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代际话语与性别话语的混杂及融通
——《彼得·潘》的性别政治兼论儿童文学“不可能性”的理论难题

2020-03-11吴翔宇

贵州社会科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温迪彼得儿童文学

吴翔宇

(浙江师范大学,浙江 金华 321004)

英国作家詹姆斯·马修·巴里的童话《彼得·潘》是在其多篇短篇童话的基础上整合完成的。1902年出版的小说《小白鸟》首次出现了彼得·潘的身影,1904年,剧本《彼得·潘,不愿长大的孩子》发表,继而在伦敦和纽约上演。在《彼得的山羊》等童话中,彼得的形象逐渐具有了连续性和整体性的特点。不过,在整合前述形象时,巴里却并非以简单的拼贴来扩容儿童成长的“量”,而是其思想形态及艺术美学“质”的生成。应该说,这种隐藏的混杂不仅体现在人物形象的思维过程及行为意向上,也蕴含于性别的意识形态之中,并深植于儿童文学内在结构的深层肌理之中。因之,对于《彼得·潘》的解读不仅要考察文本内部体系的多维性,而且要从隐藏的社会意识形态的运作中来廓清儿童与成人话语的复杂关系,从而更切近文本的深层结构及儿童文学本源,以期从一个侧面来思考英国学者杰奎琳·罗丝基于《彼得·潘》所提出的“儿童小说之不可能”的理论命题。

一、性别界分:从“发现”到“遮蔽”

性别问题的提出是建构在社会文化结构中两性关系及角色配置的基础上的。在以婚姻为契约的家庭体系中,劳动及分工是家庭成员获致主体身份的重要标尺,由劳动分工所建构的家庭及社会角色就成为探究性别政治的切入点。《彼得·潘》里达林一家是英国中产阶级家庭的缩影,“男主外,女主内”是这个家庭劳动分工与性别差序的显在形态。达林先生是一家证券公司的职员,达林太太是全职主妇,其三个幼小的孩子并未赋予家庭及社会角色。在劳动分工与社会身份配置的框架内,三个孩子的身份认同迷失于固化的家庭伦理与传统的性别模式之中,成为“消失于文本中”的“迷失的孩子”[1]。

问题是,儿童文学如果离弃了儿童主体或儿童成长的观照,或者缺失了童年与成年复杂关系的构建,实难返归儿童文学“元概念”所界定的本体。关于这一点,作家巴里深谙此道,他并未切断童年与成年的整体性,而是采用靠近儿童读者及文本中人物的“降级书写”[2]来重构儿童的主体价值。为了恢复被遮蔽的儿童主体性,巴里选取了一个与现实世界绝对隔绝的“永无岛”。谁能去、如何去都掌握在“永远长不大”的主人公彼得手里。在这里,以“永远的儿童”身份出场的彼得是无性别表征的,而温迪的出现才使得性别的“二元矩图”以完整的样貌呈现。为了构筑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的通道,童话设置了“离家”模式: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夏夜,达林先生和达林太太出门赴宴而狗保姆又被锁住,温迪和弟弟迈克尔、约翰跟随彼得从伦敦飞到了远离英国的海岛。在这里,“永无岛”是托尔金“第二世界”、风间贤二“异世界”[3]的典型标本,为性别政治的运作提供了延伸现实视域的舞台。

从镜像理论的角度来看,温迪最初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孩子,天天和弟弟们一起玩耍,没有明确的性别意识,“一个儿童,就其存在于自身并且为自身存在而言,很难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有性别的人。”[4]但自温迪离家到永无岛做了孩子们的“小母亲”开始,其性别意识与家庭角色被重新设立。与彼得·潘带领男孩子们在礁湖玩游戏、和印第安人进行虚拟战争、与胡克船长作战相比,温迪活动的空间极其狭小,“真的,除了有时候在晚上带一只袜子上来补,整整一个礼拜,她都没有到地面上来。就说做饭吧,她的鼻子就老是离不开那口锅。”在身体被归置于家庭空间后,温迪逐渐从精神的层面来找寻归宿。彼得是激活其性别意识的他者。只有当温迪合理地调和与彼得的家庭身份关系,她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母亲。然而,彼得始终沉浸在无性别的儿童镜像里,温迪所希望塑造的妻性身份无法在彼得那里获得合法性的条件。由此她成了无性的母亲(处女母亲),即被阉割了性别差异的“家庭天使”。如果说温迪性别意识的萌生导源于打破儿童原初镜像的离家行为,那么在永无岛的家庭重建中却未确证其身份归属。她只能在“均质空洞的空间的循环和时间的无限”[5]中,重复着母亲达林太太的性别身份,深陷“发现”其性别意识的同时又“遮蔽”了其主体性的逻辑怪圈。

为了凸显这种宿命的残酷,文本设置了达林太太与温迪相互参照的性别循环链。达林太太是维多利亚时代推崇的贤惠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巴里对她着墨不多,大多数情况下,她是失语和无声的,留给读者的印象是安静地坐在火炉边上缝衣服。她需要在孩子们入睡以后,“搜检他们的心思,使白天弄乱了的什物各就各位,为明天早晨把一切料理停当”。她并未走出被固化、被配置劳动分工的命运怪圈,只是顺从地扮演着主流社会赋予女性的身份。事实上,即使将达林太太赞誉为“家庭天使”,但这也只是男性话语运行的策略:“把她们降低为男性的附属品,而满足了父权文化机制对女性的期待和幻想”[6]。温迪也没有逃离这种命定的魔咒,有论者指出:“永无岛上的时间在帮助她为回到原来的现实世界做准备”[7]。在永无岛,温迪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的转换。然而,这种从童年向成年的成长历程却并没有使其找回被疏离的主体性。当彼得在外面受了伤,头上裹着绷带回来,温迪的劳动职责是“抚慰他,用温水洗他的伤口”。至于彼得的海外冒险经历,她则置若罔闻,在彼得豪迈的讲述中演变成一个空洞的旁观者符号。无独有偶,彼得的冒险故事无一例外地符合男性的身份定位,在其身上有着达林的身份印记,溢出了儿童本有的身份阈限,呈现出与彼得“反成长”并不匹配的、混杂的“阈性特征”[8]。这样一来,虚构的“永无岛”与现实的社会结构具有了同构性,性别政治在其中获取了通约的话语符码。应该说,童话构筑了界限分明的性别术语、范畴,这种性别界分为处于镜像阶段的儿童提供了获取主体认知的途径,是成长的要义。然而,不可避免的是,这种界分实质上却强化了文本内部的性别刻板印象,在彰显男性社会性别政治的同时也消蚀着作为“完全生命”的儿童主体的基石。

概而论之,以男女性别的分野来遮蔽儿童性是《彼得·潘》文本内部所传达出的性别政治。对于儿童而言,从儿童的镜像中走出来是成长的第一步。需要警惕的是,当其脱逸出传统“母本”而迈向成人世界所规约的性别设定时,其儿童性则被更高层级的“母性”“父性”所淹没,陷入了另一种层次的主体迷失。对于温迪的这种迷失,凯伦·科茨将其概括为“母者之失”[9]的悲痛。当然,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对于这种主体迷失的根由到底是“自导”还是“他导”的?对于温迪和达林太太这类“家庭天使”而言,妻职和母职是其理想与归宿,套用伍尔夫的话说即是:“她们是完全无私的,她们每天牺牲自我,简单的说,她们似乎从未有过自己的意志和愿望,而是更喜欢和他人保持一致。”[10]一旦这类女性放弃了主体性而屈从于男性话语,她们只在生理性别上属于女性,“女儿性”及“母性”都被弃置,所面临的是在男性话语辖制的家庭领域活动。在为梁实秋翻译的《彼得·潘》(当时译本写作《潘彼得》)写序时,叶公超道出了性别政治运作下女性主体意识迷失的事实:“虽然多半的女子仍情愿先孥她们前半生的眼力去掩盖她们生长的表记,这当然不能不说是男子的罪恶。”[11]如果说温迪离开家到永无岛生活有彼得的“他导”作用,那么到了永无岛的身份认定则多是其疏离于儿童性的“自导”的结果。即便是“温迪长大以后”,她依然没能说出一个“不”字,她的小女儿也被彼得带到了永无岛,再后来则是其外孙女被带走,一代代女性的命运在循环不断地延续。由此看来,男性中心的性别政治之所以能畅行无阻,很大程度上是女性与男性“共同体”合谋的结果。

从家庭的劳动分工到社会角色定位,都是社会及人类文明发展的产物。童话并非是脱逸于社会、现实的纯粹想象物,现实与幻境的切换、游移表征了童话世界所内隐的意涵。《彼得·潘》“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界分是性别刻板印象在劳动分工上的固化安排,深刻地楔入了文本内部的深层结构。在增添了性别政治的意识形态后,文本内蕴的成人与儿童话语的对话体系被注入了更为复杂的情态。即在儿童与成人的代际主轴内纳入了性别关系的复合要素,进而扩充了文本的思维畛域。对于性别界分的反思,并不是批评“以谁”为参照标准,而是要揭开受蔽的话语机制,突破单向度的性别对峙体系,从二元对立的本质主义中走出来,走向代际政治与性别政治交互的深层。

二、位置与声音:身份焦虑与空间政治

在论及儿童性的发现与遮蔽时,佩里·诺德曼道出了儿童文学作家书写的含混性困境:“同时赞美和贬低童年欲望及知识,因此既保护儿童不受成人知识的伤害,又努力教给他们成人知识;它既保守又颠覆;它既颠覆它的保守主义,又颠覆它自己的颠覆性。”[12]254言外之意,儿童文学作家在植入成人话语时并不是显性和单向度的,有时甚至是错位和悖反的。这种颠覆性的话语本质上符合儿童文学生产的不对位性,儿童身份的遮蔽与彰显反映着成人童年观的主体方向。《彼得·潘》的复杂性恰恰体现在性别政治支配下儿童身份的显现与隐匿。

毋庸置疑,巴里并非忽视童话创作中儿童身份的发现、找寻及缺失等关乎儿童文学本义的要素。对于位置的想象与描述隐含了作家对于空间的运作,是性别政治操作的主要表现形态。落实到《彼得·潘》,其“空间结构”主要包括两个层面的内涵:一是男性与女性、儿童与成人作为虚拟整体的空间状态;二是作为集合体的儿童内部空间分层、分立的状态。针对这种空间状态的复合结构,后现代地理学将其阐释为“序列的、树状的与格子的关系”[13]。在这种多重的空间的框架中,关涉儿童身体、位置、声音及在此基础上童年向成年的过渡、对话等议题获致了丰富多元的演示空间。《彼得·潘》并不是超现实、超历史的文本,文本集结了多重语义、多种话语的共生关系。要廓清性别政治的运作机制,关节点在于弄清楚谁在定义,定义的标准是什么,谁成为描述和界定的对象?如前所述,温迪的离家是女性自主性道路的开端。这其中彼得对于温迪的诱惑起到了他导的作用,不过,人鱼和仙子的许诺固然有很大的诱惑力,但温迪还是犹豫不决。最终起作用的是“当母亲”的角色设定。一旦想象中的家变为现实时,温迪耽溺于自己臆造的性别设定里。她睡梦里的“家”的幻象秩序井然、平静祥和:“玫瑰花儿向里窥看,小小婴孩向外张望”。事实上,温迪这种“母性气质”并非其主体意识的折射,而本源于男性权力话语对于女性价值的预设,“人们是通过从社会影响中学习‘表演’他们的性别来构建自己的性别角色。”[14]在这副女性气质的面具下,潜藏着温迪对于新家的幻想及对男性的认同,这也在无形中强化了彼得无限膨胀的男性话语。在前往永无岛的路上,迈克尔、约翰和彼得玩起了“跟上头头”的游戏,温迪提醒约翰要对彼得客气点。弟弟们茫然不解,温迪警告他们说:“要是他把我们扔下不管了,我们怎么办?”她认为必须依靠彼得才能找到回家的路,还不忘对弟弟反复强调,“没有他,我们怎么认得回去的路呢?”“可谁给我们找吃的,约翰?”“就算我们能得到食物吧,要是他不在旁边照应,我们会撞上浮云什么的。”一连串的质问表征了温迪对彼得的顺从与依赖,并自觉将自己置于一个被拯救的客体地位。

身份问题是性别政治的原点。身份的找寻贯穿于儿童成长的全过程,是一个“永不完结,永远处于过程之中”的“生产”过程[15]。彼得的童年宣言“我是一只刚出壳的小鸟”原本是不带有性别标识的。这种“未经思索”的自我身份认定也隐含着彼得“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是什么”的事实。巴里赋予了彼得与生俱来的儿童性,但当这种自足的儿童性进入社会结构时却衍生了身份认同的焦虑。温迪、叮叮铃、虎莲以及永无岛的孩子们都认为彼得“永远做儿童”的状态是得了某种病,都可怜他,在心理层面早就将其驱逐出了常人的行列。对此,彼得是无所顾忌的。尽管彼得在抢地盘、作战中所持的“高贵的姿态”“好风度”震慑了对手,但却无法解答胡克等人所疑惑的“何以是”和“为什么是”等身份难题。童话以留白的方式省略了彼得去永无岛的动因,至于彼得的性格,读者也只能通过达林太太对其名字显出“古怪的傲气”来窥测。彼得身上具有稚气和傲气两个方面的气质,两者同向互动有效地铭刻了性别刻板印象。即使是两人出现分歧时,彼得的性别还是占了上风:“你是一位妇女,不行”。“妇女”一词的命名是彼得实施性别政治的话语策略,“延续文字的古老示意性特权”[16],当这种命名被推至公共空间时,就具有了“官方性质”[17],其结果是被取名者温迪“奴役似的被迫对一个符号的认同”[18]。在赋名的过程中,彼得完成了一场升格的成长仪式。相对应的,温迪“不做辩解”的默认则坐实了其边缘者的身份。自此,几乎在所有需要发挥个人才智和能力的时刻,冲锋在前的都是以彼得为首的男性。在和胡克船长的决斗中,巴里用很大的篇幅来描绘激烈、刺激的战斗场面,当然温迪并未出场。只是在该篇章的结尾,巴里才轻描淡写地交代:“温迪当然没有参加战斗,不过,她一直睁着发亮的眼睛注视着彼得。”在类似的公共领域,温迪始终是缺席的,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男性之于自己的安全感,仰视着能够给予她帮助、把她从危险的境地中解救出来的男性。只有当战事结束后,温迪的性别才被赋值,等待她的是安排孩子们在海盗的舱铺上睡下,紧紧搂着在梦中哭泣的彼得,给予他温柔的抚慰。由此,在配置男性与女性职责、权力时,文本的社会空间的话语生产得以完成。

然而,在上述看似泾渭分明的性别话语的一体化运作背后却存在着诸多“裂隙”。这种不协调的“非同一性”为文本性别政治和空间话语生产带来了困扰,不过,这种多元、矛盾的话语消长还是指向了两性对话意图的实践。彼得和温迪的身上都有多面性,汇聚了儿童的主体及成人的影子。彼得最为主导的心智是拒斥长大,因而他不接受印第安人对其“伟大的白人父亲”的称谓,他也不承认是模拟家庭的父亲,其理由是“做他们真正的父亲,我就会显得很老”。吊诡的是,他却处处扮演着父亲的角色,以武力和霸权的方式支配着孩子们的行动及意志。最为残忍的是他以自己不想长大为由来阻止其他孩子长大,“眼看就要长大的时候——这是不合规定的,彼得就把他们饿瘦了,直到饿死”。彼得以自己男性的权力驯服了温迪及家庭的其他成员,其驯化的方式是通过确立自己“男性模范”来实现的。按照心理学家的说法,“男性模范、男子气概,从来就不是孩子们在课堂上通过老师和课本学会的,而是通过模仿文学故事和各类艺术作品中的模范,在玩耍、历险和生活中练就的。”[19]作为孩子们的领袖,彼得身上那种无处不在的“英国绅士”精神有着很强的号召力。在与印第安人的对峙中,这种冒险、果敢的精神占了上风,土著人对彼得“匍匐在地”的顺从即是显证。在其精神的引领下,永无岛的孩子们自觉归入彼得“后裔”的行列,直到长大后才离开永无岛,才恢复社会人的身份。

在儿童身份定位问题上,佩里·诺德曼将“主体位置”的召唤视为“为人的方式”[20]285。与男孩相类似的是,女孩从开始学说话就成了主体。温迪向达林太太“家庭天使”型皈依是性别政治施加压力的结果,其诸多意识及行为与达林太太无太大差异。缺乏经济独立是达林太太及其“后裔”们无法获取身份认同的重要根由。在系领带情节中,达林便利用这种物质依赖警告达林太太:“要是这只领结系不上我的脖子,我今晚就不去赴宴;要是我今晚不去赴宴,我就再也不去上班;要是我再也不去上班,你我就会饿死,我们的孩子就都要流落街头。”关于因物质依赖而转换为精神依赖的根由,巴里借小男孩尼布斯母亲的话“我真希望拥有我自己的支票簿”揭示了这一事实。达林太太传递给温迪最大的文化基因是“母性”,当彼得以“给我掖好被子”“给我们补衣裳、补衣兜”为由劝其到永无岛时,温迪根本抵挡不了这种“充当母亲”的诱惑,死心塌地跟随他到一个陌生地方生活。不过,在温迪“母性”十足的表象外,依然持存着并未熄灭的性别意识。这主要体现在她对待彼得的混杂的情感倾向上:既有显在的母爱又有潜隐的性爱。在彼得这个无性男孩面前,温迪这种混杂的情感隐匿地生长,在叮叮铃、虎莲等女性出现后被激活。只不过在这两重意识的消长过程中温迪始终控制着表面上的平衡,没有撕裂或撑破性别伦理的文化结构。必须指出的是,这种平衡和克制恰恰是温迪“家庭天使”塑造道路上的“裂隙”,是未锁闭的延宕与犹疑,深刻地反映了一个超性别生长的女孩复杂缱绻的性别意识。

可以说,彼得与温迪制造了两种性别话语:父亲的话语与母亲的话语。按照学者厄休拉的说法,“父亲的话语”是客观的、明晰的,它“拉开距离——在自我与他人间制造缺口”,而“母亲的话语”则注重“连结”,用琐碎的语言搭建起对话的通道,“传递信任与包容的力量”[21]。两种话语相互运作,形构了指向男性中心的性别政治。在这种男女性别一体化运作的权力话语体系中,依然存在着并非完全接榫的“缺口”。也恰恰是这些“裂隙”使得儿童话语在一体化的性别政治体系中超逸出来,为探究文本深层的儿童性及儿童话语提供了路径。

三、儿童文学本体难题:“不可能性”与性别批评的反思

在《儿童文学的乐趣》一书中,佩里·诺德曼并不认同杰奎琳·罗丝“儿童小说的不可能”的观点,他质疑将“童年”理解为成人批评的文化符码,相反却将其视为可打通历史与当下关节的现实,从而赋予了儿童文学本有的价值[22]39-40。由于创作者是成人而非儿童的事实,使得儿童文学无法消弭成人话语的渗透。从儿童文学的内在机制来看,儿童与成人的“代际”关系构成了其主要的话语秩序。在《彼得·潘》中,性别政治内隐于代际政治的深层,两者互为表面,扩充了文本的内涵。显然,这种双重的话语结构有助于洞见儿童文学阐释时的复杂过程。性别理论本着“所有写作,不只是妇女写作,都带有性别”的原则,着重强调“意识形态的印记和性/性别系统的文学效果”[22]。从性别角度切入《彼得·潘》,意在揭示性别政治的组织形态与话语实践,以此重审长期被代际政治所遮蔽、贬抑的性别意识形态,为整体探究儿童文学的成人书写机制提供全新的视野和方法。

回到杰奎琳·罗丝的《以⟨彼得·潘⟩为例,或论儿童小说的不可能性》,其所谓“儿童小说的不可能性”的关节点在于,以成人为主导意识的儿童小说如何才能导向和抵达儿童主体,这即是其质疑的根本问题。无独有偶,曾翻译《彼得·潘》的梁实秋也对儿童文学“为儿童”的旨趣表示怀疑:“安徒生的童话,王尔德的童话,都很受读者的欢迎,而这些读者大概十分之九半是成年的人,并非是儿童。故我所谓儿童文学并非是为儿童而作的文学,实是以儿童为中心的文学。”[23]姑且不论这种质疑的出发点何在、是否合理,但此类“不可能性”的质疑却关乎儿童文学本体的基本问题:儿童文学到底是什么,儿童文学的读者到底是谁,儿童文学中儿童话语与成人话语的关系怎样?

就《彼得·潘》的文本意蕴而论,由于读者与作者、作品规范之间的不可互换性,造成了衡量标准的不确定性。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充斥着殖民、性别、政治等成人话语是否能保障儿童话语的在场;二是文本的预设读者到底是儿童还是成人,是否存在着两者的“中间状态”。这种“不确定性”问题的提出,实际上关涉了儿童文学“为儿童”还是“为成人”的价值判断,也关乎儿童“自然性”与“社会性”的权重、游移与关系。与成人文学相比,儿童文学的特殊性在于成人作家与儿童接受者之间“代际”的“非同一性”上。无论成人作家如何“俯就”于儿童、体验“童年”,都无法完全消弭这种代际间的隔膜。关键的问题是,在文学生产与消费的过程中,这种成人与儿童“代际”的沟通需要诸多条件,成人作家的“想象童年”与儿童“实体童年”也不是完全对位的,由此带来了戴维·拉德所谓“被建构的”和“能建构的”孩子之间的裂缝[24]。这样一来,要弥合这种代际的鸿沟,成人作家或叙述者必须以“两套笔墨”来调适紧张的话语关系。对此,罗丝却并不认为巴里有上述“两栖”的考虑,而是一意孤行地实施着“没有儿童读者参与”的成人虚构[25]。那么,可否由儿童创作儿童文学来克服这种“非同一性”所制导的困境呢?这种方案也行不通,原因是儿童无法脱离“儿童所体验的童年或儿童式的思维”,因而“逾越儿童文学的界限”[12]153。

必须指出的是,固然儿童文学不可避免地附带着成人创作者主观构想的成分,但是成人话语介入故事构架及讲述是有限度的。而且在童话的内部结构中,如果成人话语无限膨胀撑破了其内在的张力结构,不仅消解了成人话语的力量,最终也会造成儿童文学本体结构的倾塌。尽管《彼得·潘》存在着成人与儿童话语的失衡现象,但其内蕴的话语张力始终没有瓦解。彼得“永远做儿童”的姿态拒斥了童年必然向成年跨越、成长的神话,这也实质上否弃了“每个儿童的内心都有一个渴望挣脱的成人”的预设。缺失了儿童“反儿童性”的品格,彼得撤去了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精神往来的通道,由此也在从反方向抵制了“每个成人内心都有一个渴望回归的儿童”之于儿童话语的干预。从表面上看,儿童话语与成人话语看似不可能闭合,但成人话语在彼得这个封闭的儿童主体系统面前还是显得无能为力,无法僭越其自设的边界。这正是《彼得·潘》没有消解其属于儿童文学的本质原因。往深层探究,彼得式的儿童话语的确立并不是先验的,而是构筑于性别、民族、殖民等一系列的成人话语体系之上的。关于这一点,《彼得·潘》与《鲁滨逊漂流记》《格列佛游记》《爱丽斯漫游奇境记》等幻想冒险题材的作品有着诸多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无论是彼得永无岛的现实冒险,还是其精神层面的幻想运动,其身体和精神都没有成长,都停歇于现实与幻想的延长线及深处。即便如此,这种贯通于童年与成年两域的奇幻书写所预设的读者不仅包括儿童,也吸引了无数童心未泯的成人读者。

与成人文学相比,儿童文学的独特性在于其拥有混含儿童与成人两重话语的“双逻辑支撑”[26]。两重话语的比重、显隐本源于文本内外意识形态的运作,由此也内在地呈现了基于代际、性别、伦理而衍生的位置与权力问题。从儿童文学的生成机制看,《彼得·潘》是一部叠合了儿童话语及成人话语的儿童文学作品。在彼得与温迪模拟的家庭模态中,性别政治的运作楔入了儿童成长性的命题中,从而使得彼得形象的意涵并不限于刘绪源所概括的“独立童年”式的“顽童母题”[27]。彼得“永长不大”的范型并不是先天产生的,而是本源于成人家庭否弃的结果:“相信我的母亲会永远开着窗子等我,所以,我在外面呆了一个月又一个月才飞回去,可是,窗子已经上了栓,因为母亲已经把我全忘了,另有一个小男孩睡在了我的床上”。基于对家庭人伦关系的报复,彼得锁闭了其内在精神的成长性状,绝弃了童年向成年过渡、转化的意识。但是,这种绝对化的分殊“既是导致童年成为特殊研究领域的可能条件,同时也是后者所产生的结果”[28]。换言之,彼得坚守儿童的本位,以自溺的方式逃离成人世界规则的束缚,也由此拒绝了包括性别政治在内的成人话语的塑形作用。不过,彼得的这种拒斥不是取其反,而是以一种凝视他者的方式来审思儿童性本身。这种正名的前提是其与成人之间的差异性。文本唯有对这种自我儿童性深信不疑时,彼得的执念及在此基础上的不同声音才有存在的价值,文本跨越儿童话语而延展至多元话语交织的体系才具有了合理性。在解决了“为什么要”的问题后,《彼得·潘》以什么作为区隔“为儿童”与“为儿童”标准,或者说文本到底怎样界定儿童文学的自然性与社会性,却是一个同样值得思考的、乃至更深层次的问题。

抛开理论的迷思,儿童文学尽管复合着诸多成人话语色彩,但其直面“童年”及“儿童”的成长与反思是永恒的主题。陈伯吹曾指出彼得是“永生的象征”,代表了巴里的“永生理想”[29]。《彼得·潘》将童年的动态过程置于“离家”与“返家”的结构模式中,并以主人公“反成长”的姿态来展示童年的横断面。如果说温迪最后的返家表征了其社会化的成长,那么彼得坚守永无岛则意味着走向幻想的更深处。借助于第一世界与第二世界的通道,彼得和温迪的人生经历了升格或降格的不同过程,而这种自然人与社会人的对立、转换纳入了作家童年建构的始末。这种努力有效地修复了作家书写的儿童主体与儿童读者的隔膜,从文本内外的虚构与现实关系中返归于童年的本位,洞悉了汇聚着不同话语诉求的力量博弈如何参与性别政治在文本中的运作,从而达至追索童年奥秘的目的。

事实上,如果我们返归儿童文学的“元概念”,不难发现:儿童文学这种文类因其“儿童的文学”而被研究者视为一个“描述性”的概念。然而,由于儿童文学的创作主体是成人而非儿童,这使得儿童文学在传达儿童话语时不是同代人的直白,而是隔代的转述。这种需要成人来反成人的生成机制无疑会制导儿童话语传达的障碍与隔膜。然而,也正是基于这种代际间的生产与消费关系,使得儿童文学不止于描述性的概念层面,而跃升至“结构与关系”的概念层级。关于这种动态的结构关系,费伦所概括的“某人在某个场合出于某种目的对某人讲一个故事”[30]可作如是观。在叙事、文本与阅读层面的全方位交流体系里,儿童文学创作不仅深植于儿童与成人代际关系的结构中,而且拓展至其所置身的社会文化语境,从而使得儿童文学从“纯化”的道路上走出来,走出狭小的本质主义的自闭视野,走向多元复合的广阔天地。

猜你喜欢

温迪彼得儿童文学
彼得与狼
彼得,彼得,吃南瓜
彼得潘
彼得潘
第四届福建省启明儿童文学双年榜揭榜
因谐音不雅 用了15年的车牌被回收
第三届福建省启明儿童文学双年榜揭榜
唯童年不可辜负
——两岸儿童文学之春天的对话
“原生态”与儿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