之内。曾预言“修昔底德陷阱”的美国当代国际关系学者格雷厄姆·艾利森指出:20世纪初英国之所以选择全力对抗挑战者德国而与另一挑战者美国妥协的原因,就在于英国和美国由于文化之间的共性(即相同或至少极度相似的“身份”)。②[美]格雷厄姆·艾利森:《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陈定定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69-270页。但中国则不同。无论是格雷厄姆·艾利森还是塞缪尔·亨廷顿,绝大多数的西方政治—知识精英均不认为中国同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集团在历史与现实中显著存在的“身份差异”有迅速消失的可能性。艾利森便坚称:虽然英国可以向美国和平转移霸权,但美国被一个价值观“迥异”的对手(中国)超越则与之不同。③[美]格雷厄姆·艾利森:《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陈定定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00页。在以美国为首的西方社会集体意识并没有出现明显转变的背景下,随着国际权势对比的进一步变化,未来若干年内,中国在国际环境当中遭遇的“敌对情感与敌对意图”(hostile feelings and hostile intentions)④克劳塞维茨语。参见Carl von Clausewitz,On War,Michael Howard and Peter Paret,tran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4。出现持续激化态势的可能性不容低估。
(三)对突破“熊通困境”战略路径的若干思考
中国对突破“熊通困境”具有坚定的战略信心。第一,随着人类历史的加速演进,中国同美国及其附庸集团所谓“身份差异”的问题,远没有部分西方学者所夸大的那样严重。与中国西周和春秋时期相比,冷战结束后,特别是由于经济、人员、文化、信息交流的突破性发展,当下国际社会的趋同性的现实及其趋势的发展,显然远远大于差异性的增生。中国在当下国际体系内四十年的和平发展及取得的空前成功,这一事实本身就表明中国与现行国际体系诸多原则、精神的相关性和适切性,而非部分西方舆论所极力渲染的抵触性甚至敌对性。中国政府也多次正式宣示:中国始终是国际秩序的维护者而非挑战者、建设者而非破坏者、贡献者而非“搭便车者”。①王毅:《中国是国际秩序的维护者、建设者和贡献者》,新华网,2015年6月27日,http://www.xinhua.com/world/2015-06/27/c_1115742829.htm。
第二,人类思想意识的总体进步,为当今国际社会超越身份政治困局提供了可能。最为典型的案例是: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冲突论”相伴随的是,近年来国际社会对于身份政治及其引发的国际政治恶果反思和批判的再深入。包括西方国家知识界在内,国际社会已经越来越认识到,所谓“身份差异”问题,在后冷战时代已经成为国际乃至国内冲突的直接导火索。在霸权国际体系当中,由于占据统治性地位的国际身份共识主要起源于霸权国家自身的政治经验和规范,强烈体现出霸权国家对于“自我—他者”的单方面认识、判断乃至无依据的想象,充斥自我中心主义及其伴随权势而生的傲慢与偏见,已经并将继续助长暴力乃至人道主义灾难的出现与升级。中国一贯倡导的求同存异、和而不同的主张,则为国际社会破除因所谓身份政治问题而引发的国际敌对与国家间冲突,提供了现实可行的纾解路径。
第三,作为当前国际体系中的霸权国家,美国近年来的政策行为正在埋葬其全球霸权的身份政治基石。特朗普政府极力鼓吹的所谓“美国优先”,作为“美国例外论”的最新变种,等于主动放弃其自二战以来极力构建、并在冷战结束之初几乎成功的所谓“普世自由主义身份”(cosmopolitan liberal identity)。②G.John Ikenberry,Liberal Leviathan:The Origins, Crisis,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American World Order,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1,p.329.而后者作为美国战后霸权的重要组成部分,为美国维持其全球同盟体系和基本为其所主导的国际体系的运转、在经济上推动开放的全球自由贸易以及在世界范围内拓展其意识形态,提供了观念与身份政治基础。但近年来“美国优先”论在美国国内政治中的广泛流行及其对美国当前外交政策实施的决定性影响,其后果则极大地彰显出美国与世界其他国家(甚至与其盟国)之间的身份差异。因此有学者评论道,美国正从早先的“自由霸权”(liberal hegemony),转变为所谓的“非自由霸权”(illiberal hegemony)。③Barry R.Posen,“The Rise of Illiberal Hegemony:Trump’s Surprising Grand Strategy,”Foreign Affairs,Vol.97,No.2,2018,pp.20-21.这一情况的出现与部分固化,至少在观念和意识层面,无异于自行宣告美国全球霸权的历史性终结。
早在2013年,美国的中国问题专家沈大伟(David Shambaugh)便指出,尽管中国提出的构建“新型大国关系”的愿望是美好的,但是鉴于中美之间日益增长的不信任和竞争性,“管控竞争”、实现“竞争性共处”是一个更加现实的选择。①David Shambaugh,“Prospects for a ‘New Type of Major Power Relationship’,”March 8,2013,https://www.chinausfocus.com/foreign-policy/prospects-for-a-new-type-of-major-power-relationship.随着2018年以来中美关系中诸多事实、事态和趋势的发展,在两国权势对比出现较大规模变动的情况下,中美间的“身份差异”问题(或人为建构的身份差异问题),对于两国关系、尤其是安全关系造成严重冲击,使得这一研判也得到较为充分的验证。对中国而言,在国际安全环境复杂性、矛盾性因素急剧凸现的当下,历史的经验可以提供重要借鉴:长期困扰楚国崛起的“熊通困境”问题,之所以在战国时期能够得到缓解的根本原因,在于国际体系内原先霸权国家的自行崩溃、身份政治共识的大体丧失和国际政治现实主义的大行其道。因此,中国突破“熊通困境”的战略路径,可能在于寻求逐步瓦解现有国际体系的身份共识的同时,逐步构建新的“身份共识”(如人类命运共同体)作为替代选项,并以改变他国(包括霸权国、霸权的附庸国及边缘国家)的意图和行为为目标,为此必须付出较长的时间、采取极其灵活的方式以及抱定锲而不舍的态度。
四 结语
美国成为当前国际体系中的霸权,至少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便已经显现端倪。与美国在大战中显露出压倒性物质权势的同时,富兰克林·罗斯福有关“四大自由”、《大西洋宪章》的论说及在盟国间取得的广泛共识,构筑起美国战后霸权的国际身份政治基石。②G.John Ikenberry,Liberal Leviathan:The Origins, Crisis,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American World Order,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pp.165-166.尽管二战结束后国际格局为美、苏两大敌对阵营的全球对抗所主导,但至少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便有西方学者声称两极格局与国际现实并不相符,美国的超强地位使得其时的国际体系更类似于历史上罗马帝国的模式,即核心(或主导权势)及与向其效忠的附庸国体系。③[英]赫德利·布尔:《无政府社会:世界政治秩序研究》,张小明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版,第160页。冷战结束后更不待言,苏联的解体与美国在国际体系中超强地位的极大巩固,使之声称已然建起所谓的“新世界秩序”(New World Order),或者部分西方学者言中的“美国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
然而,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国际政治经济的发展,以及随之而来的国际权势对比的较大幅度变动,美国的全球霸权地位确实“处于风险当中”。而特朗普执政以来美国政府在内外政策行为中出现的一系列新取向及其引发的复杂效应,显然加速而非延缓了这一趋势的发展。然而,在人类历史中,世界权力的转移或者霸权的更替,稀少且危险。从雅典和斯巴达的战争到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无不如此。唯一一次例外,是20世纪英、美两国之间大体和平的霸权交接。究其原因:一是因为这种交接进程缓慢,在英美两国物质权势对比早先出现翻转势头之后,亦延续了超过一个世纪的时间;二是英、美两国“身份”的趋同倾向:“美国成为了一个帝国,而英国则愈发民主”;①Kori Schake,Safe Passage:The Transition from British to American Hegemon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7,p.2.三是国际体系中出现了更加咄咄逼人、持续向霸权国家发动挑战的“异质身份”崛起国家。除此之外,尤其是对那些处于“熊通困境”中的国家而言,历史上更多的案例显示:在国际环境显著恶化的背景下,同时完成实力继续增长与化解霸权国敌意这两大任务,难度极大,失败的可能性极高。
对当前的中国而言,在经历了四十余年的和平发展之后,包括经济实力、军事实力、科技实力等在内的综合国力急速跃升,“中国正前所未有地靠近世界舞台中心、正前所未有地接近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目标”。②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网,http://politics.people.com.cn/n1/2017/1028/ c1001-29613514.html。在此过程中,作为一项国际关系事实,如此规模和快速的大国兴起已经并将继续对现有国际政治经济体系构成持续的、非线性的、复杂叠加的深刻影响。③葛汉文:《大战略:演进、机理及其中国意义》,载《国际展望》2018年第5期,第14页。以此为背景,尤其是在霸权国家的直接推动下,近年来全球、地区与中国周边层面的地缘政治竞争均呈抬头之势,甚至在部分地域、领域出现较大幅度激化征兆。依据历史经验并结合当前趋势发展,当下中国亦需注意避免受制于“熊通困境”这一战略—历史困局的可能。在这一格外敏感、复杂且关系重大的关键阶段,高超的目标和局面意识、坚韧不拔和审慎灵活的策略必不可少,对无从避免的偶然性因素的从容应对和总体管控亦为必要,而对历史经验与战略遗训的发掘、镜鉴和智慧运用,也显得更加紧迫和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