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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宋诗运动”与近代汉诗语言体式的变异

2020-03-11赵黎明

贵州社会科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宋诗诗歌

赵黎明

(1.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广东 佛山 528225;2.暨南大学,广东 珠海 519070)

一、宋诗运动的渐次扩容

有清一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总结期,对善于“师古”的清代诗人而言,让秦汉、魏晋、三唐、两宋传统在自己身上复活,这是对“正变”辩证法最好的诠释,也是对历史最好的交代。于是,不管是诗歌流派,还是大小诗人,总能在其诗中找到与上述传统对应的因子:虞山派钱谦益、冯班之追风雅、乐府,云间派陈子龙、吴伟业等学汉魏、盛唐,王世祯折中唐宋,王夫之宗尚汉魏六朝,沈德潜、翁方纲等以宋为师、袁枚超越汉魏唐宋等。

逮至近代(1840-1917)这种情况并无多少改观,稍作回顾便可清楚地看到,这历时半个多世纪的近代诗坛,其实仍然在汉魏、唐宋之间打转:龚自珍学屈原、魏源“论诗必三百篇”[1],王闿运、李慈铭远绍风骚,推重汉魏,金和亦“融汉魏六朝三唐于一冶”[2];张之洞、刘光第等折中唐宋。宗宋之风尤为普遍,几乎所有诗人都对宋调表现出浓厚兴趣。陈衍说,“道、咸以来,何子贞(绍基) 、祁春圃(隽藻) 、魏默深(源) 、曾涤生(国藩) 、欧阳磵东(辂) 、郑子尹(珍) 、莫子偲(友芝) 诸老始喜言宋诗。何、郑、莫皆出程春海侍郎(恩泽)门下。湘乡诗文皆私淑江西。洞庭以南,言声韵之学者,稍改故步。”[3]6又说“顾道、咸以来,程春海、何子贞、曾涤生、郑子尹诸先生之为诗,欲取道元和、北宋,进规开、天,以得其精神结构所在,不屑貌为盛唐以称雄。”[3]291钱仲联也清晰地画出近代诗人的宗宋谱图,“沈曾植在文学上的成就,以诗为第一。他是清末陈衍、郑孝胥所揭橥的‘同光体’诗人的魁杰……(同光体)它包括江西派、闽派、浙派三大支。‘不默守盛唐’,实际是以中唐的孟郊、韩愈、柳宗元、宋人梅尧臣、王安石、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学习对象,侧重在宗宋。而同光派宗宋之风,导源于道(光)、咸(丰)以来程恩泽、曾国藩、莫友芝诸家的宗法江西”[4]。

实际上,晚清之际诗界革命派诸子,也是从宋诗某一点引发而走向文体革新的,因此康有为、黄遵宪、丘逢甲、梁启超、夏曾佑、谭嗣同等,被文学史家汪辟疆视为与清诗“第三期”其他诗派一样具有宗宋取向的岭南派。这也难怪胡适把诗界革命一众诗人都拉入宋诗阵营了。当然,胡适眼中的宋诗有“特别的性质”,它“不在用典,不在做拗句,乃在做诗如说话”。[5]295在传统诗学视野里,以议论、才学、文字为诗的宋诗,一向被诗学正统视为中国诗歌的异数,宋诗派地盘的不断扩大,某种程度上挤压了当时诗歌正统的生存空间;宋体某种特质的异常发育,也为传统诗体的变异提供了客观条件。胡适认为宋诗的优长在于“做诗如说话”,显然是为了白话诗建构而对宋诗某些元素的利用。

关于诗的唐宋之分,历代诗人有不同认识,当然也有不同褒贬。站在抒情诗正统立场,宋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严羽),不仅破坏了诗的情韵感性,而且淆乱了诗文的界限,因此往往被视为中国抒情诗的异端而加以排挤。“昌黎以文为诗,已失却诗学之正法。夫诗与文异道,诗主情与趣,其文理与意,若徒有理意而无情趣,则不成其诗,而为有韵之文也矣。”[6]当然,有人持相反观点,认为可以从中找到诗体变革的种子,如把散文的常用手法、章法、句法、学法引入诗中,可以改变单调僵化的诗体,丰富诗歌的表现力,“吸取散文的无所不包的、犹如水银泄地般地贴近生活的精神和自然、灵动、亲切的笔意笔趣。”[7]68

形式是内容的载体,也是内容的召唤,社会生活的日益丰富、表达需求的多元多样,势必对诗歌的单一功能和诗体的单调形式产生冲击,因此主抒情、重感性、讲情韵、求实境的唐型诗面临改变是历史的必然。特别是进入近代社会以来,千年未有的世界大变局,动荡不居的社会生活,丰富多彩的人生万相,变化幽微的内心体验,更对诗歌的容纳力和表现力提出更高期待。宋型诗在此时受到青睐正是时代的必然要求(当然,宋诗还远远不能满足这一要求)。从古典诗体的内部发展来看,宋诗化诗歌运动会带来古体诗语言体式变化,而语言体式的变化反过来又推动了古体诗格局的根本改变。

二、泛宋诗运动与古体诗语言变化

对于各种古体诗而言,晚清泛宋诗运动带来的变化首先是语言形式的变化,这些变化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俗语入诗,使近体诗在通俗化道路上向前再迈一步。胡适肯定黄遵宪,谓其“有意作新诗”,赞赏其“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算是诗界革命的一种宣言”[5]290。其实以“流俗语”入旧诗,并不是“诗界革命派”的专利,各路宋派诗人不同程度地都有这种倾向。例如“有横有斜多是直,有眠有行多是立。有楼有梁多似塔,亦龙亦象多似佛……”(何绍基《牟珠洞(贵定)》)不仅平白如话,而且平仄对仗也不甚讲究了,再如“我是兰陵宦家女,世乱人情多险阻。一母而两兄,村舍聊僻处。前者冰畦自灌溉,将军过之屡延伫。提瓮还家急闭门,曾无一字相尔汝。昨来两材官,金币溢筐筥。谓有赤绳系,我母昔口许。兹用打浆迎,期近慎勿拒。我兄稍谁何,大声震柱础。露刃数十辈,狼虎纷伴侣。一呼遽坌集,户外骇行旅。其势殊讧讧,奋飞难远举。我如不偕来,尽室惊魂无死所。我今已偕来,要问将军此何语。”(金和《兰陵女儿行》)诗语通俗,“我”、“我母”等语频繁出现,口吻如拉家常。正因为如此,才遭到泥古不化者的激烈批评:“(金和)古体最劣,而偏喜制作长篇,喜一韵到底,而牵辞以就韵,往往颠倒旧辞,割裂成语,任意为之,多不可通……又杂以滑稽俗语,等于游戏……更有一语之意,颠倒重复,琐屑鄙倍,佻仄诡怪者。……总之《秋蟪》一集,略无胜处。所谓格律,极其庸浅;所谓意境,极其卑陋;所谓气象,极其伧俗;所谓魄力,更不知其何在。”[8]守旧派口中的“滑稽俗语”、“琐屑鄙倍”、“极其卑陋”、“极其伧俗”,倒从反面证明了宋诗运动带来的语言变化。

其次是欧化语汇的大量掺入,打破了近体诗“古雅纯正”的格局。晚清之时,国门乍开,来自东西洋的各种学说,海量涌入中国,不仅专有人名地名,如“欧洲”、“希腊”、“太平洋”,等;而且还有新造之词,如 “自立”、“自存”、“自主”、“天择”、“天演”、“进步”、“进化”,等等。这些新名词、新语汇大量出现在报纸文章之中,也出现在诗歌之中,进而大大改变了传统诗歌的语汇结构。当然,欧化语汇进诗歌,主要进的是“诗界革命派”的诗中,其他宋诗派诗人对这些词句还是有所保留的。梁启超曾这样描述“夏穗卿、谭复生,皆善选新语句,其语句则经子生涩语、佛典语、欧洲语杂用,然已不备诗家之资格……郑西乡自言生平未尝作一诗,今见其近作一首云:‘太息神州不陆浮,浪从星海狎盟鸥。共和风月推君主,代表琴樽唱自由……’读之不觉拍案叫绝。全首皆用日本译西书之语句,如共和、代表、自由、平权、团体、归纳、无机诸语皆是也。”[9]梁氏自己也身体力行,在诗中无所顾忌地使用新名词,且以其长诗《二十世纪太平洋歌》为例:

“四大自由塞宙合,奴性销为日月光;悬崖转石欲止不得止,愈竞愈剧愈接愈厉,卒使五洲同一堂。流血我敬伋顿曲,冲锋我爱麦寨郎。鼎鼎数子只手挈大地,电光一掣剑气磅礴太平洋。太平洋!太平洋!大风泱泱,大潮滂滂,张肺歙地地出没,喷沫冲天天低昂,气吞欧墨者八九,况乃区区列国谁界疆。异哉!似此大物隐匿万千载,禹经亥步无能详,毋乃吾曹躯壳太小君太大,弃我不屑齐较量。君兮今落我族手,游刃当尽君所长。吁嗟乎!今日民族帝国主义正跋扈,俎肉者弱食者强,英狮俄鹫东西帝,两虎不斗群兽殃;后起人种日耳曼,国有馀口无馀粮,欲求尾闾今未得,拚命大索殊皇皇;亦有门罗主义北美合众国,潜龙起蛰神采扬,西县古巴东菲岛,中有夏威八点烟微茫,太平洋变里湖水,遂取武库廉奚伤;蕞尔日本亦出定,座容卿否容商量。我寻风潮所自起,有主之者吾弗详,物竞天择势必至,不优则劣兮不兴则亡。水银钻地孔乃入,物不自腐虫焉藏……”

短短的一节诗中,诸如“自由”、“麦寨郎”、“欧墨”、“太平洋”、“民族”、“帝国主义”、“英国”、“俄国”、“日本”“北美合众国”、“物竞天择”等,外来词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梁启超似乎想用这种新名词的野火,烧尽“千余年来鹦鹉名士”陈陈相因的旧痕,开创一种诗的新境界。

再次,新语法的广泛使用,促使诗文边界进一步模糊。本来宋型诗就有以文为诗的基因,近代宋诗运动的开展,把这个倾向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何谓“以文为诗”?用现在的说法就是“把散文的一些手法、章法、句法、学法引入诗中,也指吸取散文的无所不包的、犹如水银泄地般地贴近生活的精神和自然、灵动、亲切的笔意笔趣”[7]68;更明确地讲是“引进散文的语法逻辑”[10],是更为广泛地使用散文语法,大量采用正常语序,频繁使用虚词连接词,增加文意的连续性和文脉的逻辑性。如郑孝胥的《花市》:

秋后闲行不厌频,爱过花市逐闲人。

买来小树连盆活,缩得孤峰入座新。

坐想须弥藏芥子,何如沧海著吟身。

把茅盖顶他年办,真与松篁作主宾。

这首诗恢复了诗歌的自然语序,全然没有近体诗词序错置的情况,读起来意脉贯通,毫不费力。典型的例子还有黄遵宪《冯将军歌》:

冯将军,英名天下闻。将军少小能杀贼,一出旌旗云变色。

江南十载战功高,黄袿色映色翎飘。中原荡清更无事,每日摩挲腰下刀。

何物岛夷横割地,更索黄金要岁币。北门管钥赖将军,虎节重臣亲拜疏。

将军剑光方出匣,将军谤书忽盈箧。将军卤莽不好谋,小敌虽勇大敌怯。

将军气涌高于山,看我长驱出玉关。平生蓄养敢死士,不轩楼兰今不还。

手执蛇矛长丈八,谈笑欲吸匈奴血。左右横排断后刀,有进无退退则杀。

奋梃大呼从如云,同拚一死随将军。将军报国期死君,我辈忍扳将军恩。

将军威严若天神,将军有令敢不遵,负将军者诛及身。

将军一叱人马惊,从而往者五千人。五千人马排墙进,绵绵延延相击应。

轰雷巨炮欲发声,既戟交胸刀在颈。敌军披靡鼓声死,万头窜窜纷如蚁。

十荡十决无当前,一日横驰三百里。吁嗟乎,马江一败军心慑,龙州拓地贼氛压。

闪闪龙旗天上翻,道咸以来无此捷。得如将军十数人,制梃能挞虎狼秦。

能兴灭国柔强邻,呜呼安得如将军!

胡适肯定黄氏《度辽将军歌》这类诗篇,是“以古文家抑扬变化之法作古诗”,即“用做文章的法子来做的”;并认为“这种诗的长处在于条理清楚,叙述分明。做诗与做文都应该从这一点下手:先做到一个‘通’字,然后可希望做一个‘好’字。”[5]293一个“通”字说明了诗语法变化。其实,晚清其他诗人都在做着“通”的努力,如“有马有马官所司,绊之欲动不忍骑。骨立皮干死灰色,哪得控纵施鞭箠。生初岂充飒爽姿,可怜邮传长奔驰。昨日甫从异县至,至今不得辞缰辔。曾被朝廷豢养恩,筋力虽惫奚敢言。所嗟饥肠辘轳转,只有血泪相和吞。侧闻驾曹重考牧,帑给刍钱廪供菽。可怜虚耗大官粮,尽饱闲人圉人腹。

况复马草民所输,征草不已草价俱。厩间槽空食有无,徒以微畜勤县符。吁嗟乎,官道天寒啮霜雪,昔日兰筋今日裂。临风也拟一悲嘶,生命不齐向谁说?君不见太行神骥盐车驱,立仗无声三品刍。”(林则徐《驿马行》)这类诗不仅语言通俗,不拘定格,还语序自然,意脉连续,是宋诗的新的发展形式。

此外,与语言变化相关的是用典范围扩大,不仅使用古代典故,而且尝试使用“洋典”,进一步增强了诗歌的学术色彩和内涵张力,如沈曾植《瘁思》:“颠倒衣裳一梦中,近来带眼不堪缝。藏冰七月难消热,学步三年已绝踪。坏叶应风同飒猎,暗泉滴髓助丁冬。斜阳日日翻鸦背,苦道芝泥未掩封。”简单一首七律,就用典甚多,首联先化用《诗经》“东方未明,颠倒衣裳”和杨亿诗“带眼频移奈瘦何”的诗典;颈联连用《左传》“《七月》之卒章,藏冰之道也”,《庄子》“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欤?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以及李商隐诗“来是空言去绝踪”三处典故。关于其用典特色。钱仲联这样评价:“沈氏的学人之诗,表现在其诗的融通经学、玄学、佛学等思想内容以入诗,表现在腹笥便便。取材于经史百子、佛道二藏、西北地理、辽金史籍、医药、金石篆刻的奥语奇词以入诗,从而形成了自己奥僻奇伟、沉郁盘硬的风格,与同时的江西派陈三立、闽派郑孝胥、陈衍的‘同光体’大异其趣。”[5]4至于在诗作中化用外国掌故,黄遵宪、梁启超等多有尝试,梁启超《去国行》:“却读东史说东故,卅年前事将毋同。城狐社鼠积威福,王室蠢蠢如赘痈。浮云蔽日不可扫,坐令蝼蚁食应龙。可怜志士死社稷,前仆后起形影从。一夫敢射百决拾,水户萨长之间流血成川红。尔来明治新政耀大地,驾欧凌美气葱茏。旁人闻歌岂闻哭?此乃百千志士头颅血泪回苍穹!”就直接化用明治维新时期日本志士英勇赴难的故事。

三、 泛宋诗运动与诗歌体式的变异

晚清宋诗运动在推动古体诗语言变化的同时,也促进了诗歌体式的变化,具体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一是诗歌的议论性进一步强化。“以议论为诗”本来就是宋型诗的擅长,也是其不同于传统抒情诗的所在,但其议论性主要体现在局部,也就是体现在“推论性句法”偶尔使用,如杜甫《江汉》“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诗歌境界主要还是由意象完成,感染力也是靠意象语言推动的,不过也有不同于传统近体诗的地方,即在诗中随着意象的逐步推展,有一种“推论力量”不断加强的趋势,这种趋势在尾联中得到最直露的展示:“‘不必’二字使推论的力量得到最强烈的表现。月、云、天空和长夜都属于自然现象,而否定和需要则属于逻辑范畴,当一个句子用了‘不必’时,它就不再是描绘而是断言;它需要的不再是与意象相对应的想象,而是与断言相关的赞同或否定。”[11]杜甫推论句法的使用,对宋诗实有开拓之效,但宋诗的议论大体还停留在诗的局部。到了晚清,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议论性”不仅扩展至全部,也成了诗歌的主体,如郑孝胥《爱菊》:“爱菊爱其淡,菊类晚愈奇。岂能遂不爱,臭味殊差池。秋花复当令,佳种忍弃遗。恨不起渊明,究穷花之姿。颇疑东篱意,匪逐世情移。尚淡不尚奇,此理将语谁?”[12]显然,诗中的各种意象,不过是诗人某种意念倾向或思想观点的附庸而已。更典型的例子是黄遵宪的《小学校学生相和歌》:

来来汝小生,汝看汝面何种族。芒砀五洲几大陆,红苗蜷伏黑蛮辱;虬髯碧眼独横行,虎视眈眈欲逐逐。于我戏小生!全球半黄人,以何保面目?……听听汝小生,汝辈即是小团体;相亲相爱如兄弟,相友相助如盟会。一群苟败羊尽亡,敢断为牺私断尾?于戏我小生!《六经》新注脚,要补合群谊。……听听汝小生,欲求国强先自强。食案以外即战场,剑影之下即天堂。偕行偕行若赴敌,朝歌夕舞黑衤两裆。于戏我小生!生当作铁汉,死当化金刚。[13]

此诗连意象也不要了,直接呼告“汝小生”如何如何,全是一番大道理小道理。

二是叙事性增强改变了传统诗体的言说方式,也改变了抒情诗的基本功能,使之产生一种走向叙事的文体发展趋势。这种倾向之所以产生,这首先当然是现实生活的特殊要求。晚清之时,正值千年未有之变局,内忧外患,兵乱交作,静谧封闭的田园世界被完全打破,变动不居的社会现实、曲折复杂的事件过程,对专事抒情的古诗诸体提出了严峻的挑战,抒情架构中纳入叙事成分成为诗体变化的必然。晚清各路诗人不同程度地尝试过“叙事试验”,走得比较远的诗人甚至把“抒情体”变成了“叙事体”,郑孝胥、黄遵宪、金和、梁启超等皆创作有这类作品。如金和的《募兵》:“城中旧兵不如额,分守城头尚无策。何论城下诘暴客,市儿反侧颇接迹。一旦招之入军籍,朝来首裹青布帻。细襻革靴靿盈尺,黑衣蔽腹袖尤窄。堂下群鸦立无隙,或舞大刀或磔石。取其壮健汰老瘠,九城累累保卫册。昼坐当门怒眼赤,大声能作老枭吓。恶丐往往暗褫魄,夜出走巡街巷栅。火光烛天月不白,木梃竹鞭在肘腋。吠犬无声都辟易,一人日与钱一百。勤则有犒惰则革,借问谁司鼓与钲。居然高坐来谈兵,百夫长是迂书生。”这便是以某种情绪为牵引主干,将某些事态细节裹入其中,夹叙夹议,绘声绘色,此类作品在晚清诗人之作中绝不是个别现象。

三是融汇诗歌诸体,借鉴散文因素,诗歌发生“杂体化”变异。上述叙事力量加强也算作杂体化的一个维度,因为它显然借用叙事文学的某些因子,改变了传统诗体单一的抒情功能。除此之外,晚清诗人不再拘泥于某一体式,而喜采用多种诗体混合的形式,黄遵宪可谓其中最突出的案例,他曾有一段有名的夫子自道:

士生古人之后,古人之诗,号专门名家者,无虑百数十家。欲弃去古人之糟粕,而不为古人所束缚,诚戛戛乎其难。虽然,仆尝以为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今之世异于古,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尝于胸中设一诗境:一曰复古人比兴之体,一曰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一曰取《离骚》乐府之神理而不袭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其取材也,自群经三史,逮于周、秦诸子之书,许、郑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其炼格也,自曹、鲍、陶、谢、李、杜、韩、苏,讫于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专一体,要不失乎为我之诗。[14]

取材经史杂集,熔铸古今诸体,吸收方言俗语,汲取各家精髓,不名一格,不专一体,以我为主,广受博取,成就一种杂体化古诗,这是黄遵宪“诗界革命”的基本路径,也是近代宋诗运动的一种走向。

四是虚词广泛使用,造成诗歌意脉贯通流动,进而推进了诗歌的散文化。在《饮冰室诗话》中,梁启超曾引明朝刘基的《二鬼》诗为例,认为其“构思之奇,遣语之险,亦可为吾诗界中放一异彩”[13]。他所列举的诗句是:“忆昔盘古初开天地时,以土为肉石为骨,水为血脉天为皮昆仑为头颅,江海为胃肠,蒿岳为背膂,其外四岳为四肢。四肢百体咸定位,乃以日月为两眼,循环照烛三百六十骨节,八万四千毛窍,勿使淫邪发泄生疮痍。两眼相逐走不歇,天帝愍其劳逸不调生病患,申命守以两鬼,名曰结璘与郁仪……”这里,“……时”、“以……为……”等均是虚词结构。梁氏所看到的“异彩”只是“构思之奇,遣语之险”,实际上从文体演变来看,这种虚词词组的粉墨登场才是诗界革命的关键因素。这些只是在散文中才使用的关联词语,不仅使意象相互链接,形成了动态的网络,而且改变了诗歌的跳跃思维,使意脉变得通畅,诗文的界限更趋模糊。以梁启超的《二十世纪太平洋歌》为例,“亚洲大陆有一士,自名任公其姓梁。尽瘁国事不得志,断发胡服走扶桑。扶桑之居读书尚友既一载,耳目神气颇发皇。少年悬弧四方志,未敢久恋蓬莱乡,逝将适彼世界共和政体之祖国,问政求学观其光。乃于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腊月晦日之夜半,扁舟横渡太平洋。其时人静月黑夜悄悄,怒波碎打寒星芒,海底蛟龙睡初起,欲嘘未嘘欲舞未舞深潜藏。其时彼士兀然坐,澄心摄虑游窅茫,正住华严法界第三观,帝网深处无数镜影涵其旁。蓦然忽想今夕何夕地何地,乃在新旧二世纪之界线,东西两半球之中央。不自我先,不自我后,置身世界第一关键之津梁。胸中万千块垒突兀起,斗酒倾尽荡气回中肠,独饮独语苦无赖,曼声浩歌歌我二十世纪太平洋。”这类诗作一改格律诗的传统体式,变成了意脉相连、徒有韵文外表的散文。

五是诗歌功能发生变化,初步实现了从表现性抒情到传达性信息的转变。葛兆光曾说,“从诗歌语言角度来说,宋诗的全部内涵就在于四个字:凸现意义,而凸现意义的结果是诞生了一代新的诗歌语言形式,它在细腻、明快、流畅上超越了唐诗:它的正常语序疏离了过去密集的意象,虽然密集平行呈列的意象能够构成一种扑朔迷离、五彩缤纷的视镜,但它的意境却不清晰透明,往往炫人眼目,如七宝楼台,拆碎下来却一无所有,使读者穷于应付意象的轰炸却无暇深入体验,而宋诗的日常语序却使人们更容易理解诗的意义,”[15]他还指出,不仅正常语序使意义更易理解,虚词的使用也改变了古典时空、因果关系的朦胧含糊,于是相比唐诗而言宋诗主体意识更为强烈、诗歌的表达更为清晰、意义的传达更为明确。实际上,宋诗对唐诗的改变,不单是由抒情到达意的转变,还有由抒情达意到传递信息的转变。这是一种重要的文体变化,宋诗运动的广泛展开推动了这一变化,叙事元素的增强助长了这一变化。

晚清数十年的宋诗运动,虽然范围不断扩大,但到了后期却呈现分化趋势,一部分继续留在古体诗的轨道里,延续着宋诗的余脉;一部分则应和“诗界革命”的召唤,逐步走向“新体诗”。需要指出的是,即使格律上逐步趋向宽松的“新体诗”,也还是程度不同地保存着“旧风格”,新内容与旧格律结合,“旧瓶装新酒”,往往成为这一类诗人的文体理想和改良愿景。如此,黄遵宪的创作自然成了“诗界革命”的圭臬,受到很多人的追捧,如梁启超就对黄氏“诗界革命”称不绝口,谓“近世诗人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者,当推黄公度”[13]5296,并将“独辟新界而渊含古声”的谭嗣同等称为诗界之“二十世纪开幕人”[13]5295。在“梁启超们”的眼里,在这个过渡时代,诗歌固然应该革命,但革命“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堆积满纸新名词”算不上革命,引进“外国”语法也算不上革命,“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13]5327,可见其“诗界革命”只是一种不能触碰旧格律的“精神革命”。不过也要看到,由宋诗开其端绪的新体诗运动,其实也在某些方面打开了改造诗歌形式的闸门,新名词的涌现、口语语汇的加入、外国语法的渗入,使“旧风格”难以守其旧;自由精神的出现,格律的逐渐放松,则从根本上撼动了旧体的基础,保守主义者批评龚自珍“文不中律,便于放言”[16],抨击金和“《兰陵女儿行》乃用长短错落之句法,亦为不中法度之表征”[17],说明他们已经看清了这种趋向,遗憾的是他们最终没有看到这种趋势的完成。最终完成并对这一诗体演变做出总结的是新文化运动先驱,胡适承担了这“最后一击”的历史任务。在胡适眼里,宋诗之所以无法蜕变为真正的“新诗”,根本原因就在于无法突破五七言僵化体制的钳制,“旧诗的体裁究竟不能表现自然的说话口气”[28],因此若要实现“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就必须“把以前一切束缚自由的枷锁镣铐,一切打破”。[29]事实非常明显,胡适的“诗体的大解放”理论与实践是清末民初宋诗运动合乎逻辑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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