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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形象和“伏羲传说”的再考证

2020-03-07郭延坡

天水行政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炎帝伏羲黄帝

郭延坡

(中共天水市委党校,甘肃 天水741018)

一、古籍中伏羲形象的演变是层累叠加的的结果

先秦至汉代的早期古籍中关于伏羲的记载,主要有《庄子》《商君书》《荀子》《世本》《管子》《楚辞》《易传》《战国策》《淮南子》《史记》《文子》,以及《汉书》和东汉时期的纬书等。

从先秦西汉时期古籍中关于伏羲的记载可以看出,相对于黄帝等中华民族传说的始祖,“伏羲”之名出现是相当晚的。战国中期以前的典籍中,《论语》《墨子》《左传》《国语》《孟子》等对伏羲未置一词。即便是记载神话人物、古帝王甚多的《山海经》中,仍未有伏羲一席之地。

最早记载伏羲的是《庄子》。《庄子》中关于伏羲的记载有5 处,2 处出于“内篇”,3 处出于“外篇”。在“内篇”与“外篇”中,伏羲在古帝王中的排位有所不同。属于“内篇”的《庄子·人间世》:“是万物所化也,禹、舜应物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在这里将伏羲列在禹、舜之后。《庄子·大宗师》:“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地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这里是说“道”体无形、功用无限,狶韦氏运用“道”来整顿天地,伏羲氏运用“道”来调和天地阴阳之气。此段人神相杂,星月并现,十分混乱,说明伏羲在这里尚未从神话脱形为人祖。

《庄子》“外篇”学术界历来认为是战国末或秦汉时期庄子后学所增益,不出于庄子之手。《庄子·胠箧》:“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犠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伏羲位列轩辕黄帝之后,神农之前。《庄子·缮性》:“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庄子·田子方》:“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窃,伏戏、黄帝不得友。”在这两段中,伏羲在古帝中的排位,颇近于秦汉时期《战国策》《易传》所列。

《庄子》一书之中,伏羲身份混乱,或人或神;在古帝王中序列不定,或在禹、舜、黄帝之后,或在其前,地位渐次升高。这说明在庄子时期,伏羲尚在神话传说时期、处在古帝王形象的创造过程中,是一个不确定的、尚未定型的人物。

《庄子》之后的典籍,如《管子》《荀子》《商君书》诸书所记伏羲,或为由《庄子》移入,或为秦汉所掺,逐渐剥离神形,进入古帝王行列。

商鞅其人比庄子稍早,但《商君书》成书较晚,大概在战国晚期。《商君书·更法》“伏牺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与其后的《战国策》以及《史记·赵世家》中关于伏羲的文字几乎完全一致。《管子·封禅篇》原文已佚,现存文字为截取《史记·封禅书》而成;《荀子·成相篇》说“文武之道同伏戏”,上述这些资料都是仅仅提到伏羲的名字而已,而伏羲的功业事迹则置之阙如。

直到《楚辞·大招》才提到“伏羲驾辩”,在《世本》中才说“伏羲作琴”“伏羲制俪皮嫁娶之礼”。《大招》的作者是战国末楚国人景差,而《世本》提到赵幽穆王为“今王”,说明是秦始皇时代的作品。《管子·轻重篇》说:“桓公问于管子曰:轻重安施?管子对曰:自理国虙戏以来,未有不以轻重而能成其王者也。公曰:何谓?管子对曰:虙戏作造六峜以迎阴阳,作九九之数以合天道,而天下化之。”据学者李学勤考证《轻重篇》大概成书于战国末[1]。这说明战国中期稍晚庄子时代“伏羲”之名初现时,并没有后来所称道的许多功业事迹,直到战国末、秦汉之际,才开始将人类的器物发明制度附会到伏羲身上。

值得一提的是《易传·系辞》篇。《易传·系辞篇》与《商君书》《战国策》中古帝王及其排列顺序完全一致,均为伏羲-神农-黄帝-尧-舜,应当属于同一个古史系统,具有鲜明的战国末色彩。《系辞下》记载伏羲功业最著:“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包牺氏没,神农氏作,……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这段话影响甚大,对于现代很多研究伏羲的学者来说,《系辞下》中的这一段话也被当成最早记载伏羲史迹的文字,如著名学者闻一多在《伏羲考》中,就把《易传·系辞下》列在最早记载伏羲资料的首位,当代很多学者也认为《易传·系辞下》成书于春秋时期。然而这都是不正确的。《易传》各篇产生年代最早不超过战国末期,其完全成书年代则在西汉中后期。《系辞》篇的主体文字出现的最早时间,不会超过秦始皇时代[2]。

《史记》从黄帝记起,不为伏羲作传,所记伏羲有四处,《太史公自序》:“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封禅书》中借管仲言:“虑羲封泰山,禅云云;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均系引前人所言。《赵世家》因袭《战国策》,《日者列传》则承《易传》之说。司马迁治史严谨,由于当时对伏羲的传说和历史功业仍处于草创汇集阶段,语多谶误,难以辨识,虽不否认,但记之存疑。

东汉班固《汉书》引刘歆《世经》,以五德终始说整合历史,突破《史记》的界限,将上古帝王从黄帝推至伏羲,伏羲开始登上官定正史。《汉书·律历志》引刘歆《世经》言:“庖牺继天而王,为百王先。首德始于木,故为帝太昊。”《汉书·古今人表》中首叙伏羲,次列炎、黄,以伏羲为历史源头,认为伏羲氏“继天而王”,因而他是百王之先,而炎、黄诸帝继伏羲而王。把伏羲推到三皇之首、百王之先的地位。东汉《白虎通义》、西晋《帝王世纪》则承袭刘歆的古史体系。

西晋皇甫谧所著《帝王世纪》是一部专述帝王世系、年代及事迹的史书,杂采野史传闻和纬书而成,所叙上起三皇,下迄汉魏。三皇首列伏羲,综合秦汉以来古籍记载,言伏羲功业“继天而王”“作八卦”“造书契”“作瑟三十六弦”“制嫁娶之礼”“取牺牲以供庖厨”等。其后唐高祖《修六代史诏》和唐太宗《修晋书诏》均以伏羲为中华文化的肇始者,至司马贞作《补史记·三皇本纪》,承袭《世经》和《帝王世纪》的古史体系,综述、补充战国以来有关伏羲的文献材料,成一篇较为完备的史传。至此,伏羲在历史古代典籍中历史化的过程全部完成。可以看出,从战国中《庄子》最早提到伏羲,到汉代随着民族融合以及大一统的政治和观念不断加强,以及古史体系的不断整合,伏羲在古史中的地位不断上升,至唐代,以伏羲为首的三皇五帝古史系统最终定型。

通过以上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伏羲在史籍中的形象功绩和地位的形成是一个逐渐变化的过程,这一过程正是史学家顾颉刚所说的“层累的造成的”。

顾颉刚认为,中国的古史系统“譬如积薪,后来居上”,是一层一层叠加上去的。在古史系统里按从古至今顺序排列的古帝王,他们在古书中最早出现的时间,其排列顺序则恰恰相反,如盘古(最早出现于西汉)、庖牺(战国末期)、神农(战国中期)、黄帝(春秋末期战国初期)、尧舜(春秋后期)、禹(东周初期)。“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3]

西汉之前的古籍中伏羲形象、地位和功绩的变化,也同样是层累造成的。在最早的《庄子》中,伏羲仅是一个处于神人之间的模糊形象,战国以至秦汉,时代越往后,关于伏羲的记载越详细,伏羲功业越卓勋,在古帝王世系中的地位也越高,最终至唐代定为官方历史体系的“三皇之首”。这说明,在传世的古代典籍中,伏羲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从神到帝,对伏羲的记载从凌乱到系统的衍化过程。我们现在所具有的关于伏羲形象的认识,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战国以来不断累积、强化的结果,这是现代学者对待伏羲传说(以及其它上古帝王)必须具有的一个清醒认识。

二、“五德终始说”与伏羲、太皞的合二为一

伏羲与属于东夷集团的太皞原本没什么关系,他是战国时期楚地流传的创世神,历史上未必确有其人,通过庄子等人的托名借用而进入人们的历史观念中,逐渐被列入上古帝王世系,并在汉代被推为“三皇之首”“百王之先”。这一过程的实现,与伏羲太皞二者合二为一密切相关。

(一)先秦史籍中伏羲与太皞本是两个人

太皞在先秦典籍中出现的年代要早于伏羲。先秦至西汉关于太皞的记载主要有《左传》《逸周书》《山海经》《楚辞》《荀子》《礼记》《吕氏春秋》《淮南子》《春秋繁露》等。

在先秦至西汉末刘歆之前可靠的典籍中,言太皞则不言伏羲,言伏羲则不言太皞,太皞与伏羲并无任何瓜葛,并无后来的“太皞伏羲氏”之说。《荀子·正论篇》中提及“太暤”,《成相篇》中又言“伏羲”,两名共见一书,互不相关。在《淮南子》中同样,《天文训》《时则训》中提到“太皞”,而《览冥训》《主术训》等五处提到伏羲,二者绝不相类,显然并非一人。

伏羲原本是楚地传说的创世神,而太皞在先秦典籍中原本是东夷各部族想象中的祖先。“太皞”最早出自《左传》,年代上早于伏羲。《左传》是序鲁国史书《春秋》的,它较多记述了鲁国的史实。《左传·昭公十七年》:“陈,太皞之虚也。”《僖公二十一年》:“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太皞与有济之祀。”陈即现在的河南淮阳县;任在今山东济宁县,宿、须句在今山东东平县,颛臾在今山东费县,这四个国家都在春秋时期鲁国附近,是鲁国的附属国。现在大多数史学家认为这些国家是远古东夷各族建立的,而太皞正是这些远古邦国共同认定的先祖。如范文澜《中国通史》说:“居住在东方的人统被称为‘夷族’。太皞是其中一族的著名酋长。太皞姓风,神话里说他人头蛇身(一说龙身),可能是以蛇(或龙)为图腾的一族。陈(河南淮阳县)相传是‘太皞之墟’。春秋时期,山东还有任、宿、须句、颛臾四个小国,说是太皞的后裔。”[4]郭沫若《中国史稿》也说:“据记载,‘陈,太皞之虚也’,在今河南淮阳县。那么,太皞应该是淮河流域的氏族部落想象的祖先了。又有记载说,‘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太皞与有济之祀,以复事诸夏。’任、宿、须句、颛臾,是残留到春秋时代的几个夷人小国,在今山东曲阜一带。他们奉太皞为祖,当是从淮河流域发展到那里的。稍后的记载中说,从黄河下游到江淮流域是东夷和淮夷活动的地方,共有九部: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合称‘九夷’。传说太皞是风姓,应同九夷中的风夷有更直接的关系。风夷在夷人氏族部落中居于首要地位,因而太皞又是所有夷人想象中的祖先。”[5]傅斯年《夷夏东西说》:“古代共认太皞为东方之部族,乃分配于淮济间之族姓。”[6]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也认为太皞“是东夷集团的首长,看不出来他同伏羲有什么关系。”[7]这些史学家的观点是很有道理的,古籍中记载的太皞是传说中的古代东方夷族首领或祖先,他与战国时期南方楚国流传的创世神伏羲本没有任何关系。

自西汉刘歆《世经》将太皞与伏羲合二为一之后,太皞伏羲氏在古史体系中就成了排在第一位的古圣王,但在西汉之前的典籍中,太皞在古帝王的谱系中的排序是比较晚的,处于黄帝之后。《左传·昭公十七年》:

“郯子来朝,公与之宴。昭子问焉,曰:少皞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

这里可以看到,郯子是以黄帝、炎帝、共工、太皞、少皞的顺序依次而述,这是符合当时人们观念中的古帝王发生的先后顺序的。比如炎帝,《国语·晋语》:“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汉贾谊《新书·益壤》:“黄帝者,炎帝之兄也。”《制不定》:“炎帝者,黄帝同父母弟也,各有天下之半。”《史记》等很多典籍中都记在炎黄之争,可见在当时人的观念中,炎帝与黄帝同时而稍后,所以在郯子的排序中炎帝紧接在黄帝之后;再比如共工,《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史记·楚世家》:“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韩非子·外储》提到尧“举兵而诛共工于幽州之都”,还有《尚书》《国语》《逸周书》《孟子》等等,虽然各书记载各不相同,大都认为共工是与颛顼、帝喾或尧舜同时期的人物,处于炎、黄之后。而在郯子的叙述中,太皞还在共工之后,可见在当时人们的观念中,太皞还应当更晚一些。现代学者的研究也有类似的结论,如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太皞实亦帝喾帝舜之分化。”[8]

(二)伏羲与太皞合二为一

太皞与伏羲合二为一,并且在古史系统中排序提前,是西汉末刘歆以五德终始说整合先秦至西汉古史系统的结果。

“五德终始说”是在中国封建社会发生重大影响的一种社会政治学说,是战国时期齐国人邹衍结合当时流行的五行观念而创始的。《史记·封禅书》说:“邹子之徒论着始终五德之运。”五德终始说以五行思想为基础,认为每一个朝代对应着金木水火土五行中的一种德行,五行相克、德运循环是历史朝代兴替的根本原因,《吕氏春秋》《史记》等先秦和汉初的文献都记述黄帝为土德、禹夏为木德、殷商为金德、周为火德,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也认为秦当应水德,就是这一学说的反映。

到西汉末年五德终始说又有新的发展:刘向刘歆父子对五德终始说加以改造,从五行相克(相胜)变为五行相生,即从土→木→金→火→水五行相克的顺序,变为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的顺序。帝王的五德谱系也从不足一个循环扩大到从伏羲到汉代的十二个朝代帝王两个半循环:伏羲(木)→共工(润)→神农(火)→黄帝(土)→少皞(金)→颛顼(水)→帝喾(木)→帝挚(润)→尧(火)→舜(土)→禹夏(金)→商(水)→周(木)→秦(润)→汉(火)[9]。

刘歆的五行相生的扩大化的五德终始说,是在整合先秦至两汉几种古史系统的基础上形成的。

我们知道,经过春秋战国时期的列国兼并和民族(部族)融和,战国末秦汉之际形成了几种古史系统:

一是易传系统。《易传·系辞下》。“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包牺氏没,神农氏作……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其中提到的古帝王及其排序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另外《商君书·更法》《战国策·赵策二》《史记·赵世家》也属于这一系统。

二是月令系统。《礼记·月令》:“孟春之月……其日甲乙,其帝太皞……先立春三日,太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孟夏之月……其日丙丁,其帝炎帝……先立夏三日,太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夏,盛德在火。”“中央土,其日戊己,其帝黄帝”“孟秋之月……其日庚辛,其帝少皞……先立秋三日,大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秋。盛德在金。”“孟冬之月……其日壬癸,其帝颛顼……先立冬三日,太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冬,盛德在水。”其中提到的太皞等古帝王分别有其对应的五德属性。《吕氏春秋》十二纪、《淮南子·天文训》等也属于这一系统。

三是《史记》。《五帝本纪》载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这一记载和《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史记·封禅书》是一致的。

刘歆在整合这几种古史系统特别是“易传系统”和“月令系统”,按照五行相生顺序重新确定古帝王排序时,遇到一个不可克服的矛盾。根据《易传·系辞》“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包牺氏没神农氏作……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则排在第一位的必定应当是伏羲,第二位则是神农。《易传·说卦》篇又说:“帝出乎震。”震为东方之卦,五行属木,那么第一位帝王伏羲对应的五行德行应当是木,第二位神农则是火。但是根据“月令系统”,“木”“火”之位已经被太皞和炎帝占据,“月令系统”是春秋战国以来四方帝和四季迎气祭祀传统与五行说结合的产物,其本身虽不涉及纵向历史排序问题,但若纳入刘歆的新五德终始说,必定与“易传系统”发生矛盾。

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刘歆采用了一个既简单粗暴却又非常实用的方法,即宣布:伏羲就是太皞,神农就是炎帝,置此前史籍中的记载于不顾(例如《史记·封禅书》中说“虙羲封泰山禅云云,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明言神农和炎帝是两个人),分别将二者合二为一,称作“太皞伏羲氏”“炎帝神农氏”。

解决了《易传》与《月令》的矛盾,刘歆还必须面对《左传》中的一段话。《左传·昭公十七年》“郯子来朝”的一段话(见前文),以黄帝、炎帝、共工、太皞、少皞的顺序依次而述,太皞本居于黄帝炎帝之后,但刘歆为了配合他的五德终始说帝王世系,为了将太皞与伏羲合二为一,必须将太皞的排位提前,遂对这一段话进行了曲解。在《世经》中他说:“郯子据少昊受黄帝,黄帝受炎帝,炎帝受共工,共工受太昊,故先言黄帝,上及太昊。”(见《汉书·律历志》)这样原本《左传》中黄帝→炎帝→共工→太皞→少皞的顺序,被刘歆强行曲解成了太皞→共工→炎帝→黄帝→少皞的先后顺序。另外,五行循环中本没有“共工”的位置,刘歆则将其与“帝挚”“秦”一同,以“润”位安放于五德终始说体系之中。

刘歆所作《世经》,被班固收录于《汉书·律历志》,对后世产生巨大影响,通过《白虎通》《帝王世纪》《补史记三皇本纪》等,太皞伏羲氏“首德于木,为三皇之首”的观念逐渐成为官方正史定论。太皞与伏羲合并之后,原属于太皞的一些特征属性,如风姓、木德、以龙记官、东方春帝、青(苍)帝等等,也合并到伏羲身上。

三、“伏羲传说”的发源地略考

伏羲是传说中的人物,是由神话传说逐渐历史化为古帝王的,各地有很多学者热衷于考证和争夺伏羲出生地,这并非一个严谨的历史研究问题。但我们可以考证“伏羲传说”的产生地。

(一)“伏羲传说”源于战国时期南方楚地的创世神话

首先从出土文献来看。1942 年出土的湖南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甲篇,是一篇完整的创世神话,据1973 年该墓葬的发掘报告,其年代为战国中晚之交,与庄子大致同时或稍早,其帛书写作年代和神话流行的年代应当比庄子早一些。根据学者陈斯鹏的释读,其文字如下[10]:

曰故(古)□熊雹 ,出自□ ,凥(处)于 □。氒(厥)□ ,□□□女。梦梦墨(黑)墨(黑),亡(无)章弼弼。□□水□,风雨是於。乃取□子之子曰女填,是生子四。□□是襄,而< 天>是各(格),参化唬(号)逃(咷)。为禹为萬(禼),以司堵(都)襄(壤),咎(晷)而< 天>(峜)(止)达。乃上下朕(腾)(传),山陵不(卫)。乃命山川四晦(海),□□ (热)(气)仓(沧)(气),以为亓(其) (卫),以涉山陵,泷汨凼澫(濑)。未又(有)日月,四神相戈(代),乃峜(止)以为岁,是隹(惟)四寺(时)。

怅曰青□檊,二曰未< 朱> 四单(檀),三曰□黄难(橪),四曰□墨(黑)檊。千又百岁,日月夋(允)生,九州不坪(平),山陵备(逼)。四神乃乍(作),至于复天旁 (动),攼(捍)畀(蔽)之青木、赤木、黄木、白木、墨(黑)木之 (精)。炎帝乃命祝融以四神降,奠三天维(?),思(使)(敷)奠四亟(极),曰:“非九天则大(逼),则母(毋)敢 天(灵)。”帝夋(俊)乃为日月之行。

饶宗颐、董楚平等学者的研究释读基本相同。这篇神话可以说是最早关于伏羲的创世神话,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它是记载伏羲最早的出土资料,年代上早于《庄子》等传世文献;第二,它的神话性质,证明了伏羲这位后来被尊为“人文始祖”“百王之先”的古帝王,最初是由神话传说演变而来;第三,就是它的产生地。

不少学者注意到,楚帛书中所见神话人物有很强的南方色彩,其中的炎帝、祝融是最突出的代表。因为战国以来,以五帝配五方之说盛行,炎帝(亦即赤帝)遂成了代表南方的主神,而祝融则被指派作炎帝之佐神,并且他还是传说中楚族之先祖。《史记·楚世家》:

“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六曰季连,琇姓,楚其後也。”

另外,楚人以熊为氏,这篇帛书是楚人所作,在楚地流传,楚人以伏羲为始祖神,故称伏羲为“大熊”。

帛书中说伏羲居于 。 ,饶宗颐释为“睢”,也是楚国地名。《左传》哀公六年记载:“江、汉、睢、漳,楚之望也。”熊绎所居之荆山即睢山[11]。又说到“泷汩”,据专家考证为水名,在楚南部地区[12]。

总之,这篇出土于南方楚地的帛书说明伏羲传说最早出现于南方楚地,最早是战国时期南方楚地流传的早期创世神话人物。

其次,从先秦典籍记载伏羲的情况来看。最早是《庄子》,其次是《楚辞》和《荀子》等。考察可以发现,早期记载伏羲的先秦乃至西汉前期的典籍,大都和南方楚文化有关联。例如《庄子》。《庄子》是最早也是最多提到伏羲的,在《人间世》《大宗师》《胠箧》《缮性》《田子方》等五篇中提到伏羲,这在先秦典籍中是仅见的。而庄子其人则与楚文化有很大的渊源,他的学术思想固然是师承于楚国的老子,而他本人又是楚国公族后裔。《通志·氏族略》:“庄氏出于楚庄王之后,芈姓,楚庄王之后以谥为氏,楚有大儒曰庄周。”同时也可以断言,《庄子》内篇中处于神人之间的伏羲形象,正是从楚帛书所载神话中借用而来。其它《楚辞》自不必说,源自楚文化;荀子虽属北方学者,但他晚年长期在楚国任职,《荀子》一书也是他晚年在楚国时所著,深受南方楚文化影响是自然的,记载伏羲的《成相篇》即是用赋这种楚文化特有的形式来写的。

再次,现代学者通过民俗学的考察,也认为伏羲最初是南方苗蛮族的始祖神。如闻一多《伏羲考》:“证明了伏羲女娲确是苗族的祖先。”[13]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炎帝黄帝属于西北方的华夏集团,太皞少皞属于东方的东夷集团,伏羲女娲属于南方的苗蛮集团,来源不是一个,不应牵强附会。”[14]芮逸夫《苗族的洪水故事与伏羲女娲的传说》一文也认为伏羲女娲属于南方民族。

可见,无论是现代学者的民俗学考证研究,还是古代典籍和现代出土的考古资料,都证明伏羲原本是南方楚文化地区传说中神话人物,后来才(通过庄子等人的描述)被世俗化为古帝王之一。

(二)“伏羲生于成纪”说是汉代谶纬迷信的产物

西汉之前的文献中本没有关于伏羲出生地的记载,史籍中包括伏羲在内的许多古帝王的出生地的记载,是从汉代纬书开始的。

纬书是汉代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是西汉末年大量出现的纬侯图谶等资料的总称,又统称为谶纬。谶,是以祥瑞灾异等神迹来预决吉凶的宗教预言;纬,是以宗教迷信和神话来附会曲解六经和《论语》《孝经》等儒家经典。《史记·赵世家》记载秦穆公时即有所谓“秦谶”,《秦始皇本纪》中记载燕人卢生奏报秦始皇“亡秦者胡也”,就是一种谶言;谶纬思想虽然出现的较早,但纬书作为一种特定文化现象,则是在西汉末年哀平之际才大规模兴起的。《后汉书·张衡传》说:“若夏侯胜、眭孟之徒,以道术立名,其所述著,无谶一言。刘向父子领校秘书,阅定九流,亦无谶录。成、哀之后,乃始闻之。”近现代学者也大都认同这一点。

纬书主要包括河图洛书纬和七经纬,《张衡传》“河洛六艺,篇录已定”注引《衡集·上事》云:“河洛五九,六艺四九,谓八十一篇也。”“六艺”即“六纬”,可知东汉时期,共有《河图》《洛书》纬45 篇,七经纬(还包括《孝经》)36 篇,共81 篇,这是刘秀“宣布图谶于天下”后所确定下来的谶纬总篇目。当代日本学者安居香山、中村璋八两位教授广搜汉以来各种纬书,编订《纬书集成》一书,是纬书搜集整理的集大成之作。

纬书中保存了大量古代历史或传说人物的记载,除伏羲以外,还有神农、黄帝、少皞、颛顼、帝喾、尧、舜、禹、汤、后稷、文王、孔子、刘邦等等。对纬书中这些记载,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对它们的史料价值做过高的估计。事实上,纬书的主体内容是宗教神学和神话,其中对伏羲等历史或传说人物的事迹描述,大都是神话意义上的,是与汉代流行的阴阳五行、天人感应思想以及五德终始说密切相关的。

西汉末年以至东汉曹魏时代是纬书大流行的时代,纬书中制造的许多观念和故事在后世流传甚广,最典型的如古帝王的感生神话。纬书几乎对五德终始说帝系谱上的每一位古帝王都制造了相应的感生神话,如《河图·稽命征》:“华胥于雷泽履大人迹,而生伏羲。”又如《河图·握矩记》记载:“黄帝名轩,北斗黄神之精,母地祗之女附宝。之郊野,大电绕斗,枢星耀,感附宝,生轩,胸文曰:黄帝子。”又如尧母庆都,《春秋·合诚图》说:“……有赤龙负图出,庆都读之:赤受天运。下有图……奄然阴风雨,赤龙与庆都合婚,有娠,龙消不见。既乳,视尧貌如图表……”另外还有安登感神龙首而生神农、女枢感瑶光贯月而生颛顼、握登感大虹而生舜、修纪感白帝金星之精而生禹……等等。

后世许多关于伏羲的形象也是出自纬书,如:《帝系谱》:“伏羲人头蛇身,以十月四日人定时生。”《河图》:“伏牺禅于伯牛,钻木作火。”《易·通卦验》:“宓牺方牙苍精。”《孝经·援神契》:“伏羲氏日角衡连珠。”

许多上古帝王的出生肇迹之地也是纬书制造的重点内容,伏羲生于成纪就是其中之一。

纬书中关于伏羲出生地的记载:

《遁甲开山图》云:“仇夷山,四绝孤立,太昊之治,伏羲生处。”又云“伏羲生成起,徙治陈仓”。《河图·稽命征》云:“华胥于雷泽履大人迹而生伏羲于成纪。”等等。

我们知道,古代很早就有山川崇拜的意识,古代有所谓“国必依山川”之说。如西周三川震,伯阳父预言周室必亡,他说:“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其川源又塞,塞必竭。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国语·周语》)所以在很早时候,山川之神就被列为国之祀典,《国语·鲁语上》展禽数国之典祀,除禘、郊、祖、宗、报等以外,还有“社稷山川之神”。《史记·封禅书》记载历代帝王到泰山祭祀,虽为传说,但也反映了当时人们的山川崇拜观念。纬书则更进一步,将这种山川崇拜神秘化,认为古帝王都发迹于或出生于某一带有神秘色彩的名山名川。除了上面提到的伏羲生仇夷山、成纪以外,还有很多,如《遁甲开山图》:“五龙见教,天皇被迹,望在无外柱州昆仑山上”“禹游于东海,得玉圭,碧色”“石楼山在琅玡,昔有巢氏治此山南”。《易·坤灵图》:“地皇出于熊耳龙门之岳,人皇出于刑马山提地之国。”《河图》:“庆都与赤龙合,生帝尧于伊祁(山)。”《诗·含神雾》:“握登见大虹,意感,而生舜于姚墟。”这些说法有的模糊不清指向不明,引后世许多地方为了争夺帝王出生地而聚讼不止。

纬书利用具有神秘色彩的山川崇拜,制造“伏羲生于仇夷山成纪”“地皇(神农)出于熊耳龙门”“禹游东海”等神迹故事,同其制造的感生神话一样,都是为了神话和神秘化这些古帝王而作。

《遁甲开山图》是汉代纬书,涉及到天下名山、神圣帝皇发迹肇始之处等,有清人黄奭等辑本,为后世“龙脉”等神秘文化之滥觞。

谶纬思想在汉代以及魏晋时期产生巨大影响,纬书中“伏羲生于成纪”的这一说法首先被西晋皇普谧《帝王世纪》采纳,《帝王世纪》杂采传闻、纬书和野史等资料撰写而成。云:“燧人之世,有巨人迹出于雷泽,华胥以足履之,有娠,生庖羲于成纪。”其后,《续汉书·郡国志》云:“成纪,古帝庖牺氏所生之地。”北魏《水经注》:“故渎东径成纪县,故帝太皞庖牺所生之处也,汉以为天水郡县。”唐代《补史记·三皇本纪》:“太皥庖牺氏…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元和郡县图志》曰:“成纪县,本汉旧县,属天水。伏羲氏母曰华胥,履大人迹,生伏羲于成纪,即此丘也。”均沿袭这一说法,“伏羲生于成纪”说遂成定论。但我们现代学者研究伏羲文化,必须清醒的认识到这一说法追本溯源是来源于纬书,是汉代谶纬迷信的产物。

关于成纪,据史籍记载,汉武帝元鼎三年(前114),析陇西郡新置天水郡,天水郡辖16 县,其中有成纪县。而《史记》数处有汉文帝十五年“黄龙见成纪”的记载,说明“成纪”汉初已存在。《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迁成纪。”马非百先生据此将成纪定为秦时故县。至于最早的成纪县的位置,应当在今甘肃省静宁县治平乡,唐时迁至显亲川(今甘肃省秦安县叶堡乡),宋以后迁至今甘肃省天水市[15]。

成纪这一地名从秦至清,都是一个县治单位,这是确定的。但很多现代学者为了附会“生于六千多年前”的伏羲,为了弥合古籍和传说中互相矛盾的记载,将其中涉及的陇右地区的西和仇池山、甘谷县、秦安县、静宁县、庄浪县朝那湫等众多地区都囊括进去,从而制造了子虚乌有的“古成纪”“大成纪”概念,这不是科学的治史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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