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品钦《拍卖第四十九批》中的WASTE意象构建

张建芳

（集宁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内蒙古 乌兰察布012000）

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1937—)被评论家们认为是继詹姆斯·乔伊斯和威廉·福克纳之后最具原创性、最幽默的一位后现代主义小说家。他的小说充满着个人特色。读过他小说的读者能够看到他对社会的意义和秩序的理解。他的第二部作品《拍卖第四十九批》（1966）集侦探小说、黑色幽默小说、寓言小说和后现代小说为一体，在其出版后的第二年便获得美国国家艺术和文学学会的罗森塔尔基金奖。小说以时间顺序展开，讲述了白人中产阶级女性奥迪帕·马斯被指定为房地产巨头皮尔斯·英弗拉里蒂的遗嘱执行人后，离开基尼烈，辗转多个加州城市，追寻地下邮政系统“特里斯特罗”的故事。在她调查核实已故的房地产前男友的产业过程中，多次发现了一个以WASTE和弱音邮递符号为标记的地下邮政系统。WASTE在小说中不仅是一个邮政系统的符号，还同时代指历史与现在的关系，以及人类社会的无秩序性。整部作品通过对多个层次的WASTE意象构建，力图传递品钦对政治权利关系，历史与现实的关系和人类社会秩序关系的理解，以及存在主义世界观在其作品中的体现。

一、边缘人的地下邮政系统

WASTE的历史：WASTE是一个首字母缩略词,意为:We Await Silent Tristero’s Empire（我们等待着无声的特里斯特罗王国）。而特里斯特罗王国是一个神秘的邮政系统，1577年起源于荷兰，隶属于一个无政府组织。主人公奥迪帕通过观看《信使的悲剧》这部戏剧和对照剧本的不同版本，从而了解到特里斯特罗邮政系统的历史。在欧洲曾有两个邮递系统，一为图尔恩和塔克西斯，一为特里斯特罗，两个邮政系统竞争的结果是后者被击败，表面上从欧洲销声匿迹，但实际上特里斯特罗邮递系统并没有真正消亡，以隐匿的身份来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坚守着自己的初心——为更多的边缘人服务。它不仅拥有着专属于自己的独特标志，而且拥有着大量的信奉者或使用者。

WASTE的标志：弱音符号、垃圾桶。

邮递号角原是图尔恩和塔克西斯邮递系统的标记，而特里斯特罗（WASTE）邮政系统在此标记上加入了一个弱音邮递号角。该弱音符号代表那些声音和话语权被弱化甚至被压抑的边缘人。因为在信息技术欠发达的过去，邮政系统象征着一种权利关系，掌控了邮政系统也就掌控了信息传递的渠道。政府以及那些主流人物作为地上世界信息传递的掌控者，他们有权力有能力去掌控一切他们想要得到的信息。同时WASTE邮政系统把垃圾桶伪装成自己的信箱，这样的一种处理方式似乎合理又不合理。合理的地方在于，在政府及主流人物的眼里，这些边缘人是影响整个文明社会的垃圾，他们的信件和垃圾桶的匹配程度很高；不合理的地方是随处可见的垃圾桶与那些主流人士所标榜的文明社会格格不入，无疑是对当局及权威的一种挑衅。除弱音邮递号角和邮筒外，WASTE邮政系统还有其专职信使去传递信件，与主流社会邮政系统配置的一致性表明这些被社会所认为的边缘人的强烈诉求以及他们想要在地上世界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的强烈渴望。WASTE邮政系统的存在，让生活在地下世界的边缘人看到了他们自己的诉求方式以及自己的生存方式和态度，为这些边缘人提供了交流的渠道，为他们彰显自己的声音，也为在被强权所控的世界中为保持自己权力提供便利。

WASTE的使用者。

在小说中，随着主人公奥迪帕的追寻路线，读者到处都可以看到WASTE这样的标识。如在皮尔斯留下的邮票中、在酒吧的厕所间里、在一个工程师纸上的图画中、在华仔小孩人行道上做跳绳游戏的方框之间、在帮派少年的衣服上、在一家洗衣店的布告牌上、在公共汽车的背部等众多地方均见到过该标志。显然，WASTE邮政系统的使用者遍布在美国的整个社会，存在于美国社会的各行各业，或者说这些边缘人在这个主流化的文明社会中从事着多种多样的工作，起着重要的作用。然而他们却成为了主流世界眼中的垃圾（WASTE），我们不免会质疑，如若没有这些边缘人，那文明社会又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呢？而且，在小说的最后，读者发现女主人公的丈夫，一名广播电台的流行音乐栏目主持人，通过WASTE邮政系统在传递着信息，然而，他用声音传递信息的方式却遭到了节目部主任芬奇的质疑。芬奇无疑是主流文明社会的发言人，通过对马乔·马斯这样一个想要通过声音来传递信息的边缘人进行压制的行为，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自由社会的不自由，民主社会的不民主及文明社会的不文明性。

主人公奥迪帕在追寻线索的过程中接触到很多被文明社会边缘化的人，他们依旧用自己的意志坚守着自己的理念，他们有着自己的圈子和生存方式。特里斯特罗（WASTE）邮政系统的存在似乎是在说明“凡有压迫，必有抵制”。有联邦政府监控的邮政系统，就会有反对邮检的民间通讯途径；有地上世界，就会有地下世界；有控制话语权的主流文化，就有反对“洗脑”的反主流文化；有权势显赫、居高临下的上层社会，就有戏谑嘲弄、纵情狂欢的平民百姓。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读者不难发现品钦对后者充满了更多的理解和同情，力图为这些被边缘化的人们发声。

二、历史留存于现代社会的灰烬

从个人层面而言，女主人公的丈夫马乔·马斯曾经是一位收售二手车的商贩。对于售车车主而言，在他们卖掉车的同时，也就相当于他们售卖掉了那些曾经遗留在车里的东西，可能是精神世界里封藏在记忆中的片段，亦或是一些具体的东西：诸如剪下的五或十美分的购物优惠券，商家赠券，宣传市场特价品的粉红色传单，香烟，软齿塑料梳，招聘广告，从电话薄里撕下的黄页，旧内衣或已经过时的早期服装的广告等等，同时也包含一些散发着孩子气味的、超市中烈酒的、两代或三代吸烟者的或只是灰尘气味的这些抽象的东西。然而对于买主来说，在他们买到了车后，他们便会竭尽所能把卖家留存下来的这些东西全部清除掉，从卖到买实际上是一个割裂他人真实过去和现在的过程，或者说过去那些曾经鲜活的记忆、生存的生命却被现代人当成垃圾一样丢弃时，读者该如何去了解他们的过去、他们曾经的生活。就如同那些在过去被珍视为英雄的人们一样，读者该如何去获得曾经发生在他们身上那些真实的故事呢？

从社会层面而言，在小说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在1943年，当英雄们在进军罗马时，曾在一个名叫皮耶塔湖的地方发生了一场被现代社会忘却了的悲剧性的消耗战。难以想象，接连几个星期，他们被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而岸边的德国兵日日夜夜居高临下向他们射击，最后只能惨死在这里，他们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只剩下遗骸而已，原本大家认为至少这些遗骸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或者至少能向读者表明他们的历史可以被保存下来的，然而在那些现代商人疯狂逐利的过程中，他们的遗骸成为了现代文明社会用来制作过滤嘴香烟的原料。随着香烟被燃烧，他们残留在现代的历史都成为了灰烬，读者无从考证，真实的历史到底是怎样的。

无论是从个人层面还是社会层面而言，历史应该是真实的，然而对于那些书写历史的人们而言，在重新书写及建构历史的过程中或多或少会夹带着一些自我对历史本身主观的理解，而这些执笔书写历史的人们也一定代表着文明社会。因此他们笔下的历史有几分真，几分假，读者不得而知。这种亦真亦幻的情节向读者展示了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种族主义社会企图压制、阉割并不断边缘化的美国少数族裔的历史文化话语，同时从品钦的文本中可以解读出有别于正统的另类历史以弥补当代人对于过去历史的不在场，更加强调了品钦小说的史学意义与文化意义。

三、人类社会的秩序之“熵”

熵原本是一个物理概念。根据物理学中的两大定律——能量守恒定律和能量衰退定律得知，宇宙中的全部能量保持不变，即能量是以不同形式的等值存在的（包括辐射的、化学的、物理的、电力的和热力的等形式），所以热与能有时候被认为是同一物理品质的两个量级。而能量衰退定律表明，尽管能量是以不同形式的等值存在，可是能量品质的衰退是不可挽回，那么衰退下来的这部分能量就成了物理学中所谓的熵。也就是说，熵指代的是在一个封闭的、与外界没有物质和能量交换的热力系统中，分子的运动变得越来越混乱，最后达到极限，形成温度相同的热平衡状态。熵定律认为当世界万物有秩序时，熵值下降，当无序时，熵值上升，直至熵值上升到最高点时，宇宙万物的动态和静态都会停止，待世界万物将能量散发完并冷寂下来之后，整个宇宙将走向灭亡。

品钦之所以把一个物理学中的概念引入到他的文学作品中，用概念隐喻的方式向读者呈现出他的存在主义哲学观。萨特存在主义的哲学精义在于“自由”或“自由选择”这一概念，即人在每一个境遇中，都要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出决定，或者这样做或者那样做；没有什么原则应该指导他的判断，如果他推诿于某种原则，那是他自己掩盖了自己的自由。萨特认为，存在这个事实（即天地之间有一个有意识的自我这个事实）是荒谬的，人生并非先验地有什么意义，但是需要人通过自由选择的行动赋予它一个意义。也就是说，人要行使自由选择，唯有行使选择，才能赋予意义。而人们在做出选择的时候，通过选择和行动，人才能认识到自由，因为人的本质是由自己所选择的行动来决定的。那么人们在行使自由选择的同时，必然会对整个社会产生影响，因为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这也就形成了一个熵化的社会，体现了它的无秩序性及不确定性。

萨特既认为世界本身没有任何的目的性和合理性，是我们每个人为了他自己，在每时每刻通过他自己的谋划或自由选择，给予这个世界一个意义，同时又强调社会本身的无序性。二战后的美国社会及文化状况恰好践行了这种无序的状态及熵值最大化理论，具象为在这个封闭的、衰落的、充满多义性和不确定性的、无法沟通的后现代世界里，人心涣散、生活无望的个人在不断地追寻着那些毫无意义的信息，从而使得熵值在不断增大。事件的运动从一个不确定走向另一个不确定，而《拍卖第四十九批》的主人公奥迪帕却非要在一个没有秩序的社会或空间内寻求秩序，其结果一定是无果而终的，从某种程度上印证了“殇”的本意，即“夭折”。

通过解读品钦的作品《拍卖第四十九批》中的WASTE意象，不难看出该部作品中所体现出的多维度主题，即主流社会中掌控地上信息邮政系统阉割并不断边缘化的美国少数族裔的历史文化话语的政治主题；生活在现代文明国度里的人们对于那些亦真亦幻的历史的领悟与认知以及人们通过行动进行自由选择从而赋予世界意义。在此过程中，熵值不断增加，社会越来越混乱，而此种多维度主题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拍卖第四十九批》这部著作的重要性。该小说能被《时代》周刊评为1923年以来世界上百部英语长篇小说佳作之一。当读者去细细地品读《拍卖第49批》这部小说时，感觉自己了解得越来越多，实际上，知道得却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