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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组﹄金银潭

2020-03-05杨楠发自武汉南方周末实习生何沛芸

南方周末 2020-03-05
关键词:同济病区金银

南方周末特派记者 杨楠 发自武汉 南方周末实习生 何沛芸

2020年2月22日晚,武汉市金银潭医院,医护夫妇涂盛锦(左)和曹珊“以车为家”。 新华社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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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抢救危重症依然艰难,但对于轻症患者和普通患者而言,新冠病毒并不可怕。根据院长张定宇提供的最新数据,至3月4日上午,金银潭的出院率为59.81%。

1月1日深夜,老曾被上了EC-MO,他是此次疫情中第一个被使用ECMO抢救的病人。事实上,医生们都知道老曾的多器官衰竭难以逆转,随时可能死亡。在ECMO转着的日子里,老曾出现了双侧瞳孔散大,双肺呼吸音极弱,几次濒危,都靠着急救手段拉了回来。

中南医院一位参与新冠肺炎救治的医生透露,他们在1月初就知道不明原因肺炎会死人,“金银潭有个病人已经不行了,只是一直拿EC-MO转着”。

1月9日,老曾成为官方通报的首位死者,但他并不是第一个死在金银潭的病人。两日前,67岁的老王在金银潭离世。

老王曾在协和肿瘤医院和协和医院接受治疗,两次转院之间的一周里,他的肺从部分感染变成全白。他的妹妹、女儿、女婿,也陆续出现了与他类似的症状。协和医院曾组织呼吸科专家会诊,并给老王插管抢救,无明显改善,建议送往金银潭救治。

1月7日,在被送入金银潭3日后,老王因“重度肺炎”去世。医生告诉家属,他是这场疫情中第一个死去的患者。

老王死亡当日,五位专家针对他死因的讨论出现了分歧。有三位专家的意见是不明原因肺炎合并细菌性肺炎——病毒性肺炎合并细菌感染是一种临床上的常见现象。有两位专家认为是细菌性肺炎,或认为其临床和影像学表现像病毒性肺炎,但无病原学,可排除。最终主持人小结为:重度肺炎,合并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感染性休克等并发症,并伴有原发性高血压。

彼时,国家疾控中心尚未向武汉提供PCR核酸检测试剂盒,无法确定老王的病因。老王去世后,曾有专家与其女儿沟通能否进行遗体解剖,但最终未成。

由于缺少最重要的病原学支持,五位专家并未就老王是否死于病毒性肺炎达成一致,这或是其未成为官方通报第一例死亡患者的原因。

老曾的情况不一样,他是被“选中的样本”。

转入金银潭的第二天,他被采集了肺泡灌洗液样本送去检测。1月27日发表于《中华医学杂志(英文版)》的论文《鉴定一种新型冠状病毒导致人类严重肺炎:一项描述性研究》显示,作为采集样本之一的老曾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

从2019年最后一天开始,金银潭南七楼ICU正式收治他们的第一批病人。此后9天,ICU共接收了9名转院而来的不明原因肺炎重症患者。每位患者都经历了七到八项核酸检测,包括甲流、乙流、军团菌肺炎、登革热、腺病毒等,以确认其是否患有某种人类已知的病毒性传染病。检测结果显示,ICU收治的所有病人,体内存在的是人类未知的病毒。

那时,还没有人知道这种未知病毒会带来多少死亡。在金银潭ICU工作了11年的医生张巍看着病人的CT,觉得和H7N9禽流感很像。他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来势汹汹,但伤亡范围极小的疫情。

“刚开始接触这些病人,我觉得这有什么,不就是一般的禽流感么? 但是后来……”

张巍报出了四个名字,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亡。他不愿意回忆那段日子:“太灰色,听不到好消息。”

2020年年初,就像武汉医院的门诊还未意识到新冠病毒的传染性之剧烈,金银潭也尚未意识到新冠肺炎的危重病人是多么残酷。

开病区

从12月31日到1月8日,金银潭ICU收入的9名不明原因肺炎病人均不幸离世。生命被支撑最久的病人,在ICU里待了22天。

南方周末记者请赵建平为本次疫情的发展拉一条时间轴,他将第一个时间点划在12月30日——他首次参与会诊金银潭。第二个关键节点是1月10日,“当天病人明显多了,那时候开始出现医务人员感染。”

专家会诊的结果之一是,从1月1日起,金银潭都有各级专家值班会诊,武汉市卫健委抽调了武汉市第二医院、第三医院、第四医院、武昌医院等医院的医务人员前来支援。

即使这样,在1月上旬的金银潭,多位医护均表示不清楚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疫情。武汉市卫健委认为不明原因肺炎不存在“人传人”,但“人传人”的猜测已在金银潭内流传。

ICU主任吴文娟再三向科室强调,一定要做好自我防护。“病人越来越多,我们慢慢就意识到这个病真的跟以前是不一样的。以前只会告诉我们做好防护,没有那么认真地和我们说。”ICU护士江苇回忆说。

在赵建平划出的第二个时间节点1月10日上,中南医院ICU的16张病床在那天住满;某个三甲医院急救中心每天需要住院的急重症病人达30-50人。而金银潭已经收满了至少五个非ICU病区,每个病区有四十多名病人。这天,金银潭将ICU之外的病人分成轻症和重症两类,分类安置病房。

1月5日8:00至1月10日,武汉市卫健委未有通报不明原因肺炎感染人数。此后,1月11日至1月17日,湖北省两会在武汉召开,连续七日,武汉市卫健委通报不明原因肺炎患者无新增。

而市郊的金银潭ICU内,却忙得一个人当四个人用。病人多,病情重,护士们接连给他们上呼吸机,上CRRT(连续肾脏替代疗法),上ECMO。ICU内的机器增加了大约二十台,以前一个护士管一台CRRT,现在一度出现一个人管四台。

每个病人需要高压氧的持续供应,医院原有的氧源不够,需要氧气罐补给。一个氧气罐只能用一小时不到,送氧师傅赶不过来,护士们就自己去搬比人还高的氧气罐。连续工作到1月下旬时,有个护士在晚上搬氧气罐的途中晕倒,护士长坚持让她休息三天,可她只休息了一天,因为人手不够。疫情至今,ICU内先后有两位怀孕的护士,担心在疫情中拍CT或是喝中药影响了胎儿,选择打掉了孩子。

一个月的时间里,金银潭全院3栋楼21层病区,全部用于收治新冠肺炎病人。其中,四个普通病区被改造成ICU病区。

另一边,ICU医生张巍感到挫败,这些病人“很特殊,和以前的H7N9、H1N1病人有很大不同。我们花了很大的精力,付出了极大的辛苦和努力,但这些病人大多数都没好”。

多个信源向南方周末记者确证,从12月31日到1月8日,金银潭ICU收入的9名不明原因肺炎病人均不幸离世。生命被支撑最久的病人,在ICU里待了22天。

孤岛

1月初,武汉市卫健委已经给出一种支援金银潭的方案:七家医疗能力较强的医院各出三个专家,带着本院的ICU护士,以一周为周期,在金银潭轮流值班。

1月中旬的金银潭宛如一座孤岛。

谈起那段日子,张巍总是目光游移,试图忘记;江苇语气急促,忧心忡忡;蔡艳萍则使劲儿用脚尖在地面上打转儿,不知道该不该把心里的苦闷说出口。

蔡艳萍是感染二科的副主任医生。她所在的综合楼四楼在1月中上旬被要求不再接收流感病人。流感病人的出院周期一般为五天,病房里的多数病人都将出院,少数病人被转院至市卫健委的指定医院,继续接受治疗。

1月20日,蔡艳萍所在病区清空,接收新冠肺炎病人——1月12日,在向世卫组织提交新冠病毒基因序列后一天,武汉市卫健委将不明原因肺炎改称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引起的肺炎(下称“新冠肺炎”)。

病区清空后,蔡艳萍所在科室首先支援已经开成新冠肺炎病区的综合一楼。她并不知道当时武汉疫情正在怎样发展,“我们没有门诊,就看不到特别混乱的局面”。

实话说,蔡艳萍并不感到体力上的辛苦,“12月份收流感也很忙的,基本上就不能休息”,更大的折磨来自精神压力。1月上旬,她首先在与一位同济医院医生的通话中,得知同济医院的门诊已经涌满了发热病人,“如果门诊有那么多病人,住院的病人肯定不会少”。

然后她不断接到亲友、老同学、老病人的电话,询问她能不能来金银潭看病,向她倾诉内心的忧虑。她逐渐发现微信是不能看的,无论朋友圈还是公众号,都充斥悲伤甚至惨烈的消息:无法出门,无法看病,无法住院,无法生还。

甚至她最好的闺蜜,在春节前后询问她,父亲感染了,是否能进金银潭住院,她都无能为力。彼时入院金银潭的硬性标准是核酸检测为阳性,而闺蜜的父亲迟迟排不上核酸检测。“如果她父亲晚两周……确诊标准改了,或许就有办法。”闺蜜没有主动告诉她的消息是,父亲最终在家中去世。

蔡艳萍所不知道的是,在她的病区之外的会议室里,国家和省市各级医学专家每日都在讨论判别和诊断的标准,《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诊疗方案(试行)》和《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试行)》(即第一版诊疗方案),都是主要基于金银潭的几百个病例讨论出的结果。

在1月16日发布的第一版诊疗方案中,对治疗指出“危重病例应尽早收入ICU治疗。”但后续的疫情救治并没有能按照科学的指导进行,武汉大量的病患因延误治疗,陷入无计可施的危重症。

1月初,武汉市卫健委已经给出一种支援金银潭的方案:七家医疗能力较强的医院各出三个专家,带着本院的ICU护士,以一周为周期,在金银潭轮流值班。

但疫情的进展让这个安排仅仅轮转了一次就失效。患者人数从1月10日起爆发式增长。1月11日,同济医院最先抽调钟强和另外四个医护人员,带着医疗设备支援金银潭。四日后,省卫健委要求同济医院、省人民医院、协和医院,分别接管金银潭的南七楼、南六楼、南五楼。这三层楼随后全部改造成重症ICU病房,同时市级医院抽调人手前来支援。

1月19日,省人民医院提出,希望湖北省内组建专门的ICU重症团队支援金银潭。五日后,国家卫健委开始抽调各地医疗力量接连进驻。

“有人来了,还来蛮多,我们真的就觉得好有依靠感了,觉得安全一些了。”蔡艳萍说。金银潭的医护人员已经做出了他们所能做的一切,但仍远不能抵御疫情的扩展。

“服了”

他一点儿也不悲观,直到去了金银潭。

对新冠肺炎危重症的认识就像是照进黑暗洞穴的手电筒光束:让你看见疫情最危险的一角,视野有限,却足以令人坠入黑暗。

同济医院急诊与危重症科副主任钟强是最早在金银潭支援的专家,值班一周后,他得知与自己搭档的金银潭ICU主任吴文娟肺部CT显示感染。他回同济医院也拍了个CT,同样显示轻微感染。

房明浩来接钟强的班。他是山东人,胆大性直,语速和他脑子转动的速度一样快。身为同济医院的急诊与重症医学科副主任,年初时钟强临危受命管理同济医院的发热门诊。那会儿他每天在医院奔波,四处灭火,微信步数从八九千涨到一万六,也没觉得这事儿有多严重,“当时就是觉得发热病人明显多了,搞不好就是甲流那样,一下就过去了。”

那时候他并不悲观,直到去了金银潭。

刚到的那会儿,他进病房调呼吸机参数,说:“就没有我降不下来的二氧化碳。”新冠肺炎的危重症病人比一般肺炎病人更早出现二氧化碳潴留,这意味着他们体内因为呼吸不畅缺少氧气后,二氧化碳增加、堆积,影响体内细胞正常的代谢和气体交换。通常来说,调节呼吸机的参数——比如调高呼吸频率,又或者深度镇静完全靠呼吸机给氧——能够一定程度改善这样的情况。但这次,包括房明浩在内的多数重症专家都表示:患者体内的二氧化碳降不下来。

房明浩走出病房,说自己“服了”。“到了金银潭才彻底地服了,终于知道这个病有多么重了。我搞重症二十多年从来没见过病人这么重这么诡异。”他说。

“难,非常难”,至少有十位身在武汉,来自全国各地的重症科或呼吸科专家这样描述新冠肺炎的危重症病人。这既有科学上的难题,也有救治条件上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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