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日本“文学”概念的古今流变
——以铃木贞美《文学的概念》的研究为中心

2020-03-11寇淑婷

贵州社会科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儒学概念文学

寇淑婷

(四川大学,四川 成都 610065)

1998年10月铃木贞美《日本“文学”的概念》(中译本译为《文学的概念》)由日本作品社出版后,在国际学界引起强烈反响。2011年,该书的中文译本由清华大学的王成教授翻译、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1]本文立足于铃木贞美的《文学的概念》,通过对它的细读、引证和评议,以期清晰地展示日本“文学”概念的传统与流变。

一、日本“文学”概念的中国渊源

与欧洲不同,日本的“文学”概念具有独特的传统,其词源来自于汉语,受到中国古代“文学”概念的影响。当然,在接受中国影响之同时,其自身也在不断发生变化。铃木贞美在《文学的概念》中对日本的“文学”概念进行了追根溯源的考证,发现其具有深厚的中国渊源。

首先,在日本上古时期,“文学”一词最早出现在718年的养老令中,这个养老令是指在亲王家(内亲王除外)讲授经书的官职。而作为一般文艺意义上的“文学”一词,则出现在日本现存最早的汉诗集《怀风藻》(751年)的序文中“旅文学之士,时开置醴之游”[2]。此处的“文学”是指“学问”,特别是儒学。铃木贞美认为,当时日本受到中国六朝时期将一般文艺与“文章”之学相结合的“文学”概念的影响,故认为这里的“文学”是一般“学问”与“文章”之学相结合的概念。然而,他强调日本不同于中国的是,日本虽然在观念上承认儒学是学问的中心,但却形成了日本独有的神道教,而且当时佛教的地位也很高。“文学”始终是用来指代以儒学为中心的学问与汉诗文。

其次,中古时期的日本受到中国从六朝时期到唐朝时期学问重组及“文学”观念变化的影响,其学问分为明经道(经学)、明法道(律令)、记传道(历史、文章)、算道(占术、算数)等四道。在空海(774—835年)的《三教指归》(797年)和《遍照发挥性灵集》(9世纪前期)中,“文学”一词曾作为亲王讲师的官职出现[3],而空海的另一部文章论著《文镜秘府论》则对中国六朝以后盛行的“文体”即文章分类法进行了详细解说,这是作为“文章”之学的“文学”观念得以广泛传播的证明。日本僧侣中出现很多如空海以及文章博士都良香(834—879年)等诗文家,据此,铃木贞美指出当时日本的“文学”概念与中国相比更加脱离儒学,是更加偏向“文章”的学问,但并未完全脱离儒学。

在日本天皇敕命纪贯之编纂的《古今和歌集》(905年)中,纪淑望(?—919年)以汉文形式为该书撰写了“真名序”,他将中国诗歌的理想几乎原封不动地赋予了日本和歌。而且,他还感叹平城天皇时代(806—809年)《万叶集》编纂以来,“十代百年”间“和歌被弃置无人问津”[4],并声称要改变此种状态。这确立了和歌与汉诗作为同一体裁的文体认识,但仍旧未将和歌视作日本的“文学”,“文学”始终用来指代从中国输入的作品。

再次,进入“中世”,“文学”一词仍旧是指汉诗和公文类汉文文章。直到近世,日本的“文学”概念才得以重新确立。最早重新确立日本“文学”的是织田信长(1534—1582年)。信长在《京中仕置文》(1573年)中提出“致力于儒道之学,深深励志于匡扶国家者,或忠孝义烈者,乃最为重要之事”,这表明他认为儒学是治理国家之根本,力求通过儒学来治理乱世的理想。他的这种思想被后来的德川幕府采用并大力推行。德川家康(1542—1616年)任用儒学者藤原惺窝(1561—1619年)及其门人林罗山(1583—1657年)大兴儒学之道,奖励儒学,奠定了德川家260余年的治国基业,“文学”成为诸藩专聘的儒者,即讲授经书、负责公文撰写及管理的官职名称。此外,在各藩讲授儒学的教习也称“文学”,之后“文学”又逐渐指代学习朱子学、一般儒学和“文章”即汉诗文的学生以及学习本身。

最后,近世“文学”的概念最初是沿用朱子学而确立的。中村幸彦在《近世儒者的文学观》(1958年)中,将朱子学启蒙时期的“文学”观称作“劝惩论的文学观”。中村幸彦认为,“道为朱子学所言人伦应行之道即道德,文为文章博学之意”。铃木贞美认为中村幸彦这种对于“劝惩论的文学观”的解释蕴含极大错误,他指出中村幸彦在“文为文章博学之意”之后继续写道:“这个句子中也包含了尚未允许从儒学中独立出来的现今意义上的文学”,而且中村认为“在近世人的意识中,所有的文学作品分为应该称为阶级的两个群体。一个是传统的文学,即日本的和歌和文以及中国舶来的汉诗汉文的群体。另一个是产生于中世纪末期形成于近世的俳谐、歌舞伎、净琉璃以及包括假名草子、浮世草子以及之后的近世小说在内的新形式群。近世的人们将前者称为雅文学、后者称为俗文学,有意识地将其区分开来。”[5]铃木贞美指出中村幸彦对近世文学作品区分的依据是社会的现状,即“雅文学”与“俗文学”之分,但是当时还存在一种非常有影响力的区分,即是否为“中国舶来品”,这是辨别是否为“文学”的标准。铃木强调,虽然将“诗歌”、汉诗与和歌归纳为一种体裁的意识自古有之,但是将和歌称作“文学”并形成习惯的先例则从未有过,至于将俳谐和歌舞伎脚本以及浮世草子等纳入同一范畴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区分就更加不可能了。

虽然如此,但是在德川时期的日本出现了没有界限的“游艺”这一概念:“说起游艺无不涉猎。和歌诗作、品茶蹴鞠,三弦汉画都颇有造诣。但兵法暂且不说,连摔跤比赛都没有参加过。”[6]上田秋成所言“游艺”一词,是相对“武艺”而言,可见“游艺”概念的范围很广阔,汉诗也被包括其中,这意味着汉诗与儒学开始分离。当时盛行对汉诗本身的欣赏,儒学者服部南郭校订的《唐诗选》(16世纪后期)是当时最畅销的书籍。

虽然,在德川中期江村北海(1713—1788年)编写的《日本诗史》5卷(1771年)以及《日本诗选》10卷(1774年)中,屡次出现“文学”一词,在德川光国(1628—1700年)命令编纂的《大日本史》(1870年)中有“文学传”一卷,但综观整个德川时期,“文学”的意义始终与儒学密切相连。

简言之,“文学”概念受中国古代文学观念的影响,并没有出现像欧洲近代那样将诗歌、戏曲、小说等纳入同一语言艺术的观念,但已经具备了接受这一观念的条件。

二、日本“文学”概念的西方接受

首先,日本近代化的过程亦是引入西欧文明即“欧化”的过程,在接受西欧观念的过程中,日本的“文学”概念与英语“literature”的邂逅,成为日本“文学”概念之意义重构的先决条件。

据千叶宣一考证,最早将“literature”翻译成“文学”一词出现在1881年4月东京大学三学部印行的《哲学词汇》中[7]。关于英语“literature”翻译成“文学”的原因,铃木贞美认为,首先“literature”与“文学”意义之扩展范围正好互相重合。“literature”一词来源于拉丁语“litera”,其本义指的是文字或者与文字相关之事物,后来其意义则指代在以拉丁语为通用语言的中世纪欧洲文化阶层精通希腊语和拉丁语并能够运用这两种语言进行读写的能力,或者以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古典书籍为中心的高级书籍。这与汉字文化圈精通中国古代典籍的观念不谋而合,而且,与这种观念密切相关的“文章”的意思所合成的“文学”一词的用法和意义基本对应。拉丁语和英语的关系,在中国相当于美文(雅语)和日常用语或者方言的关系,在德川时期的日本则相当于汉诗文(包括日本化的汉诗文)和日语的关系,因此,铃木指出,这种对应关系是促使“polite literature”一词作为“文学”译语成立的原因,然后形成了用“literature”一个词代替“polite literature”的使用习惯,于是“文学”即“literature”的用法便在日本确定下来。

还有一个原因是英国和法国在17世纪中叶产生了注重韵文的潮流,这与中国六朝出现的尊重“文章”即“韵文”(美文)的观念相对应,这也成为中国和日本采用“文学”作为“literature”译语的理由。铃木强调,“文学”就是“literature”的习惯,最初正是由于“文章”与“polite literature”的意思重合而形成并确定。

然而,汉语和日语的“文学”概念与英语“polite literature”虽然基本对应,但是“literature”意义内涵的构成与“文学”有很大不同。在西欧,随着浪漫主义的兴盛,产生了“富于想象力”“艺术的”“创造性的”价值观念,逐渐形成了以诗歌、小说和戏剧为中心的“literature”的近代观念,而在尚未大规模接受西方观念的中国对于民众所喜爱的六朝志怪、唐传奇、评书、元曲等卑俗之物,没有纳入“文学”的范畴。

日本学者西周(1829—1897年)是引进西方观念的先驱,在他负责起草的《德川家沼津学校追加规定》(1869年4月制定)中,出现了“文学”一词:“第三条 文学之义在于政律史道医科利用之四科”[8]532-533,这里的“政治法律、历史道德、医学和利用”四科总称为“文学”。另外,在西周的讲义录《百学连环》(1870年)的“总论”部分和“文章学”一章中对“literature”一词的译语有三个,分别是“文章”“文章学”“文学”。西周在《日本文学会社创始的方法》(1880年)这篇文章中写道:“例如历史政事法律哲学经济等关系人心的学问与文学多有关涉,即便其各自最初的原理有所差异,基本上还是可以相兼容的。”[8]587他提出将人文社会系的学问概括为“关系人心的学问”,用“文学”作为其代表名称。可见,西周对“literature”的译语及用法具有不稳定性。

“文学”作为表示一般学术的用法,最早出现在福泽谕吉(1834—1901年)的《西洋事情》“初编”卷之“文学技术”(1866年)中:“据说尔后欧罗巴诸邦文学技术的开化皆阿拉伯人所赐……1423年版刻发明之后,文学大为进步,经学、性理、诗歌、历史之学极其盛美,独至究理之学不然。”[9]这里“文学技术”中的“文学”,即中世纪所说的“liberal art”(学艺),可以看出对该词的翻译使用了具有儒学和汉诗文之意义的“文学”一词。在《劝学篇》初编(1871年)中,福泽谕吉写道:“学问并非只是辨识难字、阅读难解之古文、玩味和歌、作诗等世间不实际的文学。这些文学即便为取悦人心而反复斟酌推敲,也不是像自古以来世间的儒者和学者所说的那样值得尊崇。”[10]30此处的“玩味和歌、作诗等”“文学”则是近代“literature”所具有的高级语言艺术的观念。另外,在《劝学篇》第六编(1874年)中,福泽谕吉用了“文学科学”[10]69一词,这里的“科学”是不限定于自然科学的“science”,即分科学或学科之意。

此外,在日本1881年7月出台的新闻条例中涉及新闻报导的范围时,在经济事件和社会变动之后列出了“造工新器、学艺诗歌、衣服饮食、昆虫草木、药剂物产……洋书译文”[11]67-73,此处将“学艺诗歌”并称。在1873年新闻条例中,这一条修订为“官报、文学、工艺、游宴、衣食、田宅、洋书、译文”[11]67-73,比较这两条内容可知,“造工新器”变为“工艺”,“衣服饮食”变为“衣食”,“洋书译文”变为“洋书、译文”。铃木贞美据此推断“学艺诗歌”很可能变为“文学”。在这篇面向公众的公文中,初次出现“文学”一词作为“学艺”与“诗歌”并称的用法。对此,铃木指出,对这种用例进一步推测的话,其中可能就包括了戏作的范畴,其根据是明治五年(1872年)政府根据“三条教宪”推出了以神道教为中心的民众教化政策(翌年又增加了文明开化和富国强兵等政策),其中便包括了戏作和歌舞伎。

由此观之,日本“文学”的概念在接受西方观念的过程中,其意义及范畴已扩大化,发生了近代性的转变。

三、“日本文学”的近代转型

日本“文学”概念意义范畴的扩大促使“日本文学”概念发生了近代转型。首先,福地樱痴(1841—1906年)于1875年4月26日发表在《东京日日新闻》上的文章《感叹日本文学的衰落》,据矶田光一考证,这是以印刷形式出现的“最早使用作为表示艺术体裁的‘literature’译语的‘文学’一词”,而且“可以说是19世纪欧洲形成的‘literature’概念找到了最适合日本的形式并固定下来”[12]的文章。若矶田光一所言不谬,那么这篇文章便是我们今天所使用的“日本文学”概念在报纸上出现最早的文章。该文开篇写道:“日本文学的衰落由来已久”[13]342-343衰落的证明是日本虽然有《日本书纪》《大日本史》《日本外史》等汉文写就的历史,但“没有以普通日本人能够读懂的文章写就的历史”[13]342-343。福地樱痴指出,“全新的历史尚未出世”,就连出使欧美使节的旅行记都没有。随后他提出“小说传奇”即有着“比起状物写情的细密,使读者的喜怒之情得以抒发的文章之妙”的“小说文学”才是第一位的“文学”,还认为“演戏院本”即“义太夫丸本”是“文学中最宝贵的作品”,此外“和歌、连歌、俳谐是日本的诗”,“而且将纯粹的古语保存至今的作品非和歌莫属,论及写景抒情连俳亦不逊于和歌,这些是诗学文学中的要义”[13]342-343。

铃木贞美指出,在这篇文章中“文学”一词的用法几乎涵盖了英语“literature”所具有的众多意义的全部,也就是说,福地樱痴是在掌握了“literature”一词的多义用法后写的这篇文章。在这篇文章中,福地樱痴将“小说”视为第一位的“文学”,认为贬低“小说文学”的做法是日本独有的风潮,这与德川时期重视儒学和汉诗文密切相关。福地樱痴在诗、小说和戏曲中,最先列举了“novel”,这反映了19世纪后半期欧洲小说的兴盛。他将“novel”译为“小说传奇”,将“drama”翻译为“演戏院本”,此举是将其等同于歌舞伎和净琉璃的剧本之意,“drama”的译文后来固定为“戏曲”。他又将“poem”翻译成“诗”,当时的“诗”指的是“汉诗”,但是樱痴从此将“汉诗”排除在外,宣称“和歌、连歌、俳谐才是日本的诗”。铃木贞美指出,福地樱痴的“日本文学”观反映了语言民族主义,即无视汉诗在日本存在的现状而将其仅限定于日语写就的著作,他之所以对和歌评价为“将纯粹的古语保存至今的作品”是因为接受了德川时期日本“国学”者的主张。

其次,日本文学史中“文学”概念的变化也是一个重要方面,柳田泉认为,明治时期相继出版的《日本教育史略》(1877年)和《文艺类纂》(1879年)以及田口卯吉的《日本开化小史》(1877—1887年)是日本“文学史”的开端。

《日本教育史略》是1876年为了费城的万国博览会在日本政府聘用的外国人大卫·穆雷(David Murray,1830—1905年)倡议下编纂,至德川时期为止,日本教育的主力是以儒学为中心的学问和以汉诗文为中心的文字教育,传统上称为“文学”。这相当于英语“literature”的中性意义。

《文艺类纂》是1879年在西村茂树的建议下编纂的,该书最初设定了40个门类,1896年由“帝王部”开始刊行,1900年将分类变为30个门类,1914年完成。其中,“文学门类”于1901年刊行,该门类以“文字”“音韵”“国语学”等语言学相关内容开头,之后是“和文”“汉文”“书简文”“歌”“连歌”“俳谐”“歌合”“歌会”“歌集”“诗”“和学”“汉学”“经学”“史学”“有职学”“心学”“小说”等韵文与散文,并加上了“外国语学 付洋学”,还有“大学”等学校制度,“汉籍”等书志,然后又有“算数”“书法”“绘画”“印刷”“印章”,最后以“纸”“笔”“砚”结束。可见,“文学”包括了语言学和全体学问,以及书画等与纸上创作相关的一切事物。

《日本开化小史》(全六卷)的作者是当时活跃的深受西欧启蒙思想影响的历史学家和经济学者田口卯吉。铃木贞美指出,田口卯吉承认该书确实有“日本文学史”的萌芽。《日本开化小史》第四卷(1877年左右)第七章“从日本文学的起源到一千八百年代”开头这样写道:“文学是人内心的显像。表现出人的内心世界的领域有很多。或者表现在政治上,或者表现在风俗上。文学即是其在文章上的表现,其表现的内容有智有情。表现情的文章叫做记事体,历史、小说之类即属于此。表现智的文章叫做论文,学文、论说即属于此……”[14]50这里将语言书写的一切总称为“文学”,又将“文学”作为“智”与“情”的表现,而“记事”即历史、小说,并未将这两者进行区分。另外,田口卯吉在这里说的“从日本文学的起源到一千八百年代”中的“一千八百年代”是指“神武天皇以来纪元一千八百年代”,是镰仓幕府成立之前的时间,这里并未将“神话”与“历史”或“文学”区分开来,对此,铃木贞美指出,田口卯吉虽然身为洋学者,却从民族主义的立场上试图对《古事记》以来广泛意义上的“日本文学”展开通史式的概论。

再次,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的设立使“文学”在制度上得到承认并形成了“和文学”(日本文学)这一新观念。日本大学制度的形成首先效仿的是欧洲特别是德国19世纪的大学制度,日本于1870年颁布了《大学规则》,在大学分科中分为“教科”“法科”“理科”“医科”和“文科”[15],“文科”教授的是“纪传学”“文章学”和“性理学”。明治十年(1877年)经合并后成立的东京大学,取消了1870年颁布的《大学规则》中的“教科”,整体上由“法、理、医、文”四个院系构成,其中“文学部”第一科为史学、哲学和政治学科,第二科为和汉文学科,简单地说第一科是西洋部,第二科是日本、中国部[16]414。在这之后的1886年,帝国大学令颁布,作为与法科大学、医科大学、理科大学、工科大学相并列的文科大学之一,文学部被改组为文科大学。当时开设有哲学科、和文学科、汉文科、博言学科四科,1887年9月又增设了史学科、英文学科、德文学科,1888年将历来在汉文学科授课的日本历史,添加到了史学科的授课目录中,1889年又新设了国史科,和文学科和汉文学科更名为国文科和汉学科[16]418-419。这样,日本的“历史”和“文学”从制度上分离开来。铃木贞美指出,矶田光一认为日本近代“文学”成立于明治二十年前后,就是以此制度为依据的。同时,他指出将西洋的学问引入大学并使其固定下来的过程,是儒学这一称呼变为“汉学”进而变为“汉文学”以及“和文学”这一新的观念诞生并稳定下来的过程,亦是“文学”这一观念从哲学和历史中独立出来的过程。

要言之,日本的“文学”概念在接受西方影响的过程中,其概念的意义范畴发生了极大变化,在近代化过程中,“日本文学”也实现了近代转型。

四、“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

对于“日本近代文学”起源的问题存在着“现实主义”源流说。铃木贞美认为,对“近代文学”的定义决定着“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问题,他认为把“日本近代文学”定义为“近代自我”,论述其在“日本近代”中的未成熟性是“近代自我”史观的表现。对于“近代自我”的定义,濑沼茂树指出,这一定义是在模糊不清的情况下展开讨论的,并将其定义为“资本家的精神”[17]。但是,一旦将“资本家的精神”赋予“近代自我”,那么江户时期井原西鹤的《日本永代藏》和《世间的如意算盘》就会成为反例。还有一种说法是把表现脱离村落共同体而生活在近代社会中的人的“孤独内心”作为标准。若如此,德川时代的抒情表现则又成为争议的问题,例如中村真一郎的《近代女流诗人》(1991年)在德川时代女性汉诗人的作品中找到了近代的都市抒情性。此外“近代自我”还被表达为怀疑信仰的心灵、独立于权力之外的个人、被社会边缘化的顾虑等等,可以说这在德川时代的文艺中随处可见。

另外,中村光夫在《日本的近代小说》(1954年)中,通过坪内逍遥的《小说神髓》和《当代书生气质》、二叶亭四迷的《浮云》得出“写实”与“言文一致”是同时确定的,并且指出坪内逍遥选择“戏作”改良的道路,而没有选择“政治小说”是导致日本的“近代小说”丧失对政治和社会广泛关注视野的一个原因[18]。铃木贞美对此分析指出,中村光夫认为日本的“自然主义”丧失了对政治和社会广泛关注的视野,其根源在坪内逍遥身上。对于中村光夫而言,正是因为他认为“自然主义”产生了“私小说”,所以他的“认为消除虚构是小说近代化的最本质的方法而展开的自然主义”这一限定的做法才能成立,问题的核心还在“私小说”。铃木指出,“私小说”并不是“日本近代文学”的主流,仅仅是存在以“私小说”的问题为中心思考日本近代文学的历史观而已,正因如此才设定出坪内逍遥、二叶亭四迷——“自然主义”——“私小说”这条线,此外再也不去关心客观的现实主义是否存在的问题。

对于现实主义源流,铃木贞美指出,中村光夫在《小说入门》中把确立读者“接触到作者思想真面目”的文章看作西欧近代现实主义技法确立的前提条件之一,并解释说这种方法是由蒙田(Michel Montaigne)首先创立并完成的[19]。铃木强调,蒙田在《散文》三卷(Essais,1488年)中,对于上帝的怀疑是用法语写的。而对于上帝的怀疑被看作近代人性的指标,不用拉丁语而用法国的民众口语,即用俗语为基础的文体书写才是显示文章现代性的两个重要条件。但这是欧洲“近代”的基准,日本仅仅排除了传统的修辞法是不够的。

针对现实主义确立于坪内逍遥和二叶亭四迷这个定论,铃木贞美通过对江藤淳在《现实主义的源流——写生文与他者的问题》所论述的正冈子规和高滨虚子的“写生文”观念,指出正冈子规的“写生”也近似于近代小说为打动市民社会所选择的现实主义技法。

正冈子规的“写生”学说来自安托尼奥·冯塔内奇(Antonio Fontanesi),松井贵子对此研究指出,在《冯塔内奇讲义》中的临摹学说,即论述轮廓、色彩、远近法的准确性和为聚焦主题而作的取舍以及构图的重要性理论经由其弟子们的传播,通过中村不折影响了正冈子规,子规将其应用到了俳句创作中[20]。与子规一样,国木田独步(1871—1908年)的“写生”学说也来自绘画,他在《武藏野》(1901年)、《小阳春》(1900年)等作品中,多次出现速写以及“写生”的词汇。德富芦花(1868—1927年)也在《自然与人生》(1900年)中提出了“写生”学说。铃木贞美指出,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子规创作的“叙事文”发表在报纸《日本》上,若以此作为“写生文”宣言的话,独步在1898年已经发表了《武藏野》,德富芦花在1900年的相同年月也已发表了《自然与人生》的《现在的富士曙光》,可知子规的“写生”学说、“叙事文”宣言与独步的“写生”、芦花的“写生”是处于同时代的。但是,独步的“写生”是以华兹华斯的诗歌和屠格涅夫的风景描写为范本,是与浪漫美学同时存在的,铃木批判道,从这个意义上讲,柄谷行人把正冈子规和国木田独步相提并论是勇敢的尝试。

最后,铃木贞美指出,江藤淳作为“现实主义源流”而论述正冈子规的“写生”,柄谷行人作为“近代文学起源”而阐述国木田独步的“写生”都是在传统的理念和表现形式范围内理解欧洲的近代理念和表现形式,然后试图在各自的领域内开拓远远超出他们那个时代的表现水准。战后批评不证自明地接受按照现代主义立场设定的“近代文学”和“现实主义”概念,以及基于此概念的“文学史”观,在这个框架内谋求精密化,试图颠倒黑白,这样的评论远远落伍了。铃木进一步强调说,把现代化主义的策略作为默认的前提接受下来,试图从“日清”“日俄”两次战争期间寻找近代文艺源头的评论甚至可以说远远落后于他们同时代的评论。因为越智治雄在《近代文学的诞生》中早已指出,明治二十三年打算执行坪内逍遥路线的作家们早已对“近代文学”概念,即对坪内逍遥式的现实主义以及“日本近代”表示出怀疑。“日清”“日俄”两次战争期间国家与社会、国家与个人之间出现裂痕,或者说是一个不和谐日趋明显而剧烈的时代。坪内稔典也明确指出,这样的裂痕也理应出现在与国家保持一致的正冈子规的“写生”深处。

对于越智治雄指出的作为理想的“西洋近代”和现实的“日本近代”的差距所产生的深度怀疑,亦是日本的“近代”理想和现实的断裂所产生的怀疑,而对于现实的“日本近代”的绝望,无论怎样组合“近代”对“反近代”、“欧化主义”对“传统主义”都是难以理解的。对于这一问题,铃木贞美指出用哲学上的“近代的超克”思想解决“文学”所面对的难题。他指出,日本“近代的超克”理念萌芽是在日俄战争前后,其形成和发展与“大正生命主义”密不可分,1920年代前后日本产生了多种“近代的超克”思想的倾向,但是1940年代全部因为赞同军国主义而堕落。

铃木所言“近代的超克”在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盛极一时,战后又再度复兴,它在以“‘日本对西方’的逻辑寻求日本民族主体性的华丽辞藻下,掩藏的却是为日本帝国主义发动对外侵略战争加以辩解之词。”[21]对于“近代超克”的本质,丸山真男指出:“‘超克论’是要打倒以英、美、法等为代表的落后于时代的自由主义诸种意识形态,助力日本、德国、意大利等轴心国站在前列不断向前推进的‘世界新秩序’的建设。”[22]在对“近代的超克”思想分析之后,铃木贞美指出,对于20世纪的日本来说,如果不仔细研究“近代的超克”的思想和艺术潮流是如何理解“近代”、超越“近代”、最终堕落到与军国主义同流合污的境地,就无法把握包括20世纪文艺在内的思潮和文化的实况。而采用“近代的超克”的系谱以及与其相关的生命主义会迫使文艺作品的解读方法发生大幅度变化,进而改写迄今为止的思想史、文化史、文艺史。

简言之,铃木贞美并未认定“日本近代文学”起源的现实主义源流说,其对“私小说”“写生”文的批判也表明他试图用“近代的超克”思想重新审视日本近代文学的旨归并重写文艺史的文学理想。

五、结语

“文学”的概念一直是中外学者探讨的热点话题(1)例如,中国学者金惠敏的命题“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见其《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载《文艺理论与批评》2004年第3期;《阐释的政治学:从“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说起》,载《学术研究》2019年第1期),英国学者特里·伊格尔顿的《文学理论导论》(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美国学者勒内·韦勒克的《文学理论》(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等等。,综观日本的“文学”概念之形成、流变的历史,可知日本当今的“文学”概念是在(古代)中国和(现代)西方的双重影响下而形成的。今天日本的“和歌”“俳谐”“物语”“戏剧”等文学形式,并非日本古代意义上的“文学”。受中国的影响,日本古代的“文学”是指以儒学为中心的学问和汉诗文,后来“文学”也成为讲授经书、负责公文撰写及管理的儒者的官职名称,再后来“文学”又逐渐表示学习朱子学、一般儒学和汉诗文的学生以及学习本身。进入近代,日本在“西化”“欧化”的过程中,其“文学”观念逐渐变化、变异,“文学”的概念逐渐成为英语“literature”的翻译语,其意义范畴扩大化,这促使“日本文学”的概念发生了近代转型,并由此确立了“日本近代文学”。而对于“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问题,以铃木贞美为代表的日本学者,并不认定“日本近代文学”起源于“现实主义”,他对“私小说”“写生”文的批判也表明其试图用“近代的超克”思想重新审视日本近代文学的旨归并重写文艺史的文学理想。这种对“日本近代文学”起源的讨论,也为后世学者提供了研究的向度和空间。

猜你喜欢

儒学概念文学
Birdie Cup Coffee丰盛里概念店
我们需要文学
幾樣概念店
儒学交流在路上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学习集合概念『四步走』
聚焦集合的概念及应用
宋代儒学对汉唐儒学的突破
什么是儒学之本
我与文学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