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思桂
2020-03-11
步入小区,醉心的馥郁迎面而来。小区门口有一株硕大的桂花树,那些亮白如银的小花簇拥在叶腋处,远看似缀在密叶中的丛丛余雪,近看又如涌动的团团凝脂。一阵微风轻拂,片片花瓣扑簌簌雨点似的落下,有如漫天的星斗坠入河汉。我蹲在花树下,在茂密的草丛中追寻陨落者的踪迹,它们的花柱已佚散,只余下“十字”型的花瓣侧覆于如毯的蒲草之上。丹桂花盛开前不见花蕾和花苞,忽然一夜秋风至,千树万树桂飘香;繁茂之后,又这般倏忽而去。有如嵇中散琴弦上的乐音,飘飘洒洒,遗世孑立,我的心绪也随那抹桂香逶迤飘渺驰烟。
老家院门边的那棵老桂树也应花开满枝了吧?我这个“秋北瓜”是父母老年结下的瓜秧,关于母亲样貌的记忆独有桂树下的那一瞥是年轻的。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早晨,一向为生活所苦沉闷无趣的母亲突然象门前新翻的泥塘那般鲜活起来,举一杆细长的竹篙,低声召唤我抱出那床簇新的被单,围在老桂树的一侧。母亲抡起细细的篙子,徐徐从枝柯间滑落,那些细小的花朵如萤火虫般蹦蹦跳跳,抖落在被单上。伯母见了,轻轻走到我身旁道:“小立,你看,你妈连打个桂花都使不出劲来,老了老了,还改不掉大小姐习惯。”母亲不动声色,并非耳朵不灵,而是不想辩驳。伯母走远,母亲说:“不能用力,力大了,就会将没成熟的花扑打下来。”的确,母亲打下的花,花药都变黑了,已经到了该殒落的时节了。看着母亲挥动着细杆,轻柔地有节奏地一下又一下,那些从树叶罅隙透过的清丽的阳光投射到母亲的脸上、身上,随着母亲身体的扭转、挪移,万道金光在她身上聚拢、摇曳、翻滚、寂灭,母亲宛若着霓裳的仙子,轻轻敲响了沉潜的钟罄,那美妙的音符天女散花一般在我眼前铺陈。
之后,母亲蹲下来,剔捡花中的杂物。边扔出枯枝杂叶,边向我娓娓讲述“吴刚伐桂”。她讲道:吴刚是西汉河西人,他跟随师傅学仙时,不遵从师规,被罚至月中伐桂。可那月中之桂是神仙树,随砍随合,吴刚每日辛勤砍树不止。那棵桂树总也不见砍倒的迹象,每临中秋,仍桂香四溢,吴刚只能在中秋这天在树下稍事休息,与天下人共度团圆佳节。母亲讲毕,我不解地问:“吴刚不是太笨了吗?”“笨人有笨人的乐趣。”母亲说话头也不抬,随后便将桂花放到盘里。回去洗净蒸熟,一天晾干,用糖蜜了,密闭封存,以备他日做包子、饺子和糕点的馅儿料。母亲不爱扯东家长西家短,话一向少,农活也是做得最不济的,大概在生产队的妇女心目中,母亲就是那个最笨的。从她们乜着眼看母亲的神色中,年幼的我都感觉得到蔑视和不屑。然而母亲仍自得其乐,她做的桂花包子、饺子、糕点不仅形如艺术品,而且味道特别细腻、柔软、淳香,乡邻跟着母亲做,都没有母亲做的好看、好吃。母亲讲,食品讲究细节,譬如蒸桂花,都得讲究火候,火候不到,吃起来不松软;太过,则香味俱失,也没有了桂花的颗粒感。
母亲是孤独的,她的心如一汪碧海,澄彻得让俗世的人无法进入。世风俗雨吹打得我与母亲一直有些疏离。耄耋之年的她颠着小脚从村里别的人家借些残旧的书籍,就着不甚明亮的光线,几将脸挨着书页瞵视。我粗暴地力劝她别再看书了,母亲没有吱声。只有二姐不时给母亲带些旧书,母亲最疼念二姐,只有二姐才懂她,知道母亲不愿给任何人带来丁点的负累,所以她顺着母亲意愿收些旧书给她看。
桂花是独特的,记得李清照曾吟咏桂花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母亲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不会象易安居士这般怨屈子无情,没将桂花收入《离骚》。她一方面心细如发地施爱给我们于无声,另一方面又将那些烟熏火烤的杂音轻轻拨开。
母亲给我做的桂花枕头,用了很多年了,依旧馨香,每当我枕上它时,我总是做同样的梦:清丽阳光下的母亲,举一杆细篙,扑打老家院门口的那棵老桂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