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休闲思潮下陆游价值观念之嬗变
2020-03-04章辉
章辉
(西南医科大学 人文与管理学院,四川 泸州646000)
宋代文化之发达表现在许多领域,在休闲文化方面同样如此。潘立勇先生等曾有言:“中国的休闲文化至宋代全面兴起乃至繁荣”。①笔者亦曾指出:“如果说魏晋是休闲观念的确立时期,那么宋代,尤其是南宋时期,则可谓休闲思潮全面流行并得到充分实践展开的时代。”②在休闲思想的大潮下,作为南宋文士的典型代表,陆游的价值观也发生了显著的嬗变,这直接导致了他本人对休闲人生道路的选择,也对南宋休闲文化的面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陆游曾长期被界定为爱国诗人。这固然正确,但单纯地以爱国诗人来认识陆游,也容易使陆游被简单化、脸谱化。事实上,陆游的大量诗作都带有“闲”的姿态。从现代休闲学(Study of Leisure)的角度来认识陆游,有助于我们全面、客观与深入地把握他的精神面貌与作品价值。下面从陆游对休闲型生活之认同、陆游对事功型生活之批判、陆游的自省与劝世之觉悟三方面来具体阐述。
一、鹏鸠之比:陆游对休闲型生活之认同
“和前代相比,宋人更具有高度的理性思维和怀疑精神。他们不再步武以往陈旧的意识形态,而是开始形成自己独特的价值判断。”③事实上,南宋文士的这种独特品质也深深影响着他们的休闲观念,陆游亦是如此。他明确宣称,他对自适道路的皈依是自己的选择,无须考虑他人的眼光:
归哉不可迟,勿与妇子谋。
——《初秋梦故山觉而有作》四首其三,
《剑南诗稿》卷十一④
挂冠当自决,安用从人谋。
——《还都》,《剑南诗稿》卷二十⑤
陆游对休闲生涯的一往情深,是来源于自身对休闲价值的体会、比较和判断。这种判断导致了和前代不同的价值观反转,也推动了整个南宋社会生活的休闲取向。正如潘立勇先生等指出的那样:
过一种闲的生活并高度认同闲的价值,并非是士大夫消极的对外界、人生的逃避、否定,而是更实在、更坚定、更真实地去拥抱生活、面向生活、面向自我生命。⑥
这种南宋文士的价值观转向,在陆游身上得到充分的展现。它由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所折射出来,那就是“鹏鸠之比”。
众所周知,庄子在《逍遥游》中描绘了负天图南、事功伟大的鲲鹏,也刻画了“抢榆枋”而自得于蓬间的小雀。对此,宋以前文人的理解是:庄子褒扬赞美前者而嘲笑鄙视后者。而到了南宋文人这里,却产生了集体性的重新反思。李侗、胡寅、仲并、曾丰、范成大、王千秋、李处全、辛弃疾、方岳、释文珦等诸多名士纷纷或撰散文,或写诗词来表达他们的新见。在他们的话语中,“鹏”隐喻着事业成功,而“鷃”代表着休闲自适。他们对“鷃”不再是像前代人那样否定和嘲笑,而是一种相当程度的欣赏和认同。在他们看来,“鹏”与“鷃”这两者的价值是相等的,因为他们“各适其道”,均可自得其乐。
陆游无疑也是此类反思者之一。他有诗云:“从来尺鷃乐,不羡飞鸿矫。”(《和陈鲁山……为韵》十首其六,《剑南诗稿》卷一)⑦即是说,人生未必一定要像飞鸿那样去博取伟大的事功,做一只蓬蒿之间的斥鷃,同样很快乐。类似的诗句还有如下:
九万笑鹏抟,幽居一室宽。
——《一室》,《剑南诗稿》卷十六⑧
榆枋正复异鹏飞,等是垂头受馽鞿。坐客笑谈嘲远志,故人书札寄当归。
——《和范待制月夜有感》,《剑南诗稿》卷七⑨
末学常忧堕吝骄,晚知鹏鷃本逍遥。
——《晚凉述怀》,《剑南诗稿》卷四十六⑩
百世不忘耕稼业,一壶时叙里闾情。诸孙识字吾真足,安用鹏抟九万程。
——《示邻曲》,《剑南诗稿》卷六十一⑪
平生不喜作鹏抟,常伴寒螀语夜阑。
——《书志》,《剑南诗稿》卷七十三⑫
以上诗句里,陆游都表达了对大鹏“抟扶摇而上”的生活道路的否定,他宁可在自己幽居的一方天地里,享受生活的快乐和世情的温暖。
此外,《庄子》中还有一则故事: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回答:名,是依附于实的客体,我难道要做有名无实的客体吗?鹪鹩在深林中筑巢,只要一根树枝;鼹鼠饮河水,只要肚子喝饱。请你回去吧,天下对于我没有什么用!——这就是著名的“鹪鹩之喻”:
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
——《庄子·逍遥游》
不少南宋文士如胡寅、仲并、周孚、张镃等也纷纷借以上故事来表达对事功型生活的否定,和对自适型生活的倡导。而陆游亦同样如此。他不止一次地暗示,自己愿意做旋巢一枝的鹪鹩:
旧交多隽杰,离散各何之?骐骥志千里,鹪鹩巢一枝。青云迷故步,白首负明时。幸有残书卷,犹堪付小儿。
——《秋日次前辈新年韵》五首其二,《剑南诗稿》卷七十八⑬
聒聒鸣鸠莫笑渠,百年我亦旋枝梧。
——《遣兴》二首其一,《剑南诗稿》卷五十七⑭
可见,陆游多次采用“鹏鸠之比”和“鹪鹩之喻”来表达不愿高飞以求事功,而愿卑飞以求自适的意思。在他眼中,和鲲鹏的伟大事功相比,蜩、学鸠和斥鷃虽仅安于蓬蒿的休闲生活,但这种价值观同样也是无可厚非的。日本学者指出:“视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的幸福为人之本性的陆游,不论住在何处,都把自己的个人生活看作是重要的。”⑮正因为如此,陆游才不轻视尺鷃、鹪鹩,而重视休闲自适的价值。
此外,陆游还从社会的角度暗示出个人追求休闲型生活的正当性。在他看来,休闲生活是太平之世的应有存在状态。陆游所生活的时代,南宋的确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了相对安定繁荣的局面。陆游称自己“七十年来乐太平”(《风雨》,《剑南诗稿》卷四十四)⑯,盖非虚言。事实上,陆游在诗中,用“太平”“太平气象”“升平”“治世”这些词语形容当时的社会不下80余次,用“丰年”形容当时农村近50次。因此他认为,休闲是和平年代应有的气象:
太平气象君知否,尽在丰年笑语中。
——《杂兴》三首其二,《剑南诗稿》卷十七⑰
太平有象人人醉,造物无私处处春。——《入城至郡圃及诸家园亭游人甚盛》,《剑南诗稿》卷二十四⑱
占断名园排日醉,不教虚作太平人。——《梦与数客剧饮或请赋诗……而录之》,《剑南诗稿》卷二十六⑲
太平气象吾能说,尽在冬冬社鼓中。——《春社》四首其二,《剑南诗稿》卷二十七⑳
面对这样的升平之世,陆游认为民众完全可以做个“闲民”“闲人”或“山翁”,以休闲的生活来“乐太平”“醉太平”和“说太平”:
功名已付诸贤了,长作闲人乐太平。
——《访昭觉老》,《剑南诗稿》卷八㉑
逐客固宜安散地,闲民何幸乐升平。
——《初冬》,《剑南诗稿》卷十三㉒
兰亭禹庙年年好,剩伴乡邻醉太平。
——《春晴出游》,《剑南诗稿》卷二十四㉓
余年且健贫何害,剩与邻翁醉太平。
——《题斋壁》,《剑南诗稿》卷三十三㉔
山翁莫道浑无用,解与明时说太平。
——《春行》,《剑南诗稿》卷三十五㉕
书生本自安穷处,丰岁何妨乐太平。——《园中作》二首其二,《剑南诗稿》卷四十八㉖
二、忙闲之辨:陆游对事功型生活之批判
对寓言的观照必然转向对现实生活的反思,“因此,‘鹏鸠之比’就必然地催生了‘忙闲之辨’——南宋文士极喜谈及 ‘忙’字并加以价值批判,这在文化史上同样也是一个独特的现象。”㉗事实上,陆游就极其喜欢谈论“忙”字并加以嘲讽和唾弃。
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指出:“非本真状态反而可以按照此在最充分的具体化情况而在此在的忙碌、激动、兴奋、嗜好中规定此在。”㉘“非本真的生存者不断丢失时间而从来没‘有’时间。”㉙这意味着,忙碌是一种存在的非本真状态。而在陆游看来,“忙”显然就是一种非本真的、荒诞的、可笑的状态:“堪笑行人日日忙!”(《过江山县浮桥有感》,《剑南诗稿》卷十三)㉚“邻鸡唱罢衣篝暖,自笑行人日日忙。”(《信州东驿晨起》,《剑南诗稿》卷十一)㉛对世人那种为了钱财从早到晚忙碌不休的状态,陆游加以嘲笑:“鸣驺应有高人笑,五斗驱君早夜忙”(《下元日五更诣天庆观宝林寺》,《剑南诗稿》卷四)㉜。陆游又将“忙”的概念上升到人生哲学的高度,认为“忙”不但可笑,更是可怜的、苦楚的、悲剧性的,它是人世间注定、不可避免的灾难,随着每日太阳的升起而滋长:
万事可怜随日出,一生常是伴人忙。
——《客多福院晨起》,《剑南诗稿》卷五㉝
雪节烟梢谁暇赏,马蹄车辙可怜忙。
——《自汉州之金堂过沈氏竹园小憩坐间微雨》,《剑南诗稿》卷六㉞
可怜隔岸人,车马日夜忙。
——《游万里桥南刘氏小园》,《剑南诗稿》卷九㉟
碧筒莫惜颓然醉,人事还随日出忙。
——《桥南纳凉》,《剑南诗稿》卷十一㊱
忙日苦多闲日少,新愁常续旧愁生。
——《浣沙溪·和无咎韵》,《放翁词》卷上㊲
陆游告诫自己:对于文士来说,文坛之名声乃是虚假,假如到了老年还为此忙碌而不能闲,实乃人生一大痛苦:“一代文章谁汝数?老不能闲真自苦。”(《枕上感怀》,《剑南诗稿》卷十一)㊳他还发出这样的悲凉哀叹:“人生各有时,何至终身忙!抚髀三太息,坠露湿衣裳。”(《门外纳凉》,《剑南诗稿》卷二十七)㊴
陆游甚至时常将这种心态投射到自然界。他对鸟雀、蟋蟀、蜜蜂、蝴蝶的忙碌生存状态持既恨又怜且嘲的态度:
兰荪千古有同调,蜂蝶一春空自忙!
——《宇文子友闻予有西郊寻梅诗,以诗借观,次其韵》,《剑南诗稿》卷三㊵
舒雁且为赊死计,鸣鸠便欲策勋忙!
——《久旱忽大雨凉甚小饮醉眠觉而有作》,《剑南诗稿》卷七㊶
静凭一几吾何恨,笑杀穿帘燕子忙。
——《睡起》,《剑南诗稿》卷十七㊷
草根促织有底忙,缣衣未赎还慨慷。——《七月十七日大雨极凉》,《剑南诗稿》卷二十五㊸
墙外蜜蜂来又去,可怜终日太忙生!
——《净智西窗》,《剑南诗稿》卷二十九㊹
依蒲不去群鱼乐,点草还惊小蝶忙。
——《北窗睡起》,《剑南诗稿》卷五十㊺
閤閤蛙何怒?翩翩蝶许忙!
——《雨霁》,《剑南诗稿》卷七十一㊻
在陆游这里,“忙”已经日益成为一个深刻的哲学问题。他反复发出这样的本体性拷问:作为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忙碌,是否是人生的本真存在?人为何要忙碌?我又为何要随人一起忙碌?“满帽京尘”的人生和“阡陌之乐”的人生,到底哪一种更好?
凭谁为报金羁客,满帽京尘有底忙?
——《所居堂极凉虽三伏常有秋意也偶得长句》,《剑南诗稿》卷十二㊼
东阡南陌无穷乐,底事随人作许忙?
——《东关》二首其二,《剑南诗稿》卷二十二㊽
晓角昏钟为底忙?岂容老子更禁当。
——《冬暮》,《剑南诗稿》卷四十八㊾
翻怜市朝客,扰扰为谁忙?
——《独意》,《剑南诗稿》卷五十五㊿
对于人世间的“忙”,陆游甚至有这样的诗句:“旧交散落无消息,借问黄尘有底忙?”(《即事》四首其三,《剑南诗稿》卷七十七)〔51〕即是向死去之人发问:黄尘之下,阴间之人是否也和阳间一样忙碌?”——这实际上已近乎某种“黑色幽默”,实为对现实生存非本真状态的沉重叹息。
在宗教世界观的浸染下,陆游将人之所以忙归因于“业力”:“业力驱人举世忙”(《西林傅庵主求定庵诗》二首其二,《剑南诗稿》卷三十七)〔52〕,但不论答案正确与否,他最终的取舍与很多南宋文士是一致的,那就是张镃所言的“世上尘劳忙若钻,想欲跳身脱羁绊。”(《张郎中、尤少卿相继过访未果,往谢。先成古诗寄呈》,《南湖集》卷三)〔53〕究其实质,就是弃忙取闲。
在对蓬间小雀生活方式的肯定和对“忙”的批判中,我们可以清晰发现陆游价值观念的嬗变——忙乱的生活必然是一种谬误,“闲”才是存在的本真状态,从容自适才是真理,“闲人”才是卓越的人、智慧的人,闲懒的生活才是令人自得的生活方式:
漫道贫非病,谁知懒是真?
——《步至湖上寓小舟还舍》五首其五,《剑南诗稿》卷三十〔54〕
闲中有真乐,那得叹途穷。
——《闲思》二首其二,《剑南诗稿》卷三十二〔55〕
自许山翁懒是真,纷纷外物岂关身。
——《闲居自述》,《剑南诗稿》卷三十五〔56〕
时驾小车出,始知闲客真。
——《车中作》,《剑南诗稿》卷五十一〔57〕
老惊时易失,闲觉日偏长。……闭门真得计,切勿变轩昂。
——《雨霁》,《剑南诗稿》卷七十一〔58〕
显然,陆游的以上诗句也印证了海德格尔的话:“在决心中的本真生存从不丢失时间而‘总有时间’,这始终是本真生存的时间性的独特标志。”〔59〕
三、休闲转向:陆游的自省与劝世之觉悟
在价值观念的嬗变之下,陆游对自己进行了反省,从而实现了观念与实践两个层面的休闲转向。其典型特征就体现在,陆游倾向于将严肃、劳碌、繁忙的事功型生活抛开,转而视整个人生为一种轻松随意的游戏。事实上,在陆游的《剑南诗稿》中,“戏”字出现了405次,可见他是将世事视为游戏的。他曾言:“不妨青鬓戏人间。秘传一字神仙诀,说与君知只是顽。”(《鹧鸪天·葭萌驿作》,《放翁词卷上》)〔60〕这显然成为了他的某种人生观。他还自称:
游戏人间岁月多,痴顽将奈此翁何!
——《自咏》,《剑南诗稿》卷十一〔61〕
招呼林下客,游戏梦中身。
——《白首》,《剑南诗稿》卷三十三〔62〕
不沦鬼录不登仙,游戏杯觞近百年。——《自咏绝句》八首其三,《剑南诗稿》卷六十一〔63〕
此外,他还常将做诗这类历来认为是严肃的活动视为游戏,如其诗题中频繁出现的“戏题”“戏咏”“戏作”“戏书”等字样,无不显示了陆游的游戏精神。
陆游在晚年时曾有这样的诗句:“幽居正得遂初心”(《予自春夏屡病……自贺》,《剑南诗稿》卷三十七)〔64〕,“羊裘老作桐江叟,点检初心幸未违。”(《渔家》,《剑南诗稿》卷六十)〔65〕可见,对他来说,闲隐自适是其“初心”。不过,由于传统读书人的价值取向素来是 “学而优则仕”、“治国平天下”,陆游也坦率承认,他自青少年时期还受到“功名”的蒙蔽,对鲲鹏事功还有一念之想,故而大量光阴遭到了虚掷浪费:
少年事虚名,岁月驹过隙。
——《酒无独饮理》,《剑南诗稿》卷三
少慕功名颇自奇,一生蹭蹬鬓成丝。〔66〕
——《蹭蹬》,《剑南诗稿》卷三十五〔67〕
早岁元于利欲轻,但余一念在功名。
——《太息》四首其一,《剑南诗稿》卷三十七〔68〕
出乎陆游预见之外,他在追求功名、步履宦途的过程中所经历的无非是各种忙碌、束缚,体验到的无非是厌恶和痛苦,这让人终日不得自由,无法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面对人性所遭到的异化,他对自己深刻地反省,无情地嘲笑:
我来觅醉苦草草,长恨不如花意闲。
——《游合江园戏题》,《剑南诗稿》卷七〔69〕
岂知一官自桎梏,簿书期会无时休。
——《客谈荆渚五昌慨然有作》,《剑南诗稿》卷十一〔70〕
云外未论笙鹤近,尘中实厌簿书忙。
——《青溪道中行古松间因少留瀹茶而行》,《剑南诗稿》卷十三〔71〕
文符纷似雨,讼诉进如墙。笑杀沧浪客,微官有许忙!
——《残年》,《剑南诗稿》卷十八〔72〕
朝衙有达午,夕坐或过酉。文符苦酬对,迎饯厌奔走。
——《久无暇近书卷,慨然有作》,《剑南诗稿》卷十九〔73〕
陆游自言:他甚至人到中年还未能领悟,在晚年之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人生方向方所做抉择的错误。他最终领悟到,人生短暂终有一死,功名尽是虚假儿戏,因此过去的追求,乃是一种痴迷:
早岁文辞妨至道,中年忧患博虚名。
——《宿上清宫》,《剑南诗稿》卷八〔74〕
功名终自误,老病独如期。
——《岁暮怀张季长》,《剑南诗稿》卷三十六〔75〕
少慕浮名百种痴,老知世事尽儿嬉。
——《岁暮》六首其六,《剑南诗稿》卷七十四〔76〕
少年痴绝晚乃悟,束缚珠襦均一死。
——《秋雨》,《剑南诗稿》卷八十三〔77〕
陆游早已感到:人没有理由追随世俗道路,自取束缚和忙碌,而放弃合乎本心的快乐。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一直未能早退。故而一直感到后悔和羞愧:
永怀简编香,更觉冠冤丑。饥餐一箪饭,闷酌一卮酒。吟哦从所好,贫贱亦何有。余悔已莫追,寄谢故山友。
——《久无暇近书卷,慨然有作》,《剑南诗稿》卷十九〔78〕
说著功名即自羞,暮年世味转悠悠。
——《官居戏咏》三首其二,《剑南诗稿》卷十八〔79〕
闰年九月已重裘,说著功名即自羞。
——《不寐》,《剑南诗稿》卷十八〔80〕
为此,官场中的陆游尝试自取“闲官”,但结果发现“虽名闲官实不闲。门前车马闹如市,案上文檄高于山。”(《游圜觉乾明祥符三院至暮》,《剑南诗稿》卷七)〔81〕面对体制造成的休闲障碍,陆游在乾道元年(1165)润州任上即闷闷不乐,上书给上级表示:“倘少逭于饥寒,誓永投于闲散。”(《上二府乞宫祠启》,《渭南文集》卷八)〔82〕而当时陆游年方40岁,正值壮年。乾道九年(1173),48岁的陆游赴蜀州任通判伊始,就又给上司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求闲的思维转向:“某比缘多病,深愿少闲。岁计之有余,当守平生之素志。治行其无事,更归长者之余风。”(《与何蜀州启》,《渭南文集》卷八)〔83〕此后,在淳熙六年(1179)秋,54岁的陆游直接向皇帝流露退闲之意:“已分亟投于闲散。岂期重累于生成。”(《江西到任谢表》,《渭南文集》卷一)〔84〕淳熙十五年(1188)又主动向皇帝请求养病归田:“许令复就玉局微禄,养疴故山。”(《乞祠禄劄子》,《渭南文集》卷四)〔85〕
“渐老更知闲有味”(《看梅归马上戏作》,《剑南诗稿》卷九)〔86〕,晚年的陆游终于实现了休闲转向。他在充分的田园生活中更咀嚼出了休闲的深长滋味,从而对人生和世界有了更通达的认识:
更事多来见物情,世间常恨太忙生。花开款款宁为晚,日出迟迟却是晴。
——《春日杂兴》十二首其六,《剑南诗稿》卷八十一〔87〕
他终于认识到,忙的、快的生活未必是好的,而晚的、慢的方式,可能更充满诗情画意。陆游对忙与闲的取舍,可谓泾渭分明。有学者认为,陆游的闲适情调“是他在报国无门的情况下一种无奈的寄托。……他只能在山水田园中寻求一时的解脱。”〔88〕而笔者认为,在政治抱负难以完成、事功型生活充满拘束和劳碌的情况下,陆游转而在闲适的生活中追求另一种人生境界。作为一种完美而理想的人生境界,休闲对陆游来说不是一时的解脱,而是觉悟后的终极追求。“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游山西村》,《剑南诗稿》卷一)〔89〕,正是他对休闲转向的诗意礼赞与恒久追求。
纵观陆游漫长的一生,为官忙碌时少,休闲自适时多。“在他八十五年的生涯中,实际担任官职的时间全部算起来也不过只有二十年左右。”〔90〕正是在充分的闲暇中,陆游才得以充分体验人生的种种况味,享受人生的种种乐趣,反思人生的种种感触,并由此体悟、生发出了深刻的休闲哲学。
此外,陆游不但自己实现了对传统价值观的反转,还引导他人及时醒悟,得自在之乐。他不唯本人希闲,还祝愿子嗣都能在闲适的生活道路上得到快乐:
岂惟自得闲中趣,要遣儿孙世作农。
——《闲趣》,《剑南诗稿》卷三十三〔91〕
更祝吾儿思早退,雨蓑烟笠事春耕。
——《读书》,《剑南诗稿》卷四十九〔92〕
陆游的这种思维转向,是对传统功利型价值观的颠覆。它旨在让人们重新审视习焉不察的人生,促使人们不忘初心地去过一种真实而智慧的生活。在价值观念之嬗变后,才有了陆游对休闲的本体思辨(包括“闲”为何物与“闲”之价值等方面)、对休闲工夫的种种主张(包括“心闲”与“身闲”的双重修养次第)以及陆游在休闲实践中所展现出来的不俗境界。而千千万万个陆游式的文士,使休闲日渐成为一种思潮,对南宋社会各阶层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果没有这样的自省与劝世的觉悟,南宋休闲文化是不会得到全面的发展与流行的。
注释:
①潘立勇、陆庆祥、章辉等,《中国美学通史》,浙江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13页。
②㉗〔86〕章辉、李建萍,《“鹏鸠之比”与“忙闲之辨”》,《河北科技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分别引自第11页,第13页,第158页。
③章辉,《南宋文士休闲的“耕隐”工夫及其美学蕴含》,《台州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第25页。
④⑨㉑㉒㉚㉛㉟㊱㊳㊶㊼〔61〕〔69〕〔70〕〔71〕〔74〕〔81〕钱仲联、马亚中主编,《陆游全集校注》(第二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分别引自第273页,第53页,第97页,第409页,第372页,第290页,第162页,第263页,第292页,第38页,第339页,第257页,第17页,第255页,第370页,第81页,第16页。
⑤⑧⑰⑱㉓㊷㊽〔72〕〔73〕〔78〕〔79〕〔80〕钱仲联、马亚中主编,《陆游全集校注(第三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分别引自第315页,第101页,第130页,第461页,第457页,第114页,第382页,第177页,第234-235页,第234-235页,第174页,第181页。
⑥潘立勇、陆庆祥,《中国传统休闲审美哲学的现代解读》,《社会科学辑刊》,2011年第4期。
⑦㉜3○㉞㊵〔66〕〔89〕钱仲联、马亚中主编,《陆游全集校注》(第一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分别引自第8页,第281页,第362页,第402页,第226页,第164页,第78页。
⑩⑯㉖㊾〔52〕〔64〕〔68〕〔92〕钱仲联、马亚中主编,《陆游全集校注》(第五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分别引自第376页,第303页,第440页,第451页,第8页,第19页,第38页,第475页。
⑪⑭㊺㊿〔57〕〔63〕钱仲联、马亚中主编,《陆游全集校注》(第六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分别引自第407页,第279页,第24页,第217页,第68页,第413页。
⑫㊻〔58〕〔76〕钱仲联、马亚中主编,《陆游全集校注》(第七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分别引自第365页,第300页,第300页,第411页。
⑬㊲〔51〕〔60〕〔65〕〔77〕〔87〕钱仲联、马亚中主编,《陆游全集校注》(第八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分别引自第36页,第343页,第5页,第358页,第373页,第231页,第140页。
⑮〔日〕横山伊势雄著、张寅彭译,《关于陆游诗的“愤激”与“闲适”》(下),《古典文学知识》,1998年5期,第112页。
⑲⑳㉔㉕㊴㊸4○〔54〕5○〔56〕〔62〕〔67〕〔75〕〔91〕钱仲联、马亚中主编,《陆游全集校注》(第四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分别引自第64页,第88页,第321页,第422页,第100页,第9页,第182页,第207页,第303页,第392页,第318页,第412页,第450页,第341页。
㉘㉙〔59〕〔德〕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2006年版,分别引自第51页,第463页,第464页。
〔53〕〔南宋〕张镃著、吴晶、周膺点校,《南湖集》,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年版,第82页。
〔82〕〔83〕〔84〕〔85〕钱仲联、马亚中主编,《陆游全集校注》(第九册),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分别引自第189页,第210页,第23页,第104页。
〔88〕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中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45页。
〔90〕〔日〕横山伊势雄著、张寅彭译,《关于陆游诗的“愤激”与“闲适”》(上),《古典文学知识》,1998年第3期,第117页。