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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语和谐视野下的清水江文书语言研究

2020-03-04史光辉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5期
关键词:清水江侗族文书

史光辉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1121)

清水江文书,自上世纪50年代首次发现以来,其搜集、整理和研究已走过近70年,但直到最近10年,语言文字领域的专门研究才缓慢起步,这与用传统视野和方法难以真正解读它存在着关系。清水江文书不同于一般性的历史文书,它是清水江流域苗、侗为主的多民族人民共同创制和保藏的民间文献,绵延460余公里的清水江干流,贯穿黔湘桂边区,是“古苗疆走廊”的腹地。元明以来,以汉、苗、侗为主的20多个民族杂居其间,人们在语言生活中使用的既有西南官话、湘语、赣语、平话和土话等方言,又有苗语、壮语、侗语、瑶语、土家语等民族语言。清水江文书正是在多语和谐共存的语言生态中孕育而生。戴庆厦(2014年) 认为:多语和谐“是指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不同语言(包括不同的方言) 在使用中各就各位,和谐共处,协调有序;在和谐中各尽其责,共同发展;既不相互排斥或歧视,也不发生冲突。”[1]清水江文书作为清水江流域历史语言生活的鲜活记录,有着深厚的多语和谐背景,在文本中蕴藏着丰富的多语和谐现象。

近年来,在“一带一路”倡议背景下,地域性的语言生态和语言样本不断受到关注。边疆、民族地区及其语言文献纷纷在多个研究领域产生效益。清水江文书这一特殊的文献资源,要抓住新的契机,重新审视其价值,提升语言文字研究的质量和水平,建立真正的“清水江语言学”,必须充分重视和利用多语和谐共存的视角和方法。

一、清水江文书呈现的多语和谐特点

清水江文书的特殊性在于,它的生成过程是契约群体将其母语民族语转化为汉语汉字的动态性过程。这一过程中当地民族语与汉语发生相互接触并协调使用。因此,它具有一般历史文书和民族文献不具备的多语和谐特点。

(一) 汉语汉字的普及

明清时期,随着“苗疆”开发的加强,来自中原、江淮的汉族移民不断涌向清水江流域,强化了汉语汉字在民族地区的传递和推广,清水江文书的大量产生,就是汉语汉字普及的最好证明。一份契约文书的生成,有几个不可缺少的因素:买卖双方(卖主、买主)、断卖物(杉木、山场、田地等)、地点、价格、凭中(中间人)、执笔(代笔)、时间。这些内容都是用汉字来呈现的,要让文书产生应有的契约效力,那么买卖双方、凭中和执笔就必须都清楚文书中的汉语内容和汉字意义。

执笔(代笔) 是文书的直接书写者,是在契约事件中具有较高汉语汉字水平的人。高聪、谭洪沛(2013年) 调查发现:“清水江文书均以毛笔写成,大多字迹端庄,部分俊秀挺拔,很有功力,体现了书写者较高的文化素养。”[2]也说明了清水江苗、侗地区汉文化水平的普遍提高和文书书写群体的存在。清水江文书有楷书、行书、草书等各种书体。有的写得很精美,语言文字十分规范,有的则错讹满纸,很不规范。书写水平的高低不等,说明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广大农民已逐步掌握汉文化,书写契约文书已不再是少数文化精英的专利[3],这正是汉语汉字不断普及的体现。有代笔者就有口述者,说明契约文字内容是当事人共同起草的,其他人不是不会写,只是需要代笔来增加契约的凭证效力。我们经常会见到某份文书的卖主、买主或凭中在另一份文书中又成了执笔,可见汉语汉字的普及性是相当高的。

此外,一份文书保存的时间往往很长,从写立契约的当代人,到他们之后的几代十几代,都能看懂文书文字,理解文书内容,有时还会重新誊抄契约,以便继续发挥契约效力。这说明汉语汉字在民族地区的普及是持续不断的,具有历时发展的特点。如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 的一份《山林卖契》到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 又被重抄保存[4],前后120年,契约当事人已经完全发生变化。不同时期的民族居民准确自如地使用汉语汉字,显示了汉语与民族语言之间的和谐共存。

(二) 稳定使用母语

在清水江流域,一个民族往往处于多个民族的包围之中,但他们的母语并没有受他族语言影响而出现衰退,而是仍稳定地使用自己的母语。以苗、侗族为例,虽然汉语对他们的影响非常深远,但在一些苗、侗村寨的文书中,契约当事人仍然会下意识将自己的母语带进汉语写本。例如道光元年《姜木连等杉木山场断卖契》:“又将良乌木乙块,上凭佐兴之木,下凭大溪。”[3]中“良乌”是苗族地名nanɡ1[naŋ11]eb[əu1]的音译用字,其中nanɡ1苗语意为下游,eb意为水、河、溪,用在一起多表示河边或溪边下游处,据文书上下文就是指溪边的山场,而“良乌”只是在汉语转译苗语时产生的记音字。这说明,尽管书写契约会强制使用汉语汉字,但人们在日常语言生活中,使用的仍然是自己的母语。

这种汉字记苗音、侗音的现象,是清水江文书的一大典型特色。大量民族地名的音译,使得清水江文书夹杂着浓重的苗、侗语色彩,并且进一步加强了语言之间的和谐。比如苗语“nanɡ1(下游)”在文书中经常用“良”字记录,久而久之,“良”就成为记录苗音“nanɡ1”的常用字,比如皆在良、良典等地名,“良”都表示下游之义。这种情况,既显示了汉语与苗、侗语之间的和谐,也显示了民族地区使用母语的稳定性。据王宗勋(2015年) 报道:“加池一带传统的苗语社区,群众的日常生活用语至今仍是用苗语。”[3]现代语言生态的调查,也证明了清水江文书多语和谐中的母语稳定性。

(三) 相对保守的契约语言

语言相对保守,是契约文书的一个普遍特征。黑维强、黄瑞群(2019年) 指出:“契约文书在体现语言发展口语性的同时,也显示了具有保守性的一面。”[5]就清水江文书而言,其语言保守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文书用到的汉语字、词总体数量不大。清水江文书虽然类型很丰富,但每一类文书的内容却十分单一,通过对比就会发现,两份不同的文书除了时间、地点、人物等关键信息有所变化外,其余内容基本一致,给读者“千篇一律”之感。二是许多已经演变的古语词或口语中已经不再使用的词,仍然在清水江文书中使用。例如康熙四十三年《吴告良断卖杉山坡地蜡树约》:“当议断价作禾六秤,每秤六十斤。”[6]这里“禾”指苗侗地区盛产的“糯禾(糯稻)”,是谷类粮食的一种,而粮食这一词义在先秦已经出现,在口语和近代汉语中,“禾”的常用义早已变成“庄稼的茎秆”,但在契约文书中却一直沿用粮食义,显然是比较滞后的。

清水江文书语言保守的原因,除了受契约文书文体、格式和既定规范限制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多语环境制约了书写者对汉语汉字的使用:一方面契约写手掌握的汉语汉字本身很有限;另一方面,在自身母语的阻碍下,要确保文书规范准确,写手们只能严格依循范文来写,难以灵活地使用汉语,这也是多语和谐过程中,形成的清水江文书文本特征之一。

二、多语和谐形成的地域性和民族性

地域性和民族性是民族文献的两大通性,但形成这两个共性的原因不尽相同。龙宇晓(2012年) 指出:“民族性和区域性是指清水江文书不仅具有地理环境造就的超越民族边界的区域性特征,而且蕴含着浓厚的苗侗民族文化内涵,体现了苗侗民族文化系统和黔湘边区地域文化系统的耦合。”[7]

(一) 地域性

清水江文书的地域性首先体现在它的书写、保藏地都非常明确。我们能够根据这些地理信息,考察该区域的语言状况和文化特色。比如有“契约之乡”美誉的文斗寨,是清水江锦屏境内发现文书最多的苗族村寨之一,尽管只杂居着5%左右的汉、侗族,但语言文化上却有很大程度的接触融合。该村寨古名文堵,清顺治时,当地人取汉语“文人泰斗”之意,故改名“文斗”。这一更名现象,显然是受汉文化的影响。古名“文堵”只是对苗语的记音,没有实际意义,改成“文斗”就具有了汉族语言文化的内涵。而除了词义,促成改名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苗人读“堵”和“斗”的音是非常接近的。查中古音,“堵”在端母模韵合口一等,“斗”在端母侯韵开口一等,文堵改作文斗,反映古遇摄合口一等与流摄开口一等在当地语音中已经合流,即今韵母u读成ou音。此外,今文斗一带苗话还读作“冉堵”,说明当地语音“文”与“冉”也是音近的。这种现象,充分显示该区域汉语和苗语相互接触影响的历史状况与发展演变,极好地展现了当地语言和谐的地域性。

其次,清水江文书在汉语汉字的书写使用上,也折射出很强的地域性。例如契约文书在叙述卖主断卖事物的原因时,有一个常见表达“无从得出”,表示处境困难,没办法拿出钱银用度。这一结构还写作无从得处、无处得出、无处所出、无从所出、无从出处、无出、无处等多种形式。这一看似简单的文字现象,却反映出当地人使用汉语汉字的实际情形:一是对多义词“处”的使用,在“无处得出”“无处所出”中,“处”用作名词表处所,而在“无从得处”中,用作动词表处理对待,指拿钱度用,这说明当地人对汉语多音多义现象有一定的接受认识。二是“处”和“出”在这一结构中交替出现,是因为当地语音二字读音十分接近,这使得书写者在区分“处”的词性,以及与“出”的差异时反而有些拿捏不准,才导致同一种表达结构出现多种写法。此外,清水江文书中常见的如银-艮、種-重、偿-尝、粮-良、遍-扁、议-义、初-刀、股-殳等“只写半边”的书写习惯,是民族地区人们初学汉语汉字常见的不规范现象,也显示出清水江文书在语言文字上的地域性特色。

(二) 民族性

民族性与资料性是清水江文书的本质特征。形成民族性的原因和路径是多方面的,这里我们主要分析跟多语和谐密切相关的两个问题。

1. 清水江文书保留着各民族独特的语言文化

清水江流域是一个囊括多元民族文化的民族地区,各民族在书写契约文书的同时也将自己独特的民族文化融入清水江文书,使其具有显著的民族性。这首先表现在清水江文书保留了大量民族语的基本词汇,包括地名、人名、数词、量词、计量单位等。例如大量民族地名中保存的山、河、江、湖、塘、坡、林、岩、洞、冲、塆、坪等地形资料,显示了清水江流域独特的地理文化。又如张明(2017年) 等学者调查,清水江文书常见的苗侗族粮食计量单位有碗、称(秤),耕地面积单位有挑,粮食产量单位有箩、边、籽(指)、手、卡等[8]。这么多特殊的民族语词汇,与传统的汉语计量单位词共同使用,并且能够准确地传递信息,形成了清水江文书不同于其他民族文献的语言特色。龙泽江(2012年) 等认为:“清水江文书的田契和典当契约中,其田粮计量单位具有比较独特的民族性和地域性特点。”[9]

其次是清水江文书还保留着大量当地民族亲属称谓、家族、婚姻、丧葬等礼俗文化。如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 《姜廷烈归漫溪杉木卖契》:“此山作是与胞弟兰生、血叔老五所共,实是三股均分。”[3]其中胞弟指自己的亲兄弟,血叔指父亲的胞弟,“血”字在清水江文书又俗作“”,表示具有直系或旁系血缘关系的亲属,如侄指胞兄或胞弟之子,都是具有苗侗特色的亲属称谓词。又如清水江文书中有大批“阴地卖契”,大量墓地买卖显示这里丧葬风俗文化的兴盛,这种文化也催生了很多民族语言现象,如嘉庆十二年《吴茂珍、吴士朝卖阴地契》:“将到自己分上土名八角塖凤形阴地一形,出卖与吴玉光名下。”[10]由于当地买卖阴地非常看重其风水形制,如这里的“八角塖凤形”,久而久之“形”字逐渐成为阴地的量词,如这里的“一形”就是指一所、一处,这是极具侗族特色的语言文化。

2. 清水江文书体现着民族迁移史和关系史的动态演进

清水江流域的民族迁移活动很早就开始了,至明清时,随着林业贸易经济的兴盛,不仅世居的苗、侗族之间往来频繁,汉族为主的其他民族也源源不断地迁入,形成新的民族关系格局。清水江文书作为各族林农、林商贸易往来的记录,其实是民族迁移史、关系史的结晶和见证。民族关系的建立与和谐,为多语和谐创造了条件。在语言上,各族人民不仅稳定地使用母语,同时也接纳他族语言,增进彼此关系,以满足社会经济活动中语言交际的需要。在文化上,不同的民族文化相互融合,从日常生活到民族节日,从衣着服饰到房屋建筑,形成兼容并包的区域特征。

而民族关系的增进及其语言文化的融合离不开一条重要纽带,即汉语汉字的传递与普及。来自中原、江淮、湘赣的商旅将强势的汉族语言文化、礼教政治带到清水江,使汉语汉字获得了广阔的传播空间,对当地语言生活产生空前的影响。尤其是清雍正以来,在大力开发苗疆的背景下,国家权力的干预进一步加强了汉语汉字作为通用语言文字的地位。用汉字书写的清水江文书成为各族人们共同认可的文字凭据和法律约束。而在书写使用契约的过程中,各族语言文化元素的纷纷注入,又大大丰富了清水江文书的语言特色。

三、三组重要的语言和谐关系

语言有强弱之分,清水江的强势语言主要是汉语及其方言、苗语和侗语。这几种语言的使用人口比较多,交际功能更强,它们之间的相互接触影响,形成了清水江文书三组重要的语言和谐关系。

(一) 汉语与苗侗语

相对于苗、侗语,汉语是更为强势的通用语,它们之间的和谐互动是双向的:一方面世居苗侗族在母语基础上,接受并吸收汉语,获得汉语交际能力,达到一定的汉语使用水平。另一方面苗侗族在书写契约过程中,将母语带入汉语文本,使汉语带有某些民族语的特点。如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 《马宗荣弟兄借银契》:“立借字人重坊寨马宗荣、马宗和二人。”其中地名“重坊寨”,据王宗勋(2015年) 考释,即今锦屏县启蒙镇雄黄村,古称“虫黄”,是侗族村寨,侗语“重”读“雄”音,“黄”读“坊”音[11]。汉语中古音“黄”是匣母,“坊”是奉母,显示当地侗族口音古匣、奉二母相混。当地苗语也有同样的情况,如将“重复”写成“重互”,“荒田”写成“方田”等,反映苗、侗族读汉语[x]与[f]音不分的情况普遍存在。这说明尽管汉语作为通用书面语的使用是不可抗拒的,但苗侗族受母语影响,在书写汉字时,出现汉语混杂苗侗音的情况。这种因语音造成的书写错误,并没有影响信息传递和交际,正是汉语与苗侗语和谐使用的缘故。

(二) 苗语与侗语

苗语与侗语的和谐是多方面的。肖亚丽(2017年) 指出,侗族为锦屏世居民族,苗族于宋、元时期及明初迁入,锦屏县境内使用的语言有汉语方言、侗语、苗语[12]。至清代,新的侗族又相继迁入,据王宗勋(2015年) 调查:“加池苗寨南面3公里即是侗族村寨中仰,加上清嘉庆至道光年间(1796-1850年),贵州天柱、湖南会同等侗族地区有不少侗民迁移到加池、文斗一带,成为新居民。在这部分人群的影响下,加池有不少地名和人名夹杂有侗语的含义。”[11]清水江文书有很多苗侗语现象,正是这一民族迁移进程的忠实记录。如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 《姜番保冲故景田卖契》中“冲故景”是苗语中的一个侗族地名,意为侗家方向的架枧冲[11],其中“故”是苗族对周边侗族的称谓,“景”表示山间使用的引水漕,由于当地苗、侗语音“冲”与“穷”近同,“故”与“固”“构”近同,“景”与“典”“建”“枧”近同,所以在清水江文书中,这个地名也写作“冲固枧”“穷构建”“冲故典”等别体,而作“景”作“枧”除语音相近外,书写者还考虑了“枧(竹、木管做的过水器)”的汉语意义,正是由于多语因素的影响,这个地名始终没有一个较为固定的形音义结构,人们往往只通过当地苗侗口音以及汉字的记音来识别它。在清水江流域,许多苗、侗族村寨相依而建,至今保持着历史上的格局,在语言生活中密切往来,一些语言合用混杂现象也延续至今。

(三) 多种方言之间

清水江流域方言资源丰富,除了民族语对汉语方言的影响外,各方言之间也有着深刻的相互影响。以清水江流域的黔东南为例,在这里交织共存的除了西南官话,还有湘语、赣语,以及凯里、丹寨、天柱、黎平、锦屏、黄平等多种存在差异的方言土语。多种方言之间既保持自身的特色,又在长期的接触交际中形成相同点。例如蒋希文(1990年) 把黔东南方言分为两片,黎平、榕江、从江、锦屏、天柱、剑河、镇远、岑巩、三穗、台江为东片;丹寨、麻江、凯里、雷山为西片,其中东片的韵母有一个共同特征是古咸([-m]尾)、山([-n]尾) 二摄字保留舌尖鼻音韵尾[13]。这在清水江文书中有大量例证,表现为咸、山二摄字的互代混用,如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姜老管、老岩卖田契》:“一卖一买,二比心干。”[14]其中“心干”是“心甘”的别字,中古音“干”是山摄字,“甘”是咸摄字,显示[-m]尾向[-n]的归并,与今天的方言特点保持一致。这种语音现象是对清水江流域方言历史及其演变的重要记录,值得大力发掘。此外,清水江文书随处可见对江西、湖南等地移民的记载,如天柱文书有光绪年间“江西街”的记录,这从人口迁移的角度证明了湘赣语对清水江流域方言的影响。

四、清水江文书多语和谐的语言研究价值

在多语和谐视角下,清水江文书中的语言文字现象能够得到更为深入地分析考察,发挥出更大的研究价值。

(一) 语言生态价值

清水江流域是一个多民族、多文化地区,其语言生态的复杂性在于语言来源复杂难辨、语言接触互动异常活跃,以至于尚没有学者对其做专门研究。一方面,随着部分民族语、方言的濒危,许多语言现象和特点被同化或消失,增大了现代田野调查的难度;另一方面,文献资料的匮乏,难以摸清语言生态的历史脉络。而清水江文书作为明清以来产量最大的清水江文献,它在考察语言生态历史方面,有着不可低估的潜力和价值。

作为史料,清水江文书客观记录了多民族、多地区人民的迁移来往,以及民族关系的建立与变迁,有利于追踪各种语言来源地,为考察语言生态格局的成因提供了证据。作为语料,它在文本上呈现的是记录契约文化的汉语书面语,同时又通过汉字记音功能,留存了大量民族语口语,为考察语言关系的历史面貌提供重要线索。

(二) 汉语汉字价值

清水江文书对于汉语汉字的研究价值是多方面的。总体上看,清水江文书作为民间契约文书的一类,具有写本文献的一般性特征。在语言文字上,既有对历史汉语汉字的继承,也有当地人的俗造、俗用,不仅有助于汉语书面语史、口语史和词汇史的研究,还能为汉字在近代的发展演变提供丰富材料。清水江文书是由少数民族用汉字书写的汉语文本,其更大的价值是能够显示汉语汉字在民族地区的传递和使用,揭示多语和谐共存生态下汉语汉字的形态演变。如据姚权贵(2020年) 考察,“鈨”在古壮字里面意为铜鼓,在日本和字里面是“鎺(刀饰)”的异体,在清水江文书里面则是“元”的增旁俗字,其理据是字义与金钱相关,故增金旁,这反映了文字的地域性特征[15]。这一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其实是少数民族造字思维相对单一,“增加义符”是传统汉字演变的一大规律,清水江文书中这类俗字非常繁夥,并且存在不少讹误,而其他类型的俗字却很少见,透露出书写者对汉字的感性认识和理论知识都不高的事实。

(三) 民族语言价值

清水江文书是民族地区人们用汉语进行交际的媒介,“用汉字记录少数民族语言”是一大特色。汉字记苗音侗音、民族地名人名的音译转写、书写用别字等,不仅显示了民族语言的一些特点,也反映了汉语与民族语之间的关系。如天柱县和锦屏北部侗族常常把“均分(平均分配)”写作“今分”,把“五(数字)”写作“无”[16],这两种现象至少就反映了当地语音[-m]尾(如“今”) 与[-n]尾(如“均”) 合流,上声(如“五”) 与平声(如“无”) 相混等韵母和声调特点。又如与黔东南相邻的湖南省黔阳县,这个地名在锦屏一带文书中常被写作“岑杨”[17],中古音“黔”是群母,“岑”是崇母,它们的互代说明苗族语音古见组字与庄组已经合流。而在天柱一带文书中“岑”是侗语“jenc(山或山坡)”的记音字,侗语读[tan11]音[18]。对比发现,虽然苗、侗族处在不断的接触融合中,但他们仍然保持着各自的母语特点,在语音上存在一定差异。

(四) 方言价值

清水江文书是在长期的多语和谐语言生态中形成的,其中方言因素的影响强烈而深刻。这首先表现在清水江文书中有大量的方言词汇,学界已作过不少调查研究。其次是方言语音现象十分丰富,这些材料的汇集,不仅能比较完整地展现清水江流域方言的历史语音特征,还能够通过与现代方言调查的比较,进一步揭示方言的历时演变。如清水江文书有个常见的别字现象,就是把“上前”写作“尚存”,查中古音“上”是禅母上声,“尚”是禅母去声,二字互相代用,显示当地方音古全浊上声字已经归为去声,这说明当地方言的语音演变,符合汉语方言历史的主流方向,而不是相反。又如记录苗语地名“良乌(溪、河水下游的山场或屋基)”的汉字在清水江文书中一般记作“良”,中古是个来母字,即读l音;而今天凯里一带苗音是nanɡ1[naŋ11],锦屏一带音同“ráng(瓤)”,发的都是近n的鼻音。我们并没有在清水江文书发现泥、来声母互代的现象,说明当时泥、来声母是分而不混的,但现代方言却出现相混的情况,这说明清水江黔东南方言可能受主流西南官话影响,开始出现n、l不分,显示了方言语音的变化发展。

总之,清水江文书是清水江流域语言生态和语言历史的缩影,它最显著的创作特色就是“多民族协同创造”,各民族语言文化的交织、为它注入了丰富多彩的语言现象,再现了多语和谐的历史面貌与历时变迁。在多语和谐的视角下,清水江文书的语言文字特色及研究价值将会得到更为精准的解读,许多复杂的语言问题也将获得关注并解决。随着多语和谐理论和方法更为广泛深入地应用于清水江文书语言研究,它所呈现的西南边疆史、苗疆进程、区域文明演进、语言接触演变、民族互动与融合汉化等其他现象和问题,都将跃然于纸上而绽放新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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