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的偏见与执中
——以徐凝《庐山瀑布》诗评价为例
2020-03-11冯游游朱美禄
冯游游 朱美禄
(1.贵州医科大学,贵州 贵阳 550025;2.贵州财经大学,贵州 贵阳 550025)
庐山风光秀丽,为历代文人墨客所心仪。在庐山诸景中,以开先寺左近的开先瀑布最为有名,故题咏颇多。其中以盛唐诗人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二首》最负盛名,此外还有张九龄《入庐山仰望瀑布水》、顾况《庐山瀑布歌送李顾》,范仲淹《庐山瀑布》,杨维桢《庐山瀑布谣》等名家名作。这些诗作的品评大多皆有定论,而中唐诗人徐凝的《庐山瀑布》诗却历代评价高下不一,甚至截然相反。围绕其诗形成了一系列争论,构成了一个微观的文学批评史。梳理其中的褒贬异说,对当下文学评论如何摒弃个人偏见,建构一个客观公正的文学批评场域,树立科学的批评精神,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
徐凝,中唐时期睦州(今浙江建德)人,在两唐书中无传,生卒年月不详,生平、字号亦难以考证。一说“元和中官至侍郎”(1)《唐诗纪事》“徐凝”条引潘若冲《郡阁雅谈》记载,认为徐凝“官至侍郎”。(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下),第79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全唐诗》对徐凝的介绍,也说“元和中官至侍郎”。,一说是“著名隐逸诗人”(2)《唐才子传》记载,徐凝游长安“不忍自炫鬻,竟不成名。”“遂归旧隐,潜心诗酒,人间荣耀,徐山人不复贮齿颊中也。老病且贫,意泊无恼,优悠自终。”(元)辛文房著,李立朴译注:《唐才子传》,第397-398页,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隐逸桐庐》一书认为徐凝是“著名隐逸诗人”。皇甫汉昌:《隐逸桐庐》,第68页,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6。,两种说法明显互相龃龉。徐凝曾自伤自悼:“一生所遇唯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3)在《全唐诗》中,徐凝这首诗题为《自鄂渚至河南将归江外留辞侍郎》。南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徐凝诗”条,引此诗题为《将归江外辞韩侍郎》,辛文房《唐才子传》中说是辞韩吏部,李立朴注《唐才子传》认为“辛氏或承洪迈之误”,“侍郎乃指白居易”。这首诗是徐凝不第南归时所作,由“白头游子白身归”句看,徐凝属于隐逸诗人的可能性较大。《全唐诗》现存徐凝诗一卷,计九十一首诗和十残句。陈尚君在《全唐诗续补遗》中又收录了他两首诗和两残句。徐凝《庐山瀑布》一诗道:“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正是这首诗让正史无传的徐凝受到了后世文人的关注,可以说徐凝的知与罪,都与这首诗密切相关。
唐人范摅在《云溪友议》中说:
致仕尚书白舍人,初到钱塘,令访牡丹花……白寻到寺看花,乃命徐生同醉而归。时张祜榜舟而至,甚若疎诞。然张、徐二生,未之习隐(按:应为稔),各希首荐焉。中舍曰:“二君论文,若廉、白之斗鼠穴,胜负在于一战也。”遂试《长剑倚天外》赋、《余霞散成绮》诗。试讫解送,以徐凝为元,祜其次耳。张曰:“祜诗有‘地势遥尊岳,河流侧让关。’多士以陈后主‘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此徒有前名矣。又祜《题金山寺》诗曰:‘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虽綦毋潜云‘塔影挂青汉,钟声和白云。’此句未为佳也。”祜《观猎》四句及《宫词》,白公曰:“张三作猎诗,以较王右丞,余则未敢优劣也。”……白公又以《官词》四句之中皆数对,何足奇乎?然无徐生云:“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1]
这则故事记录在《云溪友议》“钱塘论”条中,钱塘乃当时余杭郡治所所在地。故事讲述了徐凝与张祜为争夺郡解元而进行的一场文战,经过试赋、试诗比拼后,白居易以徐凝为解元。张祜心有不甘,胪列了自己不少佳作进行辩驳,但是徐凝终因《庐山瀑布》诗的助力而巩固了解元地位。唐人所谓解元,是指乡贡的第一名。唐代科举考试分常科和制科,常科考生有两个来源,由学馆选送的称为生徒,由州县选送的称为乡贡。唐代乡贡,“根据户口的多寡来分配名额”,另外,“不同行政区划的政治地位以及经济和文化的发展水平决定了这种事实上的差别。”[2]开元二十五年的敕书曾对地方州府乡贡人数予以规定:上州三人,中州二人,下州一人。徐凝与张祜这次文战的时间虽已不是开元二十五年了,但是开元二十五年的规定对了解唐代解送名额仍有参考价值。徐凝和张祜之间的解元之争,既是名额之争,也是荣誉之争,徐凝因《庐山瀑布》诗受到时典余杭的白居易的肯定,最终取得了胜利。范摅这则笔记影响很大,后来五代时期王定保的《唐摭言》,北宋王谠的《唐语林》、李昉的《太平广记》、计有功的《唐诗纪事》以及南宋尤袤的《全唐诗话》对此都有辗转抄录。不过内容有所剪裁,文字也稍有出入而已,但所有的记载都指向徐凝凭借《庐山瀑布》诗力压张祜夺得了解元。
当然,此次败绩的张祜绝非庸碌之辈。杜牧在《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一诗中说:“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在《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一诗中又说:“七子论诗谁似公,曹刘须在指挥中。”杜牧推崇张祜,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张祜的诗写得好,另一方面也因为杜牧与其性格有相似之处。需要说明的是,尽管杜牧对张祜推崇备至,但并没有否定徐凝《庐山瀑布》一诗。
到了北宋时后期,苏轼在《东坡志林》中却“酷评”徐凝的《庐山瀑布》诗。宋神宗元丰七年,苏轼游庐山,“有以陈令举《庐山记》见寄者,且行且读,见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诗,不觉失笑。旋入开先寺,主僧求诗,因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为徐凝洗恶诗。’”[3]苏轼大概是对徐凝、李白瀑布诗相提并论不认同,故反其道而行,对李白诗推崇得无以复加,对徐凝诗则是全盘否定。
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曾经五次登上庐山。有道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李白总共写过40多首咏庐山的诗歌。在唐玄宗天宝元年,李白奉诏入长安,被时任秘书监的贺知章称为“谪仙人”。苏轼这里所谓“谪仙词”,指的是李白《望庐山瀑布》二首其二:“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在苏轼看来,李白诗是歌咏庐山瀑布的至高典范,而徐凝诗则一无可取,因此把它定性为“恶诗”,并且说徐凝这份耻辱不配用庐山瀑水予以洗刷。
徐凝《庐山瀑布》诗受到白居易肯定,从而力压张祜,取得了解元之争的胜利;但却遭到苏轼的全盘否定,被定性为“恶诗”,遭受了无妄之灾,由中唐至北宋可谓经历了冰火两重天的命运。
二
苏轼作为北宋文坛巨擘,影响力鲜有能出其右者,对于他的判断,附和者多,批逆鳞者少。他对徐凝《庐山瀑布》诗的酷评,可谓一个“决定性的开始”,后来诸多评价对此有路径依赖而陈陈相因。释惠洪在《冷斋夜话》中说,米芾“有书名,尝大字书曰:‘吾有瀑布诗,古今赛不得。最好是一条,界破青山色。’人固以怪之,其后题曰:‘此是白乐天奴子诗。’见者莫不大笑。”[4]所谓“白乐天奴子”,就是米芾对徐凝的蔑称。米芾诗意味浅显,诗料却渊源有自:一方面来自白居易对徐凝的推重,另一方面来自于苏轼对徐凝的酷评。苏轼曾说过:“世传徐凝瀑布诗云:‘一条界破青山色’,至为尘陋,又伪作乐天诗称美此句,有‘赛不得’之语。乐天虽涉浅易,岂至是哉?”[5]现在已经无从考证白居易是不是对徐凝诗有过“赛不得”的赞誉,但米芾对徐凝无厘头的恶搞,无疑推波助澜加深了人们对徐凝诗的负面印象。
北宋魏泰对白居易之于徐凝《庐山瀑布》诗是否有过“赛不得”的赞誉没有考证,但他在《临汉隐居诗话》中认为“若白居易,殊不善评诗。其称徐凝《瀑布诗》云:‘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又称刘禹锡‘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此皆常语也,禹锡自有可称之句甚多,顾不能知之耳!”[6]魏泰对大诗人白居易欣赏水平的否定,确实是言人所不敢言。白居易是不是不善于评诗姑且不论,但需要指出的是,魏泰企图通过对白居易鉴赏水平的否定,来达到对徐凝诗歌艺术性的否定则是很明显的。
南宋葛立方则在《韵语阳秋》卷十三中说:“徐凝《瀑布》诗云:‘千古犹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或谓乐天有‘赛不得’之语,独未见李白诗耳。”[7]这话说得刻薄,为了否定徐凝诗歌,竟然怀疑白居易未读过李白的《望庐山瀑布》诗,所以对徐凝诗有“赛不得”的谬赏。杨万里在《又跋东坡、太白瀑布诗,示开先序禅师》诗中说:“界破青山安用洗,涴它瀑布却愁侬。”这话也很尖酸,意思是徐凝《庐山瀑布诗》不配用水洗刷,否则就会污染瀑布,从而教人着急不安。
南宋吴聿在《观林诗话》中指出,东晋文人孙绰《天台山赋》中有:“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而界道”之语为人推赏。庾信作《玮禅师碑》云:“游极箕张,建标霞起”;又作《襄州凤林寺碑》云:“干霄秀出,建标霞起”,明显化用了“赤城霞起而建标”一句。徐凝《庐山瀑布》诗中“一条界破青山色”之句,因化用了“瀑布界道”之语,被吴聿指斥为“乃尔鄙恶。”[8]孙绰《游天台山赋》受人推崇的两个句子,庾信屡次化用前者没有任何问题,为什么徐凝化用后者就“鄙恶”了呢?吴聿没有作任何解释,有的只是对苏轼的盲从。反过来说,正因为盲从,没有自己的见解,他也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吴聿指出徐凝诗本自孙绰《游天台山赋》,清代翁方纲就在诗与赋的文体上做文章,企图从诗与赋的差别上为苏轼的酷评找到合理解释。他在《石洲诗话》卷二中指出,徐凝《庐山瀑布》诗为白居易称道,但是被苏轼目为恶诗,“然诗与赋自不相同,苏公固非深文之论也。至白公称之,则所见又自不同。盖白公不于骨格间相马,惟以奔腾之势论之耳。”[9]翁方纲的意思,“飞流界道”之意用在赋中则可,化用在诗中则不可,所以苏轼不是深文周纳,毫无根据地给徐凝罗织“恶诗”的罪名。另外,翁方纲认为白居易为徐凝《庐山瀑布》诗表面的“势”所迷惑,未能深入本质进行分析,所以才推重徐凝诗。翁方纲对白居易评价的不认同,对苏轼评价的回护也是很明显的。
在先秦典籍《尚书》中便有“诗言志”的命题,西汉《毛诗序》中也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西晋陆机在《文赋》中指出“诗缘情而绮靡”,把诗歌定位为一种抒情性文体,认为诗歌因情感的抒发而显得华艳纷披。同时他认为赋具有“体物而浏亮”的特点,所谓“体物”,即铺叙状物;所谓“浏亮”,则含有清朗明亮的意思。梁代刘勰于《文心雕龙》中也指出:“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10]刘勰和陆机表述不同,但都概括了赋的本质属性。诗与赋虽然文体不同,但是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赋者,古诗之流也”[11],这意味着赋乃是诗的别支和变体,因此翁方纲所刻意强调的“诗与赋自不相同”并没有多大意义。再说,诗歌夺胎换骨化用前人词句,难道还要自我设限?作赋应该包举宇宙,总览万物,作诗又何尝不是如此?自由驱策万物,随心予取予求,做到“诗料无所不入”才是。因此徐凝诗化用孙绰《天台山赋》中的句子无可厚非,即使诗与赋有所不同也没关系。
明代王世贞在《艺苑卮言》卷四中说,徐凝《庐山瀑布》诗“极是恶境界”,却为白居易所喜爱,“风雅不复论矣,张打油、胡钉铰,此老便是作俑。”王世贞诋毁徐凝诗“极是恶境界”,与苏轼所谓的“恶诗”互为呼应,既是对苏轼观点的附和,也是对苏轼观点的推进。王世贞以一种解构思维推翻陈说,认为白居易对徐凝诗句的赏识,乃风雅扫地、自甘浅俗所致。作为浅俗诗风的始作俑者,白居易引得张打油、胡钉铰等人效仿,是对诗歌体裁本身的一种伤害。看来白居易因为抬爱徐凝《庐山瀑布》诗,不断地遭到非议,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需要指出的是,王世贞对白居易似乎不太友好,他肯定“元轻白俗”自是定论,并附和北宋魏泰否定白居易的鉴赏能力,指出为白居易所欣赏的刘禹锡“雪里高山头白早”“沉舟侧畔千帆过”等诗句不过是“学究之小有致者。”[12]王世贞不但讥评了白居易,也殃及池鱼地贬低了刘禹锡,足见文人相轻之习。
明代杨慎在《升庵诗话》卷七“徐凝宫词”条中评价说:“徐凝诗多浅俗,《瀑布》诗为东坡所鄙,独此诗有盛唐风格。”[13]杨慎对徐凝《汉宫曲》评价很高,认为有盛唐风致;但是“诗多浅俗”一语,则是其对徐凝诗的总体评价。一个“独”字,意味着除了《汉宫曲》之外,徐凝其它作品难入杨慎的法眼。杨慎对徐凝《庐山瀑布》诗为东坡所鄙未置一词,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并不反对苏轼的观点。
以上都是附和苏轼的观点,其实在南宋时,也有人勇于表达了与苏轼不同的见解。龚颐正在《芥隐笔记》“徐凝用界字”条中说:“徐凝瀑布泉诗,‘一条界破青山色’,东坡以为尘陋,故东坡有‘不与徐凝洗恶诗。’《天台山赋》:‘瀑布飞流而界道’,所以徐凝有‘界破青山色’,孰谓其恶而无所自耶?”[14]龚颐正指出徐凝“一条界破青山色”诗句确由孙绰“瀑布飞流而界道”的母本演化而来,但不认同对徐凝所作为“恶诗”的评价。孙绰对《游天台山赋》很自负,曾对范荣期说:“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而范荣期也算解人难得,每读至佳处,辄云:“应是我辈语。”[15]这篇赋后来被收入《文选》,意味着经典化了。《游天台山赋》备受好评和尊崇,从中夺胎换骨而来的徐凝诗句怎么就是尘陋的恶诗呢?龚颐正的疑问里面包含有为徐凝正名的意思。
从龚颐正之后,为徐凝辩护的声音渐多。元代李治在《敬斋古今黈》卷二中,对苏轼进行了不很客气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式的批评。他说:“宇文叔通《济阳杂记》云,徐凝为《庐山瀑布》诗云:‘千古长如白练垂(按:“垂”实际上应该为“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东坡笑之,谓之‘恶诗’。及坡自题,则曰:‘擘开苍玉峡,飞出两白龙。’予谓东坡之‘擘开’,与徐凝之‘界破’,其恶一也。治近读坡集,其《游灊山》诗又云:‘擘开翠峡出云雷,裁破奔崖作潭洞。’然则坡之峡凡两度‘擘开’矣。”[16]李治祖述宇文叔通之意,加上自己阅读所得,列举了苏轼曾两用“擘开”诗句,所谓“擘开”和“界破”在本质上意思接近,于是李治质疑苏轼:假如“界破”用得不妥的话,那么苏轼在诗歌中为什么要屡用呢?假如用得妥当的话,那么苏轼所谓“恶诗”的评论无疑就有问题。李治利用苏轼言行的自相矛盾,证明了苏轼对徐凝的讥评毫无道理。
明人杨基《舟抵南康望庐山》一诗道:“李白雄豪绝妙诗,同与徐凝传不朽。”在杨基看来,李白《望庐山瀑布》诗固然“雄豪绝妙”,但是徐凝《庐山瀑布》诗也写得好,两首诗可谓不朽之作,可以传之久远。明代郎瑛在《七修类稿》中云:“界破青山原好句,裁成体用任人讥。盖以徐诗固似粗直,不至如或人所讥也。”这是对徐凝有保留的肯定。清代诗人蒋仕铨也在《开先瀑布》诗中说:“太白已往老坡死,我辈且乏徐凝才。”在蒋仕铨看来,李白、徐凝和苏轼都已经作古了,但人心大义不泯,应该对他们的诗歌有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徐凝《庐山瀑布》诗不但写得好,也是后人难以企及的。
清初贺贻孙在《诗筏》中说:“徐凝‘一条界破青山色’,子瞻以为恶诗,然入填词中,尚是本色语。”[17]后来诗评家袁枚在《随园诗话》卷一中也说:“徐凝咏《瀑布》云:‘万古常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的是佳语,而东坡以为恶诗,嫌其未超脱也。”苏轼《海棠》诗道:“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袁枚直言不讳地指出:“似比徐凝更恶矣!人震苏公之名,不敢掉罄。”[18]“的是佳语”一词,表明袁枚对徐凝《庐山瀑布》诗给予了很高评价,但苏轼却讥评为“恶诗”,袁枚揣测大概是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欠缺,以至于苏轼觉得不够超脱。但是即使不够完美,也不应该成为攻击的理由,苏轼《海棠》诗中“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之类句子,相较于徐凝诗明显更加恶俗。只因人们慑于苏轼之名,不敢说出来而已。而那些附和苏轼成说者,除了人云亦云之外,“随声者多,审音者少”,没有自己的独立判断,其审美能力也是值得怀疑的。
另外,清代胡寿芝在《东目馆诗见》中说:“徐凝新隽,多摆脱处。”但是自从苏轼憎其《庐山瀑布》,“谓是恶诗,人遂劣之。此诗只平直,何便至恶?”[19]胡寿芝认为徐凝诗多不蹈袭前人,创作上能别出心裁,总体上新隽可嘉。而徐凝被后人评价不高,应该与其《庐山瀑布》曾被苏轼讥为“恶诗”有关。这首诗只是平直了些,但绝不至于沦落为“恶诗”。胡寿芝对于苏轼有失公允的评价不以为然,甚至认为苏轼应该对徐凝总体历史评价不高负有责任。陈衍《石遗室诗话》中说,谢枚如有《黄岩观瀑》云:“匡庐瀑布天下奇,界破青山非恶诗。”也有为徐凝鸣不平的意思。
对徐凝《庐山瀑布》诗的评论今天还在继续,不过多给予了正面的肯定和宽容的理解。臧克家曾说:“平心而论,斥徐作为恶诗,似乎太过。”[20]詹玉园则在《梦蝶庵诗稿》中说:“白练银河看不同,也如横侧各成峰。坡公何必嫌恶诗,正是徐凝一望中。”意在表明李白和徐凝对瀑布的描述不同,是源于他们所站立的观察点不一样,所以个人感受大相径庭。苏轼要本着“横看成岭侧成峰”宽容的态度,予以同情的理解,没必要把徐凝所作定性为恶诗。
除了正反两面的观点之外,还有一些折中的观点。南宋洪迈在笔记《容斋随笔》卷十“徐凝诗”条中,“徐凝以《瀑布》‘界破青山’之句,东坡指为恶诗,故不为诗人所称说。”在遍览家藏徐凝诗集后,洪迈列举了《汉宫曲》《忆扬州》《相思林》《玩花》以及《将归江外辞韩侍郎》五首绝句,认为皆有情致,自有佳处,“宜其见知于微之、乐天也。”[21]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依据,洪迈又指出苏轼的酷评,乃是“俗子妄作乐天诗,缪为赏激,以起东坡之诮耳。”比洪迈稍晚的何汶在《竹庄诗话》中也支持这种说法。洪迈对苏轼既有质疑又有辩护,他的观点可以总结为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徐凝《庐山瀑布》诗本身质量并不差,只因为被苏轼讥评为“恶诗”,而苏轼文名特别彰著,许多人慑服于苏轼的名气,如草上之风必偃,丧失了自己的独立判断,人云亦云,所以徐凝“不为诗人所称说。”其次,洪迈列举了徐凝五首绝句,肯定它们皆有情致,这对徐凝《庐山瀑布》诗的艺术性有旁证作用,因而徐凝受到元稹和白居易的赏识自有道理。最后,洪迈认为苏轼之所以讥评徐凝的诗歌,是因为“俗子妄作乐天诗,缪为赏激”,激起了苏轼的不满,所以才对徐凝大不敬。洪迈把所有的错误都推到了莫须有的“俗子”身上,无疑也有替苏轼开脱的意味。
明代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徐凝‘千古还同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不如刘友贤‘飞泉界石门。’”[22]“界破青山色”与“飞泉界石门”在意思上并无本质的差异,不过刘友贤用一句诗概括了徐凝两句诗的内容,显得更加简洁精炼;另外,徐凝是七言诗,刘友贤是五言诗,后者用字更少,符合谢榛“诗有简而妙者”的审美标准,所以受到了推崇。不过,谢榛的比较没有涉及到李白,也没有认为徐凝的诗是恶诗。
总而言之,徐凝《庐山瀑布》诗虽不是绝唱,但可谓佳构。因为白居易的肯定和苏轼的酷评,这首诗在后世受到了许多关注,以致聚讼纷纭,言人人殊,莫衷一是。从一方面看,这成了批评场域中诗无达诂的注脚;从另一方面看,也构成了这首诗微观的批评史。在对徐凝的批评中,两宋时期附和苏轼说法的居多,但随着时间推移,一些与苏轼相左的观点和对苏轼的冷嘲热讽也应运而生。需要指出的是,不管对徐凝《庐山瀑布》诗是褒是贬,历代诗评家多只亮出结论,很少有人进行理性分析。尽管这和中国古代诗话的特点有关,但终究是一个毋庸讳言的缺点。
三
唐末张为撰《诗人主客图》,将有志于“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白居易尊奉为“广大教化主”。“入室”三人中有张祜,“及门”十人中有徐凝。孔子在《论语》“先进”篇中,对子路鼓瑟曾有“升堂”但尚未“入室”的评价,《诗人主客图》这种安排,便意味着在张为看来张祜总体成就应该在徐凝之上。但是白居易陟徐凝而黜张祜,推究起来,除了徐凝诗尚好之外,也与他的性格有关。徐凝在两唐书中无传,操履不见于史,所幸晚唐皮日休在《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一文中有简单的侧面介绍:“方干学诗于凝,赠之诗曰:‘吟得新诗草里论’,戏反其词,谓朴里老也。方干,世所谓简古者,且能讥凝,则凝之朴略椎鲁,从可知矣。”[23]元代辛文房在《唐才子传》“方干”条中,也有相似的记载,因而皮日休所记可信度很高。徐凝甚至被朴实的学生戏谑,其淳朴便可想而知;加上诗又写得好,符合白居易的选材标准,受到举荐也就毫不奇怪了。所以皮日休说:“乐天方以实行求才,荐凝而抑祜,其在当时,理其然也。”[23]3705清代余成教在《石园诗话》卷二中也指出,徐凝诗虽不乏情致,但是总体上较张祜逊色,“白之抑祜,或出于退轻薄而进朴略之心。”[24]根据可见,皮日休侧重于从选择方的选材标准进行论述,白居易这一荐一抑背后其实是一种取材标准在起作用;余成教侧重于从被选人的性格上进行论述,白居易荐徐凝而抑张祜就与徐凝性格淳朴而张祜为人放诞大有关系。
张祜与徐凝解元之争遭遇不同,还与白居易当时的文学主张有关。根据皮日休《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一文披露出来的信息,可以推知张祜的诗歌风格应该有一次重大转折。“及老大,稍窥建安风格”,“讲讽怨谲,时与六义相左右。善题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别处,此为才子之最也。”[23]3705张祜中晚年诗写得好,摹景状物,惟妙惟肖,对此处的描写绝不可置于彼处,具有“这一个”的确定性和典型性。更难能可贵的是,讽怨与谲谏并存,笔力遒劲,风骨凛然。而张祜年轻时,“作宫体诗,词曲艳发”;“作乐府艳发之词,其不羁之状,往往间见。”[23]3705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祜写这样的诗歌,在当时轻薄之徒中合噪得誉,名气很大。文学创作与作者的生活以及情志密切相关,张祜所写的侧艳之诗,多是自身放荡不羁生活的反映,且风格柔媚,骨力不足。需要指出的是,张祜与徐凝争解元就是在年轻的时候,因为不符合白居易的取材标准,所以与解元失之交臂。其实,张祜不啻在与徐凝争解元时受挫,唐穆宗长庆年间张祜一度为令狐楚所重,令狐楚曾自草荐表并附张祜诗三百首奏上,时任宰相的元稹却认为,“雕虫小技,或奖激之,恐害风教。祜在元白时,其誉不甚持重。”[25]清代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也指出,白居易荐徐凝而抑张祜确实有失公允,但白居易之所以如此,是“以实行取人,殆喜凝之朴略椎鲁,而以祜之宫体艳诗为轻薄。”诗歌具有不可忽视的社会作用,可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26]白居易对此十分看重,他在《与元九书》中说:“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废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由于张祜诗风格侧艳,骨力柔媚,与白居易文学主张相左,白居易荐徐凝而抑张祜,也就可以理解了。
范摅在《云溪友议》中记载张祜与徐凝争夺解元故事,以此可得管窥他的文学理想,“街谈巷议,倏有裨于王化。野老之言,圣人采择。孔子聚万国风谣,以成其《春秋》也。江海不却细流,故能为之大。摅昔藉众多,因所闻记,虽未近于丘坟,岂可昭于雅量。”[1]范摅作为一位下层文士,虽然在史识上有严重缺陷,却有“近于丘坟”的著述抱负,也不乏“有裨于王化”的文学理想。相对而言,徐凝诗歌风格朴拙、清苦,张祜诗歌风格工巧、侧艳,范摅“对两家的抑扬,实质上是在提倡一种有如后来北宋陈师道在其《后山诗话》中所提倡的‘宁拙勿巧,宁朴勿华’的诗歌风格。”[27]可见范摅作为一个下层文人,和白居易在生活上没有交集,在精神上却不无相通之处。
苏轼之所以贬低徐凝这首诗,不排除潜意识中以李白诗来作对照,而两首诗确有轩轾。李白把庐山瀑布比作银河落九天,可谓想落天外,无所依傍,也符合观瀑者的视觉感受,故而非常贴切。徐凝《庐山瀑布》诗既本自孙绰《游天台山赋》,便显得创造性不足,不能给人以陌生化的感受;至于以白练比飞瀑,只是徒有形似而已,并不符合人间生活的实际,有为写诗而写诗的嫌疑。苏轼对这样的创作颇为不屑,曾说“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因此他将徐凝《庐山瀑布》定性为“恶诗”,也自有其文学理念。
摒弃人间本位,徐凝《庐山瀑布》诗可以作别一种理解。“今古长如白练飞”一句,假如理解为天上仙女垂下的白练随风飞动,那么境界就更上一层楼,既诗杂有仙心,也符合想象逻辑。天上善于纺织女仙莫过于织女,《诗经·小雅·大东》中就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的诗句,在这里织女虽然劳而无功,但是不影响她后来被尊奉为中国民间传说中的纺织女神。司马迁在《史记·天官书》中说:“织女,天女孙也。”干宝的《搜神记》中也记载,织女为董永妻,为主人家织十日织缣百匹,便偿还了债务。传统农历七月七日乞巧节,人们就是向织女乞取纺织技巧。徐凝《庐山瀑布》较为含蓄,对仙女垂练这层意思没有说破,所以容易遭到误解。古代也有诗人说破了的,如顾况《庐山瀑布歌送李顾》诗:“飘白霓,挂丹梯。应从织女机边落,不遣浔阳湖向西。”张碧《庐山瀑布》诗:“谁将织女机头练,贴出青山碧云面。”我们不能说苏轼没有领会徐凝诗包含的深层意蕴,只是因为他太苛责,所以给予了“恶诗”的讥评。
苏轼对李白“古来惟有谪仙词”的评价,却有顶峰论的嫌疑。这一评价影响深远,甚至产生了域外影响。韩国诗家李圭景在《诗家点灯续集》“咏瀑布诗优劣”条中说:“古今咏瀑布诗甚多,而亦有优劣。李白《香炉峰瀑布》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为第一名句,豪壮无伦。徐凝《瀑布吟》‘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残青山色’,疑以此遂擅场。此特雕绘余习,岂可当青莲屈注天潢,倒泻人间者耶?”[28]李白诗固然优于徐凝诗,但是并不能视为顶峰之作。须知江山多娇,文笔不能穷其美;精思一搜,天地无从藏其巧,“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10]13,每个人从自己独特的感受出发,都可以写出优美的作品。“顶峰”论让后来者处于“影响的焦虑”之中,甚至敛衽搁笔,实无益于文学的发展。其实,李白《望庐山瀑布》有两首,一首为五言古诗,一首为七言绝句。苏轼“顶峰”论推崇的是其七绝,而唐人任华在《寄李白》一诗中说:“登庐山,观瀑布,‘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余爱此两句。”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以李白七绝“‘银河一派’犹涉比类”,不如五古中的“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优美,因为后者“凿空道出,为可喜也。”[7]590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也持相同的观点。既然诗无达诂,每个受众心目中的“顶峰”并不一样,那么“顶峰”论便只能是个人化的观点。
李白、徐凝创作的同题材庐山瀑布诗,都是对中国文学宝库的充实和丰富,应该兼收并蓄。李白诗的优胜,正是在与徐凝等诗人相比较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李白的诗固然值得珍视,但是徐凝的作品也有存在的合理性。承认李白和徐凝庐山瀑布诗存在差距,并不意味着要采取“捧杀”和“棒杀”的态度,把它们推入两个极端。在梳理徐凝《庐山瀑布》诗的微观批评史时,就要破除推崇李白诗歌为“顶峰”、鄙视徐凝所作为“恶诗”的偏执。评骘文学作品的优劣,要秉持科学的批评精神,不能剑走偏锋,有失偏颇,而应当实事求是,客观公允,只有这样才能得出让人信服的正确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